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淮城的秋季总是给人一种凝滞的感觉。当盛夏的暑热渐渐散去,秋的脚步临近是,那懒洋洋的日光照得人们仿佛连脚步都不由自主放慢了。
不知为何,纬苍然一直没有被处死,据说是因为国主下令,要从他口中问出更多的情报,毕竟虎翼司派出来的人员已经够得上高级间谍的标准了。当然雷冰知道,想从这个人嘴里问出点什么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过倒也暂时松了口气。然而不掀翻黎耀,她终于也没能想到有什么法子把他捞出来。
人言换季的时候最容易伤风感冒,雷冰不信,于是为了这个不信付出了代价。伤风感冒看起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但不管什么神医神药都没办法让你迅速治愈,所以她只能躺在床上郁闷。
黎鸿过来看望她,带来一堆时鲜水果,其中居然有加急快马送来的宁州特产,让雷冰一时半会儿也难免羡慕真正的有钱人。等她吃完了半个瓜,黎鸿轻描淡写地说:“明天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儿?”雷冰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大哥不知道怎么的,似乎是突然开始重视我了,”黎鸿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委派我到宛南的白水城,替他处理一笔生意。”
“这是什么意思?”雷冰很意外,“这可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肯定不是好事呗,”黎鸿依然懒洋洋地说。“我只能确定这一点,他一定对我产生了疑心。我大哥做事,一向雷厉风行,这么做的目的,要么是为了把我支开,他好在南淮城搞点什么;要么就是想要在半道上把我除掉。也许就是那天夜里我带你到山顶,被他发现了。”
“那怎么办?”雷冰将手里刚捻起来的葡萄一扔,“我们是不是得和他干一架?”
黎鸿捏捏鼻子:“除了打架你还能想到点什么……不必想打,没有胜算的。”
“那怎么办,干等着他把你干掉?”雷冰急了。黎鸿摇摇手指:“别着急。越是危险的境地,越不能着急。”
“不着急也总得有应对措施啊,”雷冰嘀咕着,“难道坐以待毙?”
“谁说坐以待毙?”黎鸿笑笑,“我们要在路上行走,充其量算作行以待毙。”
“坐马车也算坐!”雷冰非要在口头上讨点便宜,“不过你说‘我们’,意思是我也得跟你同去?”
“免得你留在南淮捣乱!”黎鸿板着脸说。他随即感到雷冰身上散发出一阵杀气,忙改口:“其实我是需要你帮我忙。真要打架的话,你的功夫还是很不错的。”
“这还差不多。”
雷冰虽然嘴硬,走在路上时才感到深深的不安。黎鸿为了继续伪装,除掉雷冰等寥寥几个贴身跟班外,身边并不能带自己暗中培植的好手,而是任由黎耀指派人选,这使得他的一切行动都处于黎耀的监控之中。
不过黎鸿始终不慌不忙,在雷冰看来是胸有成竹,在外人看来是十足草包。他一路上不断唧唧歪歪地挑剔着队伍行路太慢,这样岂不会贻误商机,你们真是群废物;队伍速度加快他又会更大声地抱怨,你们这么急干什么前面有骨头等着你们去啃吗?总而言之横竖都是黎二公子有理。不过这帮所谓从人倒是耐心得要命,二公子说走就走,说停就停,没半句抱怨。然而不管黎鸿要跑到什么地方,他们一定会不远不近地吊在屁股后面。
“这帮人都是老手,”雷冰感慨说:“沉得住气,随便你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让你溜掉。”
黎鸿淡淡地说:“那是自然。我溜掉了,他们的脑袋就得溜掉。”
雷冰默然不语,只能暗中戒备。但对方一点都不着急,转眼走出三天了,也没有动手的迹象。白水和南淮相距不远,尽管黎鸿沿途拖延,眼看也就快要到了。难道黎耀其实并未安什么坏心?她有点糊涂了。
如是平安进入白水城。城如其名,白水虽然繁华程度不及南淮,却由于依江而建,常年都笼罩在淡淡的水汽中。在白水城里说话,都不得不扯着嗓门,否则在隆隆的水声中根本听不清。
“耳朵都要震聋了!”雷冰在黎鸿耳边喊道,“晚上怎么睡觉啊?”
“我比你还惨,”黎鸿耸耸肩,“别忘了我们瞎子耳朵比你们灵光。”
雷冰无话可说。不过到了夜间就寝时,她却从那烦人不已的水声中隐约听到隔壁传来的门响——看来黎二公子压根不打算睡。无论在什么地方,寻欢作乐都是他的生活主旋律。雷冰叹口气,懒得去管,但她很快想到:在灯红酒绿之所,乔装改扮后制造一点混乱,弄死黎鸿是很轻易的,而且还可以推卸责任。难怪这帮孙子路上不动手,一定要进入白水呢。
她一下子睡意全消,赶忙追了出去。秋夜的凉意混合着弥漫于全城的水汽,让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等到揉完眼睛,黎鸿的马车已经消失于雾色中,她也不好在人类的地方贸然起飞。好在白水城小,很容易打听到最著名的娱乐场所在什么地方。
边问路边前行,当找到那座叫“白水苑”的酒楼时,她一眼就认出了那辆华丽得很扎眼的马车。然而还没跨入酒楼的门,她忽然发现几个矫健的身影从不同的方向直接窜上了二楼,破窗而入。
她直觉到此事和黎鸿有关,左右看看,趁着夜色掩护拖过一个路口的男人,将这个倒霉蛋打晕,然后剥下他的衣服穿上。她把头埋得低低的,伪装成酒客混了过去,只见酒楼里一片混乱、碗碟碎片与酒水汤汁飞溅。很快两具尸体从二楼上摔下来,啪地砸在大堂地面上,雷冰从服色认出,只是黎鸿的两名贴身保镖,功夫不弱,但此刻都已成了挺尸。
果然和黎鸿有关!雷冰几乎就想冲将上去,幸好在这些日子经历诸事后,她的头脑已经冷静了许多。她装作看热闹的,粗着嗓子向旁人打探发生了什么。
酒客们大多茫然,好在有一个刚从楼上连滚带爬逃下来的胖子正在惊魂未定地讲述着:“……那个瞎子的两个跟班,诺,就是现在躺地上那两个,就和疯了一样,突然就出手杀自己同桌的同伴。真杀哪!下手可狠咧!那个瞎子更不得了,趁着他们打架,推开窗户就跳下去了!也亏他眼睛看不见还认得那么准……”
“他干吗,要寻短见吗?”雷冰故意茫然地问。
“才不是!”胖子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楼下早就被备好了一辆车,他正掉进了车里,然后马车飞也似的跑了!”
