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了揉太阳穴,把乱七八糟的思路从大脑里清空。但手指实在没忍住,狠下心在键盘上动了动,把这组照片彻底删除。
谈话需要好的时机。
在我找到一个特别好的时机之前,就被工作压倒了。
仿佛是为了报复我之前还算轻松的工作状态,接下来的一周我忙得简直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一连好几天都在加班改进算法,每晚回到家都过了十一点。每天收工的时候,腰酸背痛,困得可以随时睡死过去,哪里还能自己开车回家。
沈钦言说:“我来接你。”
他言出必践,坚持在下班后接我回家。天气渐冷,但我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坚持了三天之后,我实在不忍心——他忙着电影的事情,也很疲倦,每天也是过了九点才能回家。我坚持不要他再接送,等我这周再忙两天就好。周四那天,我没回家,和研发部的所有同事一样,直接裹了条毯子在休息室睡觉,倒是睡得比之前好。
忙碌之间,我第一次见到了公司的幕后投资人,居然是林晋修。
量子计算机虽说听起来美好,但从提出概念到现在的几十年来,一直都面临无数的问题——出现一个又解决一个,宛如群山绵延不尽,攀爬无止境,数年如一日长期给这个项目投资的人不但需要财力,更需要相当有远见。
好在他只是来参观,在几个主要的办公室窗外看了看就去会议室了,我捶背时无意间抬起头,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他的瞬间,惊得下巴都快跌下来。
他似乎没有认出我,和所有人微笑颔首致意后,就在公司高层主管一行人的陪同下离开了。
好在我的事情很多,也无暇去想更多,只是中午从公司的餐厅吃了饭回办公室的时候,看到桌上有张便条,请我去顶楼的会议室。
我们的办公室不用纸质文件许久了,便条的功能早已被办公软件取代。这张便条上的字迹清晰有力,我琢磨了一下,去了会议室。
顶楼的会议室面积不大,长桌最多容纳十个人,林晋修正在一份份地看文件,我去的时候,他正把一份签好字的文件合拢,让助理带出会议室。会议室一下子空了。
我琢磨了一下,放弃称呼他为“林董”“林总”,还是叫:“林先生。”
他对我颔首,湛然的眼睛反射着光,“杜小姐,请坐。”
我依言拉开椅子坐下,琢磨着他想找我谈什么话题——实际上我和他也就仅仅见过一次,我没想到他还能记住我。我上次看到他是在夜里,那时的夜色让他浑身上下都笼罩了一层压迫感,而现在是青天白日,我觉得他容貌英俊,虽然五官里总有一种凛然感,却不难接近。
“一直想专程向你致谢,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我有些茫然,“道谢?为什么?”
他微微笑了笑,眼角的细微纹路一闪而过,“是小越。他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林越倒没怎么给我添麻烦。当然,他每天的几封邮件是例行公事——内容不外乎是抱怨凶残的家庭老师、学校的同学、爸爸不爱他,其他一切都好。
“林先生,小越的事情,你不用太客气,”我莞尔,“我挺喜欢他呢,很聪明很可爱。”
他身体微微后仰,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小越的叛逆心相当重,遇见你之前,谁的话都不能入耳。我很高兴他能听进去你的话。他总在我面前说‘杜姐姐说’‘我问了杜姐姐’这样的话。”
我摇摇头,“我想他并非特别听我的话,只是跟我比较有共同语言吧。”
林晋修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晌后微笑了。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眸子里却尽露笑意,“杜小姐一说,还真的是有些相似。如果小越以后经常来找你,会给你添麻烦吗?”
我摇头,“不会,只要我有空,都可以的。”
他“嗯”了一声,“好。杜小姐,欢迎你严厉地管教他。”
我睁大眼,心里暗暗吐槽:我怎么管教?小越精明厉害成这样,几个人能说得过他?但到底没说出来,只说:“不用到管教这个程度的,我当小越是朋友。”
他闻言“嗯”了一声,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满脸怅然之色,“我现在真是羡慕沈钦言了。”他说话速度不快,但落到听者的耳中,每个字都有分量。
我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他那么成功,有什么可羡慕沈钦言的?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林先生你说什么?”
