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 43 章

第二天早上,傅奇照旧送松虞去片场。

一贯都是他亲自?开飞行器。

松虞仍然坐在后排,低头检查今天的拍摄计划。她?也?早已经习惯了?傅奇一言不发?,做个沉默的影子。

但突然之?间?,她?听到傅奇说:“陈小姐,我要为之?前的事情,向您道歉。”

松虞一怔,放下手中的工作,慢慢抬起头来。

但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望着傅奇的后背。他虽然瘦,但是年轻,也?很精壮。只是不同于池晏,傅奇总是微微佝偻着腰,习惯性地躲在暗处。

“是因为我的不知轻重,给您造成了?困扰,非常对不起。”

他一贯寡言,从没有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还是以这样文绉绉的口吻,整个语气听起来都十分生硬。

松虞:“算了?,都过去了?。”

虽然他们立场不同,但傅奇这段时间?到底也?帮过她?不少。

然而安静片刻,她?却?听到傅奇更艰涩地说:“但之?前的事情……是我自?己自?作主张,不是池先生的意思。希望您不要因为这个原因,对他产生什么?误解。”

她?摩挲着手中的阅读器,不动声色地笑了?:“是你老板派你来当说客?”

傅奇摇头:“不,陈小姐,他不让我说这些的,是我……”

松虞打?断他:“那么?你又在自?作主张了?。”

傅奇顿时噎住。

而她?不置可否地翘了?翘嘴角:“我们走吧。”

*

这一天他们拍摄的仍然是一段非常重要的情节。

男主角沈妄第一次杀人?。

起因是他的养父石东在府上宴请宾客:其中一个人?,远道而来的贵客,据说也?是某个帮派大佬,名字里恰好?也?有个“东”字。

或许因为撞了?名讳,两?人?并不怎么?对付。

众人?唤客人?为“东爷”,反而称呼石东为“石爷”:这样一来,高下立判。似乎这位飞扬跋扈的东爷,比起石东来,在所有人?心里,要更配得上这个“东”字。

但石东仿佛丝毫不曾被冒犯,还是笑呵呵地坐在席上,招呼众人?喝酒。

石东是个精壮魁梧的中年人?,即使只穿一件普通T恤,仍然能看出手臂和胸膛都练得肌肉勃发?。面相并不凶悍,反而有一点斯文和善。只是常年染一头银发?,令整个人?多了?一点难以形容的邪气。

而台下的另一位东爷,不修边幅,大腹便便,行事风格则要嚣张许多。

他很快就喝得醉醺醺,不断大放厥词,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句句直指着石东。

过了?一会儿,他借故出去方?便。

回来的时候,手中却?还拽着另一个人?。

对方?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地走进来。经过门?槛的时候,差点被绊到。

东爷大笑一声,硬生生揪着她?的头发?,将她?给提了?起来。

仿佛手中抓的不是女人?乌黑浓密的发?,而是一条训犬的粗绳。

那是个窈窕而曼妙的身影。

在他的强迫之?下,女人?昂着下巴抬头,露出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脸上却?写满了?隐忍的痛苦。

这本?是一只名贵的鸟雀,却?被人?狠心拔了?羽毛。

这就是尤应梦所扮演的莲姨。

“石老大,家里藏着这种宝贝,怎么?都不跟兄弟们分享的?”

东爷故意一脸狎昵地,埋首在莲姨的脖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沈妄坐在人?群之?中,看到自?己的亲姐姐被如此对待,立刻脸色就变了?。

但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配在这种场合说话,只能暗自?握紧了?拳头,转头看向石东——那是姐姐的男人?,是她?的保护者。他一定能够做点什么?。

然而石东的表情根本?丝毫不动,还是一样笑容可掬,像个活菩萨。

“兄弟们谈正事的场合,怎么?好?叫女人?出来?”他微笑道,“阿莲,谁让你在外面乱跑的?快点向东哥道歉。”

莲姨咬着唇,不肯说话。

于是石东的声音一沉:“阿莲……”

