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得好熟,是不是,乔纳思?”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妈妈问,“没有做梦吗?”
乔纳思微微一笑,点点头,他还没准备好该怎样说谎,又不想说出真相。“我睡得很熟。”他说。
“真希望他也可以。”爸爸坐在椅子上,弯下腰逗弄加波挥动的小拳头。婴儿篮就放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加波头旁边的角落放着的填充河马,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这一幕。
“我也希望,”妈妈看了加波一眼,“他晚上好吵喔。”
乔纳思整晚都没有听到小宝宝的哭声,因为他真的睡得很沉。不过他说没做梦,却不是真的。
在梦中,他一次又一次地驾着雪橇滑过冰雪覆盖的山丘。在梦里,好像都有目的地,只不过他弄不清到底要去哪里,只知道雪橇被强烈的风雪挡在某处。
醒来后,他内心仍然充满渴望,希望到达远处,找到那个正在等待他的东西。那种感觉很美妙,很让人欢喜,回味无穷。
但是他不知道怎样抵达那个地方。
他努力摆脱残存的梦境,收拾好功课,准备上学。
学校今天看起来有点儿不一样。课程没变:语言与沟通、贸易与工业、科学技术、民事法则和管理。但在休息时间和午餐时,刚晋升为十二岁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自己第一天的受训情形。大家同时开口,抢着说话,再迟疑地为自己的插嘴道歉;接着在描绘新体验的兴奋中,又忘情地再度插嘴。
乔纳思只是聆听。他牢记着不能跟别人谈论他的训练内容的规则。反正也无从谈起,因为在安尼斯的经历根本无法描述。谈到雪橇,就不能不提到山丘和雪,但是对于从没有经历过高度、风或如羽毛般雪花的人,又从何体会山丘和雪呢?
即使已经受过那么多年的精确语言训练,他也实在不知道要用什么字眼来形容阳光。
所以乔纳思的最佳选择就是安静、聆听。
下课后,他依然和费欧娜一起骑车到养老院。
“昨天本来想跟你一起回家的。”她告诉他,“你的自行车还在,我等了好一会儿,后来时间不早了,我就自己回家了。”
“很抱歉让你久等。”乔纳思说。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公式化地回答。
“我多留了一会儿。”乔纳思解释。
她默默地蹬着自行车。他知道她正在等他告诉她原因,并告诉她第一天受训的情形。她不能主动发问,不然就显得莽撞无礼了。
“你在养老院当过那么久的义工,”乔纳思试着转移话题,“不懂的事应该不多了吧?”
“哦,要学的还多着呢!”费欧娜回答,“有行政管理、饮食规则、违规处分……你知道吗?老年人也有戒尺呢,就跟幼儿一样。还有职业伤害治疗、娱乐活动、药剂学……”
目的地到了,他们停下自行车。
“比起学校,我更喜欢这儿。”费欧娜坦言道。
“我也是。”乔纳思附和,把自行车推进车位。
她停下来站立一会儿,好像是希望他再往下说。接着她看看表,挥挥手,朝入口处走去。
乔纳思在自行车旁站了一会儿,突然愣住了。“超眼界”的现象再度出现。这次是发生在费欧娜身上。刚才他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发生了变化。乔纳思努力在心中重现刚才那一幕,发现费欧娜不是整个人,而是只有头发起变化,而且只一瞬间。
他快速想了一下,现在这种现象越来越常发生了。第一次是发生在几周前的一个苹果上;第二次是发生在大礼堂观众的脸上,这不过是两天前的事;然后就是今天,现在,费欧娜的头发上。
乔纳思皱皱眉头,走向安尼斯。他决定去问传授人。
乔纳思一进门,老人就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他已经坐在床边,看起来有活力多了,好像刚充过电。
“欢迎光临。”他说,“我们得开始了,你迟到一分钟。”
“很抱歉……”乔纳思立即住口,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想起在这里是不用说抱歉的。
他脱掉上衣,走到床边:“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所以我迟到了。”
有什么问题你就问。
乔纳思先在心中想清楚,以便说个明白:“我想那就是您所谓的‘超眼界’。”他说。
传授人点点头:“你说说看。”
乔纳思向他报告苹果事件,以及看到观众的脸瞬间起变化的情形。
“然后就是今天,刚刚在外面,发生在我朋友费欧娜的身上。准确地说,她本人没有变化,但是她身上有样东西起了一秒钟的变化。她的头发看起来不一样,不过跟形状、长度无关,怎么说1……”乔纳思犹豫了半晌,觉得很沮丧,自己竟然形容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他只能说:“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又为什么会变化。这就是我迟到一分钟的原因。”说完,他一脸茫然地看着传授人。
出乎意料的,老人问他一个好像跟“超眼界”无关的问题:“昨天,当我将驾雪橇的记忆传送给你的时候,你有没有四处张望?”
乔纳思点点头,“有啊!但是因为半空中有飘落的雪花,所以不太容易看见其他东西。”
“你有没有仔细瞧瞧雪橇?”
