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的心里往往存在着一些非常矛盾的地方,当总有人和你过不去、想方设法与你为敌时,你会觉得很苦闷,希望这些该死的麻烦尽早过去;但是当再也没有人和你过不去,仿佛全世界都将你遗忘了的时候,你又会无比失落,感到自己不再受人重视,有一种地位上的巨大落差感。
现在雷冰就感受到了这种落差。她离开小城后,就一路向西奔赴宛州,每天晚上脑袋下枕着弓箭睡觉,却始终不见有什么人来骚扰她了,这让她十分纳闷。一直到过了兰缀江,她才无意间打听到真相:原来自己的悬红在前些日子已经被突然取消了。
不过雷冰的悬红取消,新的又出现了:如今整个江湖都在想办法捉拿一个叫君无行的男人。这仍然是宁州血羽会开出来的通缉,数额比雷冰的还高,达到了一千四百个金铢。
凭什么这个无赖比我还值钱?雷冰想着,颇有几分愤愤不平。当然回头想想,这毕竟是件好事,以后不会再有人找自己麻烦了,行动起来会更方便。只是想到君无行那张嘴脸,以及他可能说出的“最后我还是比你值钱”之类的话,实在令人愤慨。至于君无行会否因此遇到危险,她反而没有想到,大约是因为她的潜意识里已经不情愿地承认了这厮照料自身的能力。
尽管悬赏已经取消,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令雷冰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稍有松懈。每经过一处城市,她都会花上一天工夫在城里稍微逛逛,关注那些商铺、票号、酒楼之类的场所。她发现黎氏的踪迹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无所不在,尤其在稍具规模的大中城市里,许多商号的招牌比黎氏的都要多。
但越到小地方,黎氏的招牌反而会增多,黎氏势力范围之广,由此可见一斑。到后来她还发现,有不少商号虽然并没有打着黎氏的旗号,但实际上的后台老板,都是黎氏。这样算起来,黎氏实际上掌握着富可敌国的势力,在表面上却又想方设法地收敛。人们只知道南淮黎氏乃是富甲一方的大富豪,却不知道它的财力足以令一个国家都黯然失色。
看来我真的是在蚍蜉撼大树?雷冰不无犹豫地想。好在她天生就是那种迎难而上的不要命的性子,黎氏的强大反而激起了她的斗志。此后的行程她加速赶路,只觉得骨架都要被坐骑给颠散了,在一个热得连蝉都没力气叫的下午,她终于进入了南淮城。
由于此前也见识过不少人类的大城市,而羽人的宁南城原本也是仿造人类而建,所以南淮城虽然别样繁华,倒也并没有给她太深的触动。她只是不断地擦着额头上永远擦不完的汗水,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客栈洗个澡,然后好好休息一下。既然已经来到南淮这个黎氏的大本营,什么时候行动反而不必着急了。
舒舒服服泡在温水里时,她觉得自己简直想要就这样在水里大睡一觉,并且开始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唉,我为什么不是一个鲛人呢?可惜还没能进入变成鲛人的美梦,客栈的窗外传来了一阵阵喧哗声,一下子将她惊醒。而且那声音闹闹嚷嚷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雷冰很郁闷,只好出水穿好衣服,但楼下的喧哗还没完没了,好像是发生了什么麻烦事。雷大小姐是一个蛮有好奇心的人,这一下反正睡不成觉,多管闲事的兴致立马涌了上来。看看,我就是随便看看,她对自己说,不会违背我进入南淮前定下的“少惹事、少露面、少出头”的原则的。
走出客栈大门,就见到一大群人挤在一起,人圈中无疑有热闹可看。雷冰绕了几个圈子,找到条缝钻进里圈,看到一幕让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场景。
她看到一个个头高高的青年男子,那一头银色的头发说明他是自己的同类——羽人。该同类长得倒是不赖,某种程度上甚至有一点像君无行,然而气质上和君无行那个无赖相去甚远。眼前的这个羽人脸上明显带有某种强烈的正气,或者从另一方面来形容,呆气。
他的手上抓着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那少年也不挣扎,只是漠然地站在那里,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与己无关。他脚底下则躺着四个人类的年轻人,看装束就是地痞无赖,好像是被他打了,正在地上呻吟不止。
比较糟糕的是,他身旁还有一个看年纪六十余岁的老者,老者几乎是跪坐在地上,死死揪着他的衣服不放,嘴里不断地嚷嚷着点什么。羽人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抓住那少年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雷冰听着围观人们的议论,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原来那小孩子这天从中午起一直游荡在附近街区,偷袭路边经过的妇女。他的脚步又快又轻,看准了一名头颈戴着项链或耳饰的目标便从背后冲上,猛地一把将东西扯掉,随即撒腿便跑。女人通常奔跑迟缓,即便被抢,也没有办法追得上这个小孩。一个下午,便有七八个人被他抢走了饰物。
而这位羽族青年碰巧路过此地,发现了这少年的伎俩,不声不响地等到他再次作案时,出手抓了个正着,并打算把这小孩送到官府去。孰料刚刚揪着他走出没几步,那四名地痞不知从哪个角落抢了出来,二话不说对着他拔拳就打。但这羽族青年看似瘦弱,武功却不低,一手抓着抢东西的少年,另一只手把他们四个全都收拾了。
此时那老头便登场了,一把揪住他,大呼小叫“羽人当街行凶了”,于是引来了大群人围观。这些人平日里也是深受地痞小偷之害,对被打者并无同情,但想到“羽人在人类的地盘打人”这等事件,大抵还是心头不大舒服,以至于竟然没有一个人过去排解。
雷冰五岁时遭逢巨变,从此生活在社会底层中,后来又游历过不少人类城市,对于这种利用小孩犯罪的小集团了如指掌。她走上前去,悄声在那老头耳边耳语说:“见好就收,不然姑奶奶把你们连窝端了。”
她目光中露出的逼人锋芒让人不寒而栗,那老头经验丰富,知道此女招惹不得,但还是有些为难地指了指被抓住的少年人。雷冰扭过头,同样悄声在羽人耳边说了一句:“先放了他,此处不宜惹事。”
羽人看她一眼,仍然有些犹豫,雷冰气得就想骂他一顿,但还是忍住气说:“别人的地盘,不要造次!”她硬把对方的手掰开,粗暴地将那少年推给老头,抓起羽人就走。
一直走到僻静处,她才停下来,对他说:“何必在人类的地方管那么多闲事?那些人是一伙的,专门拐骗小孩,训练后为他们偷抢财物。那种事情,地方官府通常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能有什么办法?”
羽人静静听她说完,慢吞吞回了一句:“律法总是律法。”
雷冰肺都快气炸了:“你怎么那么死脑筋,律法难道就是万能的?律法管不了的事情多了去了。”
羽人仍然简单地回答她几个字:“能管的就不放过。”
雷冰听了这话,反而警惕起来:“你是做什么的?难道是个捕快?”
