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进书铺内。
曹殊转过身,他漆黑的眼眸凝视着,蹙紧眉头道:“娘子要同我讲什么?”
“曹哥哥……”季蕴面上犹豫,正说着她从袖子口拿出了一张银票,道,“我昨日见曹伯父病得如此重,正巧我这边手头宽裕,望你不要拒绝。”
说罢,她缓缓地递到了曹殊的面前。
曹殊微怔,他静静地注视着那张银票,心中暗叹道,果然如此。
“曹哥哥?”季蕴瞧着曹殊一味沉默着不讲话,她的心中自然也没底,便语气迟疑地问道。
曹殊收回了视线,对于季蕴方才的话置若罔闻。
他心中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时之间他不知是该笑还是哭,或是放下尊严接过银票感谢她。
曹殊倏然想起了当日季惟居高临下的面容,他的双手逐渐攥紧。
“曹哥哥,你怎么了?”季蕴神情担心地看着他,内心忐忑起来。
曹殊深吸一口气,眉眼已是一片冰冷,他抬眸,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知娘子这是何意?”
“我,我……”季蕴从未见过曹殊生气的模样,她忙急着解释,却磕磕巴巴道,“曹哥哥,你别误会,我没有旁的意思。”
“娘子,你是在可怜我吗?”曹殊颤抖着嗓音问。
他的眼眶微红,染红了眼尾,眼眸似乎氤氲着淡淡的雾气,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不是。”季蕴的呼吸陡然一滞,她急忙摆手,为自己辩解道,“曹哥哥,我没有。”
曹殊攥紧的双手慢慢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他与她四目相对,眼底闪过一丝悲凉的情绪,问:“那你是何意?”
“曹哥哥,我绝不是,希望你能明白,我……”季蕴面对着她,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曹殊静静地瞧着她,许久,他别过脸去,咬牙道:“这银票你收回去罢,以后不要再送来了。”
“曹哥哥……”季蕴欲言又止。
“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曹殊面色微冷。
季蕴闻言,她呆怔在了原地。
“曹家虽然落魄了,但我也不是乞丐,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曹殊眼神冷淡地移开视线,他的神情麻木,脸色瞧着苍白又憔悴,他冷声道。
“对,对不起。”季蕴的心仿佛跌入了谷底一般,她低声道。
“我同你二姐早就解除了婚约,跟季家早就没有任何的关系了,烦请你往后也不要再来管我了。”曹殊眸光黯淡,他唇上血色渐无,语气生硬道。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曹哥哥,我只是,只是想要帮你。”季蕴有些惶恐地看着曹殊。
“我不需要。”曹殊冷声拒道。
季蕴嘴唇翕动,却一句话再说不出,她只好攥紧银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铺。
曹殊先是阖目,待睁开双眼后,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面上像是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
半晌,他的胸口闷痛起来。
这一刻,曹殊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可怜,守着那颗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实则他早就一败涂地了。
现下连季蕴,也许是曹家落难后,唯一想真心对他好的人,都被他赶走了。
从前他的尊严被一次次践踏时,如同一只丧家之犬,他都咬牙地隐忍过来了。
可如今当他独自面对季蕴时,年少时总是一脸崇拜仰慕地望着他的季蕴,他心中却觉得十分无地自容。
这些年的闲言碎语压得他仿佛喘不过气来,为了病重的曹松,他为此东奔西走,处处忍气吞声,面临着各式各样的羞辱,对于曾经意气风发的他来说,这种羞辱比死还要痛苦。
曾有好几次,曹殊自暴自弃地想,这般活着还有何意义,还不如死了干净。
但是他还不能死,他死了曹家就真的无法再东山再起了,这样他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他一身的傲骨早就被现实击垮,如今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曹殊浑身无力地坐下,他伸出修长的手,怔怔地瞧了许久,竟开始厌恶起自己来。
季蕴走出书铺后,她魂不守舍地回了书院。
曹殊自幼便是天之骄子,现下虽是落魄了,但骨子里的清高还在,不怪他会那么生气,他定是觉得她才在羞辱他。
她叹了一声,才发觉自己竟然犯了一个如此大的错误。
但她的确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是想要接济他几分而已,但她却未事先探知清楚,人家究竟需不需要她的接济。
季蕴原以为以她和曹殊从前的关系,曹殊会收下的,却不想是弄巧成拙,是她高估自己了。
待回到青玉堂,云儿已经午睡起来了。
“娘子,您这是去何处了?”她暗自感到纳罕,问道。
季蕴闻声,她瞥了云儿一眼,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我就是四处转转。”
云儿瞧着季蕴似是很失落的模样,她心下顿时起疑,便走上前去,却眼尖地看见季蕴手中攥着的银票,大吃一惊地喊道:“娘子,您手中拿的是什么?”
季蕴此时有些累了,她拉过云儿的衣袖,把银票放入了云儿的手中,语气淡淡地道:“你先收起来。”
云儿神情不知所以,低头看着手中的银票,随后再打量着季蕴,她渐渐明白了过来,迟疑片刻问:“娘子,该不是把这钱送去给曹郎君的罢?”
因为除了曹殊,季蕴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拿着银票出去的,现下又一文不动给拿了回来,想必是吃了闭门羹。
季蕴没心情回答她,则是一人回了卧房。
云儿跟在她的身后,将银票收进了钱囊之中,纳闷地问道:“娘子,您何时取走银票的,奴婢怎地不知晓?”
