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职业杀手,秋余一向对自己的本领充满自信。出道四年,成功刺杀二十五个人,每一件生意都做得干净漂亮不落痕迹,这样的成绩非比寻常。业内有一种说法,即便是几百年前横行九州的神秘组织“天罗”,也未必能比秋余更强。
遗憾的是,天罗兴盛的时代,正是乱世纷争、诸侯相残的时代。在那样一个血与火的年月里,总有许多重要的人物值得去刺杀,也会有人为了刺杀他们而付出高昂的代价。而如今,和平的生活已经让杀戮的血液逐渐冷却下来,杀手这个行当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即便是像秋余这样实力斐然而又卓有信誉的角色,也不得不面对着长达半年时间无事可做的尴尬。尽管做一笔生意就足够吃几年,但一身本领无处施展的寂寞,才是最难受的。
所以秋余相当看重现在手里的这一笔委托。高额的酬金尤在其次,刺杀对象的名气很有助于自己积累声望。一个无数人试图下手、却从来没有人能够成功的目标,无疑是非常能吸引他人关注的。近年来,在这个目标身上失败的一流杀手着实不少,但是用当年师父的话来说:最曲折的道路才有最美丽的风景。
对于南淮城这座繁华的大城市而言,夜的到来才意味着风景的真正开始。有钱人去往灯红酒绿之所享受他们的雅致生活,没钱人也能到充满市井气息的街头巷陌寻找简单的乐趣。总体而言,南淮是公平的,如果你不能到凝翠楼之类的好地方去寻欢作乐,在街边捧上一碗麻辣豆花也是一样的。
南淮并不是一座静止的城市,商业都市的特色让这里每天都有无数人怀着希望而来,也有无数人带着失望而去。对于一般人而言,夜间的街头多出一个卖炸鱼丸的陌生小贩,是再正常不过的。至于这个小贩的真实身份很有可能是个杀手,他们就管不着了。
秋余的炸鱼丸小摊位处南淮城著名的惠食一条街,街边人来人往,四周弥漫着各种食品的香气。比起那些众多熟客光顾的同行们,这个新摊子略显冷清,所以这位摊主也在脸上十分恰当地摆出了落寞的神情。
“一个日进斗金的杀手,竟然会为了鱼丸子卖不出去而长吁短叹,这话说出去谁会信呢?”坐在面前的一位食客忽然说。这个人坐了已经有一阵子了,似乎是对该摊位的鱼丸很满意,连续吃了七串。
秋余轻轻摇头:“我的手艺并不高明,你居然还能吃下那么多,尤其我还故意放了双倍分量的胡椒。”
食客微窘:“原来你早就看出我的身份了。”
“我没有看出来,但是上次和你的头儿谈话时,你曾经在他身后咳嗽过几声,我记得你的声音。”秋余回答。
食客轻轻咳嗽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不愧是四年来声望最隆的杀手。看来狄总管这次请你出山,必然能够马到成功。”
“马到成功么?我看未必,不然为什么会派你来催呢?”秋余淡淡地说。
食客“唉”了一声:“您误会了,我们当然是绝对信任您的,只不过想要知道您动手的时间。不瞒您说,我们刚刚接到飞鸽传书,连极恶童子都败在了那两个人手下。要是再耽搁……”
他忽然发现自己说多了,连忙住口。秋余看着他:“你放心,我只管拿钱杀人,不问理由。但是同样的,活儿该怎么做、什么时候下手,你们也不应该来干涉我。”
食客从话里听出了一丝刀锋般的锐利,一时间噤若寒蝉,不敢多说。秋余笑笑:“别紧张,我一般不喜欢免费杀人,何况就算我敢得罪狄总管,你们的大老板我还惹不起呢。”
卖鱼丸的金牌杀手看着自己眼前沸腾的油锅,感慨地说:“我哪怕卖上一百年的鱼丸,也抵不上黎大老板一天的收益啊。”
食客小心翼翼地赔着笑笑,从自身上取出一张金票,双手递给秋余。秋余并没有接:“我已经说过了,我有我的规矩。价钱谈好了不再变,预付金收过了,也不需要追加。”
“您又误会了,”食客赶忙说,“只是因为刺杀的目标需要变化一下。这可能会给您的工作造成不方便,所以这笔钱算是合理的补偿。”
秋余点点头,不再推拒,把钱纳入怀中:“有什么变化?”
“之前我们不是说过么?重点在于杀死那个女人,如果需要连男人一起杀死,则照价多付一份酬金。但是现在……女人已经不重要了,”食客说,“狄总管想要请您尽全力杀死那个男的。”
雷冰的离去,对于君无行而言,带来的是一种很复杂的感受。一方面他既然郑重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就不得不去往越州完成此事,这让他很有些头皮发麻,并且偶尔会有点受骗上当的屈辱感。另一方面,一个漂亮姑娘从身边离开,也难免会有点惆怅。
不过我们的君无行君大爷生性乐天,小城虽小,自有妙处,比方说,黎鸿所留下的那座宅院完全归他支配。雷冰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招来了当铺中人,把屋子里一切可以典当的东西尽数换成了现钱,幸好黎鸿没有把房契留下,否则他绝对会连房子一并卖掉。
这位自称“炸油饼、磨豆浆、木工活、赶车、卖酒”样样精通、常年在天启城算命骗钱的青年才俊,大概一辈子手里也没有过那么多钱——虽然由于他算学不精,买家都偷偷揩了不少油水。花天酒地地过了几天后,他又开始对小城不满,认为这样的小地方有钱都没处花。于是他将剩余的金铢往身上一揣,就准备挪窝,这时候问题来了——去哪儿呢?
这里必须要夸赞一下君大爷的品质,此人虽然骗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但一旦诚心答应了的事情,却不会抵赖。基于该品质,他在犹豫了许久之后,终于没有策马奔向充满诱惑的天启方向,而是唉声叹气一步三回头地继续向南,朝着越州进发而去。
数日之后,他已经走在了越州与中州交界的雷眼山脉中。这座东陆最高大的山脉史上曾发生过无数可歌可泣的伟大战役,也曾留下了无数鲜血与尸骨。然而对于君无行而言,即便是雷眼山也不能激发他的一丁点遐想或是豪情,悲壮的古战场眼下只是一座让他爬得乏味无聊的该死的高山而已。
“我还真是很少见到你这样的人呢。”同行的马帮头目巴略达说。这个矮小而强健敦实的蛮族人,已经随着马队在这座山中走了三十余年,从一个小小的赶马人一直做到帮头,在本地马帮中颇有声望。雷眼山高峻雄伟,地势复杂,大部分山路崎岖难行。近几百年来虽然恰逢和平盛世,但越州的居民们——无论人类还是河络——都并没有改善交通的念头。对他们而言,不管什么年代,在九州其他地方的住民“南蛮”、“乡下佬”的歧视眼光中,这座阻隔越州与中州的大山就是最为可靠的天然屏障,鬼知道什么时候又打起仗来呢?
