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眼山如此险峻,交通极为不便,物资很难运输上去,因此绝少有山间驿站供人歇脚。马帮从雷眼山北麓进入,头两天过后,再也没有碰到一处驿站,直到已经快要离开南麓时,才找到了一个。这个驿站紧依着一处近乎直立的危崖修建,其实也就是简单地搭起一个棚子,摆上几张桌子椅子。棚子不大,有一半的桌椅都摆放在露天。
君无行此时也顾不得大师的风度,同马帮汉子们一道扑将上去,在肮脏的露天桌子旁坐定,大碗大碗地喝着粗劣的烧酒,嘴里嚼着连毛都没有拔干净的山鸡肉,心中感叹:总算是活下来了。为了装神弄鬼骗人钱财,他一路上都硬挺着做出种种镇定自若的神态,其实心里也是苦不堪言。
吃饱喝足了,便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一面让被马背折磨了一天的屁股得到休息,一面听着马帮中人和驿站站长的对话。这位驿站站长并非当地土著,而是来自与东陆隔海相望的西陆雷州,而且他很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是因为在当地做非法生意误杀官差,这才逃到越州来避祸的。马帮汉子最喜欢爽直真诚之人,而且自己也经常做些超乎律法界限外的勾当,双方一时间臭味相投,聊得颇为热乎。
君无行也饶有趣味地听着双方交谈,说一些在他耳中近乎天花乱坠的各地异闻。驿站站长是一个外表朴实的青年男子,不善言辞,据他说自己不过三十四岁,但一看就是饱经生活锤炼,看来比实际年龄大出不少。他也不收酒钱,只请马帮折价卖给他一些盐和茶叶之类的必需品。
“对了,有一样好东西,你们肯定很久都没有尝到过了。你们一定喜欢。”他忽然憨厚地一笑,转身进了屋,出来时搬出来一些炭炉铁板之类的器具,点上火。
“炸鱼丸!”君无行的眼睛都直了,“这也太离谱了!”
这位姓邱名宇的站长哈哈大笑,透出一种朴实的得意:“这附近有一座瀑布,瀑布下的水潭里面有很多这样的白鱼,肉很肥,也很嫩,做成鱼丸最好不过。”
大家见到那莹白肥美的鱼丸,个个食指大动,都围了上去。邱宇一面烹制一面说:“我这个人只有点蛮力,把鱼肉拍扁了做成鱼丸还行,做饭不行。这些调料,都是我的妹妹邱韵做出来的。”他顿了顿,又说,“刚才各位吃到的饭菜,都是她的杰作。”
除了王川照例一声不吭,马帮中人都轰然叫好,只有君无行在心里轻叹一声,因为方才的几样菜味道实在一般。如果还是此女的手艺,那不是糟蹋鱼丸么,他想。不过他也知道,这一队马帮常年山中奔走,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女人,这一次好容易队中有个女客商,偏偏又长得……不那么对得起观众。此时又能见到一个女人,他们所兴奋的,大概在此吧。鱼丸什么的,只怕无关紧要,只要有个漂亮姑娘,大概端出一盘泥丸他们也笑纳了。
一名马夫喊了起来:“那一定要请舍妹出来,和我们一见,让我们表达一下谢意!”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容不得邱宇推辞,只好答应。这位仁兄显然想说话略显风雅一点,可惜水平有限,连“舍妹”“令妹”都分不清楚。
唉,真是一帮没品的好色之徒,君无行十分正直地想,看这站长的相貌,他的妹妹就算出来多半也只能吓唬人。可惜这样的正直维持了还不到两分钟,站长的妹妹真的被请出来了,然后他就傻眼了。
他真的不敢相信,在雷眼山中也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尤其那双温婉如水的眼睛,和凶猛粗粝的雷眼山脉放在一起,似乎显得那么的不协调,却又好像能完美无瑕地融合在一起。女子走出来时,君无行还能努力做矜持状,其他人却差点连手里的酒碗都扔掉了。
在片刻的震惊后,君无行忽然生起了一丝疑惑:这样的漂亮姑娘,怎么也应当生于大户,锦衣玉食,怎么会是这个逃犯的妹妹,躲在如此荒山中照料驿站?他隐隐觉得其中可能有点问题。我们的君先生虽然好色,脑子却并不糊涂,暗暗多留了个心眼。
邱韵向众人微微福了一福,以示致意,随即便打算回屋。驿站长此时正巧将鱼丸煎好送到桌上,马帮众自然少不得大呼小叫,邀请眼前这位难得的美女入座。邱韵显得略有点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君无行又感到有些意外,忽然觉得这女子的性格相当合自己胃口。他曾接触过一些扭捏作态的女人,未说话之前脸先红透,走到哪里都恨不能拿袖子半遮着脸,据说所谓淑女都是那副德行。君无行对此的评价是:这不是女人,而是鸵鸟,因为只有鸵鸟才喜欢动不动就把脑袋埋进沙子里。
还有一些女人正好相反,别说见个面喝杯酒这种小事了,认识不到三分钟,就能脱衣服。君无行对此的评价是:这不是女人,而是河马,因为只有河马大概才有那么厚的皮。
当然还有雷冰这样的女孩,如果在她完全听不到的时候,君无行可能会小声嘀咕两句:这也不是女人,这是披着女人皮的男人,尽管雷冰长得不会比眼前这位美女更差。但这位名叫邱韵的女子的确是与众不同,矜持而不造作,端方而不矫情,属于那种最能令君无行心动的性格。他悄悄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力图使自己的形象看上去更好一些。
不过不用他多做什么努力,他那副游手好闲的尊荣已经足够为他和马帮众人划出界限了。邱韵轻启朱唇,毫不腼腆地喝了一杯酒,眼光随即向他扫了过来。
君无行还在思量着如何搭腔,马帮帮头巴略达已经抢着开始介绍了:“这位是九州知名的星相大师君无行先生。”君无行先生有礼貌地点点头,笑纳了巴略达所赠送的“九州知名”“星相大师”的帽子。
邱韵的双眸微微一闪:“君先生如此年轻,已经能有这样的成就,真是难得。”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听到她说话,那声音并不像她的眼神那样温软细腻,却带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沉着与恬静。马帮众人大概还听不出什么,君无行却感到了这女子身上蕴藏的某种力量。他愈发觉得此女非同一般,方才那一丝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赶忙收了起来,定定神,微笑着回答:“那只是巴略达谬赞而已,同那些真正的星相大师相比,我的修为还差得太远太远。”
除了他自己和王川,谁也不知道这句话实实在在是发自他肺腑的真心话,他一生所说的话大概没有比这句更真诚的了,但在旁人听来,这却是一句非常得体的自谦。邱韵点点头:“才能犹在其次,能够拥才而不自傲,才是最难得的。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向君先生请教一下星命方面的事情呢?”