雷冰陪着大家乱哄哄议论了几句,听清楚了马车的去向,随即不动声色地溜出去。刚一出去,她就不顾一切地凝出羽翼,在湿漉漉的空气中高飞而起。
一路紧追下去,她终于找到了逃亡的马车和马车后穷追不舍的追兵们。马车的速度毕竟不如快马,虽然先发,此时已经被追上。眼见着马车已经被勒住,那些寒光闪闪的兵器就要捅到车里了,雷冰毫不犹豫,张开了弓。当地面上的杀手们听到弓弦响时,反应已经晚了。
这就是人类即便到了和平年代也始终对羽人心怀畏惧的原因。地面上的人再有力量,面对着居高临下的攻击总是应对乏术,况且羽人向来以弓术精湛著称,高飞远射,很少失手。
第一名被杀死的追击者正在砸马车的板壁。这是个肌肉纠结的大力士,一拳砸下去,木板应声而裂,然而第二拳刚刚挥出,他就大吼一声,栽倒在地上。
一支箭,一支长箭,正插在他的后脑上,箭头已经没入了头颅中。他身边的同伴只是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还没反应过来,第二支箭射入了这名同伴的颈部要害。
第三支箭射出时,下方的追击者们已经有了反应,忙拿好武器准备格挡。但飞在半空中的羽人身法实在太过灵活,出箭又太过迅速,而且最糟糕的是,那永不消逝的水声打扰了他们对弓弦的捕捉。转眼之间,又有两三人中箭受伤。
追击者们不得不纷纷缩身于马车之下寻找掩护,这却正中了雷冰的下怀。她突然俯冲而下,从已经被砸破的车厢里拖出来黎鸿,在人们拦截之前,已经迅速飞远。下方的人只能空咋呼,却也无力追赶。
雷冰飞了一阵,感觉气力耗尽,只能落到地上,收了羽翼。黎鸿重重摔在地上,疼得直哼哼。雷冰却不管不顾,扳过他的头仔细看了看:“真像,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你说什么?”黎鸿一呆。
“我说黎鸿这个替身选得真不错,”雷冰大声说,“简直和他的真人长得一模一样。”
眼前的“黎鸿”愣了半晌,嘟嘟囔囔地说:“你……你怎么猜出来的?”
这说话的口气可就露馅了,真正的黎鸿从来不会用如此犹疑不定的口吻说话,何况此刻他的身体正像筛糠一般抖动着,显然是个很胆小的家伙。雷冰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黎鸿不会用那么笨的办法来逃跑。这样怎么可能跑得掉?”
黎鸿的替身叹了口气:“既然已经知道我是假的,那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因为我要把这场戏做足,”雷冰回答,“人人都知道我是黎鸿的贴身跟班,如果我不顾一切来救你,总能影响一点对方的判断吧。”
“那你能不能救我逃走?”替身的语气中充满了求生的期待。
雷冰哼了一声:“我会尽力做戏救你,但即便你是真的黎鸿,我也不能保证能救得了呢。”
替身一脸苦相,好在他双眼已盲,看不到雷冰那不屑的神情。但过了一小会儿,他反而镇定了下来:“既然如此,那就只好等死了,反正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等死。”
不等雷冰发问,他就唉声叹气地解释说:“我被他选中做替身,已经快有十年了。我常年被关在一座小院里,除了每天晒晒太阳以便保持和黎鸿肤色一致,其他地方一步都不能去。”
雷冰听着这话,不由生起了一股同情之意,但这假黎鸿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头一震:“何况走出去又有什么用?眼睛也被他弄瞎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你不是天生眼盲?”她急忙问。
对方苦笑一下:“你觉得黎鸿的运气能有那么好?找到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碰巧也是个瞎子?”
说到“瞎子”两个字的时候,他的怨毒之意已经不可抑制。雷冰默然无语,脑子里一片乱纷纷的。一直以来,她都在下意识中把站在同一阵线的黎鸿当作“好人”,而黎鸿对她也还确实不错,始终以礼相待,未曾轻慢。此时见到这个无辜受罪的替身,她才反应过来:黎鸿和乃兄一样,绝非善类。虽然她也明白互相利用的道理,但看着这个替身那双灰蒙蒙的眼珠子,她仍然抑制不住心头的怒意。
如果这位替身的双眼好使唤的话,他将会看到这个女子声音的“中年男人”紧紧握住手中的弓,咬紧了牙齿。可惜他什么也看不到,所以只能听到最后那一句话:“我尽力吧。救你逃走。”
其后的事情大大出乎雷冰的意料。他搀扶着这假黎鸿,老鼠出洞一般贴边溜缝地向着城外逃去,但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她开始还在猜测,莫非黎耀是想把他们引出城再去动手,省得费力在城里搜寻。但是直到溜出了白水城,仍然没有见到任何追兵。
“姑娘你真厉害!这么容易就甩掉了他们。”假黎鸿奉承说。他目不能视物,耳朵倒是灵敏,所以雷冰的男人扮相并不能骗到他。
“我们并没有甩掉他们,”雷冰慢吞吞地说,“是他们根本就不想来追我们。”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容我想想。”雷冰说。她捧着头坐在地上,冥思了半晌,最后低叹一声:“我明白了。黎鸿完了。”
“黎鸿完了?”替身一呆,“为什么?”
“因为没人来追我们……”雷冰沮丧地说,“这说明对方已经料到了你并不是真的黎鸿,所以并没有把重心放在咱们身上。而且,敌人形势也是很谨慎的,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他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失望:“真的黎鸿,肯定已近被他们抓住了。”
“那我……对方低声下气地问。”
“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雷冰哼了一声,“废什么话?”
二踏上宛州土地的那一刻,君无行深深地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直被困禁在铁笼里的鸟儿,总算是他大爷的被放出来了。其实宛越边境一带的区域,在一般人眼里仍属蛮荒之地,但君无行已经感觉像是进入了天堂。
“瞧你这点出息。”邱韵看着他那眉飞色舞的模样,微微摇头。
君无行手里托着个纸包,里面透出烧鸡的香气。看起来他已经馋得不行,但为了在邱韵面前保持体面,强忍住没有当街大嚼。
“越州哪儿有这么上好的宛南烧鸡啊……”他近乎陶醉地说。回过头来见到邱韵的神情,他不禁叹气:“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打动一下您老么?”
他与邱韵一路同行至今,已有几个月,天气都开始逐渐转凉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任然没有丝毫的进展。这个女人善解人意,却从来不肯让别人了解自己的心意。每一次君无行试图和她做一些深谈,都被她巧妙地把话题避过去。她就活脱脱像是一个戏台上的戏子,在那些光彩照人的油彩脂粉之下,无人知道其真面目。
不过君无行的死皮赖脸功力若说天下第二,无人敢认第一。虽然并没什么机会,他仍然是成天言笑不拘,不断地和邱韵说话,也不怕对方嫌烦。邱韵耐心十足,随便他说什么都听着,并且会不断恰到好处地回一两句,表明她在认真倾听。
“其实我觉得,你要是做杀手,说不定会比秋余还出色。”这一天晚饭时,君无行忽然说。两人坐在路边一个小店里,门外的灰尘毫不客气地往门里挤。
“为什么?”邱韵并没有抬头。
“我听说,仅仅是听说啊,”君无行说,“最优秀的杀手总是能掩盖起自己的真面目,让别人完全无法了解他。”
邱韵并不生气,也没有搭腔,但君无行还是厚着脸皮继续说:“人的心情就好比桌上的这只烧鸡,总要分享给他人,才能得到快乐嘛。”
“那么,你不妨把烧鸡分享出去。”邱韵把手往周围一摆,“这店里人数虽然不多,但你这只烧鸡一分,能剩个鸡屁股就不错了。再说……”
“再说什么?”
