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谈话的纪录,如果只是把三个人的对话记述下来,未免单调,所以我把当时的情形写出来,比较好些。
虽然我当时并不在场,但是后来白素又向我讲述了当时发生的一切,白素的记忆力十分强,叙述得又仔细,我才能把她和那位来访者见面、交谈的经过写下来。
开门的是老蔡,我们家的老仆人,老蔡由于年纪大了,行动不是那么俐落,门铃响了将近七遍,他才去开门。那时,白素已准备下楼去应门了,由于老蔡已经去开门,所以她在楼梯上停留,没有立即下来。老蔡一开门,看见来客是一个陌主人,他照例不是很友好地瞪看来人,白素看不见在门口的是什么样人,只听到了一个相当拘谨的声音在问:“请问卫斯理先生在吗?我能不能见他?”
老蔡的声音硬帮帮:“你和卫先生有约吗?”
那来客忙道:“没有……我有点事情想告诉他。”
老蔡的语调更僵硬了:“卫先生就算在,也不会见你,何况他不在。”
白素在楼梯上,暗叹了一声。我是十分喜欢认识结交各种各样朋友的人,可是实在,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来的太多了,所以不得不一再吩咐老蔡,如果陌生人找上门来,尽可能挡驾,久而久之,老蔡习以为常,而且他以明知我们不会责备他,所以他常使用他自己的方式,使来访的陌生人知难而退,而且,绝不敢再来碰第二次钉子。
这时,老蔡的回答,已足够令人难堪的了,果然,来访者发出了两下不知所措的“啊啊”声,可能是为了自己找回一点面子,所以道:“那我改天再来。”
老蔡却绝不给人留情面,冷冷地道:“不必来了,再多来十次,也不会见著卫先生的。”
来访者有点生气了:“卫先生……我看也不是什么要人,你这是──”
老蔡昂起头来,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卫先生本来就不是什么要人,可是偏偏就有那么多人要见他。”
来客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老蔡用力一下将门关上,这样的关门法,来客若是离门太近,准会吓老大一跳。
白素在楼梯上走了下来,皱著眉,老蔡转过身来,神情十分得意:“又打发了一个。”
白素叹了一声:“其实……可以说得委婉一点。”
老蔡翻著眼,大不以为然:“委婉一点,打发得走吗?哼。”
他那一下“哼”,当真有豪气干云之概。
白素也不想和他多争议什么,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起来。这一下,老蔡更神气了,一面转身去开门,一面撩拳揎臂,看他的样子,似是准备一开门,就兜脸给门外的人一拳的样子。
而在门一打开之后,他的拳头,也真的立即伸了出去,白素正想阻止,却看到老蔡的拳头陡然凝住,脸上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来,整个人如同僵硬了一样。
白素一看到这种情形,就知道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可是她还未曾来得及有任何行动,就听得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哈哈笑著:“怎么,老蔡,不认识我了?”
白素一听到那个声音,高兴得一面跳了起来,一面高声叫著──白素绝不是那种一直在行动上维持著少女时代天真活泼的女性,可是这时,她的行动,却和每一个正常的少女一样,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也就在这时,老蔡也从目瞪口呆之中醒了过来,叫道:“舅少爷。”
门已完全打开,站在门口的人,身形高大,提著一只手提箱,也正走了进来,白素奔了上去,来人放下手提箱,立时就和白素紧紧拥抱在一起。来人非别,正是白素的哥哥白奇伟。
我一直少提及白奇伟的原因是他正在世界各地,参加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建设,从埃及的阿斯旺水坝开始,几乎没有间歇,很多情形下,根本不知道他落脚在什么地方。
像上次,白素的父亲,白老大,在法国病重进了医院,我们想找白奇伟,就不知上哪儿去找,只找到了他去年服务的那个工程处,工程早已结束,有的说他在西非洲甘比亚,有的说他在马来亚,找不到他;白老大自认神通广大也没有办法,只好把他的“缺席”痛骂一番,倒楣的是我和白素,明明不是我们的错,却不能不恭聆痛骂。
白素和白奇伟,也有好久没有相见了,事实上,兄妹二人会少离多,所以,白素一听了白奇伟的声音,自然而然,就想起兄妹二人以前在一起的情形,在刹那之间,感到时光倒流,所以才会有少女时期的行动表现出来。兄妹二人相拥了片刻,白素后退了一步,打量著白奇伟,白奇伟显然成熟了,眉宇间的剽悍之气,也隐藏了不少,而代之以相当深邃的智慧,白素一面笑著,一面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白奇伟也十分高兴,恭维著:“哈,时间在你身上,好像一点也不见作用。”
白素瞪了他一眼,白奇伟忽然指著门外:“为什么怠慢了艺术大师?”
