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团到来的那个下午,整个嘉水镇宁静安详地一如往常。嘉水河温柔地环绕着小镇,在慵懒的阳光笼罩下静静流淌,水气氤氲,携卷着漫天飘飞的柳絮缓缓掠过波澜不惊的水面。
几个少年原本正懒懒地斜倚在河边微湿的坡地上,支起三五杆简陋的钓竿,望着水波里起伏不定的浮子发呆,突然间,一个黑瘦的孩子坐起身来,像只警觉的鸟雀般伸长了脖子。
“听,”他小声说,“是马车的声音。”
少年们纷纷仰起头,眯着眼睛望向河对岸。干燥的路面平坦而宽阔,在阳光下闪着一层光芒,只能隐隐看见一抹艳红的旗帜裹在飞扬的尘土中,伴随着辚辚车马声远远而来。
戈遥第一个扔下钓竿,赤脚爬上河岸,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桥向对岸跑去。马车渐渐驶得近了,只见那车厢黑沉沉的,比平常载人拉货的马车高大了不止一倍,门窗都封得严严实实,仿佛一只巨大无比的黑箱子,四只铜铸的车轮深深碾入车辙印中,转动起来隆隆作响。更奇的是竟看不到一个人驾车,两匹毛色驳杂的栗色马仿佛得了灵性一般,径自拉着马车并排一路小跑而来,到了跟前渐渐慢下脚步,不偏不斜地把马车稳稳停在桥头。
阳光无声地披洒下来,照得车顶上一面猎猎拂动的暗红旗子熠熠生辉,两匹马儿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兴奋地喷着响鼻。静了片刻,只听得吱呀一声轻响,从马车右侧推开一扇门,一个白衣的年轻人探出头来,衣袖搭在额前挡住明晃晃的光线,四下里张望了一圈,随即轻盈地跳下车,向这边走来。
戈遥瞪大眼睛盯着对方,年轻人长得高瘦清俊,相貌身形都不似常人,淡青色的长发披在肩头,被午后的太阳光一照,泛起一层近乎银白的色调,一双眸子也是青灰色的,像是怕光似的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挡住去路的少年。
双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对视着,一个高挑白皙,一个娇小黝黑,沉默片刻后,年轻人终于抿起两片薄薄的嘴唇,无声地笑了。他伸出手轻轻一抖,手中立刻多了一面朱红色的锦旗,上面绣着只长嘴的白鸟,与马车上飘扬的那面一模一样。
“麻烦告诉你们家大人。”年轻人缓缓说道,“就说白鹭团来了。”
嘉水镇地处宛州,自古有山水环绕,是个僻静的小镇,偶尔有商队路经此地,带来些吃的用的新奇玩意儿,都足够大人孩子们热闹半天。
戏团的马车轰隆隆地驶过古老的青石路面,后面跟着一串高的矮的孩子们光着脚板劈里啪啦连跑带跳,沿路上家家户户都开门推窗簇拥出来,惊奇地看着那巨大无朋的黑色车厢,那拉车的两匹神气活现一路小跑的马儿,更免不了多看两眼那坐在车沿上,悠闲自得地晃悠着一双长腿的白衣青年。
马车一直驶到镇上唯一一家酿酒铺子门前。店主人林轩是个四十多岁,身材瘦小的男子,据说年轻时曾在外面跑过几年生意,回来后便开了这家小店,买些自家酿的烧酒,也有几间客房可以留宿往来客商,算作是嘉水镇上少有几个见过世面的人。此刻他早已站在门前,半是激动半是疑惑地恭候戏团到来。
马车还没停稳,年轻人便跳下车,向店主恭恭敬敬递上那面绣了白鸟的红旗,朗声说道:“在下风暮涯,是白鹭团的副团主。我们白鹭团靠着行走四方,沿途表演些戏曲杂耍之类为生,今日路经贵宝地,想在镇上暂留一晚,不知主人家能不能行个方便?”