回答他的是“刺拉”一声。

布帛被撕碎。

幼嫩的花瓣被扯烂。

东爷径自?扯开了?她?的衣襟,露出一截雪白的香肩,像夜明珠一样,在这黯然浑浊的夜里,熠熠生辉。

他更放肆地大笑道:“道什么?歉?坐下来陪你东爷喝一杯就是了?。”

淫亵的目光,像一只无形的、湿滑的手,顺着她?胸口大敞的雪白,逐渐向下。仿佛已经看透她?衣襟深处,雪肤上一点勾人?的玫红。

莲姨却?蓦地动了?。

像一个死?物突然被唤醒亡魂。

那双莹白的手,以一个极其妩媚的姿势,慢慢将一只满满当当的酒杯,送到了?冶艳的红唇边。

她?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堪称惊心动魄的笑容:

“是。东爷,我敬您一杯。”

说完就毫不犹豫地仰头。

烧刀子一般的酒,灌进了?纤细的喉咙里。

“爽快!”

旁边知情识趣的人?,立刻大声叫好?起来。气氛也?一扫方?才的剑拔弩张,立刻变得热闹非凡。仿佛看女人?喝酒,是一个多么?助兴、多么?令人?血脉贲张的事情。

东爷轻哼一声,斜眼睨了?对面的石东一眼,脸上既有得色,也?隐含一丝不甘。

他对这种残花败柳本?就没什么?兴趣,不过是借机羞辱石东而已,没想到这女人?倒很豪爽,再跟她?纠缠,平白显得自?己小气。

酒实在太烈。像一串红辣辣的鞭炮,顺着莲姨的喉管一直炸进了?胃。一杯接连一杯下去,她?立刻有些晕了?,目光也?透出几分暧昧的昏沉。

但这时候再想离场已经不可能了?。

她?颤颤巍巍地走到了?石东身边,依偎着他坐下,一张红晕的脸,宛如怒放的红玫瑰。

石东顺势揽住了?她?,姿态亲密。

酒席之?间?,时不时有人?飘来窥探的、若有似无的目光,尤其以东爷最为放肆。这些目光都好?似细细的藤蔓,直往莲姨被扯烂的衣领里,蠢蠢欲动地钻。

但她?与石东,始终视若无睹。

角落里的沈妄,也?死?死?看着他们。眼前的珍馐仿佛不存在,他味同嚼蜡,双眼也?像在滴血。

从前这类场合,石东从来不曾让他姐姐出席过。

他原本?的妻子早就因为难产而死?了?。尽管莲姨只是情人?,但向来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所有人?都一向对她?尊敬有加。

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姐姐,过得很好?。

但直到真正站在了?这样的场合,沈妄才明白,原来姐姐也?不过是被人?养的莬丝花,可以随意供人?观赏。

这场筵席一直持续到深夜。

石东在酒桌之?间?,到底咽不下这口气。他一贯是笑面虎的风格,所以不断地暗暗地命人?向东爷敬酒,嘴巴里却?又将他捧得飘飘欲仙。

到最后东爷喝得烂醉如泥,嘴里还一直大声叫嚣着;“没喝够!没喝够!老子回去要继续喝!”

石东虚情假意地说:“这么?晚了?,不如在我这里将就一夜?”

东爷却?两?眼如铜铃般地一瞪:“谁、谁稀罕!爷要回家!”

他是彻底醉了?,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一个年轻的小弟赶紧过来搀扶住他。东爷也?就从善如流地,将自?己醉醺醺的身体架在那个年轻人?的肩膀上。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人?太多,场面早就乱成了?一团。

其他人?也?都喝得神智不清,只听见东爷高声喊过一句“回家”,就随意地摆了?摆手,让他们赶紧走。

两?个人?慢慢往外走。走进角落里,走进寂静无人?的黑暗里。

月光缓缓地照亮了?左右两?张脸。一张脸是醉得人?事不省,另一张脸却?还极其清醒。

那真是一张好?看的脸。年轻,英气,生机勃勃。

这张脸本?该令人?想到阳光,想到青翠的树,想到沸腾的气泡,还有许多美好?的事情。

但此刻他的眼神是如此冷酷。比寒风更凛冽。

像一把雪亮的刀,迫不及待要去收割,去杀戮,去舔舐刀锋的第一滴血。

而他的猎物……已在掌中。

沈妄感受到东爷虚软无力的手指,毫无知觉地揽住了?自?己的肩。

他也?仍然在自?己头顶,不三不四地骂着;“臭婊/子……真骚……”

少年英俊的脸上,只是露出一个隐秘的、几近疯狂的笑。

他低低地说:“东爷,您还没尽兴吗?”