白素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不知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这时,老蔡由于一开门,见到的是白奇伟,想起自己差一点没将“舅少爷”推出门外,早已有点不知所措,门也还没有关上。
而白奇伟这时一面说一面把门又打开了些,所以白素也立时看到门外站著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白素一看到了这个人,立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可是老蔡连什么“艺术大师”都不知道,冲那中年人一瞪眼:“你怎么还不走?”
等白素和白奇伟齐声阻止时,老蔡那一句,已经说出来了。
门外那中年人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尴尬之极,可是白素在事后说,她的神情一定比门外那人还要尴尬几分。
门外的那个中年人,衣著不是很时髦,头发也相当凌乱,而且又显然几天没有刮胡子了,看起来有点不怎么起眼,可是他神情之中自有一股轩昂自信,而且,那种不著意的、自然流露出来的高雅气质,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具有的。
事实上,白素一看到了他,就认出他是什么人来了,白奇伟称他为“艺术大师”,一点也不夸张,他的确是大师级的艺术家,举世公认的大师级艺术家。
正确一点说,他是一位雕塑大师,专攻人像雕塑,加在他身上的各种美誉不知多少,什么“现代的罗丹”、“东方彻里尼”等等,他的人像雕塑作品,使用各种各样的材料,每一件作品,都赢得艺术评论家的击节赞赏,自然也成为世界各地的艺术博物馆搜购的对象。
他的创作态度十分严谨,一件雕像,就算已经接近了完成的阶段,只要他自己发现有一点点不满意之处,他就立即将之彻底破坏销毁。所以,在超过二十年的艺术生涯之中,他的人像作品,只有六十七件。
他还有一个怪脾气,就是坚持他的人像雕塑,要和真人一样大小。他早期的作品“耶稣基督像”,在动工之前,邀请了许多专家,来考证研究耶稣的身高究竟多少,结果,据说误差绝不会超过一公厘云云。
他另一种震动世界艺术界的行动,是有一位摄影家,把他的十几件作品,拍摄成了十分精美的照片,出版了一本他作品的专集,说明文字之中,把他捧得极高,甚至有“上帝创造了人,他根据上帝的创造,复制了人”这样的句子。
可是这本集子一出,却使得这位艺术大师赫然震怒,告将官里去,要求天文数字的赔偿,他的理由是:他的作品是雕塑,绝不能转化为照片,一旦变成平面的、大小和原作不同的相片,是对他的创作最大的歪曲,最大的侮辱云云,要知道他创作的艺术成就,必须面对他的原作来欣赏……等等,理由一大堆。
而他的理由在几经缠讼之后,都被各级法院接纳,非但出版那本集子的大规模出版社因之破产,而所有已售出的画集,也不准流通。而他在得了巨额赔偿之后,全数捐给了当年在长期旱灾之中,饿殍遍野,亟需救济的东非洲灾民,而且,同年又创作出一座题为“饥饿”的人像雕塑,再次震惊艺坛。
我书房中,就有一本当年引起打官司的画集在,画集之首,有他的巨幅照片,所以白素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来。白奇伟也未曾见过他本人,自然也是看过他的照片,所以才认识他的。
这位艺术大师是东方人──只知道他是东方人,可能在他身上,有中国人血统,也有印度或日本人的血统,他有一个十分中国化的名字:刘巨。
人总是有点势利的,老蔡用这么粗鲁的态度,得罪了一个流浪汉,或是得罪了一个如刘巨那样的艺术大师,自然大不相同。
白素立时充满了歉意的神情和语调,趋前说:“真对不起,刘巨先生,不知道是你,真的不知道是你。”
老蔡在一边翻著眼,他自然弄不清这个看来并不起眼的中年人是什么来头。在白素说话之间,他还用相当高的声音咕哝著:“人家兄妹好久没见了,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总要自己识趣才好。”
白奇伟忙推著他,连声道:“去!去!去!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等白奇伟把老蔡推了进去,门外的刘巨才吁了一口气:“贵管家──”
白奇伟忙笑道:“老人家有点悖时,刘大师别见怪!”