对方点点头:“虎翼司,纬苍然。”
听到“虎翼司”三个字,雷冰刚刚生起的一点见到族人的欢喜顷刻间化为了怒火。她想起自己幼年时被抄家的经历,那个领头的王八蛋就是虎翼司出来的。后来她曾经想过去报复那厮,结果一打听才知道,他把从自己家中抄走的星图给弄丢了,最终被撤了职,从此前程尽毁,这才打消了这一念头。
但这并不能减少她对虎翼司的厌恶。这个叫纬苍然的人既然来自虎翼司,那自己和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幸会,再见。”她冷淡地说,转身离去,甚至没有出于礼貌也报上自己的名字。
“再见,雷小姐。”对方说着,向着反方向离去。雷冰猛地刹住脚:“喂,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血羽会的悬红,有画像。”纬苍然说,并没有停步。雷冰不觉有气,抢上去拦住他:“你说话能不能多说几个字?难道和我说话很丢脸么?”
纬苍然有些手足无措,想了想说:“不是。”再想了想又说,“习、习惯。”
他看起来在漂亮姑娘面前说话很紧张,总共回答了四五个字,居然脸都有些红了。雷冰看着他这副窘态,实在忍不住想笑,心里的恶感也一下子减轻了不少。看来这是个老实人,她想,至少和君无行比起来绝对是个老实人。倒是不妨和这个人说说话,好歹也是同族。
雷冰虽然一向喜欢挖苦君无行为人轻薄无行,但不知为何,自己也有一点点被他潜移默化了。此时她大大方方地邀请纬苍然一同去喝一杯,这可不大像她以往的作风——要她拿着刀子闯进男浴室她大概也敢干,要约男人喝酒却是绝对不情愿的。
纬苍然如她所料地没有拒绝,当然很可能是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一个姑娘。但无论在哪里,他的话都很少,这反而更让雷冰觉得很有趣。
“堂堂虎翼司大捕快万里迢迢跑到南淮,是有什么要紧案子要办么?”她故意问,想看看这个不善言辞的家伙如何搪塞。没想到纬苍然没半点犹豫,顺着她的话头点了点头。
雷冰反而呆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接着问:“能告诉我是什么案子么?一定很好玩吧。”
纬苍然这次坚定地摇摇头:“不能说。不好玩。”
“你才不好玩。”雷冰撅起了嘴,很想在他的木头脑瓜子上狠敲一记。纬苍然看出她生气,大概心里也有点抱歉,非常难得的主动找话题。可惜此人交际经验基本为零,一时想不起有什么话题与雷冰相关,结果一开口就直接奔着他人的痛脚而去:“你祖父是雷虞博?”
雷冰面色刷地一沉:“是又怎样?纬大捕头可有兴趣将他擒拿归案,以正律法?”
纬苍然继续诚实地摇头:“不。此案有问题。也许他不是凶手。”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
雷冰为了祖父的事情,这些年来东奔西走,历尽波折,后来虽然有君无行相助,但那家伙一脸贪财好色的模样,答应帮助自己也说不上究竟为了什么——至少用他的原话,他对案子的真相本身并不大在意。纬苍然是第一个人,第一个真心实意地认为她祖父不会是杀人凶手的人。
她蓦然间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几乎就有大哭一场的冲动。但她强行忍住了,抓起酒壶直接往嘴里倒酒,呛得她一阵咳嗽,顺势抹去了眼角滑出的几滴泪水。
“慢点喝。”纬苍然不无担心地说。
“没事儿,天热口渴,”雷冰摆摆手,定了定神,“你说你觉得我爷爷的案子有问题,为什么?”
纬苍然又犹豫起来,好像是在斟酌应不应该说出口,但估计他觉得对嫌疑犯亲属说两句也无妨,所以最后还是开了口:“动机有问题。”
“能详细说说么?”雷冰问。
纬苍然回答:“不能确定,因为我只是看资料推断。”他的言下之意是,在亲身考察过现场之前,一切都未有定论,这倒是一种严谨的作风。但禁不住雷冰软硬兼施地磨,他还是皱着眉多说了几句:“雷虞博之前修建观象台,累到吐血,可见并无杀人预谋。”
这话的意思是说,如果早有杀人之心,当知道观象台不可能完成,也就不会如此尽心尽力。雷冰又问:“那为什么不会是他临到了塔颜部落才突然起意杀人的呢?我爷爷虽然体力不好,但是脑子很管用,如果先下毒再纵火,也不是不能办到。”
纬苍然说:“如果能设计那么缜密,他不该被人发现行迹。”
这话倒也有理。雷冰叹口气:“可惜最后只有他的尸体没有被人发现,而且有很多人看见他飞走了,当时那个河洛部落里,只有一个羽人。这一点坐实了,连我自己都怀疑其实他就是凶手。”
“办案需要证据。”纬苍然简单地说。雷冰一笑:“我之前也是那么想的,所以原本打算去一趟塔颜部落,多了解一点细节。可是到了后来,我觉得我可能发现了主谋者的蛛丝马迹,所以直接来了南淮城。”
纬苍然心里一惊,想起自己所发现的两桩风马牛不相及的案件中毒物的巧合,并由此怀疑到了黎家。宗丞派自己来南淮调查黎耀,不过是个巧合,这个叫雷冰的女子来南淮找所谓“主谋者”,难道也是巧合吗?
他正想发问,酒店外却传来一阵叫喊声。两人回过头时,正看见一大帮子地痞涌将进来,为首的正是刚才同纬苍然为难的那个老头。
“就是他们!”老头怒吼着,“敢在我们人类的地盘撒野,大家一起把这俩扁毛给修理了!”