果然冲着我来了,君无行想。然而当此情境,容不得他推辞,况且还有他的忠实崇拜者们在旁聒噪助推。于是他只能答应下来,就在面前的木桌上给邱韵分析一番。
这里可以简单介绍一下君大师利用星相骗人的方式。他对于真正的星相学其实一窍不通,但凭借着良好的记忆力,首先记住了天空中诸天星辰的名称方位和重要星阙的运行轨道。光是凭着信手指点星曜的那股气势,就能让人先佩服个七八成。
倘若是遇上了眼下这样白昼不容易见到星星的时候,他又会展现他超卓的背书功夫。君微言死后并未给他留下什么遗产,只有一书柜的星相书籍,不久都被君无行拿去变卖了。但在变卖之前,他已经挑了一批被君微言翻阅最多的(这说明该本书比较重要)统统死记硬背记了个滚瓜烂熟。待到替人算命时,他张口《占术纵览》闭口《星流补鉴》,再加上几句“三日之后,裂章将进入谷玄轨道”之类扯得没边的话,一般人都会被他说晕过去。
但邱韵却没那么简单。她虽然也是认真地凝神细听,却时不时要问一些问题,而且每个都问到关窍上。好在君大师也是身经百战之人,绞尽脑汁一一应对,面上保持着潇洒的微笑不变,背上却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眼光也时常做无意状四下里扫扫,却一下子发现邱宇坐在一个角落里,目光游移不定,发现自己正在看他,立即把头扭开。但那一瞬间,君无行已经注意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邱宇的目光显得十分紧张,甚至可以说有些恐惧。自己一个人畜无害的伪星相师,有什么值得他恐惧的?
也许令他恐惧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这个方向其他的人?比如说……邱韵?
君无行不动声色,一面嘴里继续舌灿莲花,一面暗自戒备着。他脑子里滴溜溜转得飞快:邱宇和邱韵究竟是什么人?这两个人有何目的?他们的危险性到底在哪里?邱宇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山中汉子,但是从来人不可貌相,保不齐此人身上有什么惊人的功夫。邱韵则完全看不出底细,但看不出底细的人才是最值得小心的。
好容易熬到将星相事宜解释清楚,邱韵很诚挚地向他致谢,却又问了个问题:“君先生不远千里,翻越大山来到越州,不知道所为何事呢?”她紧接着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真是抱歉,我只是一时好奇,您可以不必回答。”
君无行一转念,笑着说:“哪里哪里,本来也就没什么秘密可言。我深感自己才疏学浅,有负星相师之名,听说越州某些河络部落精研星相之术,自成一派,和我们人类的方向大不相同,所以想要去拜访求教,增长自己的知识。”
这话半真半假,乍一听倒也没什么破绽。邱韵微微一笑,没有多说,那笑容颇有几分神秘。远处的邱宇却已经开始擦汗,嘴唇蠕动着,好像是想说话,却没敢说出口。
邱韵忽然出声招呼:“哥哥,这里的酒都快喝完了,麻烦再给诸位朋友送一些来。”君无行循着她的话紧盯邱宇,只见邱宇脸上立刻显出十分紧张的神情。但好像秋韵说话他不敢抗拒,所以又抱出了两大坛酒,一一为众人斟上,还强作欢颜分别劝酒。除了早已心中存疑的君无行,没有别人看出他的脸色有异。
邱宇倒完酒依旧退回去,君无行又转过一个新点子,决定撩拨邱宇说话。他冲着邱宇说:“邱兄,为什么不一起过来坐坐呢?”
邱宇一愣,结结巴巴地说:“不必了,我不怎么会说话,你们聊就行。”
君无行更增疑惑,死皮赖脸一定要邀他过来。邱宇无奈,只好过来坐下,但君无行仔细观察,发现他的屁股只是虚虚放在椅子上,好像随时准备跳起来逃命似的。而且他的眼神有意无意,总在往自己脚下瞟。
脚底下有文章!君无行心里一沉。他装着见色心喜的模样,和邱韵说了几个略显粗俗的笑话。马帮众听了都哄堂大笑,邱韵居然并不生气,而是宽容地陪他笑笑。君无行却相当放得开,忘情地一面大笑一面在地上重重跺了几脚。他发觉,下面的地底是空的,里面很有可能藏了什么陷阱。
他不动声色,讲了一个更加放肆的小段子,当讲到结尾处的那句话“……兄弟,我说的是我们每到空闲时候就骑着香猪到附近的村镇里去”时,脚下跺得更重,地表被他踏得微微下陷。邱韵终于注意到了他的行为,脸色一变,君无行索性直视着她的眼睛。
“漂亮女人的心真是高深莫测,”他说,“你是黎耀派来的吗?”
坐在一旁的邱宇一下跳了起来,踉跄退出几步,满脸惊惶。邱韵轻叹一声:“君先生,你果然如传闻中一样聪明机警,可是你就不担心聪明反被聪明误么?”
这句暴露敌意的话君无行等待已久,马帮众人听了却十分突兀,一时间不知所措。就在他们发愣时,君无行已经听到脚底传来异响,当即大喝一声:“大家快逃!”
