我真的很幸运。没有得到的固然很多,但已经拥有的,就绝对不能放弃。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视,冷不防看到自己的脸。荧幕上的我面带微笑,和嘉宾侃侃而谈。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做这期节目的时候我心烦意乱到了极点,简直想砸了电视再砸墙。
然而我终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关掉了电视,颓唐地倒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人是情绪化的动物,但我到底是成年人了,不比小时候,发起脾气来可以毫无愧疚感地肆意破坏。说到底,这屋子的一花一草都是我自己辛苦赚得的,因为一时气愤而砸掉,委实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端着酒杯走到落地窗前,我静静看着这座热闹的城市。新年临近,街上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即便是从高楼上看去,也是一派喜庆气氛。
因为新年的缘故,我的节目暂停两周。同时,我一直努力争取的新年晚会主持工作也落到了旁人手里——用某些人的话说,我最近状态不佳,工作时不能全身心投入,屡有失误,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人在劣势,就如逆水行舟,稍不留心,就会被水流排挤到一边。
这个微妙的借口让我失去了所有的工作,得到了将近二十天的假期。
这是我自二十岁以来,第一次得到这么长的假期,长得简直让人觉得寂寞。
我是一位电视人,如果要更具体地划分,是栏目主播。
我整天活跃在荧幕上,采访时下最热门的人物,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日复一日地工作、工作、工作,我牺牲了所有的休息时间,牺牲了自己的隐私,一切的付出都是为了更高的收视率,也是为了得到众人的认可。没想到工作越努力,失去的就越多,就像流水一样,根本止不住流失的速度。
我从忙忙碌碌中回过头来,发现爱过的人,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开我了。
而我一直注视和憧憬着的人,早已不需要我的凝望。
我不是没有觉悟。得到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名声,就应该失去比他人更多的自由,背负起更多的责任。我的要求并不多,只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在我身边陪着我——只需要一个人,足矣。
若是以前,总还有沈钦言会陪着我。可现在,他已经去陪别人了。于是,在我三十三岁这年的冬天,我忽然发现,居然再也没有人愿意在我倦怠的时候,朝我伸出双臂。
在彻底醉死之前,我打了个电话给助理。
我醉眼蒙眬地上了飞机,坐进头等舱。空姐递过来最新的杂志问我是否要看。虽然宿醉让我头昏脑涨,但我还是瞄到了杂志的封面。我不由得笑了,因为封面是我所谓的前男友——沈钦言。
当名人就是这点不好,往往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被熟人看到自己的脸。我跟空姐要了条毯子,把自己捂了个结结实实,继续睡觉。
对沈钦言最初的印象,仅仅是跟在学姐身后的男孩。
那时候他大约二十岁,非常年轻,长相俊美,性格沉静,我对他印象不坏。但那时,我的全部心思都在别的事情上,也没想过要和他成为朋友——对我来说,他更像是学姐身后的一个影子。
后来学姐和顾持钧远走瑞士之前,曾单独请我吃饭。她以为那时的我已经在Max站稳了脚跟,兼之有家庭做后盾,所以请我在可能的时候,多帮忙照顾一下毫无背景的沈钦言。
我没有和学姐解释我的难处,只是点了点头。
只要是她的要求,我没有不应允的。
那之后我和沈钦言才渐渐熟起来。
沈钦言这个人,不论他在荧幕上的表现如何,私下里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行事低调,从不为难工作人员,不逛夜店,不买奢侈品,连醉酒都没几次。平时的爱好就是看书,看很多的书,并且会把好作品都背下来,譬如他能背下莎士比亚大部分的作品,背下《战争与和平》里大段大段的文字。
他说,人的记忆力深不可测,就像刀剑,越磨越亮。
他回到学校里勤勤恳恳地念书,结交资深演员,从他们身上学习一切能学习的优点。
我曾经也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努力。他回答说,成为演员,在一般人眼里就像是亿万大奖的获奖者一样幸运,只有提高自己的素质才不会让这幸运沦为无用的装饰品。
虽然他比大多数人的运气都要好,但只有运气的话,他也不可能在演员的路上走得这么远。他的成功,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圈子里的不少人都是用演员这个职业来博取名利,愿意把演戏当做一项普通工作来做的人不算多,沈钦言就算是一个。他是那种只要荧幕需要,他就会演到九十岁的人。
