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宅坐落于崇州府余庆镇,先秦时期这里只是一座盐埠,后经朝代更迭,逐渐成了崇州重镇,镇名取自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余庆镇分为余东、余中、余西,因盐而兴,文人聚集,属扬州府书画派一分支,传承至今。
余庆镇有三大名门望族,分别是余西季氏、余中曹氏和余东陈氏,掌管着此镇的命脉。
季蕴出身于崇州府余西季氏,闻家中祖母季老太太提起,由于前朝哀帝暴虐,战乱四起,家祖避难至崇州,原先只是一名卑贱的灶籍小厮,后因有功,搞起了运盐生意,这才成就了如今辉煌的季氏。
季氏现任家主是季蕴的伯父季惟,季惟是家中的长子,家业理应由他管理;姑母季愉是长女,嫁至扬州府知州李况;而她的父亲季怀是次子,生性善良昏懦,不适在商场上打交道。
季惟无奈便打发他去打理盐铺,这令母亲张氏十分不满,可惜她再不满也不敢真到季惟的面前置喙,在无外人时,张氏则对季怀动辄打骂,痛恨他的无能。
在如此环境下成长的季蕴,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遂她自幼在季老太太的教导下埋头苦读,终于考入了江宁府的崇正书院。
所谓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季蕴心怀憧憬地踏入了崇正书院后,她的师父秦观止却时常针对她。
从运盐河的渡口上岸时天色将明,季府的小厮已在等候迎接。
季蕴上了车舆,经过南门,进入了镇内,镇内建筑较集中,白墙黛瓦,屋脊两头高高翘起,呈水牛角状。
过往行人众多,其街绵亘,必是商贩往来如云之地,盐铺、米铺、酒肆、茶馆以及丝绸铺等。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季蕴的心中不知是喜还是忧。
张氏身边的孙老媪坐在一旁,同季蕴讲了季老太太如今的情势。
她颤颤巍巍地讲道:“今年开春老太太身体就不大好了,总是卧床,原以为只要养一阵子就能好的,想不到前几天突然恶化,每况愈下,梧娘子眼瞧着情状不对,便急着给娘子你写了信寄到江宁去。”
“祖母如今如何了?”季蕴急忙地询问。
孙老媪摇摇头,季蕴见状心顿时沉了下来。
一路无话,车舆停在了季宅的大门处。
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下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古朴典雅的如意砖雕门楼,松鹤砖雕门楣,上面的匾额提着‘钟灵毓秀’四个烫金大字,两侧则是精致雕刻的浮雕,檐下各悬挂着写有‘季’字的灯笼。
进入门厅后,小厮引季蕴入门,经过前花园和游廊,来至前厅。
坐在正堂的是家主季惟与主母于氏。
季惟神情肃然,他内穿中单,外穿深色的襕衫,于氏面若观音,笑意盈盈的,她梳着高髻,身穿紫府色的菱形菊花纹褙子。
而季蕴的父亲季怀与母亲张氏则坐在下首。
季怀相貌温雅,他身着素色的襕衫,张氏梳着高髻,身穿联珠菱纹花朵纹的褙子,她神情欣喜地盯着季蕴瞧,拿起帕子将眼角的泪珠拭去。
季蕴瞧见亲人,登时眼含热泪,跪在了他们的面前,哽咽道:“孩儿不孝,离家三年,今日归来特来拜见父亲母亲,伯父伯母,请原谅孩儿的不孝。”
“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季惟的下巴已蓄起了浓密的胡子,愈发不苟言笑,他语气沉重地说道。
“蕴娘,既回来了快去宁寿堂看看老太太罢。”于氏瞥了一眼张氏,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道,“你二姐姐也在那儿呢。”
“是。”季蕴轻声应道,便站起身来,慢慢地退出前厅。
张氏也跟着站了起来,眼眶微红,道:“家主,请容妾身先行告退。”
“去罢。”季惟考虑到张氏思女心切,通情达理地挥了挥手道。
“多谢家主。”张氏微微欠身,退出前厅,跟在了季蕴的身后。
“母亲,现下还不是说话的时候,孩儿先去瞧瞧祖母。”季蕴打量着三年未见的张氏,一时鼻子微酸,只觉得她似乎变得与从前不同了,变得熟稔又陌生。
“好,母亲陪你一同去。”张氏颔首将眼角的泪水拭去,脸上出现一丝笑。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进入了内宅之中,她瞧着家中各处似乎未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此时周遭都仿佛沉浸在悲痛之中。
走至宁寿堂时,季老太太的房中已经围满了女使,老远就闻见了萦绕在院中的苦涩的药味。
季蕴一时生出怯意,踌躇地走进屋中。
她穿过人群,只见一位年轻娘子神情悲凄地坐在季老太太的床前。
年轻娘子头戴团冠,珍珠排钗缀在乌发间,她内穿赪紫色的抹胸,搭配白色的窄袖短衫,外穿丁香色的满庭娇纹样的长背心,下身则着淡色的两片裙,浑身带着一股温婉的气质。
“蕴娘,你可回来了。”季梧闻声便抬头,她面容清丽,眉如远黛,一双盈盈如秋水般的眼眸泛着泪水,染红了眼尾。
“二姐姐,祖母她……”季蕴来不及同她寒暄,脚步踉跄着上前,望向挣扎病榻的季老太太。
“祖母有时昏睡,有时清醒,郎中说怕是不大好了。”季梧愈说愈伤心,拿起帕子啜泣起来。
季蕴跪伏在季老太太的床前,她此时还在昏睡着,满鬓银丝,两颊凹陷,胸脯微弱地上下起伏着。
“祖母,祖母……”季蕴见此潸然泪下,轻轻握住季老太太的手。
季老太太的手的温度是凉的,季蕴不停地摩挲着,妄图将手捂暖。
昏睡的季老太太恍若闻见有人在呼唤她,便悠悠地转醒了过来,她睁着浑浊的眼眸,目光平和地看向季蕴。