雷冰见自己好心放过他一马,他却还来找茬,不由怒从心起。眼见着来的都是一堆歪瓜裂枣的杂碎,三拳两脚就能打发,正想上前活动一下筋骨,忽然间想起黑道中常见的老套路:一群高手伪装成普通平民一拥而上,然后突然施展绝技,将目标杀死。
莫非这也是那样的阴谋?雷冰不敢怠慢,眼看当头的一个秃子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她抬手在对方肘上一卸,肩膀顺势一带,动作看似简单平淡,却是她多年苦练的绝招之一,因为羽族骨质中空,力量比之人类要弱不少,此等借力打力的法子最能抵消身体上的劣势。只听得背后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她这一带竟然直接将那秃头摔到了身后几尺的柜台里,木屑、碎瓷片、纸张、酒水四处飞溅。那秃头半天也没重新站起来,想来已经摔晕了。
咦,这帮家伙原来如此不济事?雷冰颇有些为自己的过分紧张感到羞愧。她和纬苍然一同动手,很快收拾了这帮地痞,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然后……然后她和纬苍然就进去了。一群捕快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那样,突然将他们包围,不由分说将两人拘了回去,并以“挑起种族矛盾”、“公共场合斗殴滋事”等罪名判两人入狱六个月。
雷冰过去倒也听说过人类的司法黑暗,羽族内部这种事情原本也不少,但这样亲身经历一次不调查、不问讯、不取证、不辩护的判罪,还是第一次。刚一来到南淮,难道就要在号子里蹲上半年养膘?她一时恶向胆边生,就想要掀翻身边的衙役,直接逃走,但纬苍然镇静的眼神让她没有那么做。
“没事,”纬苍然说,“等着,有人。”
这句“有人”的意思,无疑是说,有人会把他们捞出来。她知道,说话很少的人往往不会说谎,而且这个纬苍然看来是个脑筋清醒的人,他说有,那多半就会有了。于是她不再挣扎,居然真的安然在牢狱里睡了一夜,并且把晚饭中的青菜萝卜都挑出来吃光了。
第二天果真有人出来把他们保了出来。那是一个和和气气的中年人,但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必定是那种十分厉害的角色。这个自称叫做狄天放的人看来和纬苍然是旧识,打起招呼来甚是亲热:“纬兄好快的脚程!我回到南淮不过两天,没想到纬兄就已经紧跟着到了。”
纬苍然并不说话,只是冲他点点头。狄天放又说:“只是纬兄初来乍到,对南淮城的种种情况只怕了解不深,还是不要四处闲逛为好。此次若非兄弟碰巧耳闻此事,只怕纬兄的麻烦就不小了。”
纬苍然看他一眼,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应该多关我两天。你说话气会更足。”
狄放天听了这话,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但脸上的笑意依然不变:“纬兄大才,非我能及,在你面前我说什么气都不会足。只不过自古锐器易折,良木易毁,在南淮这样的地方,小心一些总是好的。当然我的建议仍然是,远离这样的是非之地,宁州多好啊,我都时常想在那里定居呢。”
雷冰听着两人对话,虽然大半不明其意,却也慢慢理出点头绪。原来这起事件就是狄放天安排的,目的是为了把纬苍然吓走,而纬苍然显然是故意被抓,目的也是向他示威: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她迅速得出结论,纬苍然此行来到南淮,一定就是和狄放天作对来了。
等到纬狄二人礼数周到而又火花四溅地告别后——狄放天除了向她礼节性地问好之后,并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迫不及待地问纬苍然:“这是什么人?是你要抓的对象?”
“不。是他的老板。”纬苍然回答。
“他的老板是谁?”雷冰继续问,“告诉我呗。反正我知道他姓狄,看他的派头肯定也算南淮知名人士,要自己打听也不难。”
纬苍然考虑了一会儿,知道迟早也瞒不住,于是低声说:“南淮黎氏的大公子,黎耀。”
刚说完这句话,他诧异地发现,雷冰的神情立马变了。那一刻她看起来像是一个终于找到猎物的兴奋的猎手,又像是一只听到了猎手弓弦声的愤怒的野兽。
如果不是为了生活所迫,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在可怕的大山里跑马帮呢?马帮汉子即便挣到了钱,也会很节约,更何况这一趟遭遇山崩,损失了不少货物。
所以他们挤住在城西一家最廉价的小旅店里,睡的是木板房里的大通铺,晚上睡觉时从里面将门一插即可,君无行离去时就是插好了门,然后跳窗而出。结果大火烧起来,人们在房间内谁也没能跑出去,竟然尽数被烧死。
火场内焦臭一片,令人作呕,一具具黑漆漆的尸体被抬了出来,触目惊心。君无行守在一旁,看着人们忙碌着,面无表情。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与悲愤中缓过来,那是他一向的作风,既然死者已矣,空悲切也没什么用,不如做些实事。
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马帮众醉得固然厉害,也不至于火起时没一个能逃出去。要知道这等廉价小旅店,木板恨不能比一块布还薄,即便君无行这样不善武力的,撞开门甚至撞破墙板都并非难事,何况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
要么是他们先被害了,要么是他们中了什么迷药彻底不省人事。见鬼,君无行想,这个火场为什么会让我想起十五年前的那起凶杀案,虽然我自己并没有亲历?同样显然是非正常的死亡,同样是现场毁坏得一塌糊涂,尸体都被烧成了焦炭,这一次就发生在君无行眼皮底下。但这一幕场景总让他禁不住要联想到一些什么,一些让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的东西。
想到十五年前的案子,他才反应过来另一件事:重要人物王川死了。这一噩耗令他顷刻间又沮丧起来,邱韵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她并不明白君无行沮丧的原因,以为他只是单纯为了朋友的死而伤心。
君无行叹口气,也没有心情向她详细解说,开始揣测着这些人的死因。按理说,这些马帮一般不会得罪人,更不至于招惹到别人一口气把他们全都杀死。推测下来,只有唯一的可能性: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死的。
这个结论让人很不好受,但却是唯一说得通的理由。自己昨晚的确和马帮一起住进了旅店,而且别好了门,如果有敌人在门外监视,听到别门声就会放心,却不会想到自己又跳窗出去约会佳人。他可能是用迷香一类的东西,在那破墙板上随便找个洞吹进去,然后再纵火焚烧。若不是自己念念不忘邱韵,此刻恐怕也成了焦炭了。
这一切依然是为了掩盖十五年前的真相。那个真相之下,不知掩盖着怎样不可触碰的秘密,会让那只幕后的黑手一而再、再而三地行动。
那我一定要揭开这个秘密,让你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君无行恶狠狠地想,鼻端仍然有尸臭围绕。
“这会是谁干的?”邱韵喃喃地说,“会是请秋余去杀你的那个黎耀么?”
“是他,”君无行紧握着拳头,“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难道你要去南淮找他?”邱韵皱着眉,“那几乎就是送死。”
“我会去的,但在此之前,我要先到大雷泽,越快越好!”君无行说。
在这种澎湃的复仇之念的刺激下,他近乎无所顾忌地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向邱韵和盘托出。邱韵也没想到其中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听完面色惨白,半晌不语。
“所以你可以想象,六位星相师的死亡背后必然藏着深深的罪恶,不然黎耀不会如此兴师动众,甚至于请出秋余这样的顶尖杀手,”君无行说,“所以我就更不会放过他了。”
“当时秋余也对我说,黎耀对你们很头疼,所以才请他出山,”邱韵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当时他用的词是‘他们’,也就是说,你还有同伴?”