乔纳思回想了一下,“没有,我只知道它在我身体下面。昨晚我也梦见了。不过,只感觉到它的存在,不记得是否看见了。”
传授人陷入沉思。
“遴选之前,我观察过你,察觉到你可能具有这项能力,而你的描述也证实了这一点。只不过,你的情况跟我不同。”
传授人告诉他:“当我像你这么大——即将成为新的记忆传承人时——我开始经历这些现象,不过形式跟你有点不同。对我来说……算了,现在先不提,因为你还无法了解。不过,我可以想象你所看见的变化。让我来做个小实验,证实我的猜测。躺下来吧!”
乔纳思再度趴在床上,双手放在身体两侧。现在他已经觉得很自在了。他闭上眼睛,等着传授人那双熟悉的手放到他背上。
但是,这回传授人改用语言引导他:“回想一下你坐在雪橇上的情形,就在开始,你坐在山丘顶端,准备滑行之前。就是这个时刻,低头看看雪橇。”
乔纳思困惑地睁开眼睛:“对不起,”他很有礼貌地问,您不给我这段记忆吗?
“现在它是你的记忆了,再也不属于我了。我已经把它传送出去了。”
“那我怎样唤起这段记忆?”
“你可以回想去年或者是你七岁、五岁的时候吧,对不对?”
“当然可以。”
“方法一样。社区里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这一代的记忆,但是现在你可以回到更久远的过去。试试看,集中精力。”
乔纳思重新闭上眼睛,并深深地吸一口气,在意识底层搜寻雪橇、山丘和雪的记忆。
他一下子就找到了,根本没费多少力气。他再度坐在山丘的顶端,置身大雪纷飞的世界。
乔纳思笑得合不拢嘴,吐出像蒸气般的呼吸。他想起先前接受的引导,便低头往下看。他看见自己握着绳索的一双手飘满了雪花。接着他看见腿,便把腿移向旁边,好看看下头的雪橇。
他怔住了,眼睛瞪得好大。这次不再是匆匆一瞥的印象,而是持续的画面。他眨眨眼,再度瞪视着雪橇——它跟苹果、费欧娜的头发在一瞬间所产生的幻象,具有相同的神秘的特质。可是雪橇没有起变化,它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样子。
乔纳思张开眼睛,他还是躺在床上。传授人好奇地望着他。
“没错,”乔纳思慢慢地说,“就是我在雪橇上看见的东西。”
“让我再做个试验。看书柜那边。你有没有看见桌子后面,柜子顶端最上面那一排书?”
乔纳思用眼睛搜寻,他望着那些书,书果然起了变化。
但变化一闪而过,在下一秒钟又恢复正常了。
“又发生了,”乔纳思说,“书也起变化了,但是稍纵即逝,我的猜测没错,”传授人说,“你开始看见红色。”
“那是什么?”
传授人叹了一口气:“怎么解释呢?曾经,在大家都拥有记忆的年代,每个东西除了现在保留的形状和大小,另外还有一项叫做‘颜色’的特质。颜色的种类非常多样,红色就是其中的一种。那也就是你现在开始看见的色彩。你的朋友费欧娜拥有一头红发,这很罕见,以前我就注意到了。所以你提到费欧娜的头发时,提供给我一个线索,推测你可能开始看见红色了。”
“那我在大礼堂看见的那些脸呢?”
传授人摇摇头:“不,肌肉不是红色的,但含有红色调。事实上,从前有段时间,人们的肌肤有很多种颜色,这点以后你在记忆中会发现。后来我们走向同化,所有的肌肤就只有一个颜色了。你看见的就是红色调。苹果或你朋友的发色应该比较深或鲜明,至于人的脸色应该比较淡。”
传授人突然低声轻笑:“我们还无法完全掌控‘同化’,遗传专家一直在努力解开这个结。我想象费欧娜这样的红头发一定会把他们搞疯。”
乔纳思专心聆听,努力消化、理解。“那雪橇呢?”他问:“它同样是红色的,却不会起变化。传授人,它自始至终都是红色的。”
“因为它是来自过去的一段记忆,那时候颜色是存在的。”
“它好……噢,真希望有更贴切的词来形容!红色好漂亮!”
传授人点点头:“是很漂亮。”
“你看得见颜色吗?”
“什么颜色都看得见,所有的颜色。”
“以后我也可以吗?”
“当然,在你接收了记忆以后。你已经拥有超眼界的能力,接着你就会获得智能,了解颜色以及其他更多的事情。”
乔纳思现在对智能还不感兴趣。现在吸引他的是颜色。
“为什么其他人看不见?为什么颜色会消失呢?”
传授人耸耸肩:“是我们的人做了这样的选择,选择同化。这已经是我之前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放弃阳光的同时,也放弃了颜色和差异性。”他想了一下,“我们因此控制了很多事物,但也放弃了很多事物。”
“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乔纳思愤怒地说。
传授人很惊讶乔纳思的反应这样激烈,他苦笑了一下:“你的推论下得很快。我花了好几年才想通这一点,也许你会比我早开窍。”
他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躺下来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传授人,”乔纳思一边问,一边挪动身体,“在您成为记忆传承人的过程中,您的情况是怎样呢?您说您也有超眼界的现象,只是方式跟我不同。”
那双手来到他的背部:“改天吧,”传授人温和的说,“改天再告诉你。现在我们得工作了。我已经想到帮你建立色彩概念的方法了。现在闭上眼睛,不要动,我要给你彩虹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