刘巨缓缓摇了摇头,在白素的邀请下,走了进来。
白素自然十分欢迎刘巨来访,但恰好白奇伟来了,兄妹之间的确有许多话要说,但刚才已经得罪了人家,这时自然不能怠慢,所以她只好暂时把白奇伟放在一边,先作了自我介绍,再介绍了白奇伟,然后道:“卫斯理真的不在,刘先生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的话,也是一样的!”
白素一点也想不到像刘巨这样的艺术大师来找我会有什么事,但循例总要这样问上一问的。
白奇伟已走过去,取了酒和酒杯来,倒了一杯酒,递给了刘巨。刘巨接了过来,一饮而尽,白奇伟忙又替他倒了第二杯。
刘巨这才开口:“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卫先生,听他讲起过卫先生在探索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上的种种成就──”
他顿了一顿,又道:“自然,卫先生的许多成就,实际上就是卫夫人的成就!”
白素微笑了一下,白奇伟笑道:“看来大师不但善于塑造人,也很擅于恭维人!”
白奇伟的话,本来应该是可以令得谈话的气氛轻松很多的,白素听了也很高兴,觉得白奇伟成熟了,也相当通人情世故了。
可是,刘巨在听了之后,却紧蹙著双眉,叹了一声,有点像自言自语地道:“我善于塑造人像?在……有了那次经历之后,我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
白素和白奇伟,都不知道这个在世界艺坛上有著如此崇高地位的大师,受到了什么打击,以致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互相错愕地望了一眼,等著他说下去。
他略呆了片刻,才道:“不可能的,这其中一定有不可理解的怪异在,所以我在自己想了三天,全然想不通之后,决定来向卫先生请教,我来得是冒昧了一些……”
白素忙道:“不,不,欢迎光临!”
刘巨又叹了一声,再呷了一口酒,才道:“三天之前,我去参观了一间蜡像院。”
他这句话一出口,白奇伟首先挺了挺身子,表示惊愕。一个举世崇仰的雕塑家,又是专从事人像雕塑的,怎么可能会对蜡像院产生兴趣呢?蜡像院中的陈列品,绝大多数都是庸俗不堪,根本不能称之为艺术品的。
作为一个如此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刘巨当然善于捕捉人体的每一个动作,也知道这些动作,代表了什么。
所以白素和白奇伟两人,虽然没有说什么,刘巨也可以知道自己的话,引起了对方的惊愕和不解。
所以,他解释道:“本来我是绝不会对蜡像院有兴趣的,可是我有两个学生去看过──我到这里来,应大学艺术系的邀请,来作一个短时间的授课的。”
白素忙道:“是,是,报章上对大驾的光临,有过专题报导。”
白素是竭力在弥补老蔡造成的过失,虽然看来刘巨对于刚才的不愉快已不再放在心上了。
刘巨继续道:“这两个学生,是我认为极有天份的,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到那个蜡像院去看看,并且说了他们自己参观的经过,由于看到的蜡像太触目惊心,所以他们只看到了第三间陈列室,就夺门而逃,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
白素听到这里,“啊”地一声:“是,我们有一个朋友,也曾去参观过这间蜡像院,看完之后,也竭力推荐我们去看。”
刘巨的神情有点紧张:“你们去了没有?”
白素摇了摇头:“没有。”
刘巨吁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喃喃说了一句:“如果你们去看过,只怕不会再称我为艺术大师了。”
白奇伟一听,霍地站了起来:“刘大师,你不是在说,一间蜡像院中的陈列品,艺术价值会在你的作品之上吧,嗯?”