真要打起仗,土地贫瘠、资源匮乏的越州却从来不是吃素的。从河络族的机锋甲到离国的骑兵、真人的香猪部队,这里永远都是让外邦文明人吃尽苦头的地方。所以那些文明人也未必就愿意让雷眼山的天堑化为通途,让头上随时悬挂着南蛮或者河络利器的威胁。
因此马帮仍然是雷眼山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翻山越岭,将外间的货物带入越州,将越州的货物带出去。他们熟悉这座大山的脾气与构造,有着和山路、泥石流、迷雾、瘴气、野兽毒虫作战的丰富经验,也能获得大山中凶悍的的原住民们的信任。对于那些想要进入越州的行人而言,马帮也是最可靠的同路人。当然了,马帮也乐于借此再赚点小钱。
“我?我是什么样的人?”君无行莫名其妙。
“跟着我们爬大山的,少说也有几百来号人了,”马帮总是习惯性地将雷眼山称之为大山,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再没有其他更大的山了,“有的人看到大山就脚软,一路上喊苦喊累;有的人高兴得不行,说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风景;还有些叹气啊、掉眼泪啊,说一些历史上的事情,我也听不大懂。但是像你这样,一点别的反应都没有,就像是在大城市里走路的,还真少见。”
“我对这些地面上的事物并不是太在意,”君无行微笑着回答,“我是一个星相师,只有在看着浩渺无际的星空时,才会感受到万物的灵动与生长。”
这番话说得巴略达一愣一愣的,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哎呀,没想到你那么年轻,竟然是个学问人!了不起了不起。”
身旁负责导向的外号“穿山甲”的老头也凑了过来:“星相师?那可了不得,那是丈量天地的本事!”
“天命和人寰,原本就是密不可分的,”君无行淡淡地说,“星学有很多流派,我最擅长者,不在于丈量天地,而是观天相以知人事。人命与星辰相比虽然微不足道,但星辰恒远,天数早定,每一个人渺小的命运,也都能依托天道而求得答案。”
他一面说,一面想着:这一趟的向导费,多半能捞回来了,保不齐还能多赚点。
是夜马队寻了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露营,燃起火堆。马帮中人果然毕恭毕敬地跑到君无行跟前询问,如果君大师能为他们卜算一下星命的话,收费几何。君大师神色间十分不屑:“星相是门严肃的学问,不是拿给江湖术士去骗人敛财的。我在天启城时,最痛恨的就是那些摆摊算命的神棍骗子。”他顿了顿,又说,“有劳诸位为我引路,一路同行,这也是命星所指引的缘分。若大家果然有求,我自然会效力。”
听者皆肃然起敬,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真正既有专业水准又有高尚情操的星相师楷模。巴略达当即拍板,君大师此行分文不必缴纳,相反马帮还有礼品相赠。他虽然是蛮族人,常年在越州中州边界跑马帮,东陆语说得非常熟溜:“我小的时候住在瀚州草原上,只有有权有势的大贵族才能请得动星相师啊。他们的地位比那些王爷还要高,甚至能和大君同坐一张床席呢。”
“真正的星相师眼中,只有星辰的运行才是神圣高贵的。万物如一,无分贵贱。”君无行回答。这话简直连一头香猪听了都会热泪盈眶。马帮中人和其他几名同行的旅人都围了过来,等待君大师为他们拨云见日指点迷津。
君无行咳嗽一声,正准备开始,忽然听得火堆另一侧传来一声冷哼:“这种骗人的鬼话,也只有你们才会信。”
巴略达怒喝一声:“王川!不许对星相师不敬!”
“对他不敬又能怎么样?他还能拨转星辰,招呼一颗星流石掉下来砸死我?”对方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走了过来。这是一个身材比一般同类稍高一点的河络,是马帮中方向感最强的一个,也有能力破解其他河络部落布置的幻术,因此一直都负责着带路的工作。他向来沉默寡言,不与人交谈,君无行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
奇怪了,君无行想:“王川”?这是个河络,为什么会有一个人类的名字?他知道,过去某些河络族人如果在人类的国家做官,或许会被赐人类的名字。但最近一百年来,河络族和人族关系日趋紧张,各国都没有任用河络为官。何况眼前这个河络一身粗鲁气,也不像是个做官的人。
也许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一个河络的弃徒。他一定是做出了什么亵渎真神或者背叛种族的重大恶行,因而按照河络族的规矩,被施以比死刑还可怕的惩罚:被宣布遭到真神放弃,从此不许以河络自居,连河络的名字都必须放弃。该处罚的河络用语,翻译成东陆语就是一个字:弃。放弃的弃。对于一向有着极度虔诚的信仰、将侍奉真神作为人生唯一目标的河络而言,这种惩罚的确是残酷到生不如死。
王川来到了跟前,君无行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这个河络听声音不过四十岁上下,但是满脸皱纹,头发已经掉光了,眉目中透出掩盖不住的愤世嫉俗与怨毒。一个带着这等面相的人,没有人愿意与之亲近倒也很正常。
“天地间的一切,都是真神的造化,凡人怎么可能参悟得透?”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些世俗的星相师们穷尽自己的一生心血,自以为就能推算天命,简直是可笑!命运之轮永远只掌握在真神的手中,任何人都不配去触碰!”
这话反倒说得君无行有些发愣,听起来,这个河络对真神的信仰虔诚之极,和他之前想象的大相径庭。那么此人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才被“弃”的呢?又或者自己猜错了,此人取个人类名字的原因,并非由于被“弃”?
正在困惑中,巴略达又吼了起来:“王川,你给我住嘴!张口真神闭口真神,最后还不是被河络赶出来!滚到一边去!”