虽然我是受学姐所托才跟他深交的,但现在想来,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是他在照顾我。
比如为我做饭,帮我戒酒,在我被工作的压力逼得透不过气的时候拉我一把,更不用提他帮我承担了多少来自我家庭的压力。
并非因为他是我的伪前男友,我才对他如此褒奖。
实际上,连我的姑姑——安氏集团的董事长都这么觉得。
我的姑姑安乐,是商业圈著名的女强人,作风强硬。她比我年长十二岁,恰好一轮。
她得知我和沈钦言分手的消息,很吃惊。她之前本来并不待见沈钦言,但和沈钦言三次会面后就同意了我们的“交往”。
姑姑说:“如果你准备结婚的话,他是个不错的人选。”
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做出这个评价已经是赞美了。
我的祖父白手起家创办了安适酒店,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在全球范围内都建立了多家连锁店,因此我算得上是富家女。
我的父亲是祖父的二儿子,完全配得上“好逸恶劳”四个字,因为他的男女关系实在混乱,三十岁上下就得了A字打头的病死去了。那时候我已经记事,对父亲面容枯槁、形如鬼魅的模样实在印象深刻,因此后来对混乱的男女关系敬谢不敏。
我母亲在父亲死后,毫无压力地改嫁,把我留在了安家。
安氏家族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各种各样的亲戚姑且不论,直系亲属也不少。祖父有两儿两女,还有一个私生子,除了我父亲死得早,剩下的几人都活得很健康。
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
父亲早逝;祖父因为我那不成器的父亲的缘故,对我也很冷漠;祖母倒是对我不错,但她去世得也很早;叔伯则对我这样一个父亲死掉、母亲不在身边的小丫头片子也没什么好感。
一直都是姑姑照顾我,那时候她也不过十八九岁。
她照顾我直到我成年。这期间,她带着我搬出了安家,又搬回来;她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又离了婚。最后,她作为安家最小的女儿,漂亮地赢得了遗产争夺战,终于大权在握,将整个安氏掌握在手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能从她手里分走一星半点的权利。
接下来,她夺回了儿子的抚养权,一步步将安氏发展壮大。虽然有人说姑姑是唯我独尊的女王,但这就是她行事的态度,像古代的将军,所有的地盘都靠厮杀得来。大家对她忠心耿耿,因为对绝大多人来说,都愿意跟着一个强势果断的君主。
姑姑的努力很有成效——譬如说,即使我所持有的安氏股份很少,但通过姑姑有效的管理,仍然让我每年的分红很可观,甚至会超过我的本职收入。
我非常尊敬她。这些年只要我待在静海市,每周必回安家大宅,和她见面吃饭。
但我越来越不想回去了。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弟年龄越来越大,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些关于我的谣言,对我的态度越发冷漠,我怎么讨好都无济于事。
近年来,我和姑姑的联系越来越少,因此这次出门,我没有通知她。
下飞机时,我接到了姑姑的电话。
她略有惊讶,“你去了瑞士?”
“是的。”
“回来过年吗?”
我笑,“不回来了。”
姑姑对我有所不满,我心里有数。但人在几千公里之外,她想斥责也无济于事。
安家没有我的亲人,姑姑也要跟我表弟一起过年,我算什么?
我挂了电话,走到机场外打车。
瑞士的冬天很冷,罕见的鹅毛大雪一层层落下来,覆盖了街道。车辆驶过,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车辙。
我随便找了家大酒店住下。躺在床上,我想:我有很多房子,世界各地也都有安氏的酒店,但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家。
我无所事事地在瑞士闲晃了几天,每天都穿着厚厚的大衣,坐着酒店的车,让司机从东开到西,从南开到北——我被四个轮子的铁盒子载着,穿行在瑞士的大街小巷。这个国家实在太小了,两三天时间足够看尽雪山、森林、都市、小镇……每当夜色来临,不论是市中心还是郊区,道路两旁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灯光之海,璀璨而温暖,每盏灯光都代表了一个家。
而我靠着汽车座椅,昏昏欲睡中想起某次和沈钦言的闲聊。
我们谈到最想去的地方,他给了我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童话世界。
我当时大笑不止,说他童心未泯,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童话世界?
