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遥醒来的时候肚里饿得咕噜乱叫,估摸着快到中午了,她用力推开头顶上沉甸甸的箱盖坐起身。车厢里也是黑漆漆地一片,只有头顶上方的天窗开了一道小缝,洒下几点零星的光柱。
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她这才发觉在箱子里面闷得头昏脑胀浑身乏力,心里暗暗庆幸,要不是被饿醒,再这么睡下去的话只怕就活生生地被憋死了,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或许就换来这么一个结局,也不知道划不划得来。
周围寂静一片,安详平稳得有几分异样。戈遥这才发现车子早已不在行驶中,估计是车里人都下去休息吃饭了,不禁心里一喜。她费力地爬出箱子,摊开手脚舒舒服服地躺下,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车厢被一道屏风分成前后两半,前面坐人,后面装载行李,这些早早就趁人不注意侦察好了,于是才敢用藏在箱子里这种用了不知道几千年的白烂办法,目前为止一切完美得令自己都要敬佩自己,唯独一个小小的问题就是:混上车以后该怎么办?
一直躲着肯定不是办法,不闷死也要饿死了,眼下唯一的方案措施就是死缠烂打哭天喊地求爹告娘感动团主收留自己,要选择适当的时间适当的机会,不成功则成仁,一旦被赶回去受老爹的一顿数落,那真是什么都完了。
正在胡思乱想中,却听见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丝细微的响动,戈遥心里一紧,爬起来仔细看过去。天窗里投下的光柱正落在面前,无数细密的微尘缓缓飘扬着,挡住了视线,但她分明感到有股微弱的气流搅得光柱中的尘埃颤了一颤,像受了惊的群蜂般疯狂飞舞起来。
那气流似乎渐渐地强了,吹得光柱都作摇摇欲坠状,一会儿又慢慢弱了下来,近乎静止后又开始转强,仿佛是某种巨大而深沉的呼吸。戈遥背上出了一层冷汗,爬在地上慢慢地退到最远的角落里,声音颤抖着轻轻喊了一句:“谁?谁在哪里?”
没有回答,只是气流愈加强烈,竟变成一股热风扑面而来。许久,黑暗里传来几声低低的轻响,像是鼻音,又像是喉咙深处泛上的呜呜声,紧接着响起稀稀簌簌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移动过来了,声音极其轻柔,若不是在如此高度紧张之下很难察觉得到。
戈遥背靠着车厢内壁,根本无路可退,只能瞪大眼睛盯着前方,汗湿冰凉的手在背后摸索着,想找个什么东西拿在手里起码抵挡一下。
气流慢慢逼近了,先是一只毛茸茸的前爪踏入光圈中,紧接着便看见一双狭长的眼睛渐渐从微尘中显现出来,瞳孔荧荧发亮,扁平的大脸上绒毛一根根竖起,被微弱的光线照得纤毫毕现。
戈遥过去不是没跟动物打过交道,但此刻在黑暗狭小的车厢内,与这样一双来历不明的眼睛对视着,只觉得心都仿佛掉入什么地方不知所踪,浑身瘫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从头湿到脚。她也不敢出声,生怕惊动了对方,只是背靠着车厢内壁慢慢移动,那双眼睛也一眨不眨地随着她一起转。
突然间,她手下不知碰倒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啷一声响。戈遥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只见那怪兽浑身的毛陡然一颤,咧开的嘴角中呲出寒光毕露的两颗利牙,身子一沉就作蓄势待发状。这一瞬间戈遥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想不到自己如此命薄,早知道还不如继续睡在箱子里闷死得好,总不至于被尖牙利齿撕碎死得那么痛苦又难看。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个清脆明亮的女声,说道:
“怕什么,它要是想咬人你早就死了。”
戈遥像得了救星一般回头看去,只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影推开屏风移动过来,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那女孩从她身边走过,伸出手臂搂着那怪兽的脖子,一幅亲密无间的模样,又转过头骄傲地说道:“它叫耳都,是我的朋友,你只要乖乖地别乱动,我就不让它咬你。”
戈遥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嘴里却故意哼了一声:“少看不起人了,我会怕你养的狗?”