他一面喊,一面已经高高跃起,眼睛余光一扫,地面上裂开了一条缝,好像有什么黑糊糊的东西正在钻出来。而邱韵镇定地坐在原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人类的城市完全不适合羽人生存。纬苍然从北陆进入东陆不过两天,就已经得出了这个确凿无疑的结论。
从宁州到宛州,是一段漫长跋涉的旅程。纬苍然自幼就已经习惯了吃苦与忍耐,所以旅途本身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不能适应,只有东陆人的某些古怪习气才是最让人受不了的。
比如刚刚来到中州北部的林河城,就不断地有人上前纠缠,或者兜售商品,或者死乞白赖地要给他做向导。纬苍然很有礼貌地告诉他们自己不需要向导,也不需要买那些鸡零狗碎的劣质小货品,他们却仍然穷追猛打,让纬苍然很有几分想要凝出羽翼迅速飞离的冲动。
又比如进入到繁华一些的宛州城市后,投宿住店时,总有些老板店伙车夫之流的人来找他聊天,张口闭口净是:“你们羽人都是住在树洞里吗?”“你们只吃蔬果不吃肉,是不是从来都不用生火?”“听说在宁州,杀死一个人判的罪还不如砍倒一棵树重,是真的吗?”这些问题有的让他很恼火,有的让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发觉虽然战争早已结束,种族之间的融合交流也日益增多,人类却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就好像六大文明种族只有人类——确切说,华族人类,因为蛮族人也在受歧视之列——才真正和“文明”二字沾边,而其他种族统统都是茹毛饮血钻木取火的野人,还在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后来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加之自己不善言辞,本来就不喜欢和旁人过多交谈,于是不得已动用随身带着的表明身份的对牌,每到一座城市,就到羽族设立的公馆中住宿,求个耳根清净。他本来并不愿意享受这种特权,然而形势所逼,不得不享也。
这样一路来到了衡玉城,心情总算好了很多。衡玉是一座见多识广的城市,每日里人来人往,各大种族都在此处汇聚,市民也并没有那么少见多怪。人们偶尔与他接触,也不过是抱着一种大城市居民见到乡巴佬的心态,这种心态大约就和等级观念森严的羽族中贵族见到平民一样,至少不会太别扭了。
纬苍然公开的身份是雁都虎翼司派来追捕通缉犯何聿的捕快。据说何聿在宁州各地抢劫杀人,光是确定记在他账上的凶案就有十四起,其余还有一些被怀疑为他的手法的案子,加在一起恐怕超过二十。此人藏在哪里纬苍然并不知晓,但他只需要耐心等下去,何聿很快就会在衡玉城犯事露面。
在此之前,他需要做的就是以官方身份拜会当地人类的衙门,向他们详述何聿的危害性,请人类协助他搜捕此人。宗丞向他拍了胸脯保证过,何聿是一个十分机警的人,况且通缉令上提供的相貌体征都是错误的,绝不会被人类抓住。
“就算是你自己想要找到他,恐怕都很难,”宗丞临行前对他说,“所以你只管等着就行了,没事儿在衡玉城逛逛,看看当地风物,但记住别去勾搭人类的姑娘,免得惹麻烦,哈哈。”
纬苍然“哦”了一声,并没有理会宗丞最后一句毫无水准的冷笑话,却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他要杀人,在衡玉?”
“不然怎么证明他的存在呢?”宗丞反问。
“人命很无辜。”纬苍然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憋出这五个字。宗丞苦笑一声:“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不能尽快拔除黎耀在我们当中种下的毒瘤,会有十倍、百倍、千倍的人受到伤害,甚至于更糟。”
他又说:“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扮演何聿的,也是我们一名很优秀的骨干。长期以来,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除暴安良,保护百姓,干这件事他也感到非常痛苦。然而为了羽族的利益,这一点小小的牺牲,总还是要做的。”
“但是,人命很无辜。”纬苍然又想了很久,还是给出这五个字。宗丞带着一种对牛弹琴的悲哀大步离开,不再搭理他。
现在纬苍然就在衡玉城等待着何聿动手。他的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希望尽快动身去往南淮,追踪叛逃的楚净风;另一方面又不希望看到何聿出手,因为那样会造成平民的伤亡。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之下,他不知不觉间已经把衡玉及其周围的地方都逛遍了,虽然表面上是在寻找何聿,事实却让他产生了“其实我是到这里来公费旅游”的错觉。
但这样的公费旅游在一个闷热的午后终于被破坏了。当时纬苍然按照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刚刚趁着天气最热的时候在公馆院中练完了武,正打好一桶水准备在房中擦擦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他匆匆拾掇一番打开门,进来的是公馆的负责人向立人。
难道是何聿动手了?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只希望何聿杀的本来就是该死之人,最好是到死囚牢里搞点屠杀……正在胡思乱想,向立人却一脸喜色地向他汇报说:“纬爷,好消息!人类的衙门已经帮我们把何聿给抓住了!”
这个好消息实在好得过分了点,纬苍然第一反应差点大喊一声:“抓错了!我们给出的相貌体征都是假的!”但他毕竟为人沉稳,震惊之下还是强自稳住了情绪,跟随向立人先去院中见人类衙门派来的官差。
但接下来的事情更加出乎他的意料。将何聿抓来的人并非官府公差,而是几名普通百姓。当然了,这里的普通百姓只是和“官”对应的概念而已,这几人一看衣饰就普通不了,绝对是出自富贵人家。而为首那个中年人虽然面带微笑,礼数周到,身上所带有的那种高人一等的气势却怎么也掩藏不了。
“纬先生,幸会幸会!”对方拱手为礼,“在下狄放天,是南淮黎氏黎耀公子的管家。”
纬苍然刚刚擦掉的汗水又冒了出来。他嘴里应承的是什么连自己都没注意,心里却是一片乱麻:黎氏无疑已经完全洞悉了他此行的意图,并且用这样肆无忌惮的方式在向他明目张胆地示威。他又进一步想到,黎氏再厉害也不是神,不可能未卜先知能掐会算地知道整个计划,显然在宗丞的身边还有内奸。想到黎氏的势力竟然会如此深入并盘根错节地驻扎在羽族内部,纬苍然的汗水又迅速干掉了,却有一种寒意从脚底升起来。