林老板并不接那旗子,只是连连点头道:“白鹭团,听说过,听说过。先生太客气了,早听说你们走遍了九州三海,什么地方没去过呢,能来我们嘉水就是贵客,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就是了。”
年轻人淡淡一笑,拱了拱手说道:“既然如此,店主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借主人的店铺一用,为各位乡亲们唱上两首小曲,聊表谢意,如何?”
林老板只是喜得连连点头,连忙招呼车上的人进店里去歇息。一时间从马车侧门里依次跳下几个身形穿戴各不相同的青年男女来,一眼望过去只觉得个个服饰艳丽,容貌清秀。最后出现的是位身材纤弱娇小的少年,身穿一件青绿色的袍子,一头长及腰间的黑发随便绾在脑后,一时间看不出是男是女,只觉得脸庞白净得有如细瓷,被风暮涯轻轻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瓷娃娃般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围观的男女老少们正看的目不暇接,风暮涯又走到车边卸下几道木栓,将半面车厢的侧壁推到一边,竟从车里走下一位异常高大魁梧的光头壮士来,身材比正常人高出一倍还多,穿件简陋的麻布褂子,露在外面的皮肤颜色暗红,布满许多黑的红的花纹,浑身上下不知道挂了多少奇形怪状的饰物,走起路来玎玲哐啷作响。
众人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连店主人也只剩站在一边傻瞧的份。这几人并不多说话,各自从车上卸了几件行李,找地方安顿好马车,便随着那巨人沉重的脚步声走进店铺里去了。不一会儿,又看见风暮涯拎着个包袱笑嘻嘻地走下楼,找个干净地方摊开,里面尽是珠链挂坠,胭脂水粉一类的小东西,说是从八松城千里迢迢一路带过来的,没剩下几件了,都按十个铜钿便宜卖。
整个下午,林老板的铺子门前都热闹非凡,那些姑娘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聚成一堆,看看这个挑挑那个,更多的不过为能凑到旁边跟风暮涯说上几句话。店铺里也坐满了喝茶聊天的男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眼睛一刻也没闲着。林老板提着大茶壶在不大的店铺里忙得团团转,满是汗水的脸上笑开了花。
戈遥原本混在人群里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趁乱挤到跟前去看看热闹,没想到一不留神还是让林老板看见了,被一把揪住后脖领子拎了出来。
“都玩了一下午了,还没够?!没看见我这儿都忙成什么样儿了,就不会过来搭把手?”林老板气呼呼地数落着,“中午那几个碗还堆着没洗呢,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家,养个女儿有什么用,还不如儿子省心呢……”
戈遥最听不得他老爹的唠叨,立即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灰溜溜地进了厨房,满屋子男人禁不住哄堂大笑起来,一个中年汉子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嗓子:“丫头,洗什么碗哪,还不来给我们唱首歌,等今晚戏团登了台你就没得唱啦!”