君无行尴尬地一笑:“是有一个,不过我们后来不同行了。”虽然他其实和雷冰并无特殊关系,和邱韵……当然就更没有了,但出于一种男人的古怪心态,他还是赶紧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过头去,打算将同伴们的尸身一一认领,然后想办法通知其亲属。如你所知,君大爷不想做事时总是百般推诿,但到了自己想做事时,不会计较任何麻烦。
然而此时他才发现,这样的尸体相当不好辨认,因为每一具焦尸面貌全毁,外表的特征完全消失,他纵是能记住谁脸上有刀疤,谁长着长胡子,此刻也是完全无济于事。
他唯一能认出来的就是王川的尸身,因为河洛的身躯实在太小,即便都因为焚烧而蜷缩,还是与众不同。更为与众不同的是,他死后的姿态非常怪异,双臂并拢放在胸口,手掌外翻,两腿弯曲盘在一起,乍一看有点像那些苦修士们打坐的模样。这应该是河络族冥想修炼的姿势,君无行想,这个虔诚的老河络,即便是早已遭到放逐,仍然固执地保留着许多河络的习惯,即便在喝得大醉的时候,仍然不忘坚持冥修。他不由又是一阵难过。
此时火场外跑来一个哭哭啼啼的老羽人,二话不说就想冲进去扒尸体,所幸被拦住了。一问才知,此人十余年前得罪了家乡的贵族,逃难至此,就在九原城四处给人做杂工糊口。前一天他的两个侄子做生意亏了钱,到这里来投奔他,他却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安排他们先在这低价的旅店住下,没想到这一住就丢了性命。
老人哭号着,想要找到自己的两个侄儿,但是他记忆中的侄儿也只是不到十岁的孩童,十余年后再见,不过匆匆半日,教他如何在焦尸中分辨?
“我们羽人的个子比一般人类都要高。”他只会不断地向地方官重复这句话,地方官只能苦笑:“老头儿,尸体烧焦之后很难分辨的,即便是身材,由于燃烧烧尽了体内的脂肪与水分,所有尸体都缩得小小的,也和死前完全两样。羽人和人类的骨头外表看区别不大,非得验尸后才能分辨。”
“那就验尸啊!”老羽人哭着说。
“那你可得掏钱。”地方官耸着肩说。
这以下两人之间的扯皮君无行基本没有听到。方才地方官所说的那句话仿佛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上:“尸体烧焦之后很难分辨的,即便是身材,由于燃烧烧尽了体内的脂肪与水分,所有尸体都缩得小小的。”“羽人和人类的骨头外表看区别不大。”
他终于想明白了,从刚才开始一直盘绕在自己心中的那一点“不对劲”究竟是什么。那些尸体!十五年前的那些尸体!据说凶手还使用了助燃的药剂,因此死去的六位星相师被烧得更加彻底,每一个人都只剩下一点残存的骨骸。当然了,其中有一位夸父,一位河络,那无疑是醒目的、可辨认的。但剩下的人类和羽人混在一起,恐怕就……很难分辨了。
由于和君微言感情淡薄,他自己并没有太过关心那桩凶杀案。于他而言,君微言死了就死了,其他几个老家伙更是关他鸟事。但雷冰曾向他详述过案件经过,他记得其中的细节,由于所有目击者都确认有一名羽人逃走了,因此并没有进行详细的验尸。——假如雷虞博其实并没有杀人也没有逃走,而是作为受害者葬身火窟的话,那也不会有人察觉到。河络们会把他的尸体当成人类收敛,而不会注意到真正的凶手已经消失了。——如果这个推断成立,那个飞上天的人究竟是谁?明明只有雷虞博是羽人,为何会多出一个人能飞?
一阵诡异的震颤出现在了君无行的脑海中。这并不是一种形容方式,而是一种真正的震颤感。仿佛是头脑里有一块地方始终被布牢牢遮住,但在此刻却被神奇的力量猛地一下掀开了。君无行知道,这是一种封闭记忆的秘术,但当受到和该记忆有关的关键因素的触发时,那种封闭很有可能失效。
而现在,秘术失效了,记忆在这样一个尸臭弥漫的火场旁打开,但触发的因素并非是火灾、尸体等等,而是——一个隐藏的羽人。这一记忆在自己的脑子里躲藏了十多年,如今终于憋足了劲浮出水面了。
君无行疲惫地舒了一口气,觉得全身软软的,几乎想要就在地上坐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了这起凶杀案的真相。虽然潜藏在背后的动机还不清楚,但是杀人凶手是谁,似乎已经很明了了。
君微言,养父君微言,现在君无行满脑子都是这个人。其实自己早该想到,也只有他那样深沉的心机,才会一直隐瞒着自己羽人的身份,并且不动声色地移祸给无辜的雷虞博。而那段记忆,那段被牢牢封存起来的可怕记忆,为这种推断提供了最好的证据。
养父的身材一向比常人略微瘦削一点,但他常年都穿着宽松肥大的袍子,因此并不是很显瘦。君无行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曾经在一次奔跑中无意间撞到了养父一次,居然把他撞得趔趄了几步,可见他的身体也并不重。——羽人和人类体质上有差异,他们身材更细长,也更轻,中空的骨质才能令他们飞起来。
养父虽然深沉,却并不孤僻,时常会和星相界的同道或者其他有身份的人欢宴聚会,宴席上他一般吃得很少,理由是自己胃口一向不佳,不过也并不避讳吃肉。然而回到家后,有时君无行会听到养父呕吐的声音。——羽人的传统习俗是不食肉的,虽然新派的羽人不少已经摒弃了这一传统,接受了更易令身体强壮的肉食,但大多数羽人仍然坚持食素。
养父平时有空就喜欢在树林里走走,却并不喜欢木制品。他尤其对于参天大树有一种偏爱,每次看到都会禁不住上前抚摸,而他有一次碰巧看到大规模的伐木场面,当时脸色就变得很难看。——羽人自古居住在森林中,崇拜树木,尤忌采伐。
以上三点都很可疑,但还不足以作为证据,真正的证据作为记忆被封闭了,君无行刚刚将它找回来。
这件事情发生在某一个月圆之夜,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君无行也能感受到那时候的巨大恐怖。当时他刚刚被收养不久,尚且不明白君微言的真正意图。君微言对他虽然比较冷淡,但在衣食上至少从未亏欠,这一点对于一个饱受饥馑折磨的孩子而言倒也足够了。哪怕明天就要被宰了吃肉,至少今天先让我填饱肚子,他想。
那个月圆之夜的晚餐餐桌上,摆着君无行最喜欢吃的烧鸡。君微言从来不碰这东西,说自己从来不喜欢鸡肉味,君无行如果想吃,养父就会给他一些钱,让他在外面吃。因此这一晚餐桌上出现鸡肉,让君无行颇有些诧异。
君无行那时候体现出了非常难能可贵的人小鬼大。他不认为人会无缘无故做出反常举动,意识到那烧鸡多半有点问题,于是装模作样地吃了一些,却暗地里把鸡肉都藏进了袖子里。离开餐桌后,他咽着口水悄悄把那些鸡肉扔给了自己养的一条土狗,土狗嚼完了肉,不久就睡着了,睡得很沉,用脚都踢不醒。
养父果然想把自己迷晕,君无行为自己的小聪明得逞感到高兴。养父想要干什么?难道这个道貌岸然的中年人想要背着自己约会漂亮姑娘?对男女之事其实一窍不通的小屁孩兴致勃勃地胡乱猜测着,早早跳上床开始装睡。
不久之后,养父就过来试探他了。养父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告诉他还有半只鸡没吃完,君无行只是装作没听到,还十分逼真地打起了呼噜。养父放了心,走出门去。
君无行等了一会儿,等到养父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悄悄爬起床,蹑手蹑脚摸出门去。这一夜月光清朗,明月的光辉笼罩着大地。君家住在一片小树林旁,那片树林往日在夜色下总是显得有些阴森狰狞,而在这样明亮的月色下,居然有几分温柔的味道在其中。
然而养父不见了。君无行用尽可能轻快的脚步把四周都找了一遍,养父真的不在了,地上甚至也没有脚印。这可太纳闷了,难道他已经悄悄地跑远了、到一个更加隐秘的地方去和情人约会?