“祖母,您醒了。”季蕴登时止住了哭意,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蕴娘,好孩子,回来了。”季老太太轻轻地拍了拍季蕴的手,一脸慈爱地看着季蕴,仿佛从前在家中时季蕴脾性顽劣,偷跑出去时被她抓个正着时,她也是这样慈爱地望着季蕴。
“祖母,孙女回来了,孙女回来看您了。”季蕴抓紧了她的手,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从眼中流淌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蕴娘,生老病死不过是人间寻常事,不值得哭。”季老太太神态平和地张开嘴安抚道,对于死亡她未有恐惧,而是泰然接受,心中唯一记挂的就是远在江宁的季蕴,现下她硬拖着一口气见到了季蕴,心愿便已了,她缓缓地道,“你能回来瞧我,我很高兴,死之前能瞧见大家都在,我很高兴。”
季蕴闻言如幼时般将额头贴在她的手中,泣不成声。
“老太太不好了!”站在床前的王媪惊呼道。
季蕴忙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季老太太,她已经是气若游丝,她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口中正在微微痉挛。
许是闻到季老太太即将不行的消息,季惟极其家眷皆匆匆赶来,乌压压地跪了一地,人群中时不时传来了悲伤的啜泣声。
“祖母,祖母!”季蕴神色慌乱地呼唤着她。
“别哭,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季老太太挣扎着伸出另一只手,神情柔和地在季蕴的脸旁抚摸,颓败的身躯颤抖着。
言罢,季老太太登时一怔,随即便都平静了下来。
一时间,哀哭声响彻满屋。
不知哭了多久,季蕴感觉到自己被人扶了起来,是张氏,季蕴趴在她的怀里恸哭起来。
季蕴倏然想起幼时张氏与季怀争吵激烈时,黑心的媪婆留她一人在屋中。
她实在饿坏了,偷跑出去在家中茫然地走着,走至季老太太的宁寿堂。
当老太太得知她还未用饭心疼坏了,连忙命仆妇为她准备吃食,抱她坐到罗汉榻上,满脸心疼地道:“小蕴娘,以后饿了就到祖母这儿来。”
后来季老太太把张氏与季怀叫来,狠狠地责骂了一通。
张氏只敢在季怀面前张狂,面对季老太太时,她有些心虚地道:“家姑,这也不是儿媳的错,谁能想到那些个杀千刀的媪婆连蕴娘用膳都不记得,待儿媳回去后将她们打一顿再赶出府去。”
“混账!”季老太太气得重重地拍了茶几,指着张氏的鼻子毫不客气地斥责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怪我多管闲事?自你成了我家的新妇后,家中就一日未曾消停过,你有没有为人母的自觉,蕴娘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现下孩子饿得两眼昏花,跑到我这儿来讨吃食,我是瞧着她可怜,才叫你们夫妇二人过来,你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
“母亲息怒。”季怀连忙躬身赔笑道。
“还有你,我稍后再来训你,你且等着。”季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季怀,看向张氏冷声道,“我不怕得罪你,你左右是不满家主安排的差事,你们院子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我不是没有耳闻,我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下既闹到了我跟前了,我就不得不管,我告诉你,你们不好好养孩子,那就不必养了。”
“家姑,这是何意?”张氏闻言登时一惊,抬起头问。
“蕴娘往后就养在我屋里头了。”季老太太道。
“这怎么能行!”季怀走上前,神情讪讪地说道,“母亲现如今年事已高,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万一不小心冲撞了您又如何是好,还是让儿子把她带回去罢。”
“我看蕴娘倒是比你们夫妇二人懂事得多。”季老太太冷嘲一声道。
“家姑是错怪儿媳了,蕴娘到底是儿媳亲生的,怎能真的不疼惜她呢!”张氏跪在地上,委屈地啜泣道。
“多说无益,我就是告知你们一声,可不是与你们有商有量,你们且回去自己好好反省罢。”季老太太闻着张氏的哭声,神情不耐烦地挥挥手道。
张氏只好站起身来与季怀悻悻地退出堂前。
年幼的季蕴正蹲在门后偷听,见张氏与季怀出来时,她忙拽住张氏的手,抬头小声唤道:“娘。”
张氏被训得一肚子气,现下连照顾女儿的权利都硬生生地被夺走了,自然是没有好脸色。
她垂头睨着季蕴一派天真的模样,冷声道:“你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重,现在好了,你往后就是别院的人了,你还唤我娘做甚?”
季蕴脸色刷得一下就白了,双眼渐渐弥漫着泪水。
“你跟孩子说这些话做甚?”季怀立马伸手扯过张氏,小声斥道。
“还不是你无用,这一切都赖你。”张氏勾起一个交织着愤怒与嘲讽的冷笑。
“这又如何赖到我的头上,你真是个泼妇。”季怀欲言又止,压低了声音骂道。
张氏闻言冷哼一声,抬脚离开宁寿堂。
季怀望着张氏离去的背影,再转头看向满脸泪痕的季蕴,摇头叹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说罢,他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