“既然分享烧鸡就能得到快乐了,那又何必还分享心情呢?”
君无行灰头土脸,还想做点挣扎,表情却忽然间僵住了。邱韵发现了他的异常:“你怎么了?”
君无行嘘了一声,目光越过邱韵,向前看去。他是对门而坐,方才正在说话时,看到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走了进来。此人肤色黝黑,身材瘦长,君无行过去只是见过一面,但他记忆力惊人,已经想起了这是谁。——这个人就是君无行和雷冰与黎鸿初次相遇时,随侍在黎鸿身边的一个人。他并没有参与之前的围攻,而是在之后三人的秘密会面时才出现,显然是黎鸿的亲信之一。此时他孤身一人出现在这个距离南淮城不到百里的地方,不能不引起君无行注意。
君无行简短向邱韵解释了一下,看着那瘦高个买了几个馒头后匆匆离开,忙起身远远跟在后面。此人显然是饿急了,一路走一路狠命把馒头往嘴里塞,君无行甚至听到他噎住了的咳嗽声。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大概是在被人追击,正在逃命。
黎鸿的手下被人追……是什么人追他呢?君无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放缓了脚步,索性让此人脱离了他的视线。
果然,没过多久,追兵便出现了。君无行闪到路旁,让过他们,然后尾随在他们后面。追兵只有两人,但从脚步可以看出,都是武学深湛的高手,但两人貌似并没有什么跟踪经验,距离保持得相当不好,也不知道隐蔽。
“他们根本不需要遮掩了,”君无行皱着眉头,“摆明了就是要直接追上去动手。”
“所以那个人才一路走一路吞馒头,”邱韵说,“打定主意要赶紧恢复体力和他们打架了。”
君无行挺住脚步:“那家伙已经不逃了,咱们有热闹瞧啦。”
他带着幸灾乐祸的嘴脸,同邱韵寻觅藏身之所。但此处已是荒野,要找到能遮蔽自己的东西还真不容易。等找到一个小土坡缩身于后,两边已经动上手了。
被追逐者虽然身材瘦削,所用兵器确实一对沉重的铜锤,舞动起来虎虎生风。更加奇怪的是,他的袖子卷到了胳膊上,露出的肌肉分明也是松弛无力,和他正在使用的兵器和招式配起来,说不出的怪异。
“这是个魅,”君无行低声说,“可能是凝聚成形时不大成功,肌肉的形态和人类很不一样,不过力量倒是很足。黎鸿的手底下,看来也招募了不少异士啊。”
与这个魅搏斗的两名对手一个是名剑客,另一个则是长于操纵金属的裂章术士,两人之间的配合相当默契。那名裂章术士不断使用秘术增强剑的硬度,本来锤剑相击,轻薄的剑应当吃亏,但数招过去。铜锤上居然被磕出了不少缺口。
而这位裂章术士也伺机偷袭。不时遥遥操控魅手中的铜锤,干扰他的招数。魅族本身就是由精神游丝凝聚而成,原本是九州各族中精神力最强的种族,但是一面动用武力,一面还要与秘术对抗,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与裂章术士配合的剑士下手毫不留情,招招狠辣,他只能横过双锤,以防御为主。好在双锤本来遮挡面积较大,只需稍许移动,就可以护体。但这样只守不攻,毕竟处于劣势,而精神力的过度消耗也让他有些难以为继。又战了几回合,他脚步稍慢,小腿被削中一剑,登时血流如注。
“你不出手帮他吗?”邱韵问。
“先让他受点伤,”君无行满不在乎地说,“毕竟我和他的主子也只见过一面,他不一定信任我,何况这种死士骨头都硬,单纯施恩,他未必吃我这一套。但一会儿要是他伤到行动不便,就非得求助于我了,到时候想甩掉我也难。”
邱韵微笑:“你还真是一肚子坏水。”
说话间,战局又起了变化。魅眼见形势不利,将心一横,突然间改变了战法,不再防守,而是近乎搏命地上前猛攻。剑士与裂章术士看来都猝不及防,一时配合失误,长剑被一锤砸成两半。
魅心里一喜,手中招式更见猛烈,那一对大锤在他手里浑似没有分量,而剑士手中只剩下一柄断剑,左支右绌,眼见不敌。君无行远远望着魅只攻不守,微微摇头:“天下被秘术师干掉的武士,大概都是这么死的吧。”
果然,正当魅全力攻击剑士,意图速战速决时,站在边上的裂章术士却已经悄悄行动起来。他使用秘术操控着地上断掉的剑刃,那断刃猛然间从地上飞起,直插魅的后背。魅倒是临危不乱,回过左手中的铜锤一挡,锤剑相交,他的身体当即一抖,手中的招式立见停滞,剑士却迅速进击,断剑深深刺入了他的小腹。君无行知道,那断刃上附带了裂章系的雷电术,魅一时轻敌,被雷电击中,导致了短暂的无法动弹。
但那个魅非常顽强,恍若没有痛觉,右手铜锤重新舞起来,啪的一声,已经将剑士的头颅砸得粉碎。他回过身,就带着插在小腹中的断剑,向裂章术士追去。术士慌了手脚,转身便逃,魅重伤后脚步不灵,看看追不上。
然而术士并没有跑出多远,脚步就像方才魅被电击那样一下子停住了。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体内的雷电之力突然间发生了衰减,仿佛是被别的力量吸走了一样,他试图抗拒这股力量,但越是催动精神力,就吸得就越快。
一个谷玄术士!他的脑子里刹那间反应过来,只有谷玄秘术能这样消解他人的精神力。他连忙收敛自己的力量,以便与之相抗,却偏偏忽略了身后还有一个穷凶极恶的追兵。略一迟疑,魅已经赶了上来,从后一记猛击,把他的脊椎打成了数截。他之前与那剑士合力对付敌人,一者武力、一者秘术,没料到自己死时也享受到了同等待遇。
魅停住脚步,艰难地喘息几口,回身大喝:“哪位在暗中相助?请现身!”
君无行从藏身处跑出,想要扶住他,但他已经支撑不住,软软地坐在地上。他艰难地抬起头,看了君无行一眼:“我见过你。我主人曾邀请过你。”
“没错,”君无行检视了一下他的伤口,“你已经离死不远了,我们长话短说吧。发生了什么事?你主人现在怎样了?”
