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达中州与越州交界的山脉之前,路程还算好走。鉴于平原上设伏有一定的难度,两人一路行来,并未遇到什么敌人。这让君无行无比地失落。
“看来你还真是挺难杀的,”君无行叹息,“走了好几天了,也没碰上来找你麻烦的。”
“你最好别那么想,”雷冰说,“我虽然需要你给我带路,但这件事并不比我自己的命更重要。真遇到危险,我非但不会救你,还会用你做挡箭牌。”
这样友好的对话每天都会持续。但两人似乎很有默契,决口不打听对方的身世与秘密。如果雷冰所说属实,她自己也一直不知道祖父的行踪,那她的钱从何而来,本领从何练就?为什么那么多人迫切地想要找到她的祖父?君无行在父亲去世后过着怎样的生活,难道就一直靠着给人算命骗钱维生?他又为什么对自己父亲的大仇浑不在意?
这本来是很有意思的话题,但两人好像都对此缺乏兴趣。这一对仇家的后人走在路上,恰到好处地表现得正像一个冷漠的雇主和她的惟利是图的雇佣工。
“我饿了,我们歇歇脚。”雷冰说。前方是百余镇,取“百战余生”之意,历史上也曾是一个多有杀伐的地方,附近村落中的年轻人大多都死在战场上,只有少数能活下来,故而得名。不过既然战争早已平息多时,此地也就总算繁衍出了一些人烟,至少,有了一座只有一条路的小镇。
“我很少见到一个女人直截了当地说自己饿了,”君无行说,“那样太不淑女了。”
雷冰翻身下马:“你自己说过的,世事艰难,求生不易。我要是个淑女,现在连骨头都被嚼干净了。”
君无行微微一愣,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别样的辛酸,不过他也很快跟着一笑:“世事艰难,求生不易。谁不是呢?”
求生不易且不说了,求食不易才是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的问题。两人刚刚踏上镇中那唯一的一条路,就发现一件怪事:镇上所有的店铺都关闭了。那些卖刚出炉的风味小吃的,卖本地烧酒的,卖茶蛋的,卖便宜衣饰的,卖日用杂货的,竟然没有一家开门。对于穷人们而言,白天正是做生意赚点辛苦钱养家糊口的时候,但他们却像约好了一样,把大门关得死死的。
当然了,在这样一个从镇头可以一眼望到镇尾的弹丸之地,要查清楚变故的起因还是很容易的。在那条横贯小镇的路中央,蹲着一个扎着冲天辫的青衣小男孩。小孩正在专注地玩着手中的蛐蛐,对两人的慢慢走近半点也不在意。这本来是在任何一个市镇乡村都随处可见的场面,但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小镇上出现,却难免给人诡异的感觉。
雷冰放缓了脚步,心知这个小孩非同一般,正在留心查探四围有无埋伏,君无行这笨蛋居然就大剌剌地走上前去,蹲在了小孩跟前。雷冰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这种蛐蛐不好,”君无行说,“我们都叫它傻老黑,块头虽大,反应很慢,斗起来半天咬不着敌手,很吃亏的。”
小孩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将蛐蛐装入草编的小笼里,又从另一个笼子里拿出了一只。雷冰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边散落着十多个蛐蛐笼。
“这只怎么样?”小孩问,声音稚嫩清脆。
君无行回答:“这种一般叫做半瓶水,打架倒是凶狠,但是没力气,如果不能一分钟内咬死对手,则必输无疑。”
小孩咬着嘴唇:“你倒是懂得挺多。照你这么说,我手里的蛐蛐都不行了?”他一面说,一面真的把每个笼子都打开。君无行也毫不客气,一一点评,全是贬损之语,偏偏还说得很到位。最后小孩生气了,将身边的蛐蛐笼统统扔开:“我不玩了!”
雷冰只怕他要发难,君无行还在火上浇油:“中州水土不好,本来就不出产好蛐蛐。真的要斗,得去瀚州草原上……”
那小孩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出脚,将每一个小笼都踏碎,里面的蛐蛐自然全部被踩死。这倒不算什么,但每一脚踏过之后,坚硬的石板地面上竟然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即便是一个学武多年的人,也很难有这样骇人的力道。君无行面不改色,雷冰却忽然想起了这是谁,心里一沉,浑身都绷紧了。
没可能的,她想,这个人怎么可能出手?一千金铢在旁人眼中是一个大得不得了的数字,但在这个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他怎么会也来对付自己?
当然这种事君无行多半是不知道的。他只是看着地上蛐蛐的尸骸,以及那深深印入地面的足印,皱着眉头说:“你今年几岁了?”
小孩哼了一声:“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单纯地好奇而已,”君无行说,“寻常的五六岁小孩,怎么会像你这样?”
“像我什么样?”那小孩反问。
“像你一样说谎话不眨眼,骗起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君无行说完,又没头没脑地加了一句,“小心你背后!”
这后半句话是对雷冰说的。随着君无行这一声喊,雷冰身后的地面忽然开裂,一双手从中间闪电般地探出,直取她的后背。这一下突然其来,毫无先兆,但万幸君无行事先喊了一声,她已经有所防范,身子跳起后跃,一个灵巧的筋斗,站到了偷袭者的身后。在翻这个筋斗的时间里,从她的身上已经飞出了七八种不同的暗器,对方纵然竭力闪避,仍然中了一枚钢钉和几枚细不可见的毒针。他身子有些摇晃,却坚持着没有倒下,但已经失去了还击之力。
雷冰看来还算镇定,背上的衣衫却已经被冷汗湿透了。方才那一下偷袭的力道、速度、招式均无懈可击,如果不是君无行提前叫破,现在受重伤乃至于丧命的就是她自己了。她定定神,看着眼前的偷袭者,这是一个身材肥胖的老者,满头银发上还沾着地下的黑泥,正用一双惊怒交集的眼睛瞪着她。
而君无行则已经把那小孩儿捉到了手中。小孩刚才能在地上踩出脚印,如今在君无行手中却毫无反抗之力。君无行笑着说:“下次造假做得专业点,你以为先用药物把地面软化了,再在上面印脚印,就能骗得过我的眼睛?”