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从容起身,为我打开了会议室的门。我知道这就是谈话结束了,率先走出了会议室,他跟在我身后离开会议室。
“杜小姐,”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忽然开了口,“不忙的话,不妨多留心下你的男朋友。”
那天晚上我终于不再彻夜加班,回了家。回去的一路,我都有点心神不属,反反复复想着林晋修跟我说过的话。林晋修这样的人,恐怕一个字的废话都不会说。他那句话显然是在提醒我注意什么被我忽略的事。
我当时追问林晋修:“林先生,他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在随从的陪伴下走到了电梯口,不紧不慢地说:“这就需要你自己去查清了。”
沈钦言出了什么事需要我特别留心?
工作不顺利?不,应该不是。林晋修虽然是电影公司的大股东之一,但他手下的公司何止一个,不会特别关心某一位明星,就像我爸爸和大哥不会在意某个部门某位员工的工作状态,是否去留,身为Boss,总是在大局上看问题。林晋修会对沈钦言特别留心,两人的关系应当不仅是一般的老板和员工。
而且他说需要我查清,说明他自己也不太清楚。难道是上次那个开着沃尔沃SUV偷拍我们的跟踪者?
那件事后来没了下文,我险些忘记了。
我想着心事,车速放得很慢,但最后回到白莎道的时候,一不小心,居然闯了红灯,摄像机拍照的闪光在我眼前一闪。
我忽然灵光一现。如果跟踪狂跟着沈钦言许久,那断然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的确,肖扬发给我的当日视频找不到那辆车的车牌号,但不等于其他地方也没有。
开车进入白莎道时,要开过一条宽阔大道,然后绕过大片花园,就可以进入小区。白莎道小区没有特别明显的大门,但为了住户的安全,摄像头严密地监控着一切——树上、花坛、房屋外墙……部分是小区自带的,部分是住户自家安装的。而每一只摄像头都通过无线网络和电脑相连。
我匆匆回了家,晚饭都没吃,抱着笔记本坐到车上,一路开车,一路查找摄像头使用的无线网络,略施小技,就一一打开数十个摄像头的信息记录,我只需要查看我和沈钦言被偷拍那日之前五天的视频记录。那日之后的不用考虑——因为偷拍者知道我们发现了他,只要略微聪明一点就知道自己应该换车了。
通常来说,摄像头会保存一个月的信息,对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九十多个摄像头足足五天的视频资料对我的两台电脑来说,是不小的数据,我调出图像处理软件和分析软件,设定好流程,开始分析视频。
视频分析估摸要一个小时。
我输入代码,多么希望自己的预感是准的。
我的手机响起,是沈钦言打给我的,“我回来了,过来吃饭。”
他最近忙着电影首映宣传,不像以前那样能给我做饭,每天都是在三元打包的晚饭,他已经加热好了。
我缓慢地往嘴里塞食物,有些走神。
“外卖的味道总是差一些。”沈钦言给我盛了汤,“等我忙完了就好。”
“哦,我不是觉得味道差。”我摇头,“我只是……”
“是什么?”沈钦言一副静等下文的样子。
“这周我太忙了,所以可能没时间关心你,”我咬着唇看他,“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情?”
“为什么这么问?”
我将今天白天见到林晋修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嘴唇闭得紧紧的,表情也黯淡下来,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现在很了解他了,知道这是他不想说话时候的表现,他的心里一定不太平静。我心跳也很快。
“我想也瞒不住了,”他说,“你总是要知道的。”
我被他吓了好大一跳,“怎么?”