魅苦笑一声:“我的主人……他的异心暴露,已经被黎耀捉住了。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随我而来。”
他只来得及说完这一句话,生命便已走到了尽头。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渐渐变得轻飘飘没有力量,骨骼、肌肉、毛发开始消失,犹如慢慢化开的浓雾。当他的精神完全毁灭的那一刻,身体也由此消失了。
君无行和邱韵面面相觑。两人赶到下一座市镇打探了一下,大致得知事情经过:黎耀遣黎鸿为他办差,结果黎鸿半路上不知为了何故,居然想开溜,在一个由他的下属经营的酒楼里遁入了暗室躲藏,还故布疑阵安排了替身掩人耳目。然而黎耀的手下经验丰富,找到了暗室,仍然把正主瓮中捉鳖逮了个正着。君无行留意询问了黎鸿身边从人们的下落,得到的回答不容乐观。
“听说都被杀了,”被问者满不在乎地说,“黎大公子的手段可毒呢,斩草必然要除根。”
“但愿她没和黎鸿在一起,”君无行喃喃自语,“所谓傻人有傻福。”
邱韵拍拍他的肩膀:“你的朋友既然这么多年躲过了无数追杀,想来这一次也不会有事,放心吧。只是……这样一来,一个臂助就没了。我想这世上不会有比黎鸿更了解他哥哥弱点的人了。”
“我也正郁闷着呢,”君无行叹气,“没有了黎鸿,我们怎么接近黎耀呢?”
他以手托腮:“我去越州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情。今天还打听到,几个月前,有一个羽族的官差借办案为名,刺杀了一名羽人叛逆,听说那个人和黎耀来往密切。唉,看来什么事情都和黎耀脱不开干系。”
“那个人好大的胆子,”邱韵若有所思,“敢在黎耀眼皮底下杀死他的重要眼线。他逃脱了吗?”
君无行摇摇头:“被抓了。似乎是等着秋后问斩,也快了。”
三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而是等死。纬苍然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像他这样的人,在做事之前的确可以不计较生死,乃至于豪气干云,但当事情做完,静待死亡临近时,那种不安和恐惧,毕竟还是无法消除的。
当雷冰去探望他时,他总是一副淡然处之、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但雷冰没来时,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深藏心底的脆弱。他甚至连死神距离自己还有多少步都不知道,却只知道它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藏在黑暗处窥视着自己,耐心地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真难熬啊,纬苍然想,还不如自己审判自己得了。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这么做,并且出乎他意料的,他等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转机。
一个月前,他隔壁的那名杀人犯被拉出去砍了脑袋,囚室空了好长时间。大半个月后,来了一位新邻居。该邻居生得白白净净,一双手十指纤纤,俨然一个闭门造车的酸腐学子,但纬苍然注意到,当他被押进来时,全身上下的镣铐枷锁与其说时锁人,不如说是在锁一头熊。而押送他进来的兵丁居然一个个头上戴着头套,显然是怕被他记住面孔。
作为一个勤于钻研业务的捕快,纬苍然很快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出一个名字,与眼前这个重犯对上了号。若说宛越一带有如此威慑力的盗匪,两只手就可以数得清楚了,但这些盗匪大多青面獠牙虎虎生威,长相如此清俊秀气的,大概就只有一个人了:被称为“无心秀士”的余斌品。此人不但长得文气,名字也是温文尔雅,但是在江湖中出道不过半年,就已经得到了“黑心秀士”的雅号,再过一年,“黑心”改成了“无心”,他的残忍凶暴可想而知。纬苍然脑子里印象比较深刻的案件就有三四起,每一起都是骇人听闻的血案。如今这样的凶徒居然被捉拿归案了,纬苍然都不由得要佩服宛州的捕快们。
既然处于闲得无聊的等死过程,纬苍然自然而然地凭着职业本能将观察余斌品当作了日常消遣,两人之间虽隔一墙,但墙上有裂缝,看过去不难。他发现余斌品说起话来也是客客气气,每天狱卒过来送饭,他都会很礼貌地点头道谢,有意思的是,被他致谢的狱卒每每惶恐不安,恨不能多长出一条腿疾奔而逃。
如此过了三天,每天替他送饭的那名狱卒好像是生病告假了,换了个新的来。这位大爷似乎没听说过无心秀士的威名,给饭的时候毫不客气,甚至还故意将勺一歪,把半勺滚烫的稀粥泼到了余斌品的手上。
余斌品就像没有痛觉,既不叫疼也不缩手,从地上抓起一把稻草,慢吞吞擦掉手上的粥,温和地问:“这位大爷,小生不知有何出得罪了您?您说出来,我可以改的。”
“你们这些死囚犯,横竖都难逃一死,何不在临死前把自己弄得稍微舒服点呢?”狱卒答非所问,但纬苍然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了。这是死囚牢中的狱卒常玩的花样,若是囚犯们给他们使点金铢银毫,他们就会让你好过点,甚至于违禁从外面弄些好酒好菜来;但如果不给好处,他们就会尽情地折磨你,反正将死之人也不会有谁去关照。
余斌品微微一笑:“您要是早说清楚,不就半点麻烦没有了吗?”他探手入怀,看来是掏摸着什么。狱卒一喜,忙伸手去接。他知道,虽然此处为死囚牢,但天下之事都脱不开“打点”两个字,这个死囚身上能留有钱财,也不足为奇。
死囚的右手慢慢伸了出来,但手中却并没有金币银币。狱卒一愣神间,那只手已经如闪电般探出,在他的双肩上各点了一下。这两下准确地命中了他气血运行的节点,令他双臂酸麻,暂时不能动弹。
就在狱卒错愕万分之际,余斌品的左手已经从栅栏的缝隙中硬挤过去,捏住了他的下巴,轻轻一用力,喀喇一声,下颏应声脱臼。余斌品空出来的右手此时端起了那半碗稀粥,全部倒进了狱卒的嘴里,居然一滴都没有浪费。
狱卒痛得满地打滚,但由于舌头被烫坏了,一时说不清楚话,只能发出野兽般呜呜咽咽的声音,其状颇为凄惨。余斌品却神色不变,轻柔地说:“你看,连我的口粮都全部孝敬您了,这样的好处,足见我的诚意了吧?”
此时其余狱卒听到声响,进来将那倒霉蛋救出去,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了的恶棍,竟然无一人敢对余斌品稍有呵斥,更不必提惩罚了。等他们离开后,余斌品懒洋洋地在床上一靠,忽然听到隔邻有人对他说话:“多余了。”
余斌品仍然彬彬有礼地问:“请问,什么多余了?”他一面说,一面慢吞吞地来到了两间囚室交界的墙边,双手快速抓握,活动着手指。
“点他手臂,多余,”对方说话很简洁,“耳后有一处,点则晕厥。”
余斌品僵住了,双眼慢慢眯成一条缝。他透过墙缝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自己的这位邻居,这是个高瘦的羽人,虽然身上的囚服肮脏不堪,但头脸和头发都打理得干干净净,和一般蓬头垢面毫无生气的死囚不大一样。此时他正躺在床上,面朝着天花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余斌品能够感觉到,他也观察着自己。
“受教了!”余斌品回答,“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纬苍然,宁州虎翼司高级捕快。”对方回答。
虎翼司?余斌品一怔。他知道羽族的所谓皇朝是由多个城邦联合而成,但虎翼司并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城邦,而是由羽皇直属管辖,其中的人物个个绝非一般。他脑子里一激灵,忽然想起了此人的身份:“您就是在花船赏上一箭射死了楚净风的那位刺客?”