他说,正是因为没有才想去。
童话一样的世界啊,单纯简单,无忧无虑。那是神秘的奇境。
我一直觉得世界对我来说是模糊一片的,我仿佛站在浓雾中的行人,迷失了方向。
我喜欢热闹喧哗的环境,却又害怕热闹之后的冷寂。
我知道酒精毒害身体,可控制不住要去品尝它。
我身在浮华的圈子,外表看上去花团锦簇,可又清楚知道这些浮华终究要散去。
安家的每一个人都婚姻不幸,万幸的是这并没有让我变得愤世嫉俗。我身边的朋友,都能遇到一生一次的爱情。
我采访过很多人,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可我自己对待一切的态度却都是暧昧不明的,我甚至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政治观点。我站在一座浓雾笼罩的桥上,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
我以为自己会这样茫然寂寞地度过新年,直到电话响起来。我到瑞士之前把手机给了我的助理,自己新换了一个手机号。所以这阵子没有电话打扰我——如果度假的时候还有电话打扰,那还散什么心?
但现在这通电话我必须要接通。
电话那头是学姐。
就像我心目中的姑姑只有一位一样,我心目中能称呼为学姐的人,也只有许真。
她的邀请我根本无法拒绝,所以我当即叫司机掉头,去了顾家。他们在瑞士的房子不算大,是位于市郊的一栋小房子,有个小花园,可以种点花花草草。一家五口人住在这里,很是温馨。
在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学姐的丈夫——顾持钧。
这些年我来过瑞士多次,见证了他们住房上的变迁。
他们刚到瑞士的时候,大概经济上有些困难,因此都在顾家住着。我每次上门都不好意思多打扰,总是和学姐约在外面见面;后来他们的经济条件略微宽裕,就租了屋子搬出去;直到小女儿出生后他们才买了这栋房子。
我去的时候,学姐正在准备新年大餐,顾持钧则尽着一个好父亲的责任,陪着几个孩子装饰圣诞树。
我送出了礼物,孩子们很开心——我每年至少会到瑞士两次,几乎每次都会来拜访学姐一家人。因为我幽默且出手大方,对顾家的三个孩子几乎是溺爱,所以他们都非常喜欢我,双胞胎会特别兴奋地说“安阿姨你最好了”,顾竹则会亲热地叫我“干妈”。我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听到这样的话只觉得喜悦。
顾持钧微笑着跟我道谢,天气太冷,说话时他呵出了白雾。
“安露,多谢。”
“不客气。”
他留下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带我走进客厅。屋子里暖气很足,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脱下了外套,搭在手臂上。
我说:“这个时候上门拜访,真是打扰了。”
顾持钧为我倒了杯热咖啡,“过新年当然要人多才热闹。你不忙的话,就在瑞士多玩几天再回去,多陪陪许真。”
我笑,“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顾先生你可不要嫌我待久了。”
他微微一笑,“怎么会。”
顾持钧有个很厉害的本领,就是总能让人觉得他脸上的微笑是自然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看上去非常真诚。但他心里究竟想什么,我一次都没真正看透过。
到底是曾经的影帝啊。
他是学姐的丈夫,也比我年长得多,加上其在电影圈的地位,我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地叫他“顾先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觉自己可能有点畏惧顾持钧。
他当演员的时候是个相当有智慧的演员,现在改行当起大学老师也是个智慧的老师。我从不觉得能用“聪明”这个词来形容他,聪明是一个浅显而浮躁的词语,只能说明某个人某方面的特质。而智慧,则是聪明经过了生活的沉淀结出的果实。他还在电影圈时,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也有过,离开之后,粗茶淡饭的生活却也一样甘之若饴——这就是智慧的体现,而绝非聪明。
智慧让他的一双眼睛洞若观火,让他观察着这个世界的同时却总是保持着理智。唯一一件让他全部心神都贯注其中的事情,恐怕就是和学姐的那场恋爱了。这一段恋爱现在还作为传奇被人谈论。整个故事中,顾持钧付出得很多——简直是爱江山更爱美人的现实版,二选一的艰难抉择。
人们对这件逸闻津津乐道,却很少有人知道顾持钧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做多少的心理建筑。
不付出就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因为顾持钧的对手不是别人,是林晋修。
我放下大衣,去厨房看学姐做饭。
厨房很暖和,炉子上放着蒸锅和高压锅,烤箱里也有香气溢出。我靠在厨房的小茶几前,端着热茶问她:“学姐,你怎么知道我在瑞士?”