他简短地说:“我认识姚瑶,她是我继父的女儿。”说话时他拧起眉头,那是他不喜欢某个话题时惯用的表情。
“嗯……啊?啊!”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他和安露都很善于用简短的话语说出爆炸性的消息。
这几天我已经把沈钦言和姚瑶的关系翻来覆去想过许多次,什么糟糕的情节都想过了,故事脑补了好几个版本,譬如旧情人、暗恋者、跟踪狂……惊悚悬疑狗血要什么有什么,就是没猜到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沈钦言停住了话语,似乎在等我消化掉这个事实。
“上次在你大哥面前说了不认识姚瑶,我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人。因为‘姚瑶’不是一个很稀奇的名字。整个静海市这么大,两三千万人口,我半点没有想到姚瑶和你大哥是情侣。”
“这是真的。”
“后来问了你一些信息,我心里就有数了,大概你大哥的女朋友十有八九就是她,”沈钦言沉声道,“游泳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告诉你这件事情。结果拖到了现在,还要你来问我。”
我犹犹豫豫问他:“那……姚伯母就是你的母亲了?”
“对。”他顿了顿。
我盯着他的侧脸看了看,再想一想姚伯母安静美丽的容颜——难怪沈钦言那么俊美。
“你们母子俩很像……”
他一惊,“你见过我母亲了?”
“是啊,和大哥吃饭的时候偶然遇见他们一家三口——”我的声音戛然而止,怎么想都觉得一家三口这个表述非常奇怪,好像硬生生把沈钦言从那个家庭分割了一样。
“没关系,”沈钦言握了握我的手,用平稳的语气说,“我早和他们没有来往了。我之前犹豫着是否告诉你我和姚瑶的关系,也是因为我和她关系糟糕透顶。”
我安静地听着,最开始的惊讶之后,大脑中迅速回放着之前的种种细节,只觉得以前的种种线索串了起来。
沈钦言说过他的继父是法官,姚姐姐的父亲也是。
第一次和沈钦言在片场相见的时候,他对电话那头的人严厉地说“别找我”。
姚瑶房间里那么多沈钦言的相关报纸杂志,也是因为她一直在关注他。
站在白莎道15号门口举棋不定的姚瑶以及冲着她咆哮的哈利。
“我六七岁的时候,妈妈嫁给姚瑶的父亲,那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从最开始,我们都觉得对方的存在是多余的,这种情绪很容易出现在新家庭中,但假以时日,厌烦的情绪都会化解,不过我和姚瑶不属于此类。年龄大了,对对方的厌恶也逐渐加剧,作弄、谩骂、讥讽、嘲笑、冷漠……后来我离家后,十多年再也没见过她。”
我小声说:“难以想象……”
假如世界是一架巨大机器,那这台机器一定出了问题,比如螺丝掉了,电容烧坏,电阻过热——内敛稳重的沈钦言,美丽成熟的姚姐姐,两个人平时对我和大哥言笑晏晏,温柔亲切,居然曾闹得这么不可开交过。
他起身踱了几步,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今年年初她坚持不懈地开始联系我,我置之不理,她居然找到我家。”
我小声嘀咕,“这不就和跟踪狂一样吗……”
沈钦言愣了一下,扶住了额头,“对的。可我还没办法报警,不胜其扰。恰好南姐介绍了白莎道的房子,我非常喜欢这里,马上付了款,搬到了这里。”
为了躲避姚瑶而买了栋房子,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
看来他和姚瑶的积怨还真是……深得很。
“姚姐姐找你做什么?”
“她想找我谈当年的事情。”
我“哦”了一声,“可你不想见她?”
沈钦言表情一滞,三秒钟后点了点头。
我忽然想起姚瑶和大哥分手的事情——莫非是因为她知道我的男朋友是沈钦言?不,不可能,大哥都不知道,她不可能知道的。但大哥曾经肯定地说过,姚瑶有很重的心事,是不是也和沈钦言一样,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
我试探地问他:“那,你不能和姚姐姐化解恩怨吗?我是说,你们当时还是孩子啊,会吵架闹矛盾也是正常,但你们到底是兄妹啊。我和我大哥再怎么闹,都还是兄妹。”
“化解?”
他不作声。
我有些失望,轻声说:“没可能吗?”