狄放天说:“我们黎氏一向和羽族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双方通过生意往来互惠互利,很多当朝大贵族都是我们黎公子的老朋友了。如今这名凶犯胆敢逃到东陆来藏匿,纬先生虽然大能,毕竟人生地不熟。我们如果不出手效犬马之力,那可真是对不住朋友了。”
纬苍然这才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何聿。他的手筋脚筋已经被全部挑断,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纬苍然仔细看着那张沾满血迹的脸,发现此人他以前曾经见过,也是虎翼司中的一名成员,不过绝少在司里露面,他连名字都不知道,估计是专门从事卧底事宜的。眼下他手脚筋已断,即便不死,此后也必将终身成为废人,对于一个练武之人而言,这样的打击不言而喻。
“此人虽然改头换面,相貌已经和通缉令上大不相同,但行踪诡秘,行碟也是伪造的,还是被我们看出了破绽,”狄放天丝毫不带表功的语调,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家常小事,“他的武功很硬,身法尤其轻捷,我们死了三人,伤了七人,这才把他抓获。为防他逃脱,我们并未和您沟通,就挑断了他的手脚筋,十分抱歉。”
纬苍然看着何聿的眼睛,那里面饱含着一个年轻人对死亡的恐惧、一个练武之人从此被废的绝望,以及一个捕快未能完成任务的不甘心。他凝视着这双充满痛苦的眼睛,用自己的眼神向他传递着讯息:“安心去吧。我一定会把黎耀的真相全部揭露出来。”
对方目无表情地死死瞪着他,好像是要确认他的话,随即,那具瘫软在地上的身躯猛地弹了起来,背后在一瞬间强行凝出了一对羽翼。羽族的羽翼纯靠精神力凝结,即便在捆绑状态下,也能伸展。只不过一般人受重伤后精神涣散,原本无法凝翅,但何聿却拼尽自己的最后一口气飞了起来。
羽翼拍打带来的劲风令众人都有些睁不开眼睛。但站在狄放天身边的几名随从并无丝毫慌乱,其中一人拔出剑来,护在狄放天身前。眼见着何聿高高飞起后,猛然提速向狄放天撞了过去,但由于伤重力竭,身子在半空中已经是歪歪斜斜的了。那随从剑法着实不弱,看准时机,当胸一剑刺去,正中胸口。
然而何聿仿佛完全没有痛觉,虽然被长剑钉入胸口,仍然勉力下冲,剑锋透背而出,何聿满是血污的脸却已经到了那随从眼前。一声嘶哑的惨号之后,随从的喉咙已经被何聿用尽全力生生咬断。他的身体也紧跟着掉在地上,不再动弹了,眼睛却不肯闭上,仍然看向纬苍然所站的方向。
何聿的尸身被收拾走之后,神色不变的狄放天向纬苍然道歉说:“真是对不起,我们打理不周,倒教纬先生受惊了。”
“没什么。”纬苍然平静地说。他低下头,看着何聿洒在地上、已经变成紫黑色的的血迹,又补了一句:“这才是羽人。”
狄放天打个哈哈,问他:“既然何聿已经拒捕被杀,纬先生此行的目的,可算是圆满完成了?这何聿果真是厉害非常,幸好身在我们的地盘,任他再有能耐,仍然难逃一死。”
这话表面在说何聿,其实是在暗示纬苍然:快滚回你们羽人的地盘去吧。你们的花招我们揭穿了,何聿这样扎手的角色都被我们干掉了,何况是你?
纬苍然摇摇头:“这件了结。还有一件。”
狄放天眉头微皱:“哦?可有兄弟可以为您效劳的地方么?”
纬苍然说:“有。我要去南淮,找楚净风。”
狄放天眉头皱得更紧,但很快舒展开来,脸上又挂出了那副和蔼温顺的笑容:“纬先生年少有为,胆略过人,如此人才实在是令狄某佩服有加。兄弟即日便会启程回南淮,期待与纬先生在南淮再见。”
“一定会。”纬苍然淡淡地说。
地底传来的怪响声刚才还很轻微,但眨眼功夫就变得震耳欲聋,众人都发觉了不对,纷纷起身离座,想要逃开那声音的范围。
“没用的,”邱韵用十分温柔的声音说,“你们在大山中走了那么多年,难道连鸠芒有多大都不知道么?”
鸠芒!所有马帮中人都惊呆了。他们在雷眼山中来来往往若干年,对于鸠芒的传说耳闻已久,尽管都没有亲眼见过,但对这种可怕生物的种种特性仍然印象深刻。这是一种半植物半动物的古怪物种,外面看来好像一大团形状不规则的岩石,体型庞大无比,一般可达数十丈。常态下的鸠芒是一只行动缓慢而脾气温和的巨型动物,平时深藏在地底,慢慢在山石与泥土中向前掘进,通常一个月时间也前进不了多少。在这种时候,它的身上会伸展出许多细密的触须,在泥土中延展出很长,寻找各种地下小生物做食物,在没有足够的动物可进食时,甚至也能直接从泥土汲取养料。
然而鸠芒并不会总是那么温顺无害,它也会产生一些恐怖的变化。当鸠芒的主体死亡时,那具躯体就会转变为植物,从此不能再动弹,只是在深深的地底扎下根来,而以往延伸出去的触须却仍然具有生命力,而且伸展得比以前还要长数倍。此时的鸠芒虽然成了植物,却反而具备了可怕的攻击性,能够利用自己的触须钻出地面攻击其他生物,甚至于用蛮力挤开地面,将地表上的生物活生生吞下去。
君无行这次与马帮同行,就听巴略达讲过一个和鸠芒有关的传闻。据说在几百年前,曾经有一个规模较小的河络部落为了扩建地下城,在雷眼山山腹中一路开凿山石,此后这个部落就忽然间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任何人听到过他们的下落。半年之后,才有另外一个部落的河洛族人找到了他们,确切地说,是找到了他们的墓穴。这一整个部落的河洛,竟然在无意中打通了一处鸠芒的藏身之所,结果整个部落的人都被杀死。对于这只鸠芒而言,撞上这样的丰盛大餐,只怕也是生平未有。当它被发现时,前来探查的几位河洛躲得远远的,只看到遍地被消化得干干净净的白骨,此外还有若干个蚕茧状的透明粘膜裹成的物体,里面是还没有来得及被吃掉的河络的尸体。鸠芒分泌出了某种药液,使他们的尸体始终处于半腐烂状态,以便自己饥饿的时候入口。
巴略达当时讲得口沫四溅,煞有介事,君无行听了也不由得觉得有些恶心。幸好巴略达又接着强调,广大无垠的大山中,鸠芒的数量毕竟是极少数。因为这种生物体型实在太庞大,即便是尽量伸展根须,找到足够食物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你要是去过沙漠就会知道了,沙漠里的植物,都是小小的,绝对没有参天大树,”巴略达说,“因为体型小,才能锁住水分,减少消耗。鸠芒也是同样的道理。”
他补充说:“我在大山里跑马帮跑了三十年,还从来没遇到过鸠芒呢。”这话多少让君无行得到了一丝安慰。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此刻距离走出雷眼山已经没有几天路程了,他偏偏会遇到一只活的。
众人惊恐万状,但仍然抱着一丝希望拼命向着远处奔逃。几声巨响后,地面上破裂开无数大洞,鸠芒的触须钻了出来。但这些触须形状扁平,更像是青蛙或者蜥蜴的舌头,见之令人作呕。