“趁你睡着的时候。”季蕴坐在圆凳上,她喝了一口茶水。
“这,奴婢以后可不敢再睡了。”云儿不满地嘟囔道,“娘子,这钱是最重要的东西,咱们的钱就不多,您怎可拿去送人呢?”
“这不是没送出去吗?”季蕴郁闷道。
“还好曹郎君是个正直的人,不随便收人钱财。”云儿小声道。
季蕴心里干噎,她随即问:“按你所说,曹哥哥要是收了,岂不是就是不正直?”
“奴婢就是随口一说罢了,娘子别当真。”云儿讪讪一笑,放好钱囊后阖上柜门,她这才安心地呼了一口气,
季蕴骤然忆起方才曹殊疏离淡漠的神情,她的面前显出了颓唐不安的模样,苦涩地笑道:“曹哥哥这回定是恼了我了,云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云儿一怔,她踱步至季蕴的身旁,轻声道:“娘子,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罢。”
“娘子现下万不可与曹郎君走得太近,您难道忘记二大娘子所说的吗?”云儿劝道。
“我不曾忘,可曹家怎么样与我何干,曹哥哥如今生活清苦,我实在于心不忍,还有昨日我瞧见曹伯父,他已经缠绵病榻,云儿,你叫我如何忍心?”季蕴叹了一声道。
“可两家既退婚,娘子您与曹郎君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云儿沉吟道。
“我知晓,云儿,我真的是不忍心。”季蕴眉头微蹙,她握住云儿的手,面色凝重地道。
“奴婢明白,娘子您就是太看重情义了,但到底男女有别,您以后还是不要贸然与寻曹郎君了。”云儿顿了顿,轻叹道。
季蕴没说话,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午后,季蕴走出青玉堂,在前往思勤堂的路上,经过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处时,里面似乎传来了两个人的交谈声。
她本想继续往前走,却不想意外地闻见了一个十分耳熟的声音,待她仔细一听,貌似是陆享的声音。
“陆兄,既然你对陈娘子有意,那还不简单。”一个陌生并且谄媚的男声响起。
“自从前几日我和父亲在思勤堂丢了脸,陈娘子就不搭理我了,她还时常用那种鄙夷的眼神看我。”陆享有些消沉。
“陆兄,你暂且听我说,你只需张嘴说些甜言蜜语来哄骗陈娘子,届时她还不是任你玩弄吗?”
“你这不是废话!”陆享颓然道,“我当然知晓了,可如今陈娘子根本不搭理我,她不理我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这小娘子给她脸了,她既然不搭理你,咱们可有的是办法,陆兄,只要你一声令下,兄弟们就把这小娘子绑过来,你看如何?”
“这,这能行吗?”陆享犹豫道,“陈家毕竟是咱们崇州的名门,她叔父又是知州大人,要是不小心被人发现了……”
“陆兄放心,兄弟们做事定会万分小心的,何况生米煮成熟饭,这陈娘子说不定还会哭着求你娶她呢。”
“这,你看着办。”陆享似是心动了,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
季蕴躲在假山后,默默地听完了全部的话语,她原以为陆享只是蠢,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没有良心。
她深吸一口气,从假山走出,在二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下,不紧不慢地踱步至他们的面前。
“季先生,您,您怎么会在此处?”陆享登时傻眼。
“方才,你们二人说要绑架谁?”季蕴语气幽幽地问。
“季先生,您听错了,绝没有此事。”陆享的额头冒出了汗珠,他面上僵硬地回答。
“你与这位弟子说的每一句我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季蕴静静地盯着他们,语气微冷道。
站在陆享的身旁的弟子名唤刘傲,他神色尴尬道:“先生,弟子和陆兄不过是开玩笑来着,您可万万不要当真啊。”
说罢,刘傲朝六神无主的陆享使了使眼色。
陆享心领神会,他失声道:“没错,弟子们方才只是开玩笑罢了,怎么先生连弟子们说什么都要管,未免太过霸道了些。”
“我提醒你,还是不要擅自去招惹陈家,陈家娘子的亲兄长如今在东京为官,我曾听闻是颇得官家的信赖,这陈娘子要是出了任何的意外,你们二位认为陈家可会善罢甘休?”季蕴神情严肃道。
二人闻言皆是怔愣。
“先生这话是何意?”刘傲反应了过来,他恼羞成怒地问。
“我就是同你们分析一下利弊。”季蕴瞥了一眼刘傲盛气凌人的模样,她冷声道,“还有,你们在书院读书这么久,为何连基本的尊重人都没有学会?”
“先生,我和陆兄何时不尊重人了?”刘傲反问。
“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用同我在此处胡搅蛮缠。”季蕴斥责道。
刘傲昂起头,得意洋洋道:“先生口口声声教训我,但是您不是我的师父,又何必管得那么宽呢?”
陆享拽住刘傲,悄悄地示意他别再说了。
刘傲没有理会陆享,他趾高气扬道:“咱们做什么事情同先生您何干,先生一介小小女子,竟然妄想教训咱们?”
“你们做什么事自然与我不相干,但你们方才言语无状,侮辱了陈娘子的清誉,我怕你们一念之差做错了事,一辈子的前途可就毁于一旦了。”季蕴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她冷笑道。
“我们就侮辱陈家娘子怎么了?”刘傲咄咄逼人道,“这陈家娘子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就是故意来勾引我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