沈钦言在灯下站住,慢慢垂下眼睑,缓缓地说:“阿梨,我不想骗你。我和姚瑶,不论费多少时间,都不可能像你和你大哥这样手足情深。”我发现,他每次提到姚瑶的名字,都会下意识地皱眉。
“可是,事在人为啊。我当时对大哥也做过很糟糕的事情,他也原谅我了。”
沈钦言看着我,用斟酌的语气开口,“阿梨,我们和你们不一样。芥蒂一辈子都不可能消除。既然你大哥已经和她分手,我会当她是陌生人。”
其实大哥并未对姚瑶死心,完全放弃。
我张口结舌,想说这句话却觉得自己被什么噎住了。沈钦言的情绪向来不多,除了姚瑶,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么不留情面,甚至是厌恶地提起一个人。我想不到有什么仇恨,会让一对兄妹水火不容,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我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回了家。
刚刚的消息有些惊人,我觉得自己需要好一阵子才能完全消化。
我慢慢走到书房,在电脑椅上坐下。
电脑在我不在的时间获取了若干图片,都是黑色的SUV,我一张张图片扫过去,锁定了一辆沃尔沃的SUV。这辆车在五天里出现了三次,而且,每次都在沈钦言回家后二十分钟后,悄悄出现在白莎道的街道尽头,停上两分钟,然后开走。
摄像头的像素通常有限,那辆车的牌号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瞥见“R”和“1”两个字母和数字,但和我电脑上的资料一对比,就立刻找到了车主。
我料想得不错,这辆车果然是从租车公司租来的。
接下来的进展非常顺利,我进入租车公司的系统,找到了租车人。
是个名叫郭毅的男人,今年三十二岁,其身份是私家侦探,他有一家小小的调查事务所。
没想到盯上沈钦言的不是记者,居然是私家侦探。巧的是,他在网站上有个主页。从上面提供的资料看,他可以进行民事调查和商业调查,其中种类繁多,我没有细看,但用了半个小时仔细研究主页所用的服务器性质——这是一台很老的U系统服务器,系统不算万全,有多个漏洞可以让黑客注入代码获得权限。不过,不出我的所料,服务器上除了网页文件几乎没有别的资料。但是,网站所有者经常会登录自己的网站,我看了日志记录,发现管理员账号一小时前曾经登录过网站,我得到了一个IP地址。
家庭网络的IP地址常常更换,但一个小时的话,IP地址应当是保持不变的。
一般来说,要获取对方电脑里的信息,黑客们会用邮箱攻击或者IM软件的某个漏洞,注入木马。
对我来说,只要能获得IP地址,其他事情就简单太多了。
因为电脑通常都是Windows系统,其漏洞从来都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近年来Wi系统虽然改进不少,但要寻找点可乘之机,对我来说相当轻松。
黑客的档次天差地别,绝大部分人只能用羡慕的神色听别人说发现了某个新的漏洞,使用私下交流的某些软件去黑掉某些特定的系统;高级黑客能自己独立发现漏洞,并针对漏洞写一个软件,达到入侵电脑的目的。
我知道许多Wi系统不为人知的漏洞,都是我独立发现的,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黑掉一台Wi系统的电脑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作为一个私家侦探,对方显然很尽责,十分钟后,我就入侵了他的电脑。我第一次见到私家侦探的硬盘,立刻被那五花八门的文件分类惊到了。
和大多数人一样,郭毅也将许多重要资料保存在自己最常用的硬盘上,而且也相当谨慎,大多数文件夹都添加了密码。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作为一个懂得盖住车牌号码的人来说,对电脑里头的资料很小心也是人之常情。
我注入的这款木马软件体积极小但功能强大,一边监视内存一边读取屏幕信息。
我翻看着他电脑里的资料,微微吃了一惊——他电脑中的大多数资料都是和娱乐圈著名人物有关的,我都没有兴趣,一眼就过,但有那么一组照片让我的视线多停留了数秒。
因为那组照片的主角我都认识,并且很熟。
许真穿着一身极其美丽的白色长裙,裙边犹如荷叶般散开,脖子上一串星光闪闪的钻石项链,但衣服和项链再美丽也比不了她的人,她肤色洁白如玉,眼睛犹如钻石那样闪亮,她身上有一种罕见的静美气质。她和林晋修正在跳舞。她微微仰起头,戴着白手套的手落在林晋修的手心里,静静看着拥着她的年轻男人。