君无行虽然第一时间跳出老远,但鸠芒的体型实在过于庞大,仍然没有逃离它的攻击范围。刚一落地,几只触须已经冲着他的脚底卷过来,他身形一晃,闪开了这几条触须,嘴里还不忘抱怨一句:“别来找我,我又不是蚊子。”
但鸠芒才不会管他是不是蚊子,一击不中,更多的舌状触须从地下伸出,向他攻来。君无行一面躲闪,一面百忙中往周围扫一眼,马帮汉子们有的在勉力逃窜,有的索性就拔出身上的武器,与那些触须硬拼。但触须一来厚实,二来滑溜溜的不沾力,武器根本砍不进去,全都弹开了。已经有两名客商没什么武功、脚下又不够快,被那舌状触须一沾到身上,立刻牢牢粘住,惨叫连连中,生生被卷到了地下。
君无行再看看邱氏兄妹——他现在确定无疑这两个人绝对不是兄妹——有所防备的邱宇已经提前跑开,躲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但他应当仍然是对邱韵有所忌惮,不敢跑得太远。至于邱韵,竟然和方才一样,仍然坐在酒桌旁,动也未动。那是唯一一张没有被掀翻的酒桌,而所有的舌状触须也是绕着她伸出,没有任何一根去攻击她的。
君无行不觉怒气勃发,双手一合一搓,再摊开时,掌心中隐隐透出了一股黑气。这是谷玄秘术中极为凶猛的一招,名唤“黑色缚咒”,中者身上会有一道黑气逐渐蔓延扩散,等到黑气遍布全身时,体内的血液便会凝成固态,不再流动,人自然也会丧命。而倘若是植物,体内的体液也一样会凝固。君无行一时间分不清眼前这只鸠芒究竟该算动物还是植物,索性用这一招最为保险,因为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体内没有体液的生物。
他将手中的黑气凝成线,口中念动咒术,黑气放了出去,离他最近的两根触须立即染上了黑气。那黑气顺着触须一路蔓延开去,很快触须全身都变得漆黑。君无行冷笑一声,正准备对其他触须如法炮制,却惊讶地发现方才被染黑的两根触须生命力没有一丝一毫减弱。其中一根放弃掉君无行,转向另一名马帮中的刀手,啪的一声贴在了他的背上。那刀手回刀砍去,但背对着对手,很难用力,触须真的像青蛙捕虫一般,将他的身体死死黏住,就那样拖进了地底。
怎么会没有效果?君无行心里一沉,又变换了几种秘术。他所修习的秘术以谷玄系为主,谷玄是九州十二主星中主黑暗、终结与死亡的,其攻击性秘术往往具备极大的威力,不必借助风雨雷电等外物,都是直接针对生命体施术。但是万万没料到,这些秘术没有一样奏效。君无行不会武术,轻功逃命和秘术防身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法宝,然而自己引以为傲的秘术修为竟然不起作用,心中的震骇可想而知。
地面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一道道裂缝如密布的蛛网四面散播开去,君无行只觉得要站稳都很困难。他仗着轻灵的身法,屡次想要突出重围,却被无数触须死死拦住去路,脱困不得。而其他人大都已被击倒或者粘住,下场统统只有一个——被拖入地底。至于是做鸠芒的即席午餐还是存起来日后慢慢吃,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君无行此刻自身难保,也无暇他顾。
君无行费力地躲闪着,忽然想到:“我能不能直接攻击邱韵?”看起来,这头凶悍的鸠芒似乎是受邱韵控制的,如果能把邱韵击倒,是不是鸠芒就会停止攻击?但也有另一半可能,那就是这只怪物开始完全不受控制,那时候恐怕自己就彻底逃不掉了。如今这只鸠芒不但伸出触须,自己的身躯也在地下不断地震颤,令整个地面剧震不止。
但是事到如今,不博一把也不行了。君无行再度运起黑色缚咒,心里已经提前拟好了攻击的路线,只要能欺近到五尺之内,缚咒便可以施放到邱韵身上。
计划停当,他便开始变换步法,表面上作躲闪状,实则准备抓住空隙突袭邱韵。但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身体撞在了他脚上。他低头一看,却是老河络王川。看来他仗着身躯小巧,倒也颇能躲闪腾挪一阵子,但毕竟上了年纪,体力不支,终于被抽中一记,失去平衡倒在了君无行脚旁。
君无行正想伸手扶起他,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闪过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念头。看到王川,令他想到了一些旁的事情,将这些事情仔细一推敲后,他觉得自己拟定的作战计划很有可能是错误的,而且是极其错误的。对于形势,他似乎应该做出一个全新的判断。
危急关头,他也并没有时间去仔细分析自己的想法究竟是对是错,然而君无行一向有一个毛病,或者说是优点,那就是对自己的智力水平和判断能力从来深信不疑。此刻他对自己默念一声:“娘的,老子这么聪明的脑袋,不会错的!”紧接着就下定了决心。
他猛然停止了一切活动,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动弹。身旁等待时机已久的触须当即卷了过来,将他死死缠住。
但他却并不慌乱,脸上反而浮现出镇定的笑容。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运足全力大喊一声:“我已经完全看穿了!快把这拙劣的幻术收起来吧!”
随着这一声喊,地面的震动忽然间停了下来,卷在身上的触须也一下子消失无踪。他充满自信地睁开眼睛。眼前没有鸠芒的触须,没有遍地裂缝的地面,没有无数血肉模糊的死尸。一切都如他刚刚来到时那样:一座在危崖下建起的小驿站,简陋的棚子和桌椅,桌上的烧酒和肉还在散发出香气。
邱宇、邱韵仍然坐在桌旁,但已经不是他刚才身处触须包围中时所见到的方位了。同行的所有人全都健在,看来也没有谁被鸠芒吞食。不过此时他们全都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望着自己,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刚才我是不是一个人在旁边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嘴里还说些奇怪的话?”君无行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巴略达站出来,疑惑地点点头。
“那就对了,”君无行微笑不变,“这位美丽的让人一见就心动不已的邱韵邱小姐,真是位一流的药术师啊。你们看见我像猴子一样耍宝,就是她用一点迷幻药物加上一点秘术把我送进了一个只有我能看见的幻境中。”
他简述了自己在幻境中的所见所闻,众人都相顾骇然,邱韵神色自若:“何以见得?为什么你就那么肯定我是药术师呢?”