原来这个王川真的是被弃者,君无行想,倒没有猜错。王川听了这话,顿时满脸涨得通红,但马帮当中,帮头最大,只要不做出有损马帮利益的事情,即便是打骂下面的人,也属应当。王川不敢和他争辩,只是瞪了君无行一眼,转身回去,一个人缩在火堆的另一角。但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他无意中做了一个捋袖管的动作,君无行敏锐地看到了些什么。
这个发现令他更加纳闷,这一晚上替人算命时都有些恍惚,老是猜测着此人的身世、以及他为何对所谓“世俗的”星相师深恶痛绝。那什么样的星相师又是非世俗的呢?不过他毕竟行骗多年,职业精神尚在,虽然分心二用也能说得滴水不漏。被预言将有好运者自然心满意足,不管君大师如何严词拒绝也一定要略表谢意;被预言霉运当头者则忧心忡忡,在得到君大师如何化解厄运的指点后更加感激涕零,全然不顾大师如何皱着眉头说“我早已说过了我不收谢仪”。
这一番忙碌过后,时间已到深夜。其他人都各自裹紧毯子入梦了,君无行却有些睡不着。他站起身来,绕着火堆转了一圈,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和他一样是清醒的。那就是之前刚刚痛斥过他的河络王川。
王川看到他走近,身子一侧,把背对向了他。但君无行天生胆大皮厚,丝毫也不在意王川所表现出的敌意,紧随着绕到了他的正面。王川再转,他再跟,对方终于忍不住了:“你想要干什么?我可不会上你的当去听信你的那些鬼话!”
“喝酒,喝酒。”君无行一脸象征着和平的微笑,在王川身边坐下,递过去一个酒瓶子。王川不接,目光中的警惕之意稍减:“我喝我自己的。”
君无行也不勉强,自顾自地灌了一口,然后抬起头,望着夜空发呆。身处大山之上,天空显得格外的近,那些明暗不定的星辰似乎触手可及。王川沉默了一阵子,突然说:“你在看什么?观测星辰的运行、天道的演化么?”
君无行注意到对方的语气中并不含讥讽。他轻轻摇头:“星辰的运行、天道的演化?关我什么事?我只是在看云,判断明天会不会有雨……”
“关你什么事?”王川有些意外,“你们星相师不是干这个的么?”
君无行诡秘地一笑,压低了声音说:“星相师当然是干这个的。可我不是星相师啊,不过是骗骗他们而已。”
王川又是一呆。眼前这厮如此直言不讳,反而让他一时间无话可说。他盯着眼前跳跃的火焰,也低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你不说,本来这里无人可以揭穿你的。”
“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好奇心很重,”君无行说,“我不过是想问一下,像你这样一个虔诚尊奉真神的河络,为什么会被‘弃’呢?”
王川声音中明显有了怒气:“你是什么人?打听这个做什么?”
君无行摊手:“我说过了,仅仅是好奇而已。尤其当你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我发现你的手臂上有一个刺青。”
王川浑身一震,一下子跳了起来,倒退好几步:“你……你认识这个刺青?”
“要是别的刺青,我还真不认识,但这一个,我在很小的时候碰巧见过,”君无行说,“你说它像什么?我小时候总觉得它看上去很像是一块香喷喷的枣糕,后来才明白过来,那其实是一把算筹……”
“求求你别说了!”王川捧着脑袋,神情十分痛苦,又怕惊扰旁人,不敢大声说话。君无行却不依不饶,追问下去:“河络族人从来不喜欢刺青,你纹这个图案,只是为了纪念自己被强行剥夺的过去而已。但塔颜部落一向是以推演星相而闻名的,你为什么那么仇视星相师?难道你认为,只有你们那些信奉真神的河络,才有资格……”
王川猛地抬起头来,脸色变得煞白:“你究竟是谁?你知道那么多我们部落的事情……你姓君!你姓君!你一定是那个人的儿子!”
这回轮到君无行吃惊了:“那个人?谁?也是姓君的?”
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奇怪,好似一只咸鸭蛋哽在了喉头:“不会是那个叫君微言的老混球吧……”
王川反而镇定下来,借着火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君微言。”
“长相不能说明问题,”君无行叹息着说,“儿子不一定非要长得像老子的,假设这个儿子只是个养子的话。”
“你果然和他有关系,”王川的口气忽然变得很平淡,“不过你为什么不跟着他学习真正的星相呢?”
君无行想了想:“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我就是对这玩意儿没兴趣。”他顿了顿,扮了个鬼脸,“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也一度很想学这玩意儿来着。但后来我发现,我的算学实在是太差,无论怎么也学不好,而算学能力是一个星相师的必备素质……”
王川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不过看得出来,由于君无行确认自己并非星相师,他的敌意已经消除了不少。但他仍然固执地不愿意多说话,君无行也不能真的厚着脸皮磨他,只能怏怏地回去。
他小的时候的确曾随养父君微言去过塔颜部落。以他超人的记忆力,本来大部分路段都能记得很清晰,唯独其中最重要的一截路程,他和养父都被蒙上了眼睛,完全没看到。踏破铁鞋无觅处,他正在发愁那段路怎么办,就遇上了从塔颜部落出来的王川。然而他也知道,河络的心态完全不能以人类的方式去揣测。这要是个人类,多半就会抱着复仇的心态被他收买、煽动、蛊惑,最终同流合污了;但河络却很难真正存有背叛之心,即便已经被自己的部落所放逐。从王川说的话可以看出,他对于心目中的真神,仍然是诚心一片。
一个从塔颜部落出来的河络,却对星相师们深恶痛绝……君无行总觉得这件事当中必然隐含着什么外人无法想象的秘密。另一方面,河络族对一个族人采用“弃”的时候,也必然有着不容置辩的理由——被弃者一定犯有骇人听闻的重罪,这一点真是让他的好奇心象吸了水的海绵一样剧烈膨胀起来。
这之后的行程,君无行很自然地获得了种种优待。当然他也很懂得如何合理地、可持续地利用这种优待,结果就是,没过几天,他已经成为了整个马队中最值得尊敬的人物了。同行的一个年轻女行商也对他产生了浓厚兴趣,可惜该行商长相略显寒碜——至少完全无法和雷冰相比,所以他只能想方设法地躲着她。
在所有人当中,只有王川仍旧对他冷淡如常,不过君无行业已经习以为常。他也摸到了这家伙的脾性:他所痛恨的,只是那些真正的、有真才实学的星相师。对于君大师这样有名无实的纯骗子,他却并不在意。
这是一种心理阴影么?难道是塔颜部落曾经和外族比拼星相术,并且吃了亏?君无行胡思乱想着,并且在心里编出了好几个足够拿到街头去说书的曲折故事。这段时间气候阴霾多雨,山路十分难走,即便是经验丰富的马帮也只能放缓了速度小心前进。在这漫长而无聊的过程中,胡思乱想也是一种打发时间的不错办法。
这一天清晨时分,连绵的雨忽然停了。经验丰富的巴略达看看天,兴奋地招呼众人迅速赶路:“今天之内都不会再下雨了!我们要抓紧时间。”
此时距离走出雷眼山大约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所有人似乎都看到了希望,连君无行都忍不住心情大好要和女行商眉来眼去暧昧两句。这一上午走得很顺,正午时分已经来到了雷眼山南麓一处极为险恶的地带,名叫恶龙脊。顾名思义,此处山势陡峭起伏,好似恶龙的脊背,虽然龙不过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传说在上古时代,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战。”巴略达向旅人们说,“有一头为祸人间的恶龙在这里活生生地被英雄们制服,压到了山底,后来就形成了这座山。”
蛮族人说话没什么花巧,巴略达这番话也只是平实叙述,但衬托着此情此景,仍然让人背脊发寒。众人不再多言,打马快步走过这一段山路,刚刚下完一片陡坡,山顶上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异响。
马帮中人都面色大变,巴略达从马背上跳下,将身子趴在地上,耳朵贴地听了几秒钟。他接着直起身子,低喝一声:“山崩了!快逃命!”