此后两人开始慢慢熟络起来。这位余斌品向来与官家作对到底,对于纬苍然这种敢在虎口拔牙的人才自然青眼有加。虽然此人惜字如金,他还是乐意与之谈谈说说。两人偶尔交流两句武学,纬苍然的武艺之高也令余斌品颇为注目。
“想逃出去吗?”这一天余斌品突然问。纬苍然听了这话毫不吃惊,倒像是早就在盼着他这么问了,所以打得很干脆:“想。”
余斌品笑了起来:“从我到这里那天起,你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吧?你知道凭你一个人的能力不足以越狱,但我的手下可以做到这一点,你也知道我这样的人绝不会甘心等死,所以一定会越狱。”
纬苍然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你对我有用,我对你同样。”
余斌品拍起手来:“爽快!我最喜欢和痛快人打交道,省掉许多虚伪的说辞。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对我的用处在哪里?要知道不必依靠你的力量,我一样可以脱困而出。”
“不在逃狱,而在逃狱后,”纬苍然回答,“我能帮你发财。”
余斌品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他听完纬苍然的讲述后,沉思了许久,突然一反常态地爆了一句粗口:“干他娘!好大的生意!”
“你不敢?”纬苍然靠在墙缝边斜他一眼。
“你不用激我,”余斌品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这世上我不敢做的事情只怕还没有。”
余斌品的话只说了一半。不但他不敢做的事情少,做不到的事情也很少。连纬苍然自己都没想到,两人这番对话刚刚过去了一天,第二天夜里,他的党羽就动手了,而且用的是一种看似常规、此情此景下却绝对匪夷所思的方式。
“太强。”纬苍然感慨说。
“怎讲?”余斌品笑问,模仿着他的简洁语气。
“如此严密看防,不到十天,一条地道,”纬苍然说,“河络也不过如此。”
余斌品得意非常:“这你可说错了。这条地道足足挖了两月有余。”说话间,两人都已从地道里钻了出去。凉爽的秋风吹过,提醒着纬苍然季节的变迁。他仰起头,看着久违了的闪烁星光,心里不可抑制地涌起一阵激动:能活下来,总是一桩大大的好事。
“我早就料到日后必有一天被官府捉拿,”余斌品拍拍他的肩膀,“这条地道在一年半之前就已经挖好了,隔了那么久官府才抓住我,可算是无能。”
“你如何猜到恰好关于此处?”纬苍然问。
“我又不是神,当然猜不到,”余斌品哈哈大笑,“但我能猜到我这样的重犯会被关在哪个级别的监狱里,所以我在这些地方都挖了地道。”
他话锋一转:“现在我把你带了出来,你也该带我去发财了。今晚正是最好的机会,他们绝对料不到我刚刚出狱就敢去作案,而且出手就是劫黎氏的金库。不过这正是我的作风啊。”
纬苍然打个手势,当先行进。在雷冰一趟趟来探望他的过程中,他悄悄委托她向黎鸿打探了一些关键的信息,黎氏的金库所在地便是其中之一。
“你打听到了也没用,”雷冰说,“金库所在地本身也不算什么大秘密,关键是那里总是驻扎着几万人,除非你能搬来一支军队,否则是进不去的。”
“驻扎着几万人”云云无疑是夸张的说法,但黎氏金库某种程度上关系着宛州的经济命脉,的确看守严密,除了黎氏自己的人马外,还有官府的驻军。如果在平日里,余斌品势力虽大,毕竟只是草寇,想要打这金库的主意并不大现实。
但今晚不同,如余斌品所说,他这样的要犯人入狱仅仅十天即告越狱,乃是轰动全城的大事,官府的力量必然倾巢出动,在他可能的藏身之所展开拉网一样的大搜捕。在这种时刻,黎氏金库的防卫反而会空虚。毕竟要掌握一个彻头彻尾的亡命之徒的思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假如这个亡命徒身边有个曾经的官差协助,那就更加防不胜防了。
然而当他们攻进去之后,才感到有些后悔。这不单单是因为虽然少了官府的力量,但黎氏自己的兵丁还是数量不小;也不只是因为这些人中暗伏了不少高手,令余斌品折损了几名心腹干将,自己也受了伤;还有一个更加要命的原因……“你见过这种门锁么,虎翼司高级捕快大人?”余斌品喘着粗气问,受伤的左肋还在不断滴着鲜血。
纬苍然摇头:“从未见过。”的确,他虽然也见过不少结实的金属门和精巧的机关锁,类似黎氏金库这样的库门却是头次见识。首先它的门是用一整块厚重的钢板所铸,比同体积的石门硬度更大,即便使用炸药也很难炸开。
其次是门上的锁,使用的是一种古怪的链式复合锁,一共有十二个锁眼,而且这些锁一环套一环,必须按照特定的顺序来开启,否则整套机关就会完全锁死,恐怕真的只有动用炸药才能开启了。
“不够。”纬苍然看了看余斌品的下属所准备的炸药,摇摇头。
“纬先生,我们千辛万苦损兵折将到了这里,现在你告诉我们打不开?”余斌品的双眼又眯了起来。这个人平时看起来总是通情达理的模样,但到了怒火中烧的时候,便是全世界最不讲道理的主。纬苍然本来也只是答应带路,并没有说提供进入金库的方法,但此时余斌品显然是打算迁怒于他。
纬苍然对余斌品身上的杀气视若无睹:“有办法。地道。”
余斌品的拳头都捏紧了:“你看不出这块破门板嵌在地下有多长吗?等绕过它挖通地道,官兵早来了。”
纬苍然依然毫不紧张:“炸药。炸不动门,可以炸地。”
余斌品瞪着他:“老纬,还是你聪明!把你一起带出来真实明智的!”
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后,余斌品的下属们通过分次装填炸药,终于弄出了一条坑道。余斌品当先钻了进去,纬苍然犹豫了一下,紧跟在他身后。
然后两个人都像木头人一样愣住了。余斌品浑身紧绷,伤口由于用力而迸裂,刚刚止住的鲜血又开始往下流。他慢慢转向站在他背后的纬苍然,一字一顿地说:“听我说,南怀黎氏,富可敌国,对吗?”