正在胡思乱想着,一种本能的警觉令他无意识地抬起头来。然后他的苦胆差点被生生吓破。养父,他见到了养父,养父就像一个恐怖的恶魔,竟然高高飞翔于天空,背后有一双巨大的白色羽翼。月光下,养父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十分清晰:那是一种近乎癫狂的陶醉,混杂着某种压抑已久的痛苦。
那时候君无行还从来没有见过羽人飞翔,惊惧之下也完全没有向种族差异上面去想,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魔鬼!会飞的魔鬼!
他蓦然爆发出一声惨叫,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就向家中跑去,但这一声惨叫过于响亮,不可能不引起“魔鬼”的注意。君微言陡然变向,从高空中直接对着君无行俯冲下来。那巨大的阴影投射到他的身上,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
一阵劲风吹过,君微言已经落到了地上,一道蓝光从背后闪过,那对羽翼顷刻间消失了。君无行浑身乱颤,两条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一时间竟然忘记了逃命。君微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一言不发,君无行想:完蛋了,他一定是在想怎么收拾我。他嘴唇动了动,想要讨饶,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你没有吃那只烧鸡?”君微言问,声音倒是没有变化。
君无行下意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君微言叹气:“收养你之后,我和你交谈太少,很多事情你都不明白,那是我的错。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必须要慢慢教会你一些东西。”
君无行把脑袋点成了鸡啄米,却不知道和蔼慈祥的养父究竟要教他什么。君微言伸手轻抚他的头顶,和颜悦色地说:“少年人聪明一些,是个优点,但聪明过头,就不大好了。某些时候,当糊涂处且糊涂才是正确的选择。”
少年人听得似懂非懂,但也明白君微言好像并不打算将自己剥皮抽筋,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感到脑袋一烫,君微言的手心有一股热流从自己的头顶心透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这之后养父也对此只字不提,然而他也再没有使用过催眠药的手段,不知是不是担心再次露馅。显然,当时养父用了某种秘术,将他的这一段记忆尽数封闭,但现在,这记忆复苏了。
是的,“聪明的少年人”可能不懂,但现在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君微言是个羽人,一直都是,他只不过是始终伪装成人类罢了。
身为羽人,却要扮成人类,无疑是在图谋些什么。他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如此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最终在越州塔颜部落中做致命一击吗?
在前后二十二次拒绝了雷冰的要求后,第二十三次,纬苍然终于妥协了,尽管还是心不甘情不愿。
“不该说的,”他强调,“而且只是猜测。”
“稍微透露一点也无妨么,”雷冰笑靥如花,“看在我孤苦伶仃一个人追寻了那么多年,你告诉我一下你的想法也不是什么错吧?”
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近些年虽然奔波忙碌却也不缺钱用的生活归结为“孤苦伶仃”,纬苍然很无奈,只好犹犹豫豫地讲下去:“两种可能。一,突发变故,你祖父临时起意杀人……”
雷冰打断他:“你不必讲这种了,虽然连我都认为它确实可能存在,讲第二种,怎么样可能我爷爷其实不是凶手?”
纬苍然点点头:“首先肯定,确实有羽人飞走。假如不是雷虞博,则只有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
“还有第二个羽人。他杀死雷虞博,冒充他飞走,并放火烧尸,让人没法辨认。”
于是这之后雷冰一直在苦思:难道真的有第二个羽人?那会是谁?其他六名星相师中的一个,或者是潜伏于部落中的外来者?她很清楚,这般空想是不可能找到正确答案的,也许应当去把那个可能知道真相的人给揪出来。那个人就是黎耀。
然而揪出黎耀谈何容易?某种程度上而言,那不会比揪出羽皇更省事。南淮是黎耀的势力范围,虽然表面上不事声张,实则眼线遍布,这一点光从前两天的流氓斗殴事件就能看出来。如今狄放天一定是安排了暗哨在盯着两人的行踪,己方稍有异动,他就会迅速作出反应;即便己方没有异动,他要制造一点意外出来,也是轻而易举。
眼下狄放天暂时没有行动,那是因为纬苍然也没有行动。双方似乎都坚持着“彼不动、己不动”的原则,狄放天没过来再找麻烦,纬苍然也成天呆在茶馆里喝茶哪儿也不去。
“大男人成天喝什么茶?”雷冰很不屑。
纬苍然浑不在意:“喝茶好,脑子清醒。喝酒误事。”
他倒真不是一般地沉得住气,在南淮城炎热的夏季里,每一天坐在茶馆里慢悠悠喝茶,听着说书先生讲的种种故事,俨然有点自得其乐之感。雷冰忍不住要想,同样是消夏,宁州的森林里大概会凉快很多吧?
不过在羽族的地盘,大概还真的很少能见到说书先生这样的行当,宁南城会有,但纬苍然没去过。这个人活到二十多岁,去过的地方寥寥无几,而且通常都是被人发配的。比如他的第一个工作地点杜林城,就是一个幽静乏味到雷冰觉得自己呆上三天就会疯掉的地方,而纬苍然在那里一板一眼地辛勤工作了好几个月,丝毫没有抱怨。
“那没什么,”纬苍然的回答也无比乏味,“工作而已。”
“看起来现在的工作你更享受一些?”雷冰调侃说。
纬苍然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说:“听他讲很有意思。”
雷冰没想到“有意思”这三字评语竟然会从纬苍然嘴里蹦出来,那简直比君无行变成正人君子还要不容易,登时来了兴趣:“说说,怎么有意思?”
“了解一些计谋,”纬苍然说,“比我们羽人的复杂。”
这话雷冰极不乐意听,但想想黎耀玩弄的花样,想想君无行的一肚子坏水,又觉得对方说得有点道理。她问:“那有哪些计谋对你办案有帮助呢?”