众人大惊,都禁不住抬头看去。只见头顶的山峰上,隐隐有一小片黑色正在慢慢地滚下来。远远看去毫不起眼,但没过一小会儿,已经逐渐逼近,速度也越来越快。而那低沉的轰鸣声声势也越来越大,已经有了震耳欲聋之感。
那片黑色迅速扩大,已经能看清是一股巨大的泥石流,一路不可阻挡地席卷而来。这种山中雨后爆发的泥石流,夹杂着大量泥浆和岩石,任你有三头六臂也不能阻挡,甚至于吞没掉整个山村也绝非罕见。巴略达毕竟经验丰富,临危而不乱,指挥着马帮快速前冲,试图避开。马帮中人随着他的指挥,拼尽全力控制住已经被泥石流所惊的马匹,挥刀斩断捆绑沉重货品的绳子,紧随着巴略达向前冲去,堪堪躲过了灾难。
但旅客们却完全慌了手脚,也无法驾驭胯下的惊马,多数人索性直接下马迈开双腿狂奔。一个脸蛋圆圆的小伙子惊惶之下也是直接从马背上跳下,不防脚下一滑,已经失去了平衡,从山崖上一直滚了下去,眼见是活不成了。身边的人只顾着各自逃命,谁也没有去救他。
就在此时,已经逃到安全地点的王川忽然策马奔回,甩出手中长长的马鞭,缠住了那小伙子的手腕,想要将他提上去。但他毕竟只是个河络,马鞭虽然使得熟练,力量却不足,不但没能把他拉上来,反而自己的身体被拽着也朝着山崖方向掉落。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冲了过去,协助着王川拉住了马鞭。那是原本走在队伍最尾的君无行,他本来只管向后退就能躲开泥石流,眼下却不退反进,这一下的身法真是够快。不过看得出来,他动作虽快,力气比王川也强不到哪儿去。两人合力吭哧吭哧地把圆脸年轻人拉上来时,那片黑色的死亡阴影已经笼罩到了头上。
王川醒来时,觉得自己的状况非常奇怪。他能感觉到浑身上下都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但不知怎么回事,痛感很轻。他想尝试着坐起来,也觉得全身乏力,移动起来异常艰难,甚至连睁开眼皮都不那么容易。好在听觉没受到什么影响,君无行的话还是能清晰地传入耳中。
“别乱动,”君无行说,“我现在用谷玄秘术减缓了你全身血液的流动,这样你就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但我身边没有好药,得等我们找到救援之后,才能给你治伤。”
原来是这样。王川想,难怪我连脑子都不怎么好使了。他昏昏沉沉地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想要说的话,然后艰难地蠕动着嘴唇:“我身上……有药……”
河络的药品向来灵验,但王川被放逐已久,身上带的不过是寻常人类使用的伤药。幸亏君无行的秘术抑制了血液流出,而河络体型偏小,秘术效用更加明显,伤药很快将血止住,虽然痛感在此后汹涌袭来,性命却是无碍。太阳落山之前,他终于慢慢地坐了起来,并回忆起了灾难发生时的情景。在那起泥石流的冲击下,整个山道都已经完全被截断,他记得自己凭着本能猛地把君无行撞开,两人一起滚落山崖。而他们试图拯救的那个人……“我没能找到他,”君无行说,“可能已经被泥石流吞没了。”
王川轻叹一声。他举目四顾一番,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被泥石流冲刷出来的谷地中,四围的道路全被封阻,山壁近乎直立。看起来,在伤势彻底养好之前,是不会有机会爬出去的。而在这段时间中,寻找食物的任务看来就只能交给眼前这位看上去实在不怎么可靠的君无行了。
正在微微犯愁,一回头却发现君无行正在解下腰间的一个包袱。这一路上他都将这个包袱拴在腰间,从来没有取下来过,人们一开始都在猜测里面装的是金银财宝。等到君大师用自己的学识人品令众人折服后,他们又认为里面可能装的是重要的书籍资料。眼下君无行终于把它打开了,王川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竟然是真的。
包袱里装的全都是干粮,足够两人吃上好几天。王川有点瞠目结舌:“你的包袱里就背着这个?”
君无行诡秘地一笑:“你觉得世上还有东西比食物更宝贵么?”
“没有。”王川终于也忍不住笑了。
养伤期间,君无行终于很知趣地没有再去找王川聒噪,这反而让他有些不习惯。然而君无行对此的解释是:“我现在要先施恩于你。等到你心里有了负疚感,自然就会告诉我我想要知道的一切了。”
王川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的嘴里永远说不出人话来,是么?”
君无行一脸浩然正气:“说人话有什么难的?重要的在于做人事。”
王川摇头:“打着星相师的招牌坑蒙拐骗,也算是做人事的一种?”