纬苍然木然回答:“对。”
“那么,为什么这样的大富翁的金库,会只有这么一点点金子呢?”余斌品目露凶光,看来已经难以忍受了。在他的身后,是几乎空空如也的黎氏金库。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在这个宽阔到足以容纳几十桌酒席呃仓库的角落里,仍然还是有一些金铢,数量也不算太少——假如余斌品一夜之间连续奔袭两到三家普通的富商,大概也就是这个数,单纯从收益来算,足够他花销一两年了。
然而他却绝不会付出像今夜这样惨重的代价,带来的人死伤超过三分之二,几名心腹全部丧命,他就算是想再东山再起,也需要蛰伏很久才能混满恢复元气。对于他而言,今夜的买卖亏了,亏大了。——这竟然就是南淮黎氏的金库?这个声名显赫、产业遍布九州的商业世家,竟然只是金玉其外?——这难道就是故布疑阵?但看它的防卫水准又不像。更何况在之前的交手中,他还见到了黎耀的管家狄放天。他虽然负伤逃走,但在搏斗中全力以赴的样子不像是假装的。
纬苍然觉得脑袋快要炸开了。这个空荡荡的金库推翻了他之前众多的推测,把他的一切假设全都逼近了死路里。南淮黎氏……富甲天下……金库竟然是空的……喉头上忽然微微一凉,打断了他的思路,回过神来一看,却是满面怒容的余斌品,正用他那形状很像毛笔的古怪兵器抵住自己。纬苍然微微一笑:“别激动,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余斌品一怔。
“藏金子的地方。有个暗门。”他一面说,一面伸出右手向余斌品身后一指。余斌品心中大喜,连忙回过头去看,但头刚扭到一半就发觉不对,暗叫一声糟糕,不待头转回来,手中的铁笔径直向前送出。
然而这一刹那的失误已经足够断送全部胜机了。纬苍然伸出的右手腕顺势一抖,已经点在了他正暴露在面前的右耳下方。这一点看似轻描淡写,余斌品却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我说过,耳后这一处管用。”纬苍然淡淡地说。他正准备从地道钻出去,却又停下来,略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也没想到是这样。”
四没有了专业的易容师,雷冰没有办法改换自己这张脸,只能想办法换了换发型,希望能借此瞒天过海。她记得自己经常在故事里听到,某某某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往自己脸上涂黑泥抹灰尘,此刻想来,真是大笑话——一个一脸泥的人走在路上,是惟恐别人不多瞧你两眼吗?
市井间没有任何关于黎氏兄弟的流言,这反而让人不安。她在黎耀的府邸附近小心转悠着,希望能探查到一点蛛丝马迹,但黎府看上去风平浪静,什么异常都没有,连在附近卖茶叶蛋的小贩都多了两个——当然那很有可能是细作。
倒是另一条新闻令她心里咯噔一跳:关押纬苍然的那座死囚牢被劫了。目前消息严密封锁,跑了谁不得而知,也禁止外人探视。但坊间四处流传,关在其间的大盗余斌品逃走了。
如果纬苍然想逃,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但就怕这死脑筋的东西宁死也不逃。雷冰无可奈何的想。
正在郁闷着,背后有脚步靠近,那脚步极轻,如果不是雷冰已经渐渐养成了随时随地全神戒备的习惯,还真注意不到。她并不回头,做好了直接反手揍他娘的准备。
“警惕性好高,看来没白给我做这么一段时间的跟班。”身后的人说。
“你没死啊!”雷冰一时间连高兴都忘了。她简直难以想象,黎鸿是怎么从黎耀的魔掌中逃出来的。
回过头来一看,还真是黎鸿。不过他已经穿上了一身寻常平民的服饰,和他往日比戏服还花花绿绿的恶心装束大不相同,真让雷冰有点不适应。
“你还真是洗尽铅华呢。”她甚至顾不上打听一下对方如何脱困的,抓住时机先讥刺一句。
“可你现在的扮相,只是换了个发型,我相信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能认出你来,”黎鸿大摇其头,“也就只有你那么大的胆子还敢招摇过市。”
雷冰哼了一声,正想还嘴,忽然反应过来点什么,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崩溃了,内心充满着种种复杂的情绪:欣喜、愤怒、屈辱、羞惭。她大喘了一口气,努力镇定心神,慢慢问:“你的眼睛……治好了?还是其实一直能看到?”
“我曾经告诉过你们我的眼睛天生就盲了,但那并非事实。我的眼睛,是十五年前被我大哥黎耀用慢性毒药弄瞎的后来我想法子治好了,却一直伪装瞎子,否则的话,早就没命了。”黎鸿淡淡的回答。这话又让雷冰的心颤抖了一下。
“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离天黑还早着呢。”他接着说。
雷冰听着“离天黑还早着呢”这句话,似有所悟。再想到黎耀的歹毒,心里一阵同情,倒也顾不上去怨恨黎鸿欺瞒她了。她一面走一面问:“其实,被黎耀抓住的那个才是假的,而我从车里救走的,却是真的你,对吗?你连我也骗过去了,就是为了设这个局,让黎耀以为他抓住了真的,对吗?”
“我的演技还不错吧,”黎鸿淡淡一笑,“我可不是只会扮演纨绔子弟的。”
“但是替身确实存在,在酒楼里被抓走了。你那天晚上和我说的,替身的眼睛被你弄瞎,是真是假?”