雷冰低头看去,才注意到被踩碎的蛐蛐笼的碎片也一起陷到了地里,果然还是地面的软硬度有古怪。如果仍然是石板的硬度,以能够在上面留下脚印的力道踩踏,那笼子可就只会剩下粉渣了。这种事情说穿了一钱不值,但在那一瞬间还顾得上去仔细观察脚印而不是全神迎敌的,恐怕也只有君无行这种怪物了。
“原来所谓极恶童子的真相,是这样的。”雷冰感慨说。
“极恶童子?你是说这两个人么?”君无行问。
雷冰点点头:“极恶童子在江湖上声名很小,因为他绝少出手,一般人都没听说过,我也只是知道他有着孩童的模样,武功却高得出奇,只要出手,必然命中。”
“现在你知道这个孩童的真相了,”君无行笑笑,“看来他们也对那一千两百金铢很感兴趣。”
雷冰皱着眉头:“按照我所听到的说法,极恶童子是富家子弟,只是由于身体畸形,因而偶尔会杀人取乐。他杀的人都是他自己想杀的,没有人可以通过金钱去打动他。”
胖老者身上毒性慢慢发作,已经站立不稳,坐在了地上。但他仍然很倔强地直直瞪着雷冰,双臂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你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施展偷袭了,”雷冰说,“省点劲吧。”
胖老者古怪地一笑:“我的确是没有了,可是他有啊。”
随着他这一句话,那个被君无行抓在手里的小孩猛地张开口,雷冰悚然回头,正看见他的嘴里一道金光闪过,似乎是什么歹毒的暗器。她急忙侧身一闪,却并没有听到任何暗器发出时的风声。
正在她全副心神放在了小孩身上时,却突然间感到背心一痛,已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背脊,攻击的方向正是来自那胖老者。这不可能!她想着,他中毒之后明明已经无力出手了,但这暗器来得那么快,绝不是一个衰弱无力之人所能做到。
然而雷冰也绝不肯吃亏,多年的残酷训练令她本能地回手甩出一枚袖箭,敌人发出一声惨叫,也中了招。
她这才顾得上去看清楚袭击者的样貌,这是一个比那小孩还要矮小的人,从体型判断应该是个河络,而且……他正在从胖老者的怀里钻出来!难怪这老者看起来如此肥胖,原来身上一直藏着一个人。
河络艰难地钻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了怨毒之意,他努力抬起手中小小的针筒,似乎是还想再射一针,但那支插在咽喉上的袖箭已经夺去了他全部的生命力。他脑袋一歪,趴在了地上,不再动弹。
与此同时,一直在君无行手中挣扎不休的小孩也安静了下来。一缕黑色的鲜血从他嘴角流下。他已经服毒自杀。
河络射出的针上也有毒,雷冰迅速服下几种解毒药,却不能确定是否有效。真正对症的解药可能藏在河络的身上,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搜了。此时能救她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君无行。
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君无行走到了她面前,若无其事地说:“原来极恶童子的圈套不止一重,而是有两重。看来你仍然经验不足,终于还是上了一次当。”
“你是想借机挖苦我么?”雷冰有气无力地回应。
“不是,我有更重要的事。”君无行一面说,一面蹲了下来。雷冰猛然想起,此人曾经说过:“反正我们一路同行,我总能找到机会下手。”她一咬牙,就想先下手为强,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终于失去知觉。
昏迷过去的时候,雷冰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睡觉,身上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而且头被硌得非常难受。
这枕头怎么那么硬啊?她想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的脑袋下面根本没有枕头,只有坚硬冰冷的地面。她慢慢回想起前事,心头一惊,正想起身,一个衰弱的声音响起:“别动,千万别动。”
这是君无行的声音,但听起来紧张而疲惫,这样的语气过去从未在他身上出现。雷冰微微测头,看见君无行正盘膝坐在自己身边,一动也不动,额头上大汗滚滚而下。接着她猛然发觉四周全是追兵。
他们仍然在百余镇上,但小镇已不再安静,一些各色服装的人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她可以判断出,这其中每一个人都是好手。但奇怪的是,这些人只是焦躁地寻找着、狐疑着、破口大骂着,自己明明就在他们眼前,他们却像根本看不到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好像这帮人是真的看不见。她忽然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种秘术,可以让人隐匿于周围的环境中不被察觉。她终于明白过来,君无行不会打架大概是真的——但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不懂秘术。这厮一路上装痴卖傻,仿佛除了逃命什么都不会,实际上却深藏不露。
该死,雷冰想,要是他真的偷袭我,我恐怕还没有防备。
“控制呼吸。”君无行又说。
雷冰身子虽然乏力,却已经没有了中毒后的症状,想来是君无行从死人身上翻出了解药。竟然是这个无赖救了她的命,这让雷冰十分不快,因为这会大大减损她在此人面前的气势与尊严。当然,以她老人家现在的尊样,实在是没有什么光彩可言。
“挨家挨户地搜!”她听到自己左侧有人在发号施令,“所有的路都被我们盯死了,他们的马也还在这儿,人不可能跑得掉!极恶童子的尸体都还没冷透呢。”
“嘿嘿,来之前牛皮吹得震天响,最后还不是三条命一块送掉,”另一个人接口说,“可惜现在三个都死了,也不知道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极恶童子了。”
说完,他对着胖老头的尸体轻蔑地踢了一脚。这一脚力道十足,胖老头虽然体重不轻,也被踢得一下子飞了起来,无巧不巧,正朝着君无行和雷冰藏身的墙角飞来。这原本是一个不错的位置:一目了然,不可能藏任何东西,所以不会有人靠近。但这种突发事件是谁都意想不到的,眼见着尸体向着这边飞过来,必然会扰动秘术的效果——比如尸体整个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君无行也只能苦笑一下,打算认命。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只手伸出来,稳稳接住了那具尸体。只差半尺,尸体就能够侵入隐身术的范围内。
那是一个相貌粗鲁的青年男子,衣着却颇为华贵,十个手指头上亮晃晃的,说起话也是粗声粗气,让人一听就很反感:“你干什么呢,弄坏了怎么办?我们可以从这具尸体上研究一下敌人的功夫的,每一具尸体就是一本活的教科书,你懂不懂?”