刘巨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手托著前额:“那两个学生,只差没有说出那蜡像院中的塑像,比我的作品更好的话来了,他们说得次数多了,就不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去了。”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片刻,然后,就详细叙述他在那间蜡像院中的经历。
他说的那间蜡像院,自然就是米端的那间。十分凑巧的是,刘巨在向白素和白奇伟叙述他的经历的同时,我正好就在那间蜡像院之中,重复著他的经历。
刘巨三天之前,在蜡像院中的经历,和我的经历是相同的,所以不必重复了。所不同的是,他做为一个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在全世界享有盛名,那自然会更加感到震栗和有更深的感受。
所以,不同的情形发生在当他看完了四间陈列室之后。和我上次的情形一样,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由米端陪著,参观了第四间陈列室。
看完之后,他激动得几乎发狂,紧握住米端的手臂,大声叫著:“艺术家在哪里?这简直太伟大了,我要向全世界宣布这件事。”
他不但叫著,而且还用力摇晃著米端的身子,不住叫:“请作者出来,请作者出来。”
米端的回答却十分冷淡:“作者不愿见人。”
(这和我的经历不同,我是推测到了米端就是作者,他就承认了。)
刘巨当时就生了气,指著米端骂了起来:“你这种市侩,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把那么伟大的艺术据为己有,没有权利把艺术家隐藏起来,不让他和世人接触,你这个卑劣的市侩──”
刘巨不但认不出米端就是这些塑像的作者,而且还把他当成了卑劣的艺术品贩卖商,以为他不把艺术家介绍出来,是想垄断他的作品,奇货可居来谋利。
米端对他的指责并不反驳,只是冷冷地听著,直到刘巨自己报了名字:“你知道我是谁?我叫刘巨。”
他以为对方至少会对这个名字表示一下惊愕的。
谁知道米端听了之后,只是冷冷地道:“对不起,未曾听过阁下的大名。”
这一下,几乎把刘巨气昏了过去,他们的这番谈话,是在那个院子中发生的,米端讲完了那句话,就走了进去,把门关上。
刘巨拍打房门,可是手也拍痛了,米端再也未曾把门打开来。
刘巨急急忙忙冲出院子,又绕到了前门,前门也已关上,他再度敲门,踢门,直到两个警察过来,要把他当作疯子赶走。
可是刘巨哪里肯就此干休,他一生从事人像塑造,那些人像,给他心灵上的打击之大,实在无与伦比,他和那两个警察争论,警察把他带到了警局,直到第二天,弄明白了他身分,才把他放了出来。他连接受道歉的时间都没有,立刻又赶到蜡像院去。
当他赶到的蜡像院的时候,恰好米端在向几个参观者讲话,米端一看到他,就不客气地要他离去,刘巨硬向内闯,结果,又是两个警察硬把他弄走的。
以刘巨的身分,一再“闹事”,令得大学当局和警方,都十分尴尬,警方把他交给了大学,学校方面无法可施,只好派几个他的学生,牢牢看住他。可是刘巨毕竟是学生崇拜的对象,看了一天,第二天就看不住了,又给他溜了出去。
这一次他学乖了,在去蜡像院之前,先把他的外形,大大作了一番改变,米端居然没有认出他来,又带著他和另外几个人参观了一遍,这一次,刘巨还弄了一点狡狯,做了一点手脚。
他不相信那么生动的人像是由蜡做成的,所以他去之前,带了一柄锋利的小刀,准备刮削一些人像的材料下来,去研究一下,究竟是利用了什么材料,才能塑制出如此生动,可以说是人类自有塑像以来,最伟大的作品。
要达到这个目的,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在整个参观过程之中,虽然米端一直目光炯炯地注意参观者的反应,总有机可乘的。
不过,刘巨在做这个“手脚”之际,经过却相当惊人,以下是他的叙述:
“虽然我是第二次看到那些人像了,但是心头的震撼,还是同样的剧烈。本来,我对于蜡像上装上机械的装置,以追求逼真的效果这一点,是十分反感,一直在反对的,我认为那是一种十分低级庸俗的做法,简直对艺术是一种侮辱。
“可是,看了这些塑像,我无法不承认这里的一切安排真是巧妙之极,把艺术带给人心灵的震撼,提高到了无可再高的层次。
