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瞧!”莉莉开心地尖叫着:“他好可爱喔!你们看,个儿这么小!他的眼睛跟你的一样有趣!乔纳思。”乔纳思瞪了她一眼。他最讨厌她老提他的眼睛。他等着爸爸责骂莉莉,可是,爸爸正忙着卸下自行车后座的婴儿篮。乔纳思忍不住也走过去瞧了一眼。
他望着小宝宝,小宝宝也在提篮上回望着他,乔纳思留意到他有一对灰色的眼珠子。
社区里的人几乎都是黑眼珠,他的爸爸妈妈是,莉莉是,他同年级所有的同学和朋友是。只有少数几个人例外,乔纳思就是其中之一,他还注意到有一位五岁的小女生和他一样眼珠颜色比较淡。平常没有人提这些事,规则上也没有限制,但是大家都有这样的默契:不谈论别人的特点或与众不同的地方。乔纳思决心让莉莉早一点学会这一点,否则她早晚会因为口无遮拦而受罚的。
爸爸把自行车放进停车位,提起婴儿篮,进入屋里。莉莉跟在后头,一边回过头来取笑乔纳思:“也许你们是同一个孕母生的!”
乔纳思耸耸肩,跟着进到屋内。不过,他真的被新生儿的眼睛吓了一跳。社区里虽然不禁用镜子,但因为大家觉得用处不大,所以镜子很少。就算去到有镜子的地方,乔纳思也从没想过要照一照,看看自己长什么样。现在看见小宝宝,他猛然想起,灰色的眼珠不但罕见,看起来还有种特别的神韵。是什么呢?……深邃,没错,就好像一眼望进清澈河底那个未知的地带。他突然惊觉,自己就是这种外观。
他走到书桌边,假装对小宝宝没兴趣。在房间的另一头,妈妈和莉莉正弯下腰,观察爸爸解开婴儿篮的带子。
“他的玩具叫什么?”莉莉拿起婴儿篮边的填充玩具,好奇地问。
爸爸看了一眼,回答:“河马。”
莉莉听到“河马”这个奇怪的字眼,吃吃笑着念了一遍,这才放下玩具。她瞄了一眼卸下包巾的小宝宝,发现他正挥舞着小手臂。
“小宝宝好可爱喔,”莉莉叹了一口气,“希望以后我也可以当‘孕母’。”
“莉莉!”妈妈大声喝止,“别这么说,那种指派工作并不光彩!”
“但是我跟娜塔莎聊过,你们也认识她的,她就住在街角,今年十岁。她在生产中心当过几个小时的义工,她跟我说,孕母的伙食很棒,还做适当的运动,每天悠悠哉哉地吃喝玩乐,等着小宝宝出生。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啊。”莉莉急忙反驳。
“三年,”妈妈用很坚定的语气说,“生产三次,好日子到此结束。接下来她的人生是劳工,直到进人养老院为止。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莉莉!先过三年懒散的日子,然后一辈子做苦工?”
“好啦,不是啦,我不要这样啦。”莉莉很不情愿地承认。
爸爸让小宝宝翻身趴在婴儿篮里,然后坐在旁边,很有节奏地轻抚着他的背,亲切地说:“莉莉小宝贝,孕母是不能探望小宝宝的。如果你非常喜欢小婴儿,你可以期待跟我一样,当一名养育师。”
“当你八岁开始当义工时,可以到育婴中心试试看。”妈妈建议。
“好,我会试试看。”莉莉说,一边在婴儿篮旁边跪下来,“你们说他叫什么名字?加波?哈啰,加波。”她用唱歌似的语调说话,然后吃吃地笑了起来。“糟了,”她马上轻声细语地说,“他想睡觉了,我最好安静一点。”
乔纳思回到书桌继续做作业。他心里暗自好笑,安静?