要不是专注于维持秘术,君无行几乎就要笑出声了。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活宝,偏喜欢不懂装懂,大概是坊间那些故弄玄虚的打斗故事看得太多了。不过此人虽然惹人厌烦,旁人却对他颇为敬畏,那被教训的人当即唯唯诺诺,主动将三人尸身收入一辆马车中。说完这话之后,那青年人又不吭声了,看来也并不是这队人的首脑。另一个尖嘴缩腮的汉子下了命令,众人在镇里一通翻搅,终于也没能找出敌人,只能离开继续搜寻。
等到他们去远了,君无行长出一口气,往地上一躺,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两个人在地上躺着,此时只要任意来个人就能收拾掉他们,不过运气不错,始终没人回头再来找一遍。最后还是雷冰先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轻轻踢了君无行一脚:“喂,死了没?”
“死了,活生生气死的。”君无行眼睛都没睁开一下。
“你有什么好气的?”
“我千辛万苦给你解毒,又冒着生命危险把你藏起来,最后换回来这罪恶的一脚,要是你,你不生气么?”君无行说。
“谁叫你直接把我的头放到地上!”雷冰理直气壮,“半点绅士做派都没有。”
君无行微微一笑:“绅士?我要是把你的头放在我腿上,你百分之百又要怪我色心不死占你便宜。你们女人都是这么蛮不讲理,习惯了就麻木了。”
直到此时,镇民们才敢探出头来看上两眼,收拾被方才那一番搜寻弄坏的门窗家什。两人的马匹已经被牵走,虽然重要物件都还随身带着,但没有马毕竟不方便。镇上居民普遍都穷,仅能找到的几匹都是劣马,马主人还满眼恐惧,看得两人老大不自在。
“他们不敢帮咱们,怕惹上麻烦。”君无行说。但雷冰不管不顾,还是近乎明抢地拉走了两匹马,虽然付了钱,这让君无行十分肉疼:“小姐,这样的劣马,最多值两个金铢,你居然给了……”
“所以你可以判断出,即便你这样的劣马,最后能得到的报酬也一定不少。”雷冰板着脸说。两人兜了一个大圈子,进入一座小城,中途雷冰又向过路人强买了两匹马,这才停下来休息,等待体力恢复。君无行还好,雷冰中的毒却非同小可,至少需要半个月静养才能完全清除。
出于安全考虑,君无行精心挑选了一处近乎无懈可击的地方躲藏起来。这里除了稍微狭窄一点,倒也没有别的坏处。
“你不用开口,我替你说,”君无行怪腔怪调地说,“不许碰你,不许动手动脚,不然就干掉我,对吧?”
雷冰冷笑:“那倒不至于。我早说过,你现在对我还有用,在危及我自己的性命之前,我不会拿走你的性命。只不过嘛,动手剁手,动脚剁脚,要是动……哼!你就等着改名叫君无后吧。”
“只要不是君无命,怎么都行。我虽然挖苦了你,但事实上我也没有看出极恶童子的第二重圈套,算是我的错,就让你出出气吧。”君无行懒洋洋地说,不过身体倒的确艰难地和雷冰保持着距离。雷冰似乎暗中松了口气,而君无行自认自己没能识破圈套也让她心里很受用,算是略找回一点平衡。两人陷入了沉默中。但君无行没过多久就又找到了话题:“这次来的这一伙人,很不一般。”
“你也很不一般,竟然是个高明的秘术师,伪装得还挺好。”雷冰想起来就有气。
君无行一笑,把话题岔开:“那个无意中救了我们一命的人,一身衣服值点钱也就罢了,右手上套着的那枚戒指上面有颗宝石。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越北黑犀石。”
“黑犀石?那是什么?”
“那是越州北部的黑背钢犀体内所蕴的宝石,色泽、硬度、纹路各方面俱是极品,但黑背钢犀本来就数目稀少,能生成宝石的更加寥寥无几。像那个人戒指上那么大的一块,一颗就和您老的价钱差不多。”
雷冰没有理会他的讽刺之意:“也就是说,他绝不可能为了那笔赏金来追杀我,因为那种数额的赏金原本不会令他动心。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因为极恶童子也从来不是为钱杀人的角色。”
她简略叙述了极恶童子的生平,君无行想了一会儿:“过去从来都只是普通的杀手来找你对不对?直到你找到了我为止?”
雷冰一愣:“你的意思是说……是因为你?”
“不单单是因为我,”君无行说,“我烂命一条,这么多年来,除了你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试图找我的麻烦。我想,是因为你和我凑在了一起,让某些人感受到了威胁。”
雷冰忽然觉得鼻尖又渗出了冷汗。这几年她几乎已经把和杀手们之间的追逐交手当成了游戏与乐趣,此时方才意识到背后隐藏着的真正的危险。君无行已经把她所想到的说了出来:“很明显,你找我只为了一个目的:查清十五年前那件案子的真相。现在我们能看出来了,这个真相,似乎很能让某些人心神不宁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实际上……”
他忽然住口不说,换了个话题:“还是说说你吧。别人想通过你找到你的祖父,但你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哪儿。这是怎么回事?”
雷冰沉默了一阵,这才回答:“我确实不知道他在哪儿,但他的确活着。我七岁那年,我们全家搬离了雁都,去往宁州南部的厌火城。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困苦不堪,经常饿肚子,而且不知怎么的,我们是罪臣雷家的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连愿意让我妈洗衣服的主顾都没了。”
她回想起那间破败拥挤的树屋,回想起自己每天和身边的顽劣孩童打架后留下的伤痕,想起母亲的叹息和泪水,蓦地一阵心酸。但她又立即压抑住这种情感,仍然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后来我们已经打算再度搬家了。但就在收拾行装的那天晚上……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羽族的传统居住方式是树屋,你知道么?”