“尽兴?还、还没玩到那个骚娘们,怎么?能尽兴……”

于是本?该清亮的少年声音,却?变得低哑而诱哄:“既然如此,我知道附近有个好?地方?,您想不想去看一眼?”

醉汉自?然连声说好?。

而他架着东爷,慢吞吞地,继续往僻静无人?之?处走。

原本?沈妄只是想教训一下这个男人?。

但此刻他改变了?主意。

这个人?该死?。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前院的声音越来越吵闹,甚至有人?开始放鞭炮助兴。沈妄闻到了?硝烟的呛鼻气味,和这冰冷的、铅灰的夜,最两?相得益。但震天的巨响还是不能令肩头的男人?产生任何警觉。他像是一具灌满酒精的尸体,一个毫无知觉、被使用过度的容器。

沈妄勾了?勾唇。

他知道最佳时机已经到来了?。

他搀扶着东爷,依照刚才脑中计算好?的路线,从后门?重新?回到了?石府。

走廊上空荡荡的,谁都没有。所有人?都在前院忙碌着。

一路畅通无阻。

两?人?一起上楼,醉汉拖着沉甸甸的脚步,在楼上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像乌鸦的惨叫。醉醺醺的酒气不断喷到他脸上。

但沈妄很平静。

手臂稳稳地支持着沉重的身躯,从始至终不曾动摇过。

直到他们终于走进了?他的卧室。

手还没松开,东爷自?己先挣脱出来,俯身趴在地上,“哇”得一声吐了?出来。

而沈妄静静地转身。

“咔哒”一声,锁上了?门?。

黑暗里,他不紧不慢地拉上了?窗帘。

最后一缕月光——

如同温柔的轻纱,照亮了?他床头的那只女神像。

木雕像的身体是残缺不全的,甚至于还沾着一点褐色的血。

但每一夜,他都只有凝视着女神慈悲的微笑,才能够安然入睡。

于是他最后俯视了?那只木神像一眼。

宽恕我。

薄唇无声地默念道。

接着长臂一伸。

他再没有回头过,任由黑暗将他的世界彻底吞噬。

地上的东爷在骂骂咧咧地说:“人?、人?呢……死?哪里去了?……”

沈妄轻轻道:“这就来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倒在呕吐物的男人?。对方?像狗一样瘫倒在地上,满身污浊,嘴里还不知道在骂些什么?。酸臭而腐烂的气味慢慢在空气里发?酵开来。仿佛自?己身在垃圾场。

他不禁想,自?己做过这件事以后,会害怕吗?会失眠吗?

不,一定不会的。只是从此每一夜他入睡时,眼中所见不仅是头顶的女神像。

还有伏在地底的恶鬼。

但他甘之?如饴。

沈妄终于俯下身,用枕头盖住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掌心用力。

向下压。

起先那个男人?在奋力挣扎着。像一条被剖腹的鱼,最后一次在案板上血淋淋的翻滚。

但这样的反抗对于年轻气盛的少年而言,根本?不值一提。恨意让他的手更加用力。青筋在手背上一条条暴起,像盘根错节的树根:他想起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就恨不得将那双肆意妄为的眼睛给挖出来,将那双碰过他姐姐的、粗肥的手指,给一根根斩断……

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微弱。

最后终于停止。

东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沈妄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死?了?。

这死?亡来得如此迅猛而无声,而他的双手甚至不曾沾过血。

奇怪他却?根本?感不到恐惧。原来这就是杀人?的感觉,他只能感受到快意,甚至于还有一点遗憾:一切都被枕头蒙住了?。他不曾见到这条有罪的生命,是如何在自?己的手中,一点点失去生机。