黎鸿沉默了一阵,最后答非所问:“我大哥用残忍的手段对待我,我也不得不学一点他的残忍,否则怎么能和他抗衡。”
雷冰不再说话,跟在这个双目有神的黎鸿身后,只觉得他已经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了,一个自己半点也不认识的陌生人。她又一次想到了,所谓伙伴,其实与什么友谊、正义、是非、道德都毫无关系。很多情况下伙伴们只是碰巧站在同一条船上,所以才成为伙伴,而已。
仅此而已。
这个局的确是黎鸿精心设下的。在那一场酒楼之战中,死的只是无关紧要的手下,他的精锐几乎没有损失。而现在,他就像一个终于等到了机会的赌徒,准备把自己的赌注都押下去,而时间,就在今晚。
“不能让他有时间反应,”黎鸿解释说,“一定要速战速决。而且今晚有个很好的机会。”
这个所谓很好的机会是,黎耀作为黎氏的族长,已经宣判了黎鸿的罪行,其中包括“勾结外人、欺瞒族长、篡逆家产”等等,无论哪一条都够得上家法处决了。而今晚,就是黎鸿被押赴黎氏宗庙处决的时间,为了提防黎鸿的党羽去劫他——这种可能性极大——黎耀必然会带大批人马跟随在身边,他府中所藏得那个秘密,防卫就不会那么严密了。
当然,雷冰知道,那个即将被处死的“黎鸿”是假的,不会有哪怕一直耗子跑过去救他。这个可怜的替身,先被黎家老二常年囚禁并毁掉双眼,再被黎家老大取走性命,这辈子真算是交代在了黎氏手里。雷冰只能迅速地扭转思绪,以免在此关键时刻莫名浮现出对黎鸿的恨意,坏了大事。
黎府的防卫果然空虚,黎鸿这次带在身边的人数量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忠诚的死士。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抢夺黎耀所藏的那个秘密,以便为黎鸿争取到唯一可以用来要挟黎耀的资本。
连黎鸿本人也是在哥哥执掌家政后第一次进入他的住所,所以略显紧张。但当突破到曾在山顶见过的那一座巨大的石屋时,他一下子兴奋了起来,眼看多年来一直想要达成的心愿就在眼前,冷静如黎鸿,也禁不住手微微发抖。
“进去!”他大声发出号令,并且当先冲了进去。雷冰很担心他被偷袭,不过好像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从山顶看下去毕竟很难瞧得准确,雷冰发现,石屋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高达宽阔,事实上,这座屋子基本上占掉了整个黎宅的三分之一面积。
如黎鸿之前所打探到的,屋内什么怪异之物都没有,只是摆满了桌椅,坐在桌前的都是一些埋头苦算的读书人。他们显然在经年累月的日常运算中已经进入了麻木不仁的状态,黎鸿手下人好大声势闯进来,他们也只是抬头看上一眼,随即低下头去,继续忙碌着运算,似乎这些面带杀气的不速之客与他们毫不相干,即使这些人要屠杀他们,也听之任之,请君自便。
而他们运算的器械也不是常规的算筹之类,而是一个方头方脑的开口木盒,里面竖着一些铜棍,彼此通过齿轮相连接。雷冰好歹也算出生于星学世家,这样的计算工具却从未听说过,这样唬人的外表,也许真的可以一个顶二十个人工吧。
黎鸿的副手有条不紊的分派人手堵住所有出口,安排岗哨,要让这些人肉算筹们一个都跑不掉。黎鸿自己走到他们中间,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拨弄面前的计算器械。此人头脑聪明,对于算学原本有不少涉猎,但眼前这些人的手法奇特,让他看不明白他们的计算方法,只能叹口气遗憾的走开。
“这些东西看来我这样的笨人是没办法弄明白了,”他随手摸了摸身边的器械,哈哈大笑起来,“好在只要有别人来帮我弄明白就行了。”
他脸上浮现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感,这样的神情在他寻欢作乐的生涯中也不知出现了多少次,但每一次都是假的,只有这一次,当他发现并劫夺了兄长的秘密、在多年忍辱负重装疯卖傻之后终于占得上风时,才第一次显得那么真实,那么发自内心。那是一个被仇恨和痛苦紧紧束缚的灵魂,一个时时刻刻把自己套在假面里的灵魂,十五年来第一次畅快地发出欢笑。
同样的,这大概也是他的眼睛被自己的亲哥哥毒瞎后,十五年来头一次放松警惕,这只是发生在一刹那间的事情,但通常情况下,致命一击都是发生在一刹那。
雷冰恰恰也在这一时刻发现了不对劲,她正好顺着黎鸿的手看过去,却不小心注意到了那张桌后所坐着的书生。该书生皮肤苍白、脸色憔悴,的确像多年不见阳光的人——然而他的手却不大对劲。
那双正在拨弄着计算器械的手粗短有力,并且很稳当,半点也不像是一双读书人的手,倒是常年习武的角色。雷冰心头一紧,一个极度可怕的猜测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然而已经晚了。她还没来得及张口示警,那个“书生”突然伸出双手,一把捏住黎鸿的手腕。与此同时,靠他最近的五六名书生同时暴起,分袭黎鸿全身各处要害。黎鸿总算反应奇快,用力挣脱了对方的手,但手背上已经留下了几个极细的小圆孔。
那是早已准备好的毒针。黎鸿反抗了几招,身上就开始绵软无力,很快被制服。而他的手下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在黎鸿遇袭时,所有刚才还一副半痴半呆模样的书生也都突然间变了样,各个展露出不俗的武艺。他们猝然发难,而对手毫无防备,顷刻间就占据了先机。片刻之后,包括雷冰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经束手就擒。
黎鸿中毒后昏昏沉沉,似乎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雷冰却已经在心里喊了几百声“糟糕”了。黎鸿机关算尽,最后却反而把自己算进了黎耀的圈套里。黎耀一定早就识破了自己抓住的那一个是假货,却不动声色,故布疑阵,把所有的书生都提前转移了,安排上这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士在此守株待兔。为了让对方打消怀疑,他甚至不惜损毁那些一望而知非常贵重的计算器械。最后果然如他所料,黎鸿自己带上全部精锐前来送死。这真是一场完败。
她终于真正意识到了黎鸿和黎耀之间的差距。黎鸿已经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了,但他的一切行动似乎都在黎耀的预料之中。看来黎氏的家长,还真的非黎耀莫属。
雷冰叹息着,感慨着,直到黎耀走进来。虽然已经把黎耀作为假想敌那么久了,也曾多次和他的爪牙打交道,但这才是她第一次见到此人的真容。
第一印象是,黎耀和黎鸿长得很像,除了身材更矮并略显苍老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仔细看下去,黎耀目光中隐隐包含着愁苦,和他在生意上的成就很不相称,更像一个仕途不如意的读书人。雷冰努力想要在他身上找到一点老奸巨猾的样子,可惜还是失败了。
看来这才是个真正深藏不露的老狐狸,雷冰得出了结论。
黎鸿见到兄长出现,精神立刻集中起来。他用极度仇恨的目光瞪着黎耀,黎耀迎着他的目光,走到了他的跟前。
“你的这一番计谋,险些就骗过我了啊,弟弟。”黎耀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一般生意人那种或粗豪或沉稳的语调,倒像是一个潦倒青楼的颓废词人正在感怀悲秋。
“你是怎么看破的?”黎鸿冷冷的问,“在这一点上,我认栽,没想到如此苦心谋划,还是不及你。”
“不能这么说,”黎耀苦笑着回答,“其实你的计谋本没有错,错在你物色的替身。”
“我的替身?”黎鸿一怔,“我本以为你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面,偶尔见一次也不过说上两句话就分手,你应该分辨不出相貌上的细微差异。”
黎耀叹息:“我的确分不出来,除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眼睛。”
黎鸿不解,黎耀摇摇头,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你别忘了,你的那双眼睛是被我毒瞎的。这么多年来你装作不知道,我也装作不知道你知道,但我们两人对真相都是心知肚明。”
“那又如何?”黎鸿哼了一声。于他而言,这件事实在是心头仇恨的根源,听到黎耀以那样轻描淡写的的口吻说出来,如何能不发怒?
“不如何,只是我早就知道你的眼睛并没有瞎。”黎耀此言既出,黎鸿和雷冰都是面色惨白。
“因为坏事是我干的,我才会一直对后果耿耿为怀,”黎耀说,“我也许记不住你的脸长的什么样,但我一定记得你的那双盲眼。知道我后来怎么发现你的眼睛已经被治好了吗?就是注意到了眼珠子的色泽不对——上面本来应当有毒药的淡绿色,显然你在伪装的时候忽略了这个细节,以为盲眼都是差不多的。这次你的替身别的地方都像,那双眼珠子却是真瞎……我如何看不出来?”