君无行说:“没有亲眼见过,但大致听说过。羽人能直接在大树上建房屋,这样一座森林就是由树屋构成的城市,对么?”
雷冰说:“不错。那一夜我睡不着觉,溜到了地面上去,却意外地遇上了一个一直在等着我的人,他对我说:‘你不必搬家,你祖父已经为你安排好了。’那是一个神色阴鸷的人类,脸型和皮肤都很怪异,我虽然跟着他学了八年的功夫,却始终无法判断他的年龄。”
“这个人就是教你功夫的老师?”君无行问。
“是的,同样也是给我们送来了大笔钱财的人。他告诉我说,我爷爷现在由于某些原因不能来见我,但他会负责教导我武功。”
“可是,你怎么能肯定他是你爷爷派来的?即便是带来一件信物,也有可能是假的。”
“因为……那个人知道我和我爷爷之间的一个小秘密。此事不可能有第三者知道,除非是我爷爷亲口告诉他。”
“我明白了,”君无行在黑暗中点点头,“你突然有了武功,有了钱,自然会引起旁人的关注。所以他们才会……”
话刚说到这里,两个人的身体忽然震动了起来,原来是君无行精挑细选的藏身之所被人整个抬了起来,并且开始移动。
“你不是说,躲在棺材里最安全,不会被人发现么?”雷冰好像对这一变故本身并不在意,反而对能抓住一个机会挖苦一下君无行而感到高兴。
“世上从来没有能百分之百安全的事情,”君无行振振有词,“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纬苍然很小的时候听过一个很著名的羽族寓言,说一个小孩子看到半山腰中鲜艳的野花,一心想要快些长大,以便能够飞起来、采摘到那些迷人的野花。但是当他真的能够起飞之后,却发现自己眼前有着无穷广大的天与地,相比而言,半山上的野花反而不算什么了。
当然了,这种胡编乱造的寓言故事目的不外乎是励志啦、教化啦之类,但纬苍然却很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一个小孩。当他终于得偿所愿拿到钦天监案的卷宗、并加以研究后,渐渐发现这个案子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些庞大的东西,那种东西就像是树干上一根无足轻重的旁枝,你原本从来不在意它,某一天突然抬头却发现它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对于纬苍然而言,这一根旁枝就是发生在钦天监案之前一年的、影响遍及整个九州的星相师杀人案。
从因果关系来讲,如果不是雷虞博那起惨案,雷家就不会被抄家,钦天监案也就压根不会发生。所以纬苍然自然而然地找出了雷虞博案的卷宗翻看,这一看就沉迷进去了。由于越州过于偏远,全部的资料都来自于发生事故的地点——塔颜部落的转述。当时一位使者来到雁都通报此事,被几乎是强留下来回答了很多问题。这样的转述肯定会存在许多错误和偏差,但从那些极为有限的文字中,纬苍然仍然可以敏锐地察觉到此案的与众不同之处。
按照卷宗所载,十五年前的八月中下旬,九州最负盛名的六位星相学家都收到了一封奇怪的远方来信。这六位星相学家分别是:居住在宁州的羽人雷虞博,居住在中州的华族人类君微言,居住在雷州的魅施长生,居住在宛州的华族人类夏倾玄,居住在瀚州的蛮族人类乌洛夫,居住在殇州的夸父炎图。他们六个,再加上邀请者、河络长老神算德罗,被并称为星学七圣。
六位星相学家收到信后,都很快收拾行装,万里迢迢赶到了位于越州的塔颜部落。这个部落一向行踪神秘,除了确信他们在越州之外,其具体的所在一般无人知晓。
至于他们离开前的情形,可以参照雷虞博家人的叙述。看起来,那封信给了他极大的震动,令他全力演算了数日,并最后抛弃掉手中的一切事务远赴越州,可想而知其中的内容有多么震撼人心。遗憾的是,那封信在他离去前连同演算稿一同尽数被烧成灰烬,所以他看到了什么,又计算出了什么,终究只是一个难解之谜。
几个月之后,七位星相师终于在越州聚齐了。这其中路途最遥远的是来自殇州冰雪高原的炎图。这位身材高大的夸父几乎是不要命地连续赶路,到了塔颜部落后却拒绝休息,要求立即召开七人会议。
大多数河络部落都采取开凿地下洞穴的方式生活。这个种族拥有无与伦比的精湛工艺,所修建的地下洞穴规模庞大、设施齐全,被称之为地下城。塔颜部落虽然沉迷于星相学,这方面的传统技艺仍然没有丢弃。在部落的地下城中,专门有一个议事厅留给部落的星相师们作会议和研讨之用。这座深藏于地底的石室,甚至可以通过特殊的反光镜看到天空中的星辰,令人不得不佩服河络的技术之高。
“但这一次不同,”来自塔颜部落的信使说,“连我们的德罗苏行(河络语中德高望重的长老)都不愿意呆在地下,他说反光镜中看到的星域不够宽广。所以我们事先在地面上搭建好了一间石屋,顶部用透明的薄水晶铺制,他们就在那里面进行工作。”
以下摘自十四年前的问讯记录,其中的部分细节纬苍然曾经亲自去拜访了当时主持问讯的官员云衡,确认无误。鉴于这位名叫木工迪姆的河络信使通用语水平不高,为防止错谬,在问询中专门配备了河络语通译。此外,由于他坚决认定杀人者为雷虞博,言辞中颇多激烈之处,通译尽量滤去了那些词句,整理后的笔录中也作了一些润色,使之读起来更加平和。
云衡(以下简称“云”):那间石屋距离地下城很远吗?