他仍然坐在原地,长腿交叠,久久不曾移动过。

像一尊雕塑。

静静在死?寂的夜里,品味这一刻的百感交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一点响动。

嘎吱。

一只脚重新?踩上了?楼梯。

沈妄警觉地转过头。起先他浑身肌肉都收紧了?,像只蓄势待发?的豹子,死?死?地盯着门?的方?向。

但很快这具充满力量的身体放松下来。

因为他从那熟悉的脚步声里听出来,来者并非别人?,而是他的姐姐,莲姨。

而他甚至不想费心将那具尸体给藏到床下。

因为他知道姐姐不会真正走进来。

她?总是这样,在深夜里悄悄来过,倚在门?边,与自?己说几句私房话,或是将什么?东西,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留在门?边,再悄悄离去。

就像一缕夜间?的风,来去无踪。

起先姐姐对今天筵席上所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而仍然像平时一样,絮絮叨叨地说一些生活琐事。

但她?惯来温柔的声音,却?罕见地令他感到一丝烦躁。

沈妄又站起身来,打?开窗户。一阵冷冽的风灌进来,冲淡了?室内糟糕的气味,但不能抹杀这房间?里罪恶的存在,地板上还躺着一具尸体,脏兮兮地,倒在呕吐物里。他杀人?了?,就在刚才,为了?门?外的女人?。这令他也?不能不一时热血上头——

“你为什么?不能离开他?当年你为了?这个男人?,抛弃了?我们,离家出走。可是你跟他这么?多年,他甚至连一个名分都不肯给你……”

沈妄的声音里还有一丝少年的血气方?刚,叛逆与不甘。

门?边另一边的莲姨怔忪了?片刻。

一向沉默的弟弟,好?像从未这样质问过自?己。

但过了?一会儿,她?才用某种奇特而甜蜜的腔调,曼声道:“因为我爱他呀。”

他不禁冷笑:“爱?你管这叫爱吗?”

“你不懂的。”她?说。

“那就教我。”他固执地说。

莲姨沉默了?片刻。

起先沈妄以为她?又想说些什么?粉饰太平的话来打?发?自?己——姐姐的一贯做法。

但他并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知道基因匹配测试吧?”莲姨温和地说,“每个人?到了?十八岁,都要去做的。十八岁那一年,我去做了?,然后我就找到了?他——我和东哥的匹配度有90%。”

沈妄愣住了?。

他对于基因匹配了?解不多,但也?知道,90%是一个多么?罕见的数值。

难怪他们平时总是那样恩爱,简直亲密无间?,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但是他又想到今日筵席上的事情,难以置信地开口:“那他还……”

“嘘,你听我说。我们见面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已经跟另一个女人?订婚了?。那个女人?匹配度的确不高,跟他也?没什么?感情,但这是一桩政治联姻。没有她?父亲的帮助,东哥寸步难行。所以他们还是结了?婚。”

“……而你今日所见到的那个东爷,就是东哥从前岳父的手下。”

她?并不知道东爷已经死?了?。

沈妄低低地哂笑一声,无声地踢了?踢脚边的尸体。

他听到莲姨说:“假如东哥真的当面维护我,那更会激怒他们。我也?不愿意他为了?我,破坏两?个帮派之?间?的关系。他不可能娶我的。但我们能在一起生活,我就很满足了?。”

姐姐说话的语气还是这样温柔。

她?像是一株兰花草,永远温顺地依附旁人?,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沈妄却?不能。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冷冷的锋芒;“这样的懦夫,也?配说爱你吗?”

莲姨:“你还小,你不明白,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身不由己的。”

他却?淡淡地说:“这不过是在为他的无能找借口。”

他慢慢站起身来,将那只作为凶器的枕头挪开。

东爷死?得很凄惨。大张着嘴,双目圆睁,整张脸都扭曲变形。

而沈妄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具尸体。

月光一寸寸照亮这张年轻而冷厉的脸。

他微微勾唇,轻声道:“没关系,他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够做。”

“我会保护你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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