怎么可能,莉莉根本就安静不下来。也许她应该当一名播音员,这样就可以整天坐在录音室里,对着麦克风说个不停。
他轻轻笑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妹妹用播音员特有的那种训练有素、自以为是的声音,不断地说着:请注意!九岁以下的女生请注意!头发上的蝴蝶结必须随时系好!
他转向莉莉,没错!她的蝴蝶结跟平常一样又松开了,头发凌乱不堪。他确定待会儿就会有针对莉莉的广播。虽然广播员不会指名道姓,可是大家一听就知道指的是谁。
他回想起一次针对他的让他丢脸的广播:请注意!提醒一位十一岁的男孩,娱乐中心的物品不可以擅自带走。点心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收藏的。这件事发生在上个月,他胡里胡涂地把一个苹果带回家。事后没人再提起这件事,就连爸妈都没提,因为公开广播就够让他难堪的了。当然,第二天上学前他赶紧去归还苹果,还跟娱乐中心的主任道歉。
再次回想这件事,乔纳思心里还是很困惑——不过不是来自广播或道歉,那些都是正常程序,也是他自找的,没什么好意外的,让他困惑的是事件本身。也许当天晚上在家庭分享时间,他就应该把感觉说出来,但是因为找不到确切的用语,所以放弃了。
事件发生在那天的游戏时间,他正在跟亚瑟玩,随手从点心篮里抓起一个苹果,扔给亚瑟,亚瑟又把它扔回来,就这样玩起接物游戏。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异常,因为这种游戏他们已经玩过无数回了,一扔一接,一扔一接,对乔纳思来说毫不费劲儿,甚至有些无聊。但是亚瑟喜欢玩,也必须玩,因为这样的活动可以促进手眼协调,在这方面,他还未达标准,有待加强。
但是,当苹果抛到空中的瞬间,他突然发现苹果的某一部分……老实说,到现在他也还搞不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竟然变了。不过,一落到他的手中,它还是原来的苹果,大小相同,形状相同,依旧是完美的圆形,就跟他的外衣一样。
那个苹果毫不起眼,他用两只手来来回回地扔了几遍,再把它扔给亚瑟。结果在半空中——在转瞬间——它又起了变化。
这种现象总共出现四次。乔纳思眨眨眼,望望四周,决定测试一下自己的视力。他眯着眼睛看外衣辨识标志上的小字,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名字,也可以清楚地看见亚瑟在另一头准备接东西,同时他也轻易地接到了苹果。
乔纳思完全胡涂了。
“亚瑟?”他大声地喊,“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苹果不太对劲儿?”
“有啊,”亚瑟笑嘻嘻地喊回来,“它从我的手里跳到地上!”亚瑟刚才又漏接了一次。
乔纳思笑了笑,刻意掩饰心里的不安。不过,他违反了规定,把苹果带回家。那天傍晚,在爸爸、妈妈和莉莉回家以前,他把苹果握在手里,反复仔细地观察。由于亚瑟有几次失手,把苹果掉在地上摔伤了,但看起来跟其他苹果并没两样。
他找来一柄放大镜观察,又在房间里把它丢过来、丢过去,在书桌上滚过来、滚过去,等着变化再度出现。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他等到的是不久后播音员的广播。
虽然播音员没有指出他的名字,但爸爸妈妈看到他书桌上的苹果,心里有数。
现在,他坐在书桌旁盯着作业,他的家人则围绕在婴儿篮旁边。他摇摇头,想要忘掉那件不愉快的往事。他强迫自己专心写报告,在晚餐前念点功课。篮子里的小宝宝加波开始不安地扭动,咿咿呜呜地说话。爸爸打开放着处方和设备的容器,轻声地对莉莉解说该怎么喂宝宝吃东西。
夜晚像往常一样降临,每个家庭、每座住宅、整个社区,按照正常的节奏运作,为明天做准备。但他们家跟以往不同,那就是多了一个眼珠灰色、清澈、仿佛明了一切的小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