木工迪姆(以下简称“迪”):不远,就在出口附近,而且我们随时保持至少两队人在附近巡逻,以保证安全。
云:七位星相学家的日常作息是怎么样的呢?
迪:他们成天把自己关在石屋里,基本上足不出户,而且为了防止受到打扰,我们每天只给他们送一次食物。
云:他们曾发生过争吵吗?
迪(犹豫片刻):我们不能确定,因为那间石屋按照德罗苏行的要求,在隔音效果方面做了强化,平时很难听到从中传出声音。我有一次送饭时倒是听到他们高声说话,但在论辩中出现激烈的言词和语调是很正常的事情,并不能肯定就是争执。
云:也就是说,除了送饭,你们任何人都不能进入石屋?
迪:不,有一个人可以,那就是德罗苏行的助手和弟子,厨师菲克。
云:他的弟子?是个厨师?
迪(笑):不是,我们河络的名字很长,通常为了好记,只取一个简称,再在前面加上绰号,方便称呼。菲克虽然是星相师的弟子——但做饭很有才能,所以绰号是“厨师。”
云:这个菲克,能够随时进入石屋?
迪:他平时守候在石屋门外,一旦德罗苏行召唤,就会进去。这次会议的全部整理工作都是由他来做的。
云:所以除了那八个人,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究竟在商讨什么要紧事?
迪(肃穆地):事实上,即便是他们在公开的议事大厅中进行讨论,我们也绝不会去听。德罗苏行是受到神启指点的圣哲,是真神在世间的使者……(此处从略)云:能请你详细讲述一下案发当时的情形么?
迪:当时正是午夜时分,夜空中月明星稀,天气极度炎热,也是我们的巡逻队换班的时候。如果说一天中有什么时候守卫最为懈怠,就是那个时间。两队刚刚换岗完毕,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皮肉烧焦的气息,大家连忙寻找,很快发现石屋的门窗紧闭,但从气孔中却不断冒出浓烟。
云:当时所有的星相师们都在屋里?
迪(痛恨地):是的,除了来自云州的雷虞博。他完全就是魔鬼的化身!
云:你怎么那么肯定就是他杀的人呢?
迪:因为当时至少有四五十双眼睛看到他飞上天空,很快消失不见。七名星相学家中,只有他是羽族,这还不明显么?除了羽族,九州还有第二种种族能飞上天么?
云:除了他,其他人都在火场中?
迪:是的,剩下的六位星相师,包括我们的德罗苏行,都没能逃出来。他们毫无疑问在起火之前已经被制住或者杀害了。
云:你们其他人离得远,但菲克身为助手,一直守在屋外,怎么也没有注意到屋里的动静?
迪(极度痛恨地):因为他是雷虞博的同谋!起火的时候,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他,一直到出事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失踪了。后来我们清查了他留下的个人物品,凡是能够拿去向外族人换钱的贵重物都不见了,说明他早已有所预谋。
信使继续说,作案者使用了某种强力的助燃剂,以至于在火被扑灭时,所有尸体都被烧得只剩下发黑的骨头。事后勘查火场,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烧得干干净净,一张纸片都没能留下来。但是他们认为,这一场能惊动七位大师的讨论会的成果,其实已经被雷虞博带走了。因为他的背上背了一个大包袱,飞走的时候还不小心散落了几张纸片下来。据部落里的其他长老们研究,那是几张推演星辰轨道的算稿。
那份记录到此而终,没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了。星相师们的尸骨被草草收敛,塔颜部落派人向死者的亲属们报告了噩耗。对于星相界而言,失去星学七圣的打击是灾难性的,但在普通人眼里,这些人所做的事情和他们的生活毫不相干。纬苍然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但翻完这份卷宗后,心里却好像总有猫爪子在挠。
这案子太有意思了,他想。抛开作案手法不谈,单论动机,雷虞博这样一位正受到羽皇垂青的重臣,据说家庭生活也很和睦,什么样的利益能够驱使一位本该安享晚年的老人做出那样骇人听闻的血案呢?这七个老家伙这么急匆匆地聚在一起,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尤其让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的,是雷虞博离开宁州之前,留给家人的最后表情。根据雷虞博的家人回忆,他的脸上同时混杂着巨大的希望与深沉的绝望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情绪。
是什么让他渴望?是什么令他恐惧?
棺材摇摇晃晃,已经移动了小半个对时,还不时突然来一个大转弯。两人都明白,虽然被困在棺材里,敌人仍然担心他们辨识出方向。抬棺材的四个人听脚步功夫不弱,却故意弄得棺材左右摇荡,无疑也是想要干扰他们的方向感。
“所以说不定我们走得并不远,只是在原地转圈而已。”雷冰用老江湖的口吻说。
君无行倒是无所谓:“去哪儿都一样。对方要是有恶意,早就动手了。”
棺材继续前行,不久两人都感觉到了一阵倾斜,看来是钻进了地下。这之后又开始上升,最终停下来后,棺材盖很快被掀开,强烈的光线涌了进来,令两人都有些睁不开眼睛。等到视线清晰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正身处一个绿草如茵的露天小院里。这样的小院子,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能找出无数,单凭眼前所见,断然无法判断出具体方位。
“你们不用猜了,”一个很耳熟的声音响起,“这里不过是一个临时的据点,两位离开后,也就废弃了。所以你们确定了方位也没什么用。”
听到这个声音,雷冰立马想起了他是谁。这竟然是在百余镇上无意中救了他们的那个青年男子。然而看到人后,她又觉得不大像。当时的那个人一脸蛮横之气,活脱脱一副暴发户的嘴脸,只恨不得把两个眼珠子都挖出来换成宝石。但现在他却只是穿了一身素净的白衣,身上那些亮晃晃的饰品尽数摘去,正悠闲地坐在一张软椅上,笑容可掬,风度儒雅雍容,带有一种天生的贵气,和君无行那一身落拓气息对照鲜明。
她立刻明白过来,此人之前的扮相举动,不过是一种刻意的掩饰,此时恐怕才算露出真容。他到底是什么人?