“反正你那么瞧不起星相师,我毁一点他们的名誉,又有什么关系呢?”君无行理直气壮。
“瞧不起星相师……”王川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嘲讽的意味,也不知是在嘲人还是在自嘲。君无行知道王川的话头即将打开,于是也不打岔,只是耐心等着。
“我并不是瞧不起星相师,相反,我可能是太瞧得起他们了,”王川的话让君无行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知道我在被‘弃’之前,在部落中是什么身份么?”
君无行显然答不出来,所以王川也并没有停顿,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是君微言的养子,那么说来,当年随着君微言来到我们塔颜部落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吧?我记得你到部落的第二天就闯了大祸,在地下城通风口偷偷生火烤豚鼠肉,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君无行轻咳一声:“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还提它作甚。”
“因为这件事和你所问的略有点关系,”王川说,“当时如果不是我网开一面,你少不得要多吃点苦头了。”
君无行一惊:“你是那时候掌管刑罚的那位长老!”
王川点点头:“没错,就是我。”
君无行又感到有点糊涂了。河络族中,“阿络卡”,也就是地母,是每一部落中地位最尊贵的女性,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但阿络卡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全盘管理部落事务,所以也有一定的权力分化,由阿络卡亲自挑选的长老来负责分项事务。这其中,执掌刑罚的长老地位尤其重要,因为河络族是一个依靠集体的力量共同生存的种族,只有绝对的赏罚分明、铁面无私,才能够维系一个部落的团结与稳定。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惹了祸,被几名河络抓起来。父亲的脸色十分难看,嘴里不断地说着诸如“这混蛋小子任由你们处置”之类的话。他心里一寒,知道父亲大人说得出做得出,自己这一趟多半要倒大霉。
幸好当时的执刑长老并没有太多为难他,在清点完火灾的损失后,宣布并没有重要物品受损,被烧掉的都是可以重做重建的东西。考虑到君氏父子都是部落请来的贵宾,不必适用河络的严规,这一点损失也就不必计较了。不过此事过后,君无行难免有些灰头土脸,而且身边的河络们对他多了几分警惕,他走到哪里都有眼光盯着,令他浑身不自在。所以那一趟越州之旅,实在没给他留下太好的印象,那位宽容的执刑长老算是唯一的例外。
君无行还记得那位长老身材比一般河络略高,身上的衣饰裁剪得体,相貌端方威严,颇有几分高贵的气质。但看看现在的王川,刨去眼前的狼狈相不提,平时在马帮中也一贯浑身衣服脏兮兮的,胡子拉碴从不修饰,酒壶也不离身,哪有半点当年的模样?
“我还记得你的名字,”君无行说,“那个时候,好像他们都叫你长剑布斯长老。你的身上也的确随时都带着一柄长剑,我觉得以你的身高用那么长的剑一定不怎么趁手。”
王川说:“那把剑不是用来战斗的,而是我们河络族律法的象征。手中执有律法之剑,就表明我有资格代替真神处理他的子民的纠纷,惩罚他们的罪过。”
“可是到了最后,那把剑惩罚了你自己的罪过,而且是用最残酷的方式,”君无行说,“究竟是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王川再度陷入了沉默中。天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四围的一切渐渐模糊不清,只有他的双目似乎还在闪着光。他卷起袖子,凝视着已经和黑暗融为一体的刺青,仿佛是要从中寻回过去的快乐与荣光。但那段历史早已远去,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一个被部族所抛弃的可怜虫。
“你不必同情我。”王川忽然说。
“你倒挺能猜度别人的心思,是当年断案施刑的职业习惯么?”君无行嘟哝着。
王川的声音中有了怒意:“那不是什么职业!那是为真神服务的义务与责任!”
“好吧,责任、义务、荣耀、神的恩宠,随便你怎么说都行,”君无行举起手做投降状,“不过是个用词问题,何必那么激动?”
王川不答,用君无行收集来的柴火点燃了一个小火堆,准备迎接寒冷的山间黑夜。山中潮湿,柴火很难点燃,即便燃烧起来也是一阵阵呛人的烟。君无行一面抹着被呛出来的眼泪,大声咳嗽着,一面眯眼看着王川坐在火堆旁,不知道是不是视线模糊了产生错觉,他觉得王川的脸上有一种虔诚的表情。
他大概是想起了地下城中跳跃的创造之火吧?君无行想。
纬苍然渐渐发觉,成名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他自幼就听从父亲的教诲,努力上进,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标:成为一代名捕。如今他终于踏上了正确的方向,向着成功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他却反而觉得不怎么快乐了。
不过,好像我过去也没怎么快乐过吧?纬苍然对自己说。他回想着自己成长的历程,好像一直都是埋着头苦学苦练,然后一步步熬了上来。如今终于进入了虎翼司,也调到了一线,办了几件还算漂亮的案子,正值前途无量之际,他却反而感受到了无法言说的迷惘。
上司宗丞虽然默许了他调查当年钦天监的那桩悬案,却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每一次纬苍然想要静下心来好好查一查时,宗丞就会压给他一件其他的案子,这似乎是某种鼓励,但也像是某种警告。宗丞大概是在说:小子,你现在已经小有名气,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别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但是这样的伟大前程并不能带来快乐,纬苍然还是这么固执地想着。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钦天监奇案以及雷虞博杀人案,那就像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迷宫。纵然迷宫外花团锦簇、金玉满堂,他却只是为了那迷宫的终点而着迷。
或者说,那是一个精彩玄妙的智力游戏,只有求出正确的解,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
盛夏到来的时候,纬苍然成功侦破了去年冬天发生在青都齐格林的粮仓纵火案,正打算喘口气琢磨一下那两桩旧案,宗丞却又打上门来了。他的一双绿豆眼不怀好意地在纬苍然身上转啊转啊,转得后者浑身发毛以为自己要被洗剥干净拿去炖汤。
“真不好意思,你又没时间闲着了,”宗丞狞笑着说,“有新的案子要交给你。”
纬苍然在心里叹口气,嘴上却说得很漂亮:“有事情只管吩咐。我来到司里,多、多蒙您的照、照料……”
宗丞摆摆手:“得了得了,我还不清楚你?你压根不是阿谀奉承的材料,用不着硬拧着说这种话,说出来你和我都闹心。”
纬苍然如释重负地一笑:“不是闹心,是有点恶心。”但宗丞接下来的话让他有点笑不出来了:“我要交给你一个相当麻烦的案子,不是因为你能力比别人强多少、头脑比别人聪明多少,而仅仅是因为你不会阿谀奉承,也不会被别人收买。如今的虎翼司中,要找到一个不会被收买的人,真的太艰难了。”
“我知道了,”纬苍然简短地说,“南淮黎氏?”