“我手中提著那柄小刀,等候著机会,在岳飞父子的那一间陈列室中,我有了下手的机会,有两个参观者在我和那个市侩之间──”
(刘巨一直不知道米端就是这些人像的作者。](讲到这里时,他的声音有点发颤,那自然是由于接下来发生的事,使他惊骇莫名,这时仍然心有余悸之故。)
“我一看到机会到了,立时先伸手,在岳飞像的手臂上按了一下。我毕生从事各种材料的人像雕塑,用的是什么材料,一般来说,只要碰一碰、摸一摸,就可以知道了。
“那时我一摸上去,就吓了老大一跳,我……的手指,竟告诉我,那……不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是……真正人的肌肤……甚至还有著体温。”
(录音带在刘巨讲到这里时,爆发出了白奇伟毫不掩饰的轰笑声,和白素小声要她哥哥注意礼貌的劝告。)
不过,白奇伟还是发表了他的的意见:“大师,你不见得以为那些人像,全是真人吧。”
刘巨的声音有时嗫嚅,充满了犹豫:“请……听我再说下去。”
白奇伟又道:“那是一种软塑料,我见过用那种特殊软塑料制成的假人,的确,单是靠触摸,感觉和真人是几乎没有差别的,日本人很精于此道。”
刘巨没有分辩什么,只是道:“请……听我说下去。”
白素忙道:“请说,请说。”
刘巨道:“吓了一大跳之后,我自然还得照计划行事,所以我立时用小刀的刀尖,在人像的手背上划了一下,谁知道……谁知道……才一划下去……才一划下去……”
(刘巨每一句话,都不由自主重复者,白奇伟的笑声又传了出来。)
白奇伟道:“怎么啦!千万别告诉我们,你一划下去,就有血流出来。”
刘巨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正是这样,我一刀划下去,只划了一个小口子,血就迸了出来,就像划在真人的手背上一样。”
(录音带中,接下来是相当长久的沉默,和刘巨的喘声。)
(那自然是刘巨的话很令人吃惊的缘故。)
(打破沉默的是白素。)
白素的语调十分审慎:“我想……这批人像,极可能是科学和艺术的结晶,既然不断有血自人像中冒出来的机械装置,那么,充当血液的红色液体,有可能在人像之中流过,所以当你划破了人像,红色的液体也就流了出来。”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才是白奇伟的声音:“怎么,大师不同意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刘巨说的还是那句话:“请听我……继续说下去。”
白奇伟的声音有点夸张:“天,别告诉我,你割下一小块东西,拿回去一研究,那是真正的人肉。”
刘巨道:“不是,不是。”
白奇伟又加插了一句:“谢天谢地。”
刘巨叹了一声:“不过也差不多。”
(听录音带听到这里,连我也吓了一跳。什么叫作“也差不多”?刘巨的话是接著白奇伟的话讲下来的,那么,任何人都不妨想想,“也差不多”是什么意思,真正无法不令人吃惊。)
(当然,那时,白素和白奇伟两人,也同样感到了吃惊,所以又是一个时期的沉默。)
白奇伟乾涩地笑了一下:“请解释。”
刘巨道:“当时,我一看到被刀划破处,竟然有血流出来,心中实在是十分吃惊,恰好这时有一个参观者,掩面疾逃,当时我心中慌乱之极,不敢再停留,也跟著那个参观者一起逃了出去,等到到了街上,我才想起,我要做的事没有做到,可是已无法再回去了。
“我手中还捏著那柄小刀,手心全是冷汗,我看到小刀上,还沾了一点血迹,突然之间,我心中有了一个怪异之极的想法,我感到,那……有可能是真的人血,因为在那些陈列室中,的的确确有浓烈的血腥味,血腥味有可能是视觉上的震撼所引起的嗅觉上的条件反射,也有可能是化学合成物造成的气味,也有可能,是……真的血发出来的气味。”
“所以,我回到大学之后,立时要医学院的一个助教,替我化验一下。”
“我必须作说明的是,由于我一有了这个怪异的念头之后,心中极其紧张;这个念头,可以说是我一生之中,最怪诞的念头了,那小刀……又十分锋锐,把我的手也割破了一些。”
白奇伟的笑声,陡然爆发。
可以想像得到,他本来也因为刘巨的叙述而十分紧张,正在屏气静息地听著,陡然之间听得刘巨那样说,自然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所以他的笑声,听起来简直收不住。
他一面笑,一面道:“小刀割咬了你的子,一化验,自然是人血了!”