“我这个人一向都有点小小的自信心,”君无行遗憾地说,“我的秘术修为或许还不够精到,但我自信还很难被纯粹的秘术送入幻境中。但如果使用一丁点药物,也许我就防范不到了。”
邱韵没有回答,而是偏过头去,看了邱宇一眼,邱宇好像更为慌张,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看。邱韵回过头来,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必再否认下去了。我的确没有料到,你既然已经中了招,竟然还能识破幻境,脱困而出。如果你没有看破的话……”
“我多半会选择一口气跳出鸠芒所在的范围,或者向你所在的方位进行攻击,”君无行接口说,“如果我真的那样做的话,毫无疑问已经跌下悬崖摔死了。”
“是啊,那原本就是我的计划。”邱韵说。马帮众听到这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同仇敌忾之心促使他们纷纷拔出武器,朝向邱氏兄妹。邱韵视若无睹,继续问君无行:“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识破我的幻境的?”
君无行说:“其实一开始我还真的没有觉察,因为你这个幻境设置得非常平滑,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变化。我应该是在和你面对面说话的时候中招的,但我竟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破绽出现在那只鸠芒身上。”
邱韵皱起眉头:“鸠芒?那应该出自你自己所想象的形象,非我所能控制,为什么会有破绽?”
君无行在桌上随手抓起一只酒碗,咕嘟咕嘟喝了一半下去,这才抹抹嘴回答:“因为我在幻境中看到了王川……”他说着,向王川指了一下,“我和这位老兄曾经一起经历过山崩,知道大山在坚硬的外表下是何其脆弱。所以看到他我就想起来了:这鸠芒在地下抖得那么厉害,恨不能把地皮都翻过来,此处为什么却没有一丁点山崩的迹象?”
邱韵想了想,无奈地拍拍手:“在那么紧张的情况下你还能想到这点,确实不简单。”
君无行又露出他那种故作诡秘的表情:“其实我还没有告诉你最主要的一点原因。这个原因让我百分之百肯定我已经陷身在幻境中了。”
“哪一点?”秋韵问。
“就是我对自己的秘术非常有信心,”君无行竖起一根食指,“只要鸠芒还是只活着的生物,我就不相信我的秘术会对它完全无效。而事实上……真的没有奏效。”
“你还真是信心十足嘛。”邱韵的语调中隐含着挖苦,但君无行发挥出他脸皮奇厚的特长,装作听不出来,反而沾沾自喜地伸出自己的手掌。手掌上已经布满了紫气,和方才黑色缚咒的纯黑色大不相同。
“这一招的名字,叫做‘紫雨’,”君无行说,“在你我这样面对面的距离里,如果我念出咒语,你猜这个咒术会体现出怎样的效果呢?”
邱韵的目光仍然沉静如水,毫无涟漪:“我也不知道,但我并不介意试试。”
她的双手慢慢伸出,摊在桌上。那双手洁白如玉,令人目眩,看不出丝毫威胁。但旁观的马帮众人都知道,两人之间已经蓄势待发。这是一场超越他们认知能力的战斗,他们也知道自己完全插不进手,只能是在旁观望。巴略达禁不住在心中感慨:君大师又懂星相,又通秘术,实在是个全才。
两人相互对视,似乎是在比拼谁更能沉得住气。邱韵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颇含几分媚态,这样的神态在雷冰雷大小姐身上是断断看不到的。君无行好像有点忍受不了这种诱惑,终于抢先出手。只见他嘴唇微动,一道紫气骤然间升腾而起,向着邱韵所在的方向缓缓移动。
这是事关生死的较量,君无行全神贯注,脸上惯常的嬉皮笑脸的样子也没有了。秘术与武术不同,是运用精神力的技能,使用时容不得半点杂念。即便是君无行这样满脑子古怪念头的人,运用秘术也得凝神静气。
眼看邱韵已经完全笼罩在紫气中,马帮众都在窃喜,然而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情况发生了。邱宇,一直缩在角落里以至于被大家完全忽略了的邱宇,在这一刻突然暴起。他双手食指与无名指弯曲,大喝一声,君无行的头顶当即出现了一团金色的云气,那云气迅速扩大,很快将君无行的全身都包裹起来。
马帮汉子们大惊失色,却谁也没能力去帮君无行一把,就算此时扑过去直接攻击邱宇,君无行也已经中招。他们也并不知道,那团金色的云雾是裂章系的高明秘术“点石成金”,可以让人的身体永久化为金属,无法还原。和裂章系的初级法术“金属变身”相比,由于转变的过程不可逆,显示出极度残忍的一面。当然了,这一招的准备时间也必然会很长——然而没有人提防看上去畏畏缩缩的邱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邱韵身上。君无行自己也正在全神应对邱韵,看来完全没有留意到,真正的对手已经展开了行动,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变成金属人的厄运。
然而世事总是向着人们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当大家都以为邱氏兄妹乃良善之辈时,他们不声不响地袭击了君无行;当大家都以为与这处荒山驿站极不协调的邱韵才是主谋时,邱宇却偷偷露出了他的狰狞。
同样的,当所有人都以为倒霉的君无行上了第一次当又紧接着上了第二次时,他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邱宇的“点石成金”释放到了他身上,却没有产生任何效果,这正和方才君无行自己在幻境中无能为力的情形一模一样。君无行的形体仍在,没有成为金属。
难道我也中了对方的幻境?邱宇在这一瞬间只觉得胸腔里空荡荡的,死亡的威胁就像一把冰冷的利刃一样,在他的体内翻搅着。
果然,就在“点石成金”落空的同时,邱宇感受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绝望。那种绝望就像黑色的潮水,突然间出现,突然间汹涌,强烈地冲击着他。我为什么要活着?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我费尽心机连这么一个人都杀不死,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世上?