这可是个烫手山芋。纬苍然也是前几天才刚刚听说的。南淮黎氏作为九州大陆上最成功的生意人,一向和宁州的商人们往来密切。这已经不再是羽族自恃高贵的年代了,经商这种为传统所不齿的行当也早已成为风潮,除了一部分最为顽固的老派贵族,新一代的羽人逐渐开始热衷于和外族通商。
南淮黎氏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扩张其在宁州的势力的。作为头脑聪明、擅长审时度势的世家,他们并不直接出面,而是悄悄扶植宁州本地的代理——那多半是一些力求向上爬的新生贵族,早就憋足了一口气想要和老家伙们大干一场。黎氏给了他们机会,他们自然要尽心竭力,因此黎家的生意在宁州越做越大。
当然了,这世上从来不存在既能赚钱又能保持清清白白的商人,黎氏也绝不会例外。他们所耍的种种手段,贿赂、收买、恶性垄断、盗窃商业机密乃至于恐吓勒索,虽然很隐秘,仍然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来。比如两年之前,一家位于南药城的黎氏商号涉嫌勾结某地方官府欺压药农,以官府征收的方式低价收购药材,结果逼得一户药农由于无法完成额度而一家三口自尽身亡。此事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终于使黎氏沉在深海中的黑暗冰山露出了一个角。只不过……要通过这一角把整座冰山拖出水面,似乎很难。
“过去的两年中,已经有三位调查官在黎氏的南药案上翻了船,”宗丞说,“一个喝醉了酒和醉汉打架,被砸破了脑袋,不治身亡,虽然以他的身手寻常七八个高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一个被查出卷入了一起贪污案,证据确凿,只能狼狈离职,虽然他一直高呼冤枉;还有一个……”
“两天前逃走的楚净风,”纬苍然接口说。
宗丞回答:“没错,就是他。这王八蛋忽然消失,不告而别,现在应该已经在远离雁都的路上了,而他家中的财物竟然绝大多数都没有带走,显然是那点小钱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有小道消息说,在宛州已经有一座豪宅划在他的名下。”
“不是小道消息,确定。”纬苍然说。
宗丞很无奈:“这就是我要交给你的任务,跟踪楚净风并顺藤摸瓜,这就牵扯到黎耀了。你也知道,黎耀是个相当不好对付的人。我想来想去,也许只有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不只是因为你不大容易被收买,还因为你出道时间不久,黎耀可能还无法掌握你足够详尽的资料。而你必须要赶在他了解你之前完成调查,所以要尽快动身。”
纬苍然听着“动身”两个字,想了想:“我要去南淮、黎耀的老巢?这事……不止欺压药农?”
他说话一向简明扼要,这句话的意思应当是“这件事,不止表面上的欺压药农事件那么简单”。宗丞赞许地点点头:“你一向善于动脑筋推理。我也不妨告诉你真相吧。我们根据药农案顺藤摸瓜,发现黎耀不止是网罗下层贵族,和一些高层也往来十分密切。羽皇一直对此颇有担忧,此次楚净风的事情彻底激怒了他,想要好好地查一查。但是我们羽族有名一些的捕役,都在黎耀的名单上,稍有举动就会被注意,只有你是新人,相对不那么显眼,才能有机可乘。”
“危险,是么?”纬苍然冷不丁问了一句。宗丞一怔,小心翼翼地说:“危险么,肯定比你之前办过的那些都要高一点点,不过……”
他并没有把“不过”之后的话讲完,因为他分明地听到纬苍然嘀咕了一句:“还算有点意思。”
“你过去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宗丞说,“我记得你能够在一个弹丸小城的城务司里成天干些排解邻里纷争、驱逐违章商贩之类的活计,还能够安之若素。”
纬苍然搔搔头皮:“不知道。那时候干什么都是干,没想太多,现在……”他皱眉斟酌着词句,“也许是,到了这里,那个……那个……眼界开阔了?”
“我发现你还是少说话的最好,每次稍微多说几个字,就是胡言乱语地恶心人!”宗丞做出一个要吐的表情,随即板起脸,“记住,你不是去南淮城,而是去往离南淮很远的衡玉城,目的是追捕一名叫做何聿的羽族杀人犯。他在宁州各地犯下了十四条人命,逃往宛州避祸。作为虎翼司的新锐,你只有一个目标:把何聿捉拿归案!”
“为了掩人耳目,我们真的给你安排了一个何聿,”宗丞说,“他会在衡玉弄出一点事来,这样更加不会有人怀疑到你了。然后他会闻风逃向南淮,你则会追过去。当然他一入南淮就会石沉大海,你只能迫不得已地在南淮呆下去。”
“资料。”纬苍然又说了两个字。
“当然有,一会儿我派人给你送去。不过很抱歉,你真正想要看的没有,”宗丞说,“黎耀在这方面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捕风捉影。”
他忽然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卷宗的倒数第二页。老规矩。”
纬苍然微微鞠一躬,不再多话,转身离去。宗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轻轻叹息了一声。
“真是个好小伙子。”他自言自语。
如你所知,不爱说话的人往往行动起来非常迅速。当天夜里,纬苍然就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出发。离天亮还有四个对时,他却根本没有睡觉的念头,而是把药农案的卷宗拿起来翻阅,虽然他清楚,自己真正要调查的东西没有任何实据。
药农案的内容乏善可陈。当地官府的确有政令,命令治下所有药农按定额每年缴纳若干锁阳草,那是南药最名贵的几味药材之一。据说这些锁阳草都是上供给羽皇的,可问题在于,为什么这种好事羽皇他老人家自己都不知道呢?