“我想祝你新年快乐,”许真解释,“但你的手机不通,所以我打了电话给你的助理,她告诉我你的新手机号。我还很惊讶,你从没在冬天来过瑞士。”
“临时起意,”我解释,“我也觉得自己此行太随性了。”
她看我一眼,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但终究没选在这个时候,只用坚定的语气说:“总之,就在我家过年吧。”
我说:“好啊。”
晚上我和他们在一起吃饭,照理说我一个外人和顾家五口人在一起吃饭,应该会觉得拘束,但顾家在待客上有一种很奇妙的本领,根本不会让你觉得自己是“多余”或“外来”的。并且,我在某些时候也是特别能融入环境的人。
餐桌上的我们聊着时下最新鲜的话题,说着教育孩子的经验,再闲谈一些我们都熟知的人的消息。
比如沈钦言和杜梨。
他们俩在三个月之前拿了结婚证,办了一场完美的结婚典礼。我当时也在场,所以现在可以用幽默的口吻复述着婚宴现场的细节,譬如紧张过头闹出不少笑话的杜梨,比如忙得找不到北的沈钦言,还有杜梨那位相当幽默的母亲。
“小竹当时病了,我没能回国,真可惜不能在现场看呢。”学姐用一种遗憾的语气说。
虽然没能回去,他们也送了份大礼。
顾持钧微微一挑眉梢,问我:“婚礼来了多少人?新闻上没看到。”
“三百多人,主要是杜家的亲戚朋友,沈家的也有一些。圈内人比较少,所以新闻不多。”
学姐一惊,“沈钦言的爸妈来了?”
“是的。”我说,“他们撑了全场,不容易。”
学姐眼角一弯,笑着叹息道:“对沈家人来说,也是进步了啊。”
“对,我当时也这么想。”
吃过饭后顾持钧带着孩子们出去放烟火,我和许真坐在客厅里,慢慢地拆着茶几上的礼物和明信片,这些大都是国内寄来的。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最大的包裹——不出意料,是林晋修寄来的。
他啊,真是什么时候都要彰显存在感的人呢。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认识学姐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人生的方向,决定放弃进入家庭企业,转而做一些更受到人们关注的事业。我对继承安氏毫无兴趣,也不认为自己有姑姑的交际手腕,更不会因为自己不喜欢的事业而和姑姑起争执。
我曾经看过不少心理学专著,心理学家分析说:愿意常常出现在镜头前的人,多半是渴望别人注视的人。至少我是因为渴望得到别人的注视而走向了荧幕前,成为了一名主持人,我足够机敏,能活跃气氛,且善于察言观色,喜欢那种掌控全场的成就感。
为了实现我的目标,我努力和林晋修搞好关系。
安家和林家的关系也算是源远流长。我从小就认识他了,虽然远谈不上熟悉。姑姑掌握权柄之后,我和林晋修接触的机会一下子多了起来。我知道他的聪明、敏锐绝非一般世家子弟可比。
我和林晋修年龄相仿。他对我很亲切,场面上的礼貌从来不缺,每年我生日时他会送礼物给我,也偶尔会邀请我出席一些私密的聚会。
林晋修在外面名声并不坏,唯一的问题是他总是更换女伴——我虽然说不上喜欢他,但如果他对我提出什么要求,我也不会拒绝。我长相并不差,气质自认为也还好,至少肯定高于他身边女伴的平均水准,但他对我好像没有兴趣,从来也没有表示过什么,所以有一度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失望还是庆幸。
奇妙的是,他的女伴虽多,但男女关系并不混乱,真正发展到男女朋友程度的,则一个都没有。他的心中有一把精确的直尺,总是准确地测量出与她们之间应该保持的距离,在所谓的上流社会圈里连个像样的绯闻都没有。
后来我才明白,他只是纯粹享受那种被人崇拜和喜爱的感觉。
他高高在上,宛如一个帝王,微笑着观看着一枚枚献祭上来的少女心。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并且很有意义。
所以他跟我一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大家都是心机深沉的那类,很快就知道对方要什么,可以愉快地做交易。
在林晋修看来,我功利心太强,并不够纯粹。
我看过荣格的书,他将人的原型人格分为四种:面具、阴影、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还有一种,自性。而人格面具,是一个人个性的最外层,它掩饰着真正的自我,与社会学上“角色扮演”这一概念有些类似,意指一个人的行为在于投合别人对他的期望。林晋修就明显是那种人格面具远超其他人格的人,他的假面具比真正的他还要真实。