“离开?站着离开还是躺着离开?”虽然处于下风,雷冰却绝不肯在嘴上示弱。
男子轻笑一声:“如果我真的想要你们躺着离开,就不必费那么大劲把这口棺材抬过来,以致扰了二位清兴了。事实上,只需在百余镇时不多此一手就行了。”
雷冰听他说“扰了二位清兴”,脸上微红,君无行却瞪着他:“这么说,当时你就看穿了我的秘术了?”
“不是看穿的,”他摇摇头,“这一招的神奇效力我也有所耳闻,相信光凭眼睛是没法看出破绽的。但是两个大活人,总会有呼吸声的。”
“但是当时你距离我们至少三丈远,”君无行说,“而我们当时极力抑制呼吸声,你怎么可能听得见?”
男子依然微笑着从软椅上站起,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两人身前。“一般人的确是听不见的,”他说,“但是瞎子的耳朵总是比常人要灵敏一点。”
阳光下,他的眼睛里灰蒙蒙一片,毫无神采。但从他的表情上,丝毫也看不出有什么懊丧阴郁的情绪。他完全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向着两人伸出了手:“在下黎鸿。”
吃饭的时候,雷冰一直在想着黎鸿这个名字。以她这些年来的阅历,江湖中有点名气的人物在她的脑子里都排着号,但这位黎鸿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当然了,从他之前成功的伪装来看,他至今藉藉无名倒也合情合理。不过,黎这个姓,听上去很熟……君无行却不管不顾,毫无风度地狼吞虎咽着。雷冰的两条眉毛眼看都要拧成麻花了,他却还在兴高采烈地称赞:“好手艺!没想到在中州也能吃到这么地道的宛州菜!”
黎鸿问:“君先生也曾到过宛州?”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君无行的口气听起来像个老头子,“宛州好地方啊,繁华喧嚣,纸醉金迷……我尝到这碟冰糖肘子的味道,马上就想到了南淮城最好的菜馆南望楼。”
雷冰心想,鬼知道你哪句话才是真的。她分明记得,在自己和君无行第一次碰面时,这厮可是口口声声说他绝少出门的,现在又摆出旅行家的架势。
但黎鸿的反应却很不寻常。他的脸正正对着君无行,好像是在看着他,然后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你已经看出来了?”
君无行无视他的目光,视线仍然在桌上的菜盘间扫来扫去,嘴里喃喃说:“南淮黎氏,富甲天下,谁会看不出来呢?”
雷冰心头一震,一下子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是谁。南淮黎氏,那是宛州商会的领袖、整个宛州势力最大的富豪,票号遍及九州各地,与各国君主都有不同程度的密切关系。黎氏先祖三百多年前由私盐贩子起家,黑白两道通吃,但对于自家的子弟却从来坚持两不准:不准做官,也不准做贼。在这条家规的束缚下,黎家历代出过许多富商大贾,也出过文人骚客,却从来没有武林高手。难怪雷冰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黎氏头上。
不过这一代的黎氏,声名之隆尤胜前代,据说已经富可敌国。黎氏现任家长黎耀,从来低调行事,不事张扬,却仿佛有着一只受到天神赐福的金手指,拨动着全九州的财富源源不断流入自己的口袋。而“不准做官,不准做贼”的准则,在他手里也就只是八个字而已。
黎鸿听了君无行的话,脸上显出一丝佩服之色,随即调侃着说:“但是富甲天下的黎氏,从来没有子弟会直接参与黑道中事,你竟然能看出来,真是很不简单。”
其实雷冰也隐隐有这样的念头,只是不好说出口,回头看看君无行,居然做出一副当之无愧的表情,那一点点佩服立刻又化为了鄙视。她马上岔开话题:“我记得,黎氏现在的家长是大公子黎耀,那么你就是他的弟弟、从不参与生意的黎二公子了?”
黎鸿说:“我自幼眼盲,行动不便,参与生意又有何用?”
“但是你却和一群杀手一同来到了中州,还救了我们的性命。这是为什么?”雷冰毫不放松地追问。
“因为我有些时候,也会忍不住和我永远正确的大哥捣捣乱,”黎鸿又露出了他颇为迷人的微笑,“大哥想要做的事情,我就偏偏不让它成功。”
雷冰和君无行对望了一眼,两人心中都是一半恍然大悟一半大惑不解。显然,这是一出商界最常见的家族矛盾、兄弟相争,盲眼失势的弟弟想要从哥哥手中抢回属于自己的权力。虽然对于黎氏家族的详情两人并不了然,但稍微想象一下,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问题只剩下一个了。君无行试探着问:“你大哥想要做什么?抓住这位脾气很坏脑子很糊涂的雷大小姐?”
在君无行的呼痛声中,黎鸿点了点头,于是他龇牙咧嘴地再问:“可是,我记得悬赏一千金铢想要捉拿她的,不是宁州的黑道组织血羽会么……喂,我的耳朵不是给你练手劲的!”
“这并不矛盾,”黎鸿说,“血羽会的资金一直都是由我大哥秘密提供的。这份密杀令由远在宁州的他们发出,就不会让人怀疑到他了。”
雷冰长出了一口气:“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我原来也在纳闷,血羽会和我爷爷无冤无仇,怎么会突然想找他。可是比起他们,南淮黎氏更加八杆子打不着。我爷爷一辈子都没去过宛州,而且一向都是老老实实钻研星相,也从未经商。”
黎鸿说:“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大哥做的事情,从来不会告诉我。”
他的语气依然平静,表情也毫无变化,雷冰却能听出其中隐含的怨毒之意,心里不禁想道:这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吗?
黎鸿继续说:“几年前,当他发出那道通缉令的时候,我原本毫不在意。黎家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自然少不了各种需要除去的对头。但是后来我又在无意中发现,他好像并不是真的想杀你或者捉你,因为教会你武功的人,正是他的手下;在你们生活最困难的时候赠予你们钱财的,也是他。”
雷冰“啊”了一声,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这不可能!”