林晋修同样是一身白色的礼服,照片里的他同样年轻,剑眉星目,气势逼人,他一只手托起许真的手腕,另一只手停在她的腰上,他对她低头浅笑。两个人脸颊贴得很近,额头之间只有着罅隙之距,像是在喃喃低语。
这样一对年纪相仿的俊男美女,偏偏都那么有气质,一个如日光闪耀,一个如月光静美,看起来就像是从童话王国走出的王子公主,让人羡慕。
我想,我和沈钦言的照片就一定没有这种效果。
照片拍摄得极好,背景彻底虚化,照片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在向世人炫耀他们的幸福和美丽。若是之前的我,未必辨认得出两人眼睛里的光是什么,但现在的我知道,那是深切的爱意。
我看着照片许久,脑子闪过很多纷纷扰扰的画面,半晌后点开下一张照片。
男主角变人了,是沈钦言,女主角还是没变,是许真。这是同一场宴会的照片。
沈钦言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停在许真的脚踝上,抬起脸看着她。许真穿着大约十厘米的高跟凉鞋,提着裙子,虽然只是侧脸,也看得出来她非常焦躁。照片拍摄的水准太好,沈钦言的眼睛亮得惊人。
如果说刚刚那张照片是高贵的王子和公主,这张照片就是高贵的公主和忠诚的侍从。
我的心跳快到不能计数,血液涌向大脑和全身各处,连手指都开始颤抖,好容易才放大照片,略加处理,果然在他如墨的瞳孔看到许真的身影。
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了十分钟,才有勇气去看照片的拍摄日期,又慢慢呼出一口气。
——那是十一年前。那时候我十四岁。
而沈钦言比我大了七岁。
七岁,两千多个日子。
之前我觉得男女年龄相差七岁根本不算是值得一提的大事,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在那相差的七年里,沈钦言的身上发生了许许多多我不知道也无从了解的事情——因为他根本不会告诉我。
我揉了揉太阳穴,把乱七八糟的思路从大脑里清空。但手指实在没忍住,狠下心在键盘上动了动,把这组照片彻底删除。
十分钟后,我继续查看文件。最后我在磁盘里看到了一份文件——“委托1108-沈钦言相关调查”。
我发誓我并不想打开这个文件夹,可很多事情一旦开头就无法住手——黑客的人格重新回到身上,我就不太能管住自己的所作所为。既然对方在跟踪沈钦言,那么我就必须查出个因果。
万幸,文件夹里的东西不太多,约莫有百余张照片,大都是关于沈钦言的——他从电影公司出来,他上车,他在广告公司的拍摄现场打盹……零零碎碎生活琐事。三十多张照片后,照片里出现了我,我和他在餐厅吃饭,我们坐在车里,同进同出,这些照片都中规中矩——对比起刚刚那张漂亮到了极点的合照,我和沈钦言在一起完全是大哥哥和小妹妹的组合,这个发现让我有些沮丧。
不过我很快就振作起来,继续一张张看下去。
后面的照片和沈钦言完全无关,全都关于姚瑶和她的父母,而且拍照时间明显在沈钦言的跟踪时间之后。
这一家三口走进了临床医学中心,三个小时后姚瑶和姚伯父从医学中心离开,作为这组照片的尾声,则是姚瑶独自站在路边,一颗颗地掉着眼泪。姚瑶拒绝大哥之后,我对她自然颇有微词——但此时看到这张照片,心脏忽然一抽。
我打开文件夹里的最后一张照片,然后整个人呆若木鸡,这是一份标准格式的客户委托书扫描件,文字内容是客户委托私家侦探郭毅调查沈钦言的住所、女友等相关信息。
文件的落款是姚瑶。
图片没有修改的痕迹,不可能是伪造的。
姚瑶为了查到沈钦言的下落,连私家侦探都雇用了,还真是和跟踪狂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打开了剩余的文档,这个文档显示某瑞士银行的一个明显是化名的账户在最近的一周里,收到了两笔汇款。一共三百万,不是一笔小数目。莫非是姚瑶雇人调查沈钦言的费用?不可能,调查人肯定花不了这么多。我大惑不解,怎么都想不通。
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就没有什么好顾虑。
我开始复制文件,顺便查看电脑的其他部分。
硬盘很整洁的人,多半也有个人的工作空间。我进入到郭毅的工作空间,看到他的几千份工作流程,我懒得细看,以“沈钦言”和“姚瑶”为关键词搜索,发现了这样几篇日志。
“10月15日:接到了客户委托,调查沈钦言。”
“11月7日:给沈钦言发了信息。”
“11月12日:对演员的勒索立竿见影。沈钦言这个蠢货,稍加威胁,就给了三百万。”
我的大脑如烟花爆炸一样炸开。
沈钦言居然在被人勒索?!勒索人是姚瑶?!