他了然自己的想法很成问题,但不知怎么的发觉完全无法遏制那些绝望的念头。绝望就像是一针烈性毒剂,猛地钻入了他的体内,让他觉得人生苍茫灰暗,了无生趣。
众目睽睽之下,邱宇举起双手,使出了召唤金属的秘术。离他最近的桌上一把割肉用的小刀应声飞起,向着他疾飞而去。噗的一声,小刀准确命中了他自己的咽喉,邱宇用这种无比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所有人都呆住了,一时间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君无行坐在邱韵对面的身体忽然消失,然后真身出现在已死的邱宇身旁,他们才有所领悟。一直以来沉着自如的邱韵此时也显出了无法抑制的慌乱。她站起身,想要奔过去查看邱宇的状况,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他已经死了。”君无行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丝毫不带敌意。邱韵深深呼吸几口,把头埋在自己胸前,等再抬起头时,虽然面色苍白如纸,却已经再次恢复了镇静。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君无行说,“我已经很清楚了,你既不会武功,也不会秘术。你只是邱宇的一枚棋子、一个幌子。”
“你说得对,”邱韵低声说,“自从三年前,他从戏班中将我买下之后,就一直让我扮演这样的角色。我虚张声势,摆足了架子,让所有人忽略他的存在,以便他偷偷下手。”
君无行听到“从戏班中将我买下”这句话,心头剧烈地一颤。虽然还不明详情,但从这一句话,他已经可以推测出邱韵过去的生存状态,并且联想到自己和被买来差不多性质的收养生涯,顿时生起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邱韵明明毫无本领,却能够扮演出那样以假乱真的气势。他的心里刹那间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他想要保护这个女人,让她从此不再受到任何伤害,虽然他对和这个女人初次相见,对她的一切一无所知。
“我知道了。我一直没想明白我是什么时候中的幻境,因为从你一出现我就对你全神戒备,你应该没有下手的机会。到后来我才明白过来,所谓非此即彼,如果不是你下的手,那就只可能是邱宇了。”君无行说。
“所以你刚才也故意骗我,让我以为你还蒙在鼓里,”邱韵幽幽地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此而已。可是我不懂,你用的是什么手段,竟然能让他自杀?”
君无行犹豫了一下,说:“那也是谷玄秘术中的一招,直接侵蚀人的精神,将谷玄黑暗和消亡的意志灌输其中。和他所施展的幻境一样,这一招在平时奏效的几率很低很低,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不一样了。”
“那你刚才移动的身法呢?”邱韵说,“虽然我不会武功,秋余也不是武术家,但我曾目睹他击杀一个武学高手。那个人的脚步已经快到匪夷所思了,但仍然及不上你那几步。”
君无行这次犹豫的时间更长,有些含混地说:“那是我无意中学来的一种步法。”他赶忙转移话题,“你刚才说,你是被他……买来的?”
邱韵脸上掠过一丝悲伤的神色,但很快隐去,轻声说:“这样的日子我可能已经太习惯了,都忘了向你致谢,毕竟你替我除掉了他,真是不好意思。”
她紧接着说:“邱宇的真名,叫做秋余,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没听说过的只怕不多,”君无行说,“最近若干年最成功的刺客,而且几乎从来没有人见到过他的真面目。我一直以为这是个武学家,没想到会是秘术师。”
“他的事情从来不愿向我多说,我只知道他收了别人的钱,想要对付你。”邱韵说。
“我知道是谁,”君无行回答,“对了,既然邱宇和邱韵都是假名,能告诉我你的真名么?”
邱韵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说:“我没有名字。你还是叫我邱韵就行了。”
君无行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说动了马帮带着邱韵一路同行。这当中固然有君大师德艺双馨深受爱戴的原因,另一方面,漂亮姑娘总是容易得到原谅的,况且邱韵也并没有真正犯下什么了不起的罪过,君无行依然健在,旁人也没有被误伤——就算误伤了,他们也能找到原谅的理由。男人大致就是这么贱。
反倒是说服邱韵随自己同行着实费了一番周折。邱韵和他所见过的其他女子都大不相同,虽然遭际坎坷,却从来不愿现出软弱,同样也不会像雷冰那样任何时候都故意表现出硬气,一副“虽然我是女人但是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
“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邱韵说,“不过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不必劳你费心。”
这话反而激起了君无行的一腔侠肝义胆——假如这个词还能用在他身上的话。他变化着花样想着用什么话能打动邱韵,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惜都不怎么能奏效。
比如他慷慨激昂地说:“锄强扶弱,本来就是我辈所应当之事。”这话和那些话本小说里的英雄人物台词一模一样,可惜邱韵柔柔地回答一句:“既然我连你都能骗得过,说明我也不是那么弱,一定需要你来照顾我吧?”
“你们要去哪儿?”邱韵反问。
“呃,我大概是要去……大雷泽方向。”君无行回答。
“既然如此,你我完全不同路,虽说人多好照应,也总得照应到正确的方向啊。”邱韵遗憾地说。
君无行差点冲口而出“那就去你要去的方向好了”,所幸此人还没有彻底糊涂到家,总算是悬崖勒马。他眼珠子一转,既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管用,莫如干脆赖之以皮。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原本丰富,对漂亮姑娘死缠烂打乃是绝活,但不怎么的,面对着邱韵,他觉得自己的种种伎俩简直无处施展,犹豫了很久,他最后还是长叹一声:“算了,各走各的路吧。”
邱韵反而好奇了:“你为什么一定想要我和你同路呢?”
“因为我是个好色之徒,见到美女邀约同行,难道不是普天之下所有好色之徒的共性么?”君无行做坦诚状。出乎他的意料,邱韵并没有生气,反而摇着头笑起来,好似一个邻家大姐见到调皮的小孩过去胡噜脑袋那样:“其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已经说过了,你是一个好人,真的。不过我绝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脆弱,你放心好了。”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点感激的语调,君无行能听出来,这未免让他有一点飘飘然。不过飘飘然之后紧接着就是惆怅,因为这句话似曾相识,在爱情故事里,凡是女主角嘴里吐出“你是好人”之类的话,接下来都是悲剧啊悲剧。
结果邱韵接下来的话让他喜出望外:“其实我也并没有任何一个特定的地方想去……”
“既然如此,还是和新结识的朋友一同上路最有意思!”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越州是个好地方,绝不像那些外地人所说的那般蛮荒,在越州走走一定能大长见识。”