这一份定额数量不小,完成难度很大,终于发生了药农无法完成而自杀的惨剧。不需要羽皇听说,大大小小的官员一知道有这么一笔冒皇室名义征收的赋税,都吓得冷汗直流,赶忙开始清查。
一查不打紧,竟然发现锁阳草的流向是黎氏的药铺,但还没来得及深入,县太爷就离奇暴毙。于是死无对证,黎氏坚称自己只是付钱收货,对于货物来源一概不知。后面的事情宗丞已经讲过,调查者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案件始终处于搁浅状态。
这些内容之前纬苍然大多已经知晓,于是信手翻过,但突然之间,他的手停顿了下来,将眼前的一页纸举了起来。他两眼放光,死死盯着纸上的文字,额头上渐渐有汗水渗出来。
这一页纸上所记录的,是那名和黎家勾结的县令的仵作验尸报告。这位县令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回家睡觉,再也没有醒过来,县内的仵作找不到死亡原因。兹事体大,一名城邦直属的仵作被派了过来,结果从他的心脏里找到了一丁点毒质。那是一种来自越州的奇毒,名唤“心一跳”,能直接麻痹跳动的心脏,而且药物起效的时间可以由施药者任意控制长短,实在是暗杀的绝佳利器。遗憾的是,会使用这种毒药的那一支南蛮部族向来不与外人通声气,后来到了战争年代被整个灭族,早已消亡,毒药配方也不复存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以为“心一跳”早已消失,没想到这一回让这位县太爷品尝了一下。
然而这绝不是近十余年来“心一跳”第一次出现,在此之前,它还出现过一次!不必回想,那些天天在纬苍然脑海里转来转去的细节立即跳了出来。风鹄,十来年前的钦天监监正风鹄,前上司汤遇所讲述的隐身人案的死者,他的死因就是因为中了“心一跳”。
纬苍然扔下卷宗,靠在被褥上,陷入了沉思。这会是巧合吗?他想,如果是别的毒药,或许是巧合。但这样一种失传已久的奇毒,恐怕不会有太多人掌握,况且它们都被用来谋杀官员。
纬苍然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风鹄的死亡必然也和黎氏有关。以此推论,雷虞博的事件……难道也会和黎氏发生关系吗?这一家富甲天下的宛州巨贾,看来隐藏的东西还着实不少呢。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风鹄和那位县令,要干掉自己恐怕也不会比捏死一只苍蝇更加费劲。宗丞所说的“一点点危险”,还真是轻描淡写。
“有意思。”纬苍然在黑暗中对自己说了三个字。这个智力游戏,正在出现重大转折。
然后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宗丞所说的“卷宗的倒数第二页”。这是虎翼司中传递某些机密情报的办法。在那一页上,每次会用各种不同的方法隐藏着一些简短的词句,也许是破案的关键证据,也许是一项秘密的指令。
这一次,宗丞这个平时有点神经兮兮的怪老头会告诉自己什么呢?按以往的经历推断,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河络族,从来都以真神作为唯一的信仰。一直以来,每一个河络部落都保留着千百年一直流传下来的神启,作为我们心灵与行动的指导。我知道,这种事在你们外族人眼中看来,难免可笑,但对我们河络,这是天经地义的。”王川说。
君无行礼貌地点着头,双手手指放在膝盖上无聊地交叉着,心里想:我他妈不会这么倒霉,先要听他来一段信仰启蒙吧?好在王川接着说下去的话题立即转向了那种挺合他胃口的方向:“神启是每一个部落的无上至宝,一般的族民轻易都没有机会去翻阅甚至于触碰。至于外族人,更加是没有资格接近的,那将会是一种亵渎。”
“最重要的是,几乎每一个大部落,都会存在着某种加了神之封印的神启。意思是说,即便是真神自己,也不能相信他的子民能够理解这样的内容,为了避免造成信仰的混淆乃至于崩溃,在获得神的同意之前,这样的神启从来不许人解封阅读,即便是阿络卡也不行。”
君无行差点冲口而出“那要猴年马月才能等到你们的神显灵啊”,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这倒不是因为怕招惹王川发怒,而是他一下子回想起了十多年前那次到塔颜部落的经历。王川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被封印的神启,联想到此人之前对自己的养父君微言的态度,他突然有了一种大胆而疯狂的猜测。这种猜测来源于他的亲身经历。
一阵寒风吹过,跳动的火苗也跟着摇晃了一下。君无行感到寒意渐浓,伸手拢了拢衣服,回忆起十多年前,自己上一次来到越州的情景。那时候身边并没有马帮跟随,同行的只有养父君微言一个人。看上去,他对这条路很熟悉,以前一定是走过不止一次的。他知道,养父头脑虽然聪明无比,记性却稍嫌差了一点,而自己虽然怎么也学不懂算学,但和养父正好相反,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当年养父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决定收养自己的。这次把自己带到越州来,一定也是想要利用他这一长处。
君无行很清楚,养父天性凉薄,对自己是不会存有半点爱心和温情的。所以他也很知趣,只要能供给衣食,从来不会要求什么过分的东西。在外人面前,两人保持着一份恰到好处的亲近与互相尊敬;当没有旁人在场时,两人几乎连对话都没有。这几乎是一种不需要沟通的默契。
但走在越州大雷泽中时,君微言却非常难得地和他多说了几句话。当时好像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黑夜里,沼泽里毒虫的嗡嗡声搅得人很心烦,月亮从闪亮的水汽中缓缓升起,却又很快被墨黑的乌云所遮盖。君微言看着眼前微弱的火光,不紧不慢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君无行其时正抱着一根和他的身体差不多长的羊棒骨开怀大嚼,听了君微言的话丝毫也不感到吃惊。他放下羊腿,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油,懒洋洋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养了我这么多年,终于到了该我付饭钱的时候了。只管吩咐吧。”
君微言点点头:“很好,和你说话就是从来不用费劲。再走大约三四天,就会进入塔颜部落的地界了,到时候会有人来接我们。你一定要做出一副天真调皮的顽童模样,在部落里不大不小地闯一点祸,然后我会以此为借口,要求你一直跟着我,寸步不离身。”
“再然后,你会有机会阅读到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甭管那是什么,你会想办法让我也看到,并且迅速地全部记下来,对么?”君无行一面说,一面继续捡起羊腿,却发现肉已经有点冷了,于是把它架到火上烘烤。
“你很聪明,简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若非你不具备成为一个星相师的基本素质,我说不定会收你做入室弟子。”君微言说。所谓“不具备成为一个星相师的基本素质”,指的是君无行在算学方面天赋为负,连最基本的加减乘除都经常弄错。君无行摇摇头:“免啦,有天赋也不行,我没那方面的兴趣。像我这样连爹娘是什么样都没见过的小孩,有饭吃,有衣穿,就已经足够了……唉呀,烤糊啦!”