这话可把纬苍然问住了,他磕磕巴巴地回答:“没有具体……只是一种思路……”他这样活像是拿着公款吃喝享乐被抓住的腐败分子,让雷冰忍不住地嗤嗤直乐。最后她醒悟过来好歹要给纬大人一点面子,于是忍住笑说:“行啦,其实说书先生也不过是靠一张嘴舌灿莲花,一丁点大的小事也能说得很夸张,基本不可信。要我说,也许你办过的好玩的案子,比他讲的故事要精彩多了。”
这个麻烦可就大了,但纬苍然天生不大会拒绝人,尤其对于和姑娘打交道毫无经验。被缠得没办法,只好捡了几个案子大略说说,雷冰听完略有些失望:“不怎么好玩……怎么都是整天整天地翻文书找资料啊,要不然就是刨尸体认死人。”
“办案大多这样,”纬苍然抱歉地说,并伸手指了指正在摇头晃脑的说书人,“所以他的好听。”
“我不信你就没有办过真正精彩的案子,”雷冰哼哼唧唧地说,“多半又是触及到了什么律法啦、规定啦,让您老不便启齿。”
纬苍然抓耳挠腮,好一会儿才说:“不是,案子都是那样。”但看着雷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又老大不忍心,想了想,对她说,“有一个有意思,你一定要听,我讲。”
“有什么不妥么?”雷冰听出他语气有点怪。纬苍然犹豫了一下:“是的,又和你家有关……”
于是雷冰也听到了那个奇特的隐身人案。尽管纬大捕头拙于口舌并非一个好的讲述者——至少比汤遇差远了,但这个故事本身不用太多的言语花巧,也足够吸引人。雷冰此前只知道家传的星图被夺走后不久即告失窃,这时候才知道具体细节。她居然一时间忘记了发火,推想着当时的过程,最后忽然笑了起来。
纬苍然不解地望着他,雷冰说:“其实就用你刚才的思路来推嘛。”
“怎么推?”
“穷尽一切可能,从最简单的开始,看其中哪种可能最像真的。第一种可能,真的有隐身人存在。”
纬苍然摇头不说话,雷冰笑笑,说第二种:“你那位不幸的上司其实是个笨蛋,路上有旁人接触到他了,但他没有察觉。”
纬苍然还是摇头,但这回有话说:“他不是那种人。”
“那就只可能是第三种啰,”雷冰悠然说,“汤遇编了个谎话骗你们。其实他早已被买通,半路上就把我家的宝贝转给了别人,再自己设法杀死风鹄,然后扯一堆隐身人盗窃杀人的鬼话。”
纬苍然皱起眉:“我想过,但不像。”他进一步解释说,后来他还偷偷托人调查过这十余年来汤遇的状况,此人的确过得非常潦倒,并不存在被人以钱财买通的可能性。
“那也许是要挟呢?”雷冰不服气,“万一他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不给钱不也得干么?”
“他不是那种人。”纬苍然仍然是这没精打采的六个字,气得雷冰七窍生烟,决意要和他抬杠到底。
“知人知面而已,你能保证你就知道他想什么?”雷冰恶声恶气地说,声音略有点大,令周围的人都扭过头来看她。雷冰毫不理睬,继续说:“说不定他就是敌人安排在羽族内部的奸细,处心积虑地搞点破坏什么的。你仔细想想那些年的重要悬案,说不定都有他……”
纬苍然索性就等她胡扯,扯完了才反问一句:“然后不停讲故事,惟恐别人不注意?”
雷冰怒目而视:“这样做是为了掩饰,旁人反而不会怀疑他,比如你这样的笨蛋就信了。”
笨蛋涵养甚好,完全不反驳,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对雷大小姐而言不啻于火上浇油:“你这种笨蛋就是什么人都轻信,难怪以前我们羽人总是打败仗。我告诉你,不管死人活人,都有可能欺骗你,别提这个汤遇了,就算是那个风鹄……那个风鹄……那个风鹄……”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纬苍然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很可怕。他眉头紧锁,双唇紧闭,牙关紧咬,拳头紧握,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雷冰想:糟糕,我说错什么话了?
猛然间砰的一声巨响,纬苍然竟然双手重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不止雷冰,茶馆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说书先生的故事正讲到紧要处,被他这么一吓,登时住口,心里迷迷瞪瞪:难道是我记错段子了,以至于惹恼了这位爷?
这位爷粗暴地对着众茶客摆摆手:“没事!”更加粗暴地指了指说书先生,“继续!”然后一把抓起身边漂亮的女伴,快步走出了茶铺。说书先生遭此惊扰,虽然听话地继续,此后明显不在状态,错谬连篇,以至于最后茶客们少给了很多钱。
雷冰云里雾里,被纬苍然生拉硬拽着冲回客栈,并听到他沉重的关门声。关门的一刹那,雷冰分明听到楼道里的两名伙计在窃窃私语:“不是吧大白天那么着急?”
莫非这厮想占老娘便宜?雷冰大怒,但又觉得不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叫君无行,而不是纬苍然。果然纬苍然也没有其他动作,他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下去,狠狠喘了几口气,这才回头对雷冰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雷冰不解。
“隐身人,”纬苍然说,“是风鹄!”
风鹄?雷冰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但仔细想想纬苍然讲过的当时的细节,忽然眼前一亮,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其实道理很简单,从头到尾,除了汤遇之外,唯一一个曾经经手那只木盒的人,就是风鹄。因此,风鹄也就是唯一一个有机会将木盒中的图谱掉包的人。
“能再告诉我一下两人交接木盒时的情状么?”雷冰颤声问。
纬苍然缓缓说:“两人面对面。汤遇递盒,风鹄当面打开,然后向汤遇扬起手中的白纸。”
“就是那个时候,”雷冰说,“风鹄打开盒子的一刹那,已经用巧妙的手法把所有图谱藏进了袖子里,而将事先准备好的白纸换出来。这一招只要手快,加上木盒的遮挡,是可以瞒过人的,我都会玩。”
说完,她就用桌上的两个茶杯给纬苍然约略演示了一下。纬苍然自认为眼力上佳,但若不全神细看,还真注意不到雷冰的手法。而那个时候,汤遇完全想不到风鹄会耍花招,如果风鹄再用一点其他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就更容易得手了。
“可是那支箭是怎么回事?”雷冰问,“难道也是风鹄预先插在身上作苦肉计用的?汤遇可是确实听到了窗户纸破裂的声音,说明真的有人从外面放箭。”
“风鹄摔了木盒。”纬苍然说。
雷冰点头:“是啊。他为了让自己伪装得更像一点,做出愤怒的样子,摔木盒是不错的选择。怎么了?”
纬苍然随手从桌上捡起一个没烧完的蜡烛头,用力向窗户掷去。窗户纸应声而破。
雷冰一呆:“你的意思是说,窗户纸破……也可以是从室内?”