“这的确是事实,”黎鸿说,“你七岁那年,你家刚刚搬迁到远离雁都的厌火城,生活困苦。但后来有人给你送去金银,又教你武功。那个人是我大哥的手下,这一点确凿无疑。”
“那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爷爷和我之间的暗号?”雷冰嚷道,“除了我们俩,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但她也很清楚,黎鸿所说的绝对不会是假话。君无行拍拍她肩膀,示意要她镇静,然后对黎鸿说:“也就是说,所谓的一千金铢的花红,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黎鸿点头:“不错,他的本意根本不是要杀雷小姐。你能想到为什么么?”
“他只是把这位雷小姐当作一个幌子,”君无行毫不迟疑地说,“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时,真正知道雷虞博下落的人才能更好地保藏自己的秘密。”
他继续说:“一个星相师卷入谋杀案,失踪几年后,他的后人突然变得又有钱又有本事,旁人会怎么想?即便这位后人去辩解此事和她的祖父毫无关系,又有谁会相信呢?何况连她自己都未曾怀疑过。”
他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倒是很温和,毕竟此事对雷冰可能打击甚大,不愿意再刺激她。但雷冰并未如他想象的那样脆弱。她只是离开桌席,走到庭院中的假山旁,静静站立了一会儿,再转过头来时,脸上好似罩了一层严霜。
“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想要真的对付我,是因为我找到了这个无赖,打算去塔颜部落的缘故。这说明,如果我找到塔颜部落,就有可能发掘出事情的真相,从而对他构成威胁,是么?”
被她称之为“无赖”的君无行并不动怒,反而鼓起掌来:“你终于也懂得用脑子去推理了,可喜可贺。”
雷冰白他一眼,并不搭理。黎鸿笑笑:“就是如此。这也是我为什么突然对此事感兴趣的原因。虽然还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但我隐隐觉得,这起事件对我大哥而言,非常重要。如果我想要扳倒他,这或许是我最好的机会。”
“你还真是直白啊,”君无行说,“这么说起来,你是打算帮我们了?”
黎鸿一摊手:“我不喜欢给自己的行为加上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帮你们,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会尽量给你们提供方便,让你们能尽快找出真相。希望这个真相对我是有用的。当然了,如果不是二位这样有才能的人,外人再怎么提供方便,也是无用的。”
这位盲眼的富贵公子的确是与众不同,他和蔼而彬彬有礼,毫无凌人之气,但说话又不遮遮掩掩,能给人以直爽真诚的感觉。君无行忽然说:“我很奇怪。”
“奇怪什么?”黎鸿问。
“你我不过初交,但我已经能看出你是什么人了。以你的能力,即便是眼盲,投身商界也绝对是一流的角色,难道你大哥比你还要强得多,以至于你永远也不能出头?”君无行说,“那他岂不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怪物?”
黎鸿稍微愣了愣,脸上十分难得地出现了一丝忧伤。他犹豫着,似乎是不知该怎么开口,最后才斟酌着说:“其实,我之所以对雷虞博那么在意,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我听说,最优秀的星相师可以通过天相来推算人间发生的一切,是么?”
两名星相师的后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雷冰老老实实地说:“从出了我爷爷的事情后,我对星相极度反感,所以从来没有半点研究。这位么……”她冲着君无行一努嘴:“……据我所知,在天启城摆摊卜卦,受骗者趋之若鹜。”
君无行咳嗽两声:“这个么,世事艰难,求生不易,何必深究呢?”
“这么说,所谓的观星相之演而研人世之迁,在你们二位看来,都是骗人的鬼把戏了?”黎鸿毫不放松地追问。
君无行摇摇头:“也不能这么说。老实说吧,我的家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我父亲的占星之术,我并没能学到什么。对于一件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我倾向于不要妄下结论。”
雷冰哼了一声:“说了和不说,没什么两样。”
黎鸿没有理会两人的拌嘴。他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长叹一声:“其实从我的心底,很希望它只是一场骗局。然而……”
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有一件事情,我实在没办法解释,整个宛州乃至于全九州的商界也都没办法解释。”
“解释什么?”雷冰问。
“解释为什么我这位大哥经商如有神助,连两三年后的行情波动都能精确把握,在南淮城这样一座商战激烈、情势瞬息万变的城市里,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就仿佛……仿佛未来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测之中。也许君先生说得对,我大哥的确是个几百年一出的怪物。”
“你真的去过宛州?”雷冰问。
此时黎鸿已经离开,将那间宅院暂时留给两人使用。黎鸿并没有将他们的眼睛蒙上,也没有限制他们的任何行动,这似乎暗示着某种信任,但雷冰清楚,对于黎鸿这样谨慎的人而言,这一处地点以后他也不会再使用了。
如她之前所猜测的,棺材转了个大圈,其实仍然在那座小城中。有黎鸿的照拂,这里是安全的,两人可以从容地在这里先等着雷冰养好伤,再决定下面的行程。当然了,要雷冰成天呆在门里是绝对不可能的,有空时她就会跑到城里转悠,并且总是很霸道地拉着君无行作陪。
君无行听了雷冰的问话,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其实我压根没去过。我曾告诉过你,我这个人很懒,极少出门,这可不是谎话。”
“那你怎么能一眼就看出他是黎家的二少爷?”雷冰有些惊奇。
“我只是瞎蒙的而已,”君无行说,“那家伙一看就是很有钱的人,而在有钱人中,黎氏的名头又那么响。后来上的那些菜,其实我也一样没尝过,但每道菜都几乎没有辣椒,而且口味偏甜,应该是宛州菜的路数,所以我就胡乱讹了他两句,没想到还真撞准了。”
雷冰忍不住笑起来:“也只有你这样的无赖才敢这么做。你在天启城给人算命的时候,也都是这样蒙的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说话间,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推着小车、支上桌椅,开始一天的营生。君无行鼻子抽动一下,闻着从空气中飘来的炸油饼的气味:“油不好,已经有点变质了,火烧得太旺,很容易炸糊。”
“听起来很有点行家的感觉嘛。”雷冰说。君无行瞪他一眼:“我本来就是行家。炸油饼、磨豆浆、木工活、赶车、卖酒……除了大茶壶,基本没什么我做不了的。”
雷冰不大明白所谓“大茶壶”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想来从君无行嘴里蹦出来的多半没什么好东西,于是不再追问。君无行接着说:“你这辈子过过的没钱的苦日子有多少?两年?三年?但很多人一过就是二三十年、五六十年。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包里也从没有装过超过一个金铢的钱财,而您老这颗头就价值千金……”
雷冰并没有生气,而是细细体会着他话中的含义,慢慢开口说:“你的意思是说,星相这东西,给了他们……希望?”