一直到最后,君无行也没有能够知道,养父想要利用他变相盗窃的,究竟是什么。他成功地制造了一起小小的纵火事件,成功地让养父找到借口将他随身看管。此后他就百无聊赖地跟在养父身边,看着他每天和那个叫做神算德罗的老河络促膝长谈。每每谈到关键之处,他就会被赶到一旁,但也不许离开,于是他只能竖着耳朵偷听。虽然大部分关键词句都听不清楚,但他毕竟还是能连蒙带猜地判断出,养父在向德罗提议两人交换些什么,但德罗始终犹豫着,不敢答应。不知怎么的,君无行心里隐隐希望德罗不要答应,他对于自己心术不正的养父实在缺乏好感,倘若能看到他的计划失败,那也是一种小小的乐子。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养父的计划果然没有成功,却是因为一种无比极端的理由。这一天中午,养父正在房中午休,君无行被勒令不得乱跑,只好郁闷地躺在床上,在地下城的黑暗中怀想着热闹繁华的天启城。就在这时,神算德罗连门都不敲就径直闯了进来,将梦中的养父唤醒,低声对他耳语了两句。君无行看到,养父顷刻间面色惨白如纸,一下子跳下床,连鞋都忘了穿。
“被烧掉了!怎么可能!”他禁不住叫出了声来。德罗慌忙阻止他,他才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君无行从这一声喊已经可以猜出来:养父费尽心机想要盗取的东西,还没能看到,就已经被烧了。至于是谁烧的,为什么被烧,之后没有人向他提起,他也无从得知了。他跟着父亲离开越州,一路上君微言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看来是受到了很大打击。
这之后,又过了两年,养父君微言再次受邀去往塔颜部落,这回不知为何并没有带上他。而君微言最终并没能回来,他同其他几位星相师一道,被羽族的雷虞博杀死了。
时隔多年,君无行再次遇到了塔颜部落的河络,而且是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角色。他仔细回想着当年的情景,想想王川对君微言的痛恨,再想到他方才提到的“神启不能给外族人观看甚至接近,那是一种亵渎。”忽然之间,他的思路一片豁然开朗,这些看似无关的事件似乎都串了起来、融会贯通了。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问王川:“照这么说,如果有外族人可能会亵渎被封印的神启,你的选择会不会是……宁可把神启毁掉?”
王川好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浑身都禁不住抖起来。他向着火堆挪近了几步,却仍然无法止住身上的颤抖。
“那个想要靠近神启的人,就是我的养父君微言吧,”君无行不依不饶地追问着,“但他最后并没有达到目的,那是因为你,当时的执刑长老长剑布斯,把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毁掉了,是么?”
火光下,王川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悲愤,却也隐含着一丝骄傲。他喃喃地说:“是啊,我毁掉了部族最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道神启,这个罪孽重到我甚至不能以一个河络的身份去死,而是被剥夺了我几乎赖以生存的信仰。可是我不后悔,绝不后悔,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在真神面前,我不过是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能够用我的名誉保护神的尊严,我已经很知足了。”
“你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手段呢?就不能温和地阻止么?”君无行问。
王川嘿嘿一笑:“温和地阻止?在一个河络部落里,只有一个人的话具备至高无上的力量,那就是阿络卡。如果阿络卡的心都被人迷惑了,别人说话还有什么用呢?”
“阿络卡的心都被人迷惑了,”君无行禁不住重复了一遍,“那个能说动阿络卡借出神启的,就是神算德罗?”
王川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默认了。君无行叹息一声:“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养父究竟想要求阅什么样的神启呢?它究竟封印了怎样的秘密?”
这个要求看来很让王川为难。他眼望着火堆,陷入了沉默,直到一粒火星溅到他的衣服上才反应过来。君无行说:“这件事很重要,因为它必然和一年后塔颜部落发生的那起凶杀案有关……”
他还没说完,王川霍然站起:“你说什么?什么凶杀案?”
这回轮到君无行发愣了,但他很快想明白了,这起血案的消息一直被压,本身就没有很多人知道,王川又忠实于部族的宣判,只怕十多年来都强忍着不去打探部落的任何消息。于是他简要讲述了一下事件概况,王川听完,面如死灰。
“这么说来,德罗他……也死了?”王川的表情似哭似笑,“这些年来,我从来也不曾停止过对他的痛恨,可是……他毕竟是我们塔颜部落最精通星相学的人,他死了,对我们……”
他说不下去了,君无行倒是对他生起了几分敬意,这的确是一个对自己的种族和部落无限忠诚的河络啊。君无行轻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这件案子到现在仍然没能找到答案。外人对塔颜部落一无所知,你们的人即便知道些什么,也不肯说出口。可是你想想,神启已经被烧毁,德罗也死了,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却连事情真相都没法查明,这样值得吗?对得起一直庇佑着你们的真神吗?”
其实事情真相是否查明,和对不对得起真神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但君无行信口胡诌的这一句,却对王川颇有触动。他猛地从火堆中抽出一根还在燃烧的树枝,在君无行打算逃命之前,恶狠狠地将树枝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里的衣服早已撕破,伤口也并未痊愈,这一下只听得哧啦一声,一阵难闻的焦臭味弥漫开来。但王川的脸上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这样肉体的伤痛能减轻精神上的折磨。
“不同的部落,有着不同的封印,”王川喘息着说,“在传说中,某些古老的部落保留着九州世界形成那一刻的证据,某些部落存有最神秘的种族——龙族的记载,而我们塔颜部落,保存的是……保存的是……”
他仍然在犹豫着,不敢说出来,君无行不敢催促他,内心虽然焦灼,表面上还做得若无其事。然而正当王川迟疑未决时,从高处忽然传来几点光亮。有人在悬崖上方点亮了火把,并且做有规律的运动,那是一种信号王川也当即举起一根燃烧的木头,向上打着信号,嘴里说着:“他们来救我们了。”救援到来,君无行却一点也不开心,心里恨得牙痒痒的,知道那片刻的动摇之后,再想诱使王川向他讲述封印的事,可就没什么机会了。那种心情,大概就相当于一个好色之徒费尽心思勾搭良家妇女,眼看就要得手,该妇女的丈夫却忽然破门而入。
他娘的,君无行郁闷不已地伸出手,抓住了从山壁上垂下来的绳子。君大师的崇拜者们正在高处等候着他。他们将会向君大师诉说,在泥石流发生后,他们是如何地焦虑不安,又是怎样地向附近村寨的山民求助,弄到了攀援工具来拯救他。他们将会为自己如此迅速地救出君大师而激动,却万万想不到君大师心里恨得想把他们都扔到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