所以我没想到林晋修会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
许真在他心中的地位很特殊,我一开始就察觉到了。
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我是因为林晋修而结识了许真——我敢说,包括学姐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和许真的结交完全和林晋修一点关系都没有。
林晋修知道我和许真关系亲密后,居然罕见地皱起了眉头,旁敲侧击地警告我,言下之意是不许我在许真面前说些“没用的事情”。总是戴着面具的林晋修何尝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我曾经恶趣味地想,这难得的真情流露,大概算得上是他“本我”的体现吧。
之前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我有幸一直旁观着,也不由得感慨命运弄人。
林晋修这个人,算不上冷漠,其实他有时候相当宽容,只是他的感情有限,就像一瓶水,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许真,也没什么分量给别人了。
许真对林晋修来说,早已经成为一个不能忘怀的符号。
新年的第三天,我在酒店遇到了沈钦言和杜梨。因为刚刚结婚的关系,他们看上去是满面春风——和寒冷的欧洲颇不协调。于是我心想,和电视剧一样啊,所有的关系人都聚集在一起了。
我跟沈钦言开玩笑,“大冷天的来瑞士度蜜月?”
他说:“阿梨说想要滑雪,所以就来了。”
沈钦言对杜梨,真是宠爱到了极点。
杜梨看到我,开心地说:“安露姐,你也在瑞士?”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一个人来了瑞士。
“那我们去滑雪吧!”
我不回答,先看向沈钦言。杜梨心机全无,也许不知道在新婚旅行的时候,多我这样一个外人不好。
沈钦言对我摇摇头,欢迎我加入滑雪军团,“不介意的话,一起去?”
有必要介绍一下我前男友的现任妻子杜梨。
杜梨这个女孩子,可谓最幸福的那一类女孩,生活得让人羡慕。她模样可爱,娃娃脸,大眼睛,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岁。她家境优越,家庭关系和谐,长相也足够可爱,还有个天才的脑袋。
美丽、金钱、天赋,她一样也不缺,因此她能够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在宠爱和关怀的环境中长大,本可能会变成一个娇蛮的女孩。可能是因为家教好,又或者会养成娇蛮习性的时间里她都沉浸在电脑世界中,所以她的性格是天真而不是娇蛮。
对,就是天真。
属于天才的天真。
我想,就是因为那股天真劲儿,沈钦言才会爱上她。杜梨身上那种单纯的气质,让她在结婚后依然毫无为人妻子的自觉性,连样子都没有。她甚至还挎着那个大包——里头装着她的电脑等一系列电子产品,走到哪里背到哪里,绝不假手于人。
她坐在电脑前很厉害,而在生活中却又远不如网上那么精明。她纵横的地方不是物理,不是数学,而是网络。网络世界的深邃完全不逊于现实生活,所以她有个天才的脑袋的同时,并非完全不知世事。
我曾经感慨地同林晋修说过,有时候真羡慕沈钦言。林晋修当时虽然没直接回答我,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认同。
他跟我说,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很好,能遇到这么完美的一个女孩。他用了足足十年,终于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找到了一个值得爱一辈子的人。对他而言,这种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一定要好好把握,因此不能再扮演我的假男朋友了。
我当时真的想不到他会用这样的感情去对待一个女人,一瞬间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酸甜苦辣都有。
我虽然不爱他,但也有小小的失落。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那么着迷?