难怪沈钦言说,他和姚瑶之间的裂痕不可能化解。
我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抓起电脑就冲下了楼,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直接来到沈家的大门,开始疯狂捶门。
沈钦言三分钟后拿着手机出现在门口,他穿着紫色的丝绸睡衣,一把拉我进屋,“阿梨,出了什么事情?”
我从未看到他穿睡衣的样子,但此时根本无暇顾及。门还没关上我就气势汹汹问他:“你被人勒索了?”
沈钦言明显大吃一惊,但还是竭力维持了镇静,“你听谁说的?”
我盯着他,步步紧逼,“已经给了三百万,是不是?”
最初的愕然过去之后,沈钦言的一张脸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看上去冷漠而镇静。他视线落到我未关的笔记本上,又盯着我看了数秒,始终没有说话。我以前喜欢他的沉默,觉得这是男人风度的表示,可现在,我简直憎恨他的沉默。
他不行动,那我行动好了。他没请我进屋,我也不在乎,依然矗立在原地,一把翻开笔记本,把笔记本翻过,将屏幕正对他的脸,在他面前一晃。
他瞥了一眼笔记本,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什么都不用再问了,静静垂下了视线,平静地问我:“你调查我?”
他语气虽然平静,但我依稀觉得,宛如暴风雨将至。
“不是的,至少不是存心的,”我说,“因为上次被偷拍的事情,我今天下班的路上,忽然想到新办法查出那个偷拍者,回家后就调查了一番,才知道那人是个叫郭毅的私家侦探。是被人——是被姚瑶雇用来调查你的。我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你的一些照片和转账记录,最后又看到了这几篇日志,就跑来问你。”
我一口气说出这么一大通话,说得简直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姚瑶?”他反问我。
“是的,姚瑶!”我觉得自己要爆炸了,“你和姚瑶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
他没回答我,“郭毅是谁?”
我暴躁地盯着他,“是那个私家侦探。为什么姚瑶要雇用侦探来调查你,勒索你?”
他垂眸看我半晌,忽然为我拉开了门。我们本来就站在门边,门一开,冷风呼呼灌了进来,我赤脚,觉得极冷。
“你先回家。”
我想不到他会说这样的话,着急地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非常冷静,简直不像在谈自己的事情,“我很累了,有话明天再说。”
“勒索总是事实吧?”我几乎都要哭了,“你到底有什么把柄握在姚瑶手里啊?你说出来,我好帮你解决啊!”
他摇摇头,往楼梯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着我。客厅灯光将他的脸照得一片雪白。
他还是说:“你先回去。”
他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冷淡过,那一瞬间我又委屈又难过,站在原地连连跺脚,脚掌钻心地疼,“沈钦言,你以为我要查清楚原委需要很久吗?”
他雪亮的视线扫到我眼底,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冰霜乍起,“我知道你无所不能。那么想知道真相的话,你尽可以去查我的手机信息、通话记录,甚至黑掉我的电脑。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不过也是动动手指的事情吧。”
他转过身,上了楼。
我呆住了。
我心急如焚,满心满意想的都是为他好,却被他一盆凉水浇下来。我脸色惨白,怎么都没想到,在他心中,我居然是这样的人。也许,我从来都不是他心中最理想的人选,他只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我。他真心喜欢的,应该是像许真那样美丽高贵的人。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自己怎么回到家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