“就是这个意思,”君无行的脸上难得的没有什么调侃的神色,“有很多时候,那一丁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就能支撑一个人继续活下去。如果连这一点希望都不给他们,人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呢?”
雷冰嗤之以鼻:“你是想把你的行骗生涯上升到一个令人尊敬的高度么?”
君无行正在招呼一个挑着担子卖茶蛋的小贩,仿佛压根就没听到这句话。等他一口气吞下七八个茶蛋后,才对雷冰说:“怎么样,要不要也来受一次骗?看在咱俩的交情分上,免费。”
“还是不要免费了,我怎么能占你这点便宜,”雷冰慷慨地说,“这些茶蛋算在我的账上。”
“不必算命我就知道,你日后必能发大财。”君无行嘀咕着说。他拎着剩余的几个茶蛋,就在街边随意坐下,雷冰也跟着坐下,问:“要怎么折腾?手相?面相?”
“手相?面相?那是江湖骗子玩的把戏!”君无行严肃地说,“《元极宗论》有云:玄化太初,星命始演。世缘依天而行……”
“行啦,别扯这些鬼话了,老娘半个字也听不懂!”
片刻之后,君无行完成了他的长篇大论。雷冰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说:“再见。”
君无行一怔:“再见?”
“我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到了动身的时候了。”
“但为什么是再见?”
“意思就是说,你不用陪我去越州了。”雷冰说。
“你又发什么疯了?”君无行说,“你突然变得那么善良,让我很不习惯。”
“我没有发疯,只不过觉得,何必舍易求难呢?”雷冰说。
君无行将嘴里的最后一口茶蛋咽下,突然两眼发直:“舍易求难?你想干什么,难道要直接去南淮城?你真疯了!”
雷冰说:“既然黎耀可能知道全部的真相,我又为什么非得去越州呢?直接把黎耀揪出来不就行了?”
“你这才叫真正的舍易求难,凭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地想要去把黎大老板揪出来,其几率之低,大约就相当于天上掉下一颗星星砸在你的头上。相比之下,还是在越州找一个河络部落更加靠谱点。”君无行说。
这话虽然刻薄,却也八九不离十。黎家富甲天下,仇敌本多,黎耀又心机深沉,手下豢养的死士无数,雷大小姐这样大模大样地去往南淮,多半会成为盘子里的一块冰糖肘子,嚼碎了连渣滓都吐不出来。
“你想想,要是黎耀这么好对付,他那位擅长装疯卖傻的老弟还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君无行继续说,“黎鸿都不行,更何况你?”
雷冰不为所动:“那是因为黎耀本来就防备着自己的弟弟。黎鸿装得再像,毕竟也是黎家的人,黎耀是他的亲哥哥,不可能不有所防备。而对于黎鸿而言,没有绝对的把握,一定也不敢贸然行事。但是我不同,黎鸿自始自终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所以才会把我培养起来替他做一个挡箭牌。即便是现在真的找人来杀我,也仅仅是畏惧这件事情本身,而不是我。”
君无行苦笑一声:“说得倒是轻松,也不掂掂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正因为很想掂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才一定要做这件事,”雷冰说,“你刚才不是给我解了星命么?‘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还担心什么。”
君无行的表情活像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把黄连:“你明知道我那是骗人的!我告诉过你我并没有真正地学习过星相。”
“骗人就骗人,但是用你的话来说,这玩意儿总能给人一种希望吧。希望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骗术的一种,只不过是人人都乐意上当的骗术罢了。”雷冰悠悠地说。
说完,雷冰在包袱里翻检一阵,找出一串墨绿色的玉手镯递给他。君无行有点愣神:“喂,这么快就给我送定情信物了么?这多不好意思……”
他随即飞快地将身一闪,躲过雷冰凶悍的一巴掌,耳听得她说:“我身上没有太多现钱了,这小城又连家钱庄都没有,没处换钱去。这手镯大概能值一两百个金铢,作为你跟我走了这段路的报酬吧。”
君无行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却也没有接过那串手镯。雷冰哼了一声:“真是贪心不足,这都不够?那我再给你加……”
君无行摇摇手打断了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我已经收过你的预付款了,至于全款么,按规矩应该等我替你办完事情再收。”
雷冰怔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要……”
君无行唉声叹气地说:“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既然你执意要去寻死,我就勉为其难地替你去一趟越州吧。如果你不幸身故,我会将调查结果烧成灰送给你……”
雷冰的声音略有些颤抖,似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感动:“可如果我死了,你岂不是就拿不到全款了?”
“那就算我倒霉吧,我认了。”君无行潇洒地耸耸肩,那样子颇有几分帅劲。雷冰点点头,方才的忧郁表情忽然间毫无征兆毫无过渡地转化为了灿烂的笑意。
“喂,你亲口答应的,这次可不许抵赖啊!”她兴奋地嚷嚷着,引得行人侧目。君无行猛省自己上了大当,但想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喃喃自语着,任由雷冰在一旁唧唧呱呱,为自己终于能设套让君无行栽上一把而得意不已。
“小心一点。”君无行最后说。
“放心好了,”雷冰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连极恶童子都干不掉我,说明我的运气就是比一般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