后来我见到了杜梨,终于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让我认输。
我自叹弗如。
阿尔卑斯山区,夏季是避暑的好地方,冬季则是世界上最美的滑雪圣地,雪道可以长达数百米,坡度极妙,滑翔而下,宛如在云间飞行。
滑雪是一件需要技巧和天分的事情。我算是个中高手,沈钦言也不差,被我叫来的学姐和顾持钧一家也相当不错,因为他们都算是运动高手,并且年年都会来这里滑雪。
最惨的是杜梨,她的样子只能用“可悲”二字来形容,沈钦言手把手地教,可她就是四肢笨拙,动作不协调,摔倒了不知道多少次,连顾家的三个孩子都不如,看得我们心惊肉跳。沈钦言则压根不许她再挑战下去,直接带她去了休息室。
场地是我租的,我作为东道主也跟过去,跟她说:“算了吧,你先休息一下。”
她满脸是雪,哭丧着脸看我,“安露姐,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能做好?许真姐也是……你们都是。”
她这时候很像小孩子,我安慰她,“我做不好的事情可多了。”
沈钦言拍打掉她身上的雪花,又好气又好笑,“回去后我们找个滑雪场再练练。”
“再练也学不好了!”她闷闷地说,完全沉浸在沮丧中,“还是我提议来滑雪的……真丢脸。”
“有什么关系?”沈钦言揉了揉她的小腿,“疼不疼?”
“疼!”
念叨完她就从包里掏出了电脑,愤愤地打开了一款滑雪游戏,小声嘀咕着诸如“我真是除了会摆弄电脑什么都不会了”之类的话。
我微笑,发脾气和撒娇都是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才有的特权。我不再打扰他们,坐缆车回到山顶。
虽然她在运动上笨拙了点,但是在各种意义上讲,杜梨都很适合沈钦言。
嫁给明星自然有很多的负面效应——比如上街会被人围观,吃饭会被人偷拍发到微博上去。我曾经采访过一位获得终生成就奖的著名影帝,问他一辈子是否有什么遗憾的事情,他思考许久后苦笑着说:妻子和女儿从不跟他一起出门。
但所有问题在杜梨面前都不是问题,她完全不是娱乐圈里的人,也不爱出门,她所在的IT行业和影视圈八竿子打不着,自然活得快快乐乐。
作为演员,沈钦言自然少不了在电影里和别的女人上演一段段感情戏。杜梨对电影兴趣也不大,她的态度非常开明,她完全不介意电影里的沈钦言和别人谈情说爱。她曾经明确地告诉我:这只是一份工作,根本无所谓。假戏真做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沈钦言身上,她非常有信心沈钦言不会变心。
她的自信是有道理的。我从来都认为,好演员多半有性格上的缺陷,并且越好的演员缺憾越大,如果说顾持钧的缺点是自负和骄傲,沈钦言的缺点除了冷淡之外,就是在感情上的固执。
所以,对他们来说,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杜梨的父亲。据我所知,杜梨的父亲起初对女儿和大明星交往并不赞成,但好在杜梨的母亲对沈钦言格外满意,完全站在杜梨的方阵里,对他们的关系举双手支持。
所以最后,他们还是结婚了,一定还能在一起生活好几十年。
我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重脚轻,于是知道自己生病了。
我自诩是身体素质很好的那类人,没想到在异国他乡竟然生病了。到底是不适应这严寒的气候。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裹着被子靠在床头慢慢喝,第一次认真打量屋子里奢侈的陈设——第一次发现,我真不应该订这么大的房间,实在太空了,空调的暖风根本不足以加热这么大的空间,我身体一阵阵地发冷,觉得目眩。自己会不会一直这样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生、老、病、死,无人知道?
然后房门就被敲响,是沈钦言和杜梨。
今天的雪越发大了,他们也被困在酒店中,于是来找我去打球。
看着他们的脸,不知为何我微微笑了。呵,原来我不会一个人默默病死。
不知道我的气色究竟糟糕到了什么程度,才能让沈钦言脸色一变,马上拿起电话要找医生。我阻止了他,只说吃药就好。
于是沈钦言打电话给前台,请他们送来体温计和医药箱。
杜梨坐在床沿,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安露姐,你一定是昨天去滑雪的时候受凉了。”
“有可能,”我微微笑着说,“我也没想到瑞士的冬天这么冷。”
“是啊,比静海冷好多。”杜梨感慨地说,“安露姐,你以前没来过吗?”
其实我根本打不起精神,但不想拂了她的好意,摇了头做了回答,“没有在冬天来过。”
“哦——”她歪着头想了想,“安露姐你来的时候就应该告诉我们一声,怎么想到自己来呢?”
是啊,怎么会想到自己独自来的?