刘巨道:“是,化验的结果是小刀上沾著人血,这是化验报告,请你们自己看。”
(在一阵纸张的交递声之后,便是白奇伟和白素两人同时发出的惊呼声。)
(当我听录音带听到这里时,心中十分焦急,因为我不知道化验报告上究竟说些什么。幸而白奇伟的话,立时给了我答案。)
白奇伟在一下惊呼之后,立时道:“小刀上有两个人的血,一个是B型,一个是O型。”
刘巨道:“我是B型的,B型的血是我的,那O型的血……那O型的血……”
他的声音,又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然后,又是一个相当长时间的沉默,白奇伟才用十分怪异的声音道:“那O型血,难道是‘岳飞’的?”
刘巨吞了一口口水:“是那个人像的,那不是塑像,是真正的人。”
刘巨的声音,在最后一句,听来十分凄厉。
我在听得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之际,也不禁骇然。因为我才从那地方回来,当然,由于人像的逼真程度,确然会给人以那是真人之感,但那当然不可能是真人,简直绝无可能。
小刀上有除了刘巨自己的血外的另一型血,可以另外寻解释,绝不能由这一点就引伸到那些人像是真人。
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那些人像都不断在流血,那自然是机械装置的循环作用,如果是真人,哪有那么多的血可流。
这是最简单的常识问题,其间并无可供超特想像的余地。果然,白奇伟也提出了这一点来反驳。
可是,白素却有另外不同的意见:“最好的办法,就是到那个蜡像院去看看。”
刘巨立时道:“对,我来找卫先生,就是想在把我的看法讲了出来之后,请卫先生去看一看,那些人像,实在有说不出来的诡异之处。”
白奇伟道:“还等什么,我们这就去。”
接著,便是白素对我说的一段录音:“我们去看看,你如果回来了,先听录音带。”
录音带听完了,我立时看了看时间,我大约花了一小时,白素留下的字条是九时零三分,我回家之后,由于震撼持续著,到十点钟才开始听录音带,现在是十一点了。
我估计,他们三个人离开,到蜡像院去,和我回来之间,大抵只有几分钟,如果我早回来几分钟,或是他们迟几分钟再出发,我们就可以见得著。
如今,距离他们离去已经超过两小时了,实在没有理由要花那么长的时间的。
当然,他们三人“去看看”,绝不会是循正当途径去参观,而是偷进去的。以白素和白奇伟两人的能耐,别说偷进米端的蜡像院,就算偷进苏联国家安全局也绰绰有余,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难道被米端发现了,又惊动了警察?
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刘巨是跟著一起去的,他可不是专家。
我考虑了不到一分钟,就决定我再前去,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下了楼,出了门,才一出门,就看到白素的车子疾驶而来,这种横冲直撞的来势,驾车人自然不会是白素。
车子直冲了过来,我打横跃开以避来势,车子才停了下来,几乎没有直冲进大门去。
车子停下之后,并没有立时熄灯,车门打开,白素先下车,她的脸色看来十分苍白,而且全身竟然是湿透的,沾满了灰,神情狼狈之极。
接著,白奇伟也出了车子,情形和他妹妹差不了多少,我看了这样的情形,不禁大为错愕,他们是到米端的蜡像院中去的,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副模样回来?
更令我惊愕的是,他们两人的神情,白素带著无可奈何的悲伤,白奇伟十分恼怒。
我忽然想起,应该还有一个人:艺术大师刘巨呢?
看他们两人的神情十分凝重,为了可以使气氛轻松一点,我向白奇伟伸出手去:“好久不见了,你们干什么去了,看起来,什么地方失火了,你们参加了救火?”
白素叹了一声:“进去再说!”三个人一起走,白奇伟把湿透了的外套剥下来,用力抛了开去。
我道:“怎么,我说错了什么?”
白奇伟眉心打著结:“没有,你说对了,我们不但救火,而且想在火中救人,不过,都没有成功!”
我陡地一楞:“那个蜡像院……失火了?”
白奇伟闷哼了一声:“是,就像多年前的那部恐怖片一样,秘密快被人发现之时,就失火烧掉了一切证据。”
我摇头:“留下来的录音带我全听了,我认为刘巨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啊,你刚才说救人?救谁?蜡像院的主人叫米端,救出来了没有?”
白奇伟和白素两人互望著,像是从来也未曾听到过米端这个名字一样。
我忙道:“那个人,就是制作那些人像的人,如果你们已见过那些塑像,一定会承认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塑像艺术家!”
白素和白奇伟同时用十分沮丧的声音回答:“不,我们没有看到那些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