纬苍然赞许地点点头:“摔木盒发出声响,掩盖物体的来路。”
“不对!”雷冰说,“不信你可以自己试试。在用尽全力摔碎一个木盒的同时扔一个东西出去打碎窗纸,这两个动作力道大不一样,方向也完全相反,太难做了,何况他用的是双手。”
“摔木盒前,他靠在了桌子上,”纬苍然说,“事先做个小机关弹出石子,不难。”
雷冰恍然大悟,事情至此似乎已经有了明晰的答案了。一切都是风鹄预先策划好的,他用巧妙的手法,在汤遇绝没有留意的时刻迅速调换了星图,再利用摔碎木盒的声响掩饰桌上机关发动的轻微声响。不需要什么东西,一枚小石子就够了,草地上出现一枚石子是再正常不过的,汤遇之后跳出窗去也不会留意到。
而风鹄背上的那支短箭,无疑也是他事先强忍着剧痛插在背上的,从两人见面开始,风鹄始终都是面对汤遇,没有转过身,汤遇根本不知道那支箭是早就留在他背上的。
“可是问题来了,”雷冰说,“既然是他自己安排的诡计,怎么会在箭上抹毒,取了自己的性命?而且如果真是那样,星图应该还在他身上藏着,为什么事后既没有星图,也没有人发现桌上的小机关?”
“仆人。”纬苍然说。
雷冰猛省:出事之后,在其他大队人马赶来前,还有一个人提前赶到,接触到了尸体,那就是伺候茶水的仆人。
纬苍然也正是想到这一点。根据汤遇的讲述,“伺候茶水的仆人正在尸体旁手足无措,一见到我就哭嚎起来,一面往外跑一面高呼杀人了。”利用汤遇跃出窗口的时间,他完全可以将风鹄藏在身上的物品占为己有,也能迅捷地将桌上的小机关拆掉带走。
“这个仆人才是主谋,”雷冰面色苍白地说,“他指使风鹄演出这一场苦肉计,也许只是告诉他,可以用这个办法得到我家的星图,并且栽赃给汤遇。但他却偷偷在箭上抹了毒药,早就决意杀死风鹄。”
“不错。”纬苍然表示同意。这是一起双重连环的欺骗,风鹄欺骗了汤遇,却又被那个仆人所欺骗。但正因为如此,这起凶案才呈现出这样完美的效果,让人难以猜度。
“那么问题又来了,这个仆人是谁?现在何处?”雷冰看着纬苍然。纬苍然鼓起腮帮子,意思是说我也不是神。
“谁也没注意他,”纬苍然说,“也许后来偷偷溜了。”羽族等级观念很重,死了钦天监监正是件大事,少了一个低贱的仆从,只怕就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了。
“那个仆从是羽人吗?”雷冰忽然想起,随即又发现这是句废话。钦天监中所用仆人,是断断不会有外族人的。她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纬苍然:“能查到他吗?”
纬苍然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他反问:“星图有什么重要性?”
这话问得雷冰不知所措。这个星学世家的不肖子弟苦思了一阵子,很不确定地开口:“我妈以前和我说过,星相学分为多种流派,有的长于观测,有的长于计算,有的长于归纳推演。我们雷家就是观测派,数代人积累了许多宝贵的资料,名为星图,实则是一份非常完整的星相记录。很多其他研究星相的人,都对这份记录很眼热。”
“研究星相有什么用?”纬苍然又问。这个问题就更难回答了,雷冰想了许久,似乎也没法解释星相究竟有什么用。她知道自古以来,就有无数星相师游荡在九州大陆上,通过观测星辰的运行来推演人世的变迁,为此还产生了许多很有名望的角色。但可气的是,这些所谓的名家所指点出来的星命基本都是似是而非,可圆可缺。比如每逢乱世,总会有个了不起的大师站将出来,双目深沉地透过血色的尘埃眺望星空,任由星光打在他沧桑智慧的老脸上,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帝星已暗,统治大地的新霸主将在北辰的指引下崛起……”
这他妈的不是废话么!乱世时期本来就是九州大陆的政治力量重新洗牌的时候,旧的帝王难免被推翻,新的霸主必然会出现,这种屁话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雷冰所知道的是,每到战争年月,某些星相师选择独立,某些则会各自选择可依附的君主,等到了最后,反正总有一个人是选对了的。然后他就会被吹捧上天,成为那个能在历史上留名的看穿了天下命运的人。
再加上满街横行的君无行之流借星相行骗的货色,雷冰实在对星相学没什么好感,不过母亲倒也告诉过她一些其他的事情:“其实星相学并不像你所想象那样,只是为了推测星命而存在的,它也有许多实际的用途。比如为了制作更精密的观测仪器,人们发明了许多先进的制造技术;比如为了推算轨道,人们的算学知识有了很大提升;比如掌握了星辰的特性,秘术师们能够更好地将星辰力化为己用。往远了说,我们掌握了星辰运行的轨道,也许日后就能想办法改变这种轨道,从而对大地施加影响。”
这话听上去总算让人舒服一点,虽然几乎是偷换概念:那些都只能算是附属成果,而不是星相学的本意。不过雷冰还是把这些都告诉了纬苍然,纬苍然思索了一阵子,蹦出俩字:“不值。”
雷冰冷冷地看着他:“你上辈子显然是说话累死的,所以现在多说一个字都跟要你命似的。”
纬苍然只好解释:“如果星相学只有这些用途,付出那样代价不值。”他所谓的“付出代价”,应该是既包括了远在越州的凶杀案,也包括了风鹄的命案。
这也是雷冰所疑惑的。虽然也听母亲说起过星相界种种明抢暗夺他人成就的丑行,但那样的抢夺充其量也就是撕破脸大吵大闹,好像从来没有到过拔刀子的地步,原因就是纬苍然所说的那两个字:不值。真正的星相师好像没有发大财掌握大权的,君无行这样的……又压根不需要懂星相。
雷冰隐隐有点火气,表面上看起来,杀人手法被两个人猜出来了,但背后的动机却更加让人想不通了。要是世界上压根不存在星相学这破玩意儿就好了,她郁闷地想。
可是养父究竟图谋着什么?这一点让君无行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幼也曾随着养父接触过不少的星相师,这帮人有的像养父那样四处都吃得开,有的贫困潦倒一身臭脾气,总体而言都既无钱也无势。雷虞博大概算是混得最好的——他毫不犹豫地把“混”这个字用在了众多受人尊敬的星相师们身上——也不过是碰巧羽皇特别重视星相而已。
这帮人想要得到什么?就算是争得一个“天下第一星相大师”的名头,貌似也没有太多实际价值,除非像自己这样去行骗。要知道答案,唯一的选择就是亲自去一趟塔颜部落。
雷冰应该已经到南淮了吧?君无行想。本来自己的行程应当比她快,但自己在那座不知名的小城胡吃海喝耽搁了很久,这么想着,他居然有了一丝悔意。这本来只是一桩无可无不可的漫游,加上一点男女之间的小暧昧,加上一点点正义感的蠢蠢欲动,但现在,在十余具焦臭的尸体面前,一切都被打上了仇恨的烙印。仇恨永远是任何种族的智慧生物最具推动力的理由,即便是君无行这样的人也不会例外。
“我陪你一起走。”邱韵说。
君无行笑笑:“谢谢你的好意。老实说,之前我对于这趟行程还抱着半玩半认真的心态,所以很希望邀你同路。但现在,不再有什么风光旖旎了,剩下的只有危险和死亡,我不会再多拉一个人下水的。”
“可我不是你拉下水的,”邱韵说,“死去的人也是我的朋友。从看到他们尸体的那一刻起,我本来就在水里。”
她不必多说什么,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眼神说明了一切。这种女人看似柔弱,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却很难听从他人的意见。君无行心里一阵欣慰,不再多说什么。
死者的遗物大多随着主人一起化为灰烬,君无行只找到一枚金属的徽章。不知这徽章是用什么材质做成,在烈火中连颜色都未曾改变,上面那个有点像算筹的标志也仍然清晰。无疑这是王川的遗物,那是他对自己部落的怀念。
“长剑布斯,我会把你的遗物带回去的。”君无行喃喃自语。两人随后起程,君无行难得地相对沉默,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总喜欢对着这枚徽章出神,另一方面大概也是不好意思和邱韵说话——他的钱包没什么钱了,马帮的马匹又被官府全数扣押,他只能给邱韵买了一头病怏怏的骡子骑,而自己只能走路。这样的场景,和他之前所想象的一男一女同乘骏马驰骋江湖的画面相去甚远,也算得是美中不足。
“骡子挺好,比马走得稳当,”邱韵安慰他,“别把我当成娇滴滴的大小姐。”
君无行唉声叹气:“宝剑赠名士,红粉送佳人。你这样的佳人,怎么也得配上一匹瀚州阴羽原出产的月夜追风,才算恰如其分。”
“得了吧!”邱韵扑哧一乐,“说得你真见过月夜追风似的。你不是说自己这辈子从来懒得出门远行么?”