我不作声,疲倦地摇了摇头,伸手盖住了眼睛。
可以说谎话,但是太累了,连说谎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钦言递给我一杯温水,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我半晌。
我没做声,我知道他看出来了,也许更早就发现了。
他只是沉默地转过脸去,跟杜梨说:“有人在敲门,阿梨,去开门。”
我在酒店躺了两天,感冒终于彻底痊愈了。
翻开日历,假期也快结束了。助理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说某某要找我,某某栏目邀请我出席……诸如此类。
我提前离开瑞士,反正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临走之前学姐开车送我去机场,我们在机场的咖啡店慢慢地喝咖啡。
“你一个人来瑞士的?”
离开的时候才问我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我心里默默苦笑,学姐做顾太太太久了,学会顾持钧那套迂回的问话方法,旁敲侧击地打听我现在是否有伴。
“是一个人。”我面色不改地回答。
去年和文清分开之后,我再也懒得去经营一段感情了。我为她付出的不算少,可得到的结果却是利用和欺骗,光是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沮丧。
“安露,我之前一直在猜测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来瑞士度假。这几天我看了很多新闻后才知道,你的工作上似乎遇到了一些不顺利,是吗?”她很谨慎地说。
我弯起眼角笑了,“所谓的职业倦怠期,我也不能每分钟都搬出女强人的形象啊。”
她一怔,半晌后笑着点了点头。
“是我想得不太周到了。”她喟叹,“你太能干了,我有时候就会忘记你也会累的。”
我心里一酸,轻轻说:“不不,学姐我很高兴你关心我。”
“总之,如果你不嫌我啰唆的话,我想说——”她顿了顿,微微扬起了脸,用一种长辈看孩子的目光瞧着我,“我能想象到你的工作有多累,你一个人太累的话,不妨找一个人陪着你。”
我怎么会觉得她啰唆呢?我于是温顺地回答:“是的,我也这么想。但这个人可遇而不可求。”
她给自己的杯子加了水。
“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她认真地说,“小竹也已经上小学了。所以我想,年后,我打算出去工作了。”
我喜悦而急切地说:“真是太好了!”
学姐莞尔,“你倒是比我还高兴。”
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学姐打算做什么工作?”
她说:“一家银行有一个实习的职位,我想去试试看。”
我连连点头,“不错!”
她做什么工作都不要紧,只要能走出家庭,面向社会就是往好的方向转变。
她被套牢在家庭里已经太多年了,以我的浅见,这是一段足以磨灭灵性的时间。最好的年华献给了丈夫和孩子,自己却什么都没剩下。想起Max最近大红大紫的一部电视剧,说的是三十五岁的女主角和家财万贯的老公离了婚,再次走向社会重新学习的故事。
广播里响起了催促登机的声音。
我起身,她抱住了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安露,我每次看到你在电视上那神采奕奕的样子,都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努力一下,不能一辈子都被局限在家庭中。”她在我耳边轻声说,“谢谢你给我的动力。”
我走进登机口。
阳光从候机大厅的玻璃幕墙透过来,洒在我的脚下。我拖着行李大步走进那片灿烂的阳光中。迎着明亮的光线,我的眼泪决堤而下,怎么也止不住。
若说在社会上,存在一种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人,大概就是娱乐圈的名人了。他们是每个人心中的过客,带着一圈浮华的光影,却几乎不能在别人心中留下什么。他们认识了很多的人,可真正能够促膝谈心的却越发稀少。
我坐在飞机上,视线一直停留在窗外。俯瞰地面,这座城市离我越来越远,就像广袤大地上的一盆精致的盆景。我搜寻着一切可以辨认的目标,街道、教堂、车辆——芸芸众生,来来往往,劳劳碌碌,普普通通,却搭建起了硕大的舞台。
我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平凡的人,真正志得意满功成名就的毕竟不多。
所以我真的很幸运。没有得到的固然很多,但已经拥有的,就绝对不能放弃。
我的工作,让我得到了众人的肯定和喜欢,也是我存在的意义。
忽然听到有人叫我,“请……请问,您是安露小姐?”
我缓缓地侧过头。
我的邻座是个年轻的女孩,她有着秀气的眉眼,神色腼腆,很紧张,连搁在扶手上的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她怯生生却满眼兴奋地看着我,“安小姐,我非常喜欢您和您的节目。我……我真是太意外了,没想到能在飞机上看到您……”
往常,我对粉丝总是客气而疏离,而此时我却微微笑了笑,轻轻颔首。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