黎鸿怒吼一声,就想扑上去,但他的身体已经被牢牢捆住,这一下只能徒劳地令自己滚倒在地上。黎耀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雷冰敢肯定那绝对是怜悯的眼神——挥挥手,命令将两人都押下去。
“你这种伪善的人,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临死前也算开眼了!”雷冰忽然冷冰冰地撂下一句。
黎耀看了她一眼,宽容地笑笑,并不理会。
五大约就在黎鸿被抓走的第二天,有一个一脸贼兮兮笑容、看上去就不是好东西的年轻男人敲开了黎鸿府邸的大门。他很有耐心地敲了足足有七八分钟,终于一个管家摸样的中年人出来开门了。
“找谁?”管家很不客气。
“我找黎二少爷,”这人笑得很谦卑,“我和二少爷实在青石认识的。他说过,我遇到什么麻烦,尽可以到南淮城找他,他一定……”
“甭找了,回去吧,”管家挥挥手,“从今天起,没有黎二少爷这个人了。”
“可是,为什么呀?”来客一脸诧异,一脸绝望。管家转身重重关上门,不再搭理他。
他这时才扔掉方才的表情,一脸轻快的离开黎府,来到一条小巷子里的一个窄小茶铺,和他的女同伴会合。
“看来黎鸿是真的出事了,而且很可能是全军覆没,否则黎耀的手下不会用那么肆无忌惮的口气和我说话。”君无行分析说。他心里又开始担忧雷冰,根据这个女人的性格来推测,她十有八九会和黎鸿一起落难。但他不想这种低落的情绪感染到邱韵,所以面上仍然装得若无其事。
“可是为什么南淮城还是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邱韵不解,“是还有别的事情发生吧?”
“再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君无行说,“在南淮这样的大城市中,永远不会有任何你打听不到的新闻,只不过这些新闻的真假虚实往往无人知晓罢了。”
“然后就得靠您老人家的聪明智慧的头脑来辨别真伪了,对吧?”邱韵一笑,“后半句我替你说了。”
君无行气哼哼地瞪了她一眼,灰溜溜走掉了。邱韵喝到第二壶茶时,他回来了,看起来有些神采飞扬,无疑是打探到了什么好消息或者有趣的消息。
“原来他们是在搜捕几名逃犯,”君无行说,“前几天,几乎就在黎鸿被捉的同时,一名重犯在同伙的策应下逃狱成功。然后他紧接着就选在当晚干了一件大案,袭击了黎氏的金库。”
“真有胆量,”邱韵说,“黎氏的金库,那一定收获颇丰了。”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君无行神秘一笑,“有一则很有意思的流言,说他们那晚上什么都没有偷到,不是因为黎氏的防守太严密无从下手,而是因为——仓库是空的。”
邱韵愣住了:“空的?那是个假的吗?”
“是啊,所有人都这么说,”君无行笑容更加诡秘,“坊间纷纷传言,黎氏的真正金库其实根本不在南淮城里面。人们都夸赞黎耀果然无比精明,不愧为九州最有头脑的商业巨子。”
邱韵盯着他的眼睛:“那你的看法呢?为什么我觉得你一脸‘全世界都是傻瓜只有我最聪明’的表情?”
君无行收起笑容:“好吧,那我就严肃一点。我只不过是有一个猜想而已:万一那座真的就是空的呢?也许他们并没有找错地方,错的只是以为那里面有金子的人们。”
邱韵思索了一会儿:“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如果黎氏并不如它表面看起来那么富有,赚的钱都到哪儿去了?”
“是啊,赚的钱都到哪儿去了?”君无行往椅子上一靠,“其实自从到过塔颜部落,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大致了解了之后,我就一直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这个猜想太过奇怪,连我自己都觉得深入下去挺可笑的。如果黎氏的金库真是空的话,我这个荒诞不经的假设,倒搞不好会切中要害。”
“什么假设?”
“先不能说,猜错了就丢脸了。”君无行摇摇头。但邱韵看得出来,这家伙的脑筋又开始飞速运转了。和君无行同行多日,她深知此人虽然毛毛躁躁,办事总有无数破绽,但头脑灵活、胆大心黑却是毋庸置疑。这种时候,也话真的只能指望于他那些“荒诞不经”的念头了。
“对了,”君无行忽然说,“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还有什么?”邱韵有些紧张。
“再过两天,就是南淮城的焰火节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邱韵哭笑不得:“我以为有什么大事呢!焰火节有什么好说的?南淮城这个地方,每个月至少有一两个莫名其妙鸡零狗碎的节日,以便让百姓们闹腾花钱,让商人们赚钱。”
“那我们更应该与民同乐了,”君无行说,“上次从那三个死人身上搜出不少钱,正好找找乐子。”
邱韵很无语,更加无语的是,君无行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居然真的行动起来了。他找到南淮城颇有名望的焰火作坊“飞花坊”,向他们订做了一款焰火。
“时间太紧了,”焰火师傅很为难,“一般订做都得提前七天左右,可现在只剩两天了。”
“我给您三倍的钱,”君无行摇晃都手里的钱袋,条件是焰火节当夜必须交货。”
邱韵冷眼旁观,等他千叮咛万嘱咐交代妥当,低声问他:“你是想要给黎耀发什么讯号吧?”
“是啊,”君无行兴致勃勃,“与其让他始终躲着让我们见不到,不如逼他主动出来见我们。记得我们在大雷泽见到的渔民捉刀鲽吗?一样的原理。”
“那你要发什么讯号?”
“天机不可泄露,泄露了就不好玩了。”
这一夜南淮城热闹非凡,比之只有富人才能亲身参与其中的花船赏,穷人们也能够买得起便宜的焰火直冲上天。在这个万民同乐的夜晚,南淮城的天空被点亮得犹如白昼,无数绚烂的图案在半空中绽放,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令人心情愉悦的和平的硝烟味遍布全城。
按照惯例,焰火节从天色刚黑即告开始,一直到刚刚翻过这一天时结束。因此,在深夜艮时来到时,所有的焰火都止息了,最后一组焰火同样依惯例射上了天空,那是南淮城守的祝福。当九朵象征着南淮城的丹叶桂花闪过夜空时,人们发出了满意的叹息,并准备各自回家睡觉。
就在这时,已经平静的夜空却突然间再度爆发出亮光。
竟然有人在城守之后还放出了新的焰火。那焰火十分怪异,既不是什么常见的福禄寿喜等文字,也不是什么花啊元宝啊虎啊之类的图案,而是几个似图非图、像字又谁都不认识的奇怪线条组合。在所有其他的焰火都消失后,这些排成一排的莫名其妙的图形在天空中分外醒目,或者说,刺眼。
“兴许是哪个烟花坊的师傅手艺出岔子了吧?”人们疑惑地交换着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