女孩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拉开身后的车门跳出车外,说道:“这会儿嘴硬什么?你偷偷跑上车,团主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你呢。还不快下来,不然我就把你们关起来啦。”
戈遥连忙爬出车门,外面的光线一时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原来马车正停在一片幽静的竹林边上。空气湿润凉爽,正午的阳光穿过枝梢间稀疏的空隙筛落下来,溅开无数淡淡的光斑,不远处就是一道潺潺流淌的河水,水滴溅落声不绝于耳。
女孩关上车门,一蹦三跳地向前走去,戈遥这才看清她的样貌,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圆圆的脸盘生的明媚动人,一双乌黑闪动的眼睛总是不安分,像小动物般滴溜溜乱转,身上穿的是件刚到膝盖的玫红色束腰袍子,脚上套着小巧的软皮靴,步履轻盈得如同草叶上蹦落的露珠。再看跟在她身后的那头怪兽,竟从来没见过,身子像狼,却比普通的狼要大出一圈,尖尖长长的耳朵向上竖起,前后摆动个不停,一身银灰发亮的毛皮裹着健壮的肌肉与骨格,像那女孩一样旁若无人,趾高气扬地走着。
戈遥掂量了一下形势,觉得有这样的猛兽跟在后面,想跑想躲都行不通了,只能随机应变,执行第二步计划,全力以赴克服这一道最艰巨的环节。
前面不远处,几个人正坐在林中空地上,中间架着炉子像是在烧水泡茶。正对面的是前天晚上的黑衣男子,此刻换了一身素底绣了暗绿色竹纹的宽袍,与周围的景色相映成趣。坐在他左侧的分别是那青衣的少年和高大的壮汉,两人身形几乎悬殊得不成比例,右侧穿白衣的是风暮涯,穿黑衣的是那在台上弹琴的女子,两人都是瘦高身材,近乎银白的淡青色长发,细看面容果然有几分相似。
风暮涯看见戈遥走过来,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说道:“你可算是睡醒了,刚才我还跟团主说,你若是就这么睡死在箱子里,还不知道尸首该如何处置呢。”
戈遥刚想呛他两句,身后的女孩已经小鸟般扑过去靠在风暮涯身旁,仰着小脸咯咯笑道:“我刚才回车里,正看见她被耳都吓得一动不敢动,我让她不要怕,她还嘴硬,说才不怕我养的狗呢。”
众人听了这话,都轻轻地笑起来,风暮涯瞥她一眼,说道:“噘什么嘴啊,找个地方自己坐下吧,我和团主正商量怎么处置你呢。”
戈遥憋了一肚子气,狠狠瞪他一眼才坐下,随手捡起片新鲜的竹叶捏在手中撕扯着。
坐在对面的团主放下手中的茶盏,柔声细语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戈遥故意不看他,低着头回答道:“林戈遥。”
团主又问:“林老板是你父亲?”
戈遥低着头,嘴张了张,却又不说话。
沉默一阵,风暮涯在旁边问道:“你且说说,是什么时候藏进箱子里的?”
戈遥低声说:“昨晚。”
“哦?”风暮涯向对面的青衣少年望了一眼,“青栾,难道你离开前没有锁门么?”
少年淡淡地答道:“是我疏忽了,愿受副团主的责罚。”
戈遥瞥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锁了也没用,我有备用钥匙。”
风暮涯忍不住轻笑一声,又问:“那箱子里原来的东西呢?”
戈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能装的就塞进另一个箱子里,那些大的沉的占地方的,全都藏在我们家壁橱里,算留给老爹作纪念品吧。”
“你倒会拿别人的东西给自家人作纪念呢。”风暮涯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可知道那尊青铜鳞纹虯方鼎值多少金铢么?”