“我自己懒,但我的养父很勤快,”君无行回答,“所以在我小时候,还真走过一些地方。虽然没有骑过月夜追风这样的好马,却骑过比它奇怪百倍的东西。”
“比如?”
君无行想了想:“河络骑的骑鼠,就很有意思。那东西体型很小,其他种族都没办法骑上去,但我当时是小孩子,身材和河络差不多,所以他们允许我骑着试试。可惜那玩意儿非常不听使唤,跑起来又很颠簸,一会儿工夫把我甩下来两次,屁股差点变成八瓣,疼得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坐了……”
如是谈谈说说,邱韵感受如何不得而知,君无行总之是乐在其中,要不是心里总算还惦记着正事,差一点就要盼望这条路一路延伸下去,永远也走不完,管它到什么地方,之前对那头骡子的愧疚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理想美好,现实残酷,走了几天后,君无行肚子里装的种种谈资卖弄了还不到十分之一,钱包里装的钱却是实实在在所剩无几了。他当初变卖黎鸿那间宅院里的家当,本来就大大咧咧地被人算计了不少,一路上胡乱花销又不知节制,到了想要在心仪的姑娘面前献殷勤时,才发现金钱宝贵,没有钱果然是万万不能的。
比较可气的是,越州民风与中州、宛州等所谓“文明之地”相去甚远,那些纯朴的原住民们,无论人类还是河络,都只相信脚踏实地地埋头苦干,而对占卜自己的命运没有丝毫兴趣。君无行原本指望重操旧业体面地赚上一点路费,这下子毫无希望了,难道堂堂九州知名星相大师要沦落到出卖劳力打短工的地步?
“我们是不是没什么钱了?”邱韵问。此时两人已经歇宿在一个叫做洛木的小镇,出镇不远就是一片森林。
君无行抓耳挠腮,最终只能愁眉苦脸地回答:“是的。”
“那我们就找些事情做,赚点旅费好了,”邱韵说,“那没什么难的。”
她说这话时,神色如常,就像是在谈吃饭睡觉一样。君无行猛然省悟,自己总是被那美丽的容颜所迷惑,而忽略了容颜背后的实质。正如她自己所说,邱韵从来不是一个娇弱的女子,虽然她在贫贱困苦中活到现在,虽然她既不会武功也不会秘术,但在她的内心深处,总是保有一份无法磨灭的坚韧与顽强。而自己总想在她面前维系着那种脆弱虚伪的风度,实在是愚不可及。
君无行忽然觉得胸中一阵说不出的畅快,简直想要仰天大笑一番。他对邱韵说:“这太好办了,要论各种干活赚钱的手艺,我要是自认天下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你先歇着,我要是挣不到钱,你再去抛头露面也不迟。”
这话倒绝非吹牛。第二天他还真找到了工作,并且当晚就拿回来了两个银毫,让邱韵刮目相看。
“你猜我找到了什么活计?”君无行坏笑着问。
邱韵上下打量他一番:“反正你们羽人也没法去干重体力的活,大概也就是厨师之类的吧。你不是说过你卖过油饼卖过包子,生意还挺好么?”
君无行大摇其头:“这你可猜错了。事实上,我现在是洛木镇一个小有名气的伐木工,全镇的其他工人都没有我这样高的效率。”
洛木镇依森林而建,伐木业也算得兴盛,何况当地居民有的是力气。只是君无行这样一个力量远逊人类的羽人竟然也能做这个行当,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邱韵怀疑地看看他细长的胳膊:“你这样的两条胳膊……也能拉得动锯子、抡得起斧头?”
“即便是砍树这样的活,也一样可以有很高的技术含量,”君无行十分神气,“聪明人就是要善于动脑。”
原来洛木镇中所产树种,有一种称为火松的,木质坚硬而不耐腐,无法用于制造业,却是一种很不错的燃料。只是火松实在太硬,需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锯开。君无行跑到采伐现场,声称自己能帮助采伐火松,原本没有人相信他能够办到。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真的办到了。他只是把手在一棵火松上放了一会儿,然后随便抄起一把斧子,虽然光是拿起斧子已经足够吃力了,但砍到火松上,居然每一下就是一个大口,三下五除二就放倒了一棵。
这下子林场主相信了,工人们在他的协助下,工作效率提高了好几倍。而一天就能挣到两个银毫之巨,这在洛木镇的伐木工奋斗史上还从未出现过。
邱韵听他说得意兴横飞,也禁不住又是好笑又是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那时谷玄秘术的一种,”君无行说,“施放在生物身上,可以加速其老化、死亡、腐坏的速度。”
“真是举着大刀砍蚊子,”邱韵感慨,但很快想到了别的问题,“可是……你这样一施术,火松的材质会发生变化吗?会不会就没那么容易点燃了?”
君无行诚实地回答:“这个我从来没想过。”他压低声音说:“所以以防不测,咱们明天一大早就偷偷开溜,有这两个银毫,足够我们走到下一个市镇了,到那儿再想办法接着弄钱。”
邱韵忍俊不禁:“你和你的名字实在是很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