这是句大谎话,他心里不知抱怨过多少次这个该死的鬼地方。此刻他心里怦怦乱跳,哪管越州究竟是好是坏,只求邱韵不要回绝,幸好邱韵终于没有让他失望。
“我倒是的确想去北邙山看看,”邱韵说,“然后翻越北邙山,回到宛州,在此之前我们大概还可以同行一段,享受一下新结识的朋友一起上路的快乐吧。”
君无行不再说话,做了一个“请上马”的手势。
此后的路程在君无行眼中变得充满阳光。虽然雷眼山最后的几天路仍然难行,虽然越州的天空始终阴霾晦暗,他却完全不在乎了。和邱韵这样一个女子共行,走什么样的路似乎并不重要。
马帮众也发现有邱韵同行实在不错,那是因为有邱韵在,他们所拥戴的君大师话变得多了起来,经常借助星相为由头向他们讲述一些人生哲学。虽然君无行年纪轻轻,比马帮中绝大多数人都要小,但学问这东西不以年龄划分,这个道理即便是那些粗鲁汉子也明白。
几天后,他们终于走出了雷眼山,当脚步踏到平地上时,君无行简直忍不住要欢呼起来,但他一路上一直装腔作势,不愿在此刻原形毕露,何况马帮汉子们都很平静,他也不能显得太没见识。倒是邱韵很诚实地感叹:“终于走出来了,山中的路太艰难。秋余本来打算抄近道在半道追击你,结果由于山崩,你们改道了。所以他只能占据了那个客栈。”
“我还以为那起山崩也是他的杰作。”君无行嘀咕着。
“这一点我倒不是没有想过,但是秋余有个怪癖,喜欢当面杀死敌人,”邱韵说,“所以你的运气其实挺不错,要是秋余听了我的话,也许你已经死于某起山崩了。”
“你比他还狠。”君无行又嘀咕了一句。他发现邱韵提到秋余时,仍然禁不住微微蹙眉,可见她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已经忘怀了那些阴暗的往事。这些日子邱韵虽然言谈从不扭捏,但总是避而不谈自己的过去,他自然也不能勉强。
有时候他会自己问自己:我想要做什么?是想要追求这个女子么?但他却给不出答案来。这个女人固然值得任何男人去追求一番,但她身上有一种另类的东西吸引着向来无行的君先生。
然而另一方面,他再也没能找到机会和益发沉默的王川说话。王川显然在为自己那一天差一点说了不该说的话而懊恼,所以见到君无行靠近立即避开。这大概是君无行这些日子唯一的烦恼,他毕竟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究竟为何才来越州的。
不久他们来到了九原城,这是进入越州地界后第一座略具规模的城市,也是历史上多次发生战役的地点。马帮的行程到此结束,随行客商们也将散去,他们略带一些依依不舍地和君无行告别,为自己能和这样一位九州知名的星相大师同路而行感动不已。君大师想起一路上马帮对自己的照顾,也是小有感动,遂慷慨解囊,要请大家吃个散伙饭,“挑最好的酒楼!”由于算学水准太差,他并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旅费在请过这顿饭后只怕就所剩无几了。
当然九原只算越州的中等城市而已,而乡巴佬的城市再大,也不能和中州宛州的繁华之地相比。朴实的马帮汉子们也不知道哪里是最好的酒楼,最后转来转去找到一家以实惠著称的大骨面馆。众人一人捧起一只大海碗,吃得汗流浃背,不亦乐乎。
王川还是照惯例坐在人群之外,也不吃什么东西,偶尔喝上两口酒。君无行叹口气,来到他跟前坐下。
“你放心,我不会逼你说你不想说的话的,”君无行说,“不过临分手了,告个别总没什么问题吧?”
王川勉强笑笑:“没什么不行的。你此去……那个部落,愿真神祝福你能够发现你所想要的真相。”
“如果有机会,我还希望能帮助你洗清名誉。”君无行说。
“那是不可能的,”王川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哀的神色,“我犯了重罪,这一点连我自己也不否认。”
“可是如果事实证明你这样做是对的呢?”君无行说,“虽然我还不明所以,但我相信你对自己部落的忠诚,如果你能说明那样做的原因,仍然是有机会的。”
王川苦笑一声,不再说话,只是大口喝酒。众人喝到酒酣耳热方散,各自寻了客栈休息。马帮汉子们找了最便宜的旅店歇宿,君无行素来不拘小节,也同他们住在一起,但等到把烂醉如泥的众人安顿好,他又悄然离开,跟到了邱韵所住的一家还算过得去的客栈。两人之间的情状颇为奇异,以至于伙计一眼就能判断出来:这又是一出毫无希望的赖皮小子追着良家妇女死缠烂打的闹剧。
邱韵看来很累,并不想多说话,君无行只好将她送回房间,在门外问:“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
邱韵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从此处继续往西南,即可到达大雷泽。而我则会一路往西去北邙山。”
君无行叹息着:“看来是只能就此别过了。日后还能有缘再见面么?”
邱韵在门内轻笑一声:“有缘?缘分这种东西,和你所钻研的星命一样,在我眼里都是虚无缥缈、毫无定数的。我们本是萍水相逢,今朝有酒图一醉,明日相隔杳无音,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君无行怔怔地重复了一遍:“今朝有酒图一醉,明日相隔杳无音……朋友、故交,对你来说真的没有意义么?”
邱韵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将房门打开。君无行看着她的面容,内心里一阵迷乱,本来准备了许多花言巧语,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心里不断地想着:明日相隔杳无音、明日相隔杳无音……以后真的不能再见到这个女子了?
邱韵望着君无行,柔声说:“我明白你的心意,但你和我,是完全身处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共行一路我已经很快乐,最后分道扬镳才是正确的选择。”
君无行一下子酒劲上涌,哼了一声:“不同世界?有什么不同的?你是戏子出身,被一个职业杀手买了去做掩护;我是一个孤儿,被一个老混蛋收养,因为我记忆力强,过目不忘,可以帮他偷盗一些重要的文书。我们有很大区别吗?”
邱韵微微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个很有前途的星相师,以后必然能成为受人尊敬的角色。而我……”
君无行立即打断她:“假的!我他妈的不是什么星相师,完全不懂星相学,我不过是在天启城摆摊算命换点饭钱罢了,只是个花言巧语的大骗子!”他情绪激动,近乎大叫大嚷着说出了真相,幸亏他的崇拜者们此刻不在这个客栈里。邱韵万万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一档子事,愣了好久,不知该说什么。
“算了,”君无行疲惫地挥挥手,好像也有点因为自己的失言而懊恼,“再见吧。”
这一夜他没有回那间小旅店,而是就在邱韵的客栈外找了一棵大树,躺在了树下。他睡得非常死,双眼一闭,立即沉入黑暗中,印象里好像连一个梦都没有做,也完全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但他长年保持的警觉性尚在,刚刚感觉到有脚步在轻轻靠近,立即惊醒。睁眼一看,居然已经日上三竿。
“你醒了吗?”是邱韵的声音,语声中带着几分焦虑,听来似乎有事发生。君无行一个激灵,立即从树下坐了起来,几片树叶从他身上掉落。邱韵的面色确实很难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她的装扮和手里提着的简单行李,应当是准备趁他睡着时悄悄离开,却不知为何又转了回来。
“出什么事了?”君无行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妙,赶忙问。
“我刚才听到店伙计在说,城西一家小旅店发生了火灾,”邱韵说,“死了很多人……其中就有你的那些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