戈遥又不说话了,风暮涯摆摆手,说道:“这些就暂且先不跟你计较了,我问你,你跟着我们到底想干什么?”
戈遥把手中揉成一团的竹叶丢在一边,轻轻地说,“就是想跟着呗。”
风暮涯正要说话,团主向他摆摆手,和颜悦色地说:“你一个人跑出来,又没跟你爹说一声,让他知道了岂不急死了。”
戈遥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只看见肩膀轻轻颤动,好一会儿才哽咽着说道:“他不是我爹……”
众人都面面相觑,戈遥越发抽泣起来,颤声说道:“他不是我亲爹……我是跟着我娘改嫁到这儿来的,我娘去年死了,临死前她跟我说我亲爹还活着,让我去找他……”她说着抬起头来,泪水盈盈地望着团主,“求您了,您是好人,就带我走吧,我给你们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上台唱个小曲的都行,我跟着你们走,总能找到我亲爹的,到那时候我怎么报答你们都行……真的,求你了,来世我做牛做马……”她再也说不下去,把脸埋在双手里啜泣个不停。
团主沉默了一会儿,轻柔地拍拍她的肩,叹息一声道:“姑娘,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他顿了顿,拉开她的手,含笑说道:“我们毕竟是一个演艺团体,以你这样的演技,想要加入只怕是很难哪。”
戈遥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只是眼里挤不出一滴泪水。她偷偷向周围看一眼,大家显然都没有被她的悲痛所打动,倚在风暮涯身边的那个女孩还冲她扮个鬼脸。
她又羞又恼涨得满面通红,甩开团主的手,用袖子随便抹抹眼睛,大声说道:“你们不信我的话就算了,不愿意收留也就算了,反正我既然出来了是一定不会回去的,你们就让我一个人呆在这山林里直到饿死了也跟你们没关系。”
说完她身子一拧,随便找了个方向就大步走起来,边走心里边暗想这可真是最后一招再无他法了。走了十几步还听不见背后有动静,急得虚汗直冒,步子越迈越小越迈越慢,突然间听见风暮涯悠悠地一声:“等一下——”心突地一跳,连忙停住脚步,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转过身。
风暮涯不紧不慢地向团主说道:“大人,这丫头弄丢了鳞纹虯方鼎,难道就这样放她走了?”
青栾在一旁冷冷地说:“我们白鹭团向来不走回头路,既然已经丢在镇子里当然是取不回来了,你还想怎样?”
“取是取不回来了,东西总是要赔的吧。”
团主在中间摆摆手,说道:“不用争了,暮涯,这件事该怎么处置,就交给你吧。”
戈遥一颗心紧张得怦怦乱跳。风暮涯一双青灰色的眸子斜斜地向她瞥过来,嘴角扬出一个半得意半戏谑的浅笑,朗声说道:“上台唱歌演戏这种事情也用不上这小丫头,不过她刚才说会洗衣做饭,不如就先让她跟着我们做些杂务抵债,等偿清了钱,再放她自谋生路,如何?”
那小姑娘撒娇般地拉着风暮涯的袖子嚷道:“风哥哥,你这还不是要让她跟我们一起走?”说着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又望向其他几人,大家都沉默不语,团主慢慢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望着远方出了一会儿神,这才转向风暮涯说道:“既然说了由你处置,就照你的意思办好了。时候不早,我们也该上路了。”
众人点头称是,纷纷站起来收拾炉火茶具,戈遥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半喜半疑。
青栾走过她身边,轻声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吧。”她这才回过神来,跟在他身后连蹦带跳地跑到马车旁。
风暮涯把少年抱上车,又转身似笑非笑地向戈遥伸出一只手,戈遥并不急着伸手,笑嘻嘻地仰着头说道:“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呢。”
“怎么?”
“有吃的没有?我都快饿死了。”
风暮涯脸上的笑容凝了一下,一把揪住她的领子拽进车里。随着嘹亮的哨声响起,两匹马儿欢快地扬起蹄子,载着一行几人踏上漫漫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