厨房里丁丁当当虐待碗碟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戈遥怒气冲冲地窜出厨房,一把扯下腰间的围裙刚要往那男人脸上扔,突然目光一斜,瞥见坐在门口的风暮涯正随着众人一起转过身,一双青灰色的眼睛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顿时像是心里堵了什么似的,恶狠狠地向每人脸上瞪了一遍,身子一拧,噔噔噔地跑回去了。
傍晚,夕阳的余晖从街道尽头斜斜地披洒过来,一行乌黑的鸟影划过淡紫色的天际,传来单调的几声长鸣。
家家户户都早早吃了晚饭赶来林老板的铺子。店里早就坐满了人,聊天喝茶好不热闹,来晚的只好在门口台阶上搬条长凳坐下,巴巴地伸着脖子往里看。店里已经收拾出一个小角落,挂上几片布幔充当舞台,只是戏团的人一时还没到。
戈遥被关在厨房里收拾堆积如山的碗筷,耳朵却一直竖着偷听外面的动静,眼看着窗外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店铺里各个角落都点上了松油灯,映得密密麻麻的影子在墙上乱舞,终于听见一声似锣非锣似磬非磬的响声,满屋子人声都一起安静了下来。
戈遥连忙爬在门缝里向外张望,只见一个黑发男子从布幔后慢慢走出来,清秀的面庞上始终笼着一层淡淡的笑意,修长的身躯裹在一件黑色长袍中,袖口领边都绣着暗金色花纹,在摇曳的灯光下望去,虽然身形样貌不如风暮涯那般高挑俊逸,却自然流露出一身贵气,只是看不出年龄。
男子向周围人们欠身行礼,说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姓夏,是白鹭团的团主,今日能在这里登台献艺,别的话也不敢多说,只盼我们的表演能不辜负各位的期望。”
这一番话声音虽不大,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个个屏息凝视,等着看后面会有什么样的精彩节目。
黑衣男子缓缓从袖中伸出修长的双手,轻轻拍了两下,只听得噼啪几声轻响,满屋子的灯火一起灭了下来,屋里顿时陷入黑暗之中,连坐在门口的人也是眼前漆黑一片。一时间大家都坐在原地不敢乱动,只能听见粗的细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正当人们疑惑之际,突然听见角落里传来叮的一声轻响,随着响声,凭空腾起一小团青幽幽的光芒,如鬼魅一般漂浮在空中,照亮了几根银蓝色的丝弦,也照亮了一小段洁白如玉的指尖。
静了片刻,又是一声轻响,一根丝弦轻轻颤动了一下,暗蓝色的光华沿着丝弦流淌,瞬间浮起在空中,幽幽地燃烧着,映出了拨动丝弦的纤纤素手。
紧接着接连铮铮两声,连续腾起两朵火光,慢慢向周围飘散开,还未等众人看清它们的去向,只见那纤细的手腕微微一颤,在琴弦上划下一串错落有致的珠玉之声,蓦然飞出七八团光焰,将弹琴人笼罩在其中,却是一个青白色长发的黑衣女子,怀抱着一把有七根蓝色琴弦的琴坐在舞台一角。那琴身竟不是直的,而是略有弧度,仿佛一把未曾拉开的弓,黑沉沉地缀满凹凸起伏的纹路。
弹琴的女子低着头看不清面目,只看见一只雪白的手腕悬在空中,随着整个身体的呼吸节奏三起三落,便如同有生命般翻飞在七根丝弦间,撩拨出一段流水般错综缠绕的旋律,银蓝色的光华流淌,燃起一朵又一朵火光,仿佛那些丝弦并不是真实存在,而是由光芒编织成的一般。光焰悬浮在空中,飘飘忽忽地向着四周飞去,照亮了舞台上每一寸小小的空间,在弹琴女子颤动的眼睫旁不安分地跳跃着,仿佛也随着琴弦间流淌的韵律忍不住翩翩起舞。
满屋人全都看得呆了,一时间连台上弹的什么曲子都听不出来,只看着满天飘飘荡荡的火光逐渐向舞台中央聚拢,旋转着聚成一团,越转越快,陡然间光焰一闪,从中间现出一个蜷成一团的身影。
那影子动了两动,慢慢仰起身子,竟是个容貌绝丽,衣饰华贵的少女,眉目如黛,朱唇胜血,一双眼睛竟是深翠色的,荧荧闪烁荡漾,仿佛把漫天的辉光都收了进去似的。光芒全都笼罩在她身上,连青紫的长裙上一朵朵绣金的蝴蝶纹饰都照得一清二楚。
那少女缓缓站起身来,流光溢彩的眸子向着台下望了一眼,只一眼便让台下不论男女老少们都丢了魂魄,如坠幻境中,心想着如此一个少女怎么会又怎么能看见我。
琴声凛然一变,由清丽幽隐转得妩媚缠绵,少女随着乐曲扬起小手,轻轻拍了两拍,挥动宽大的衣袖舞了起来。她舞得并不快,也并不复杂,随便这镇上的哪家女孩儿都能跳这样的舞,只是谁家女孩儿的脚步能缥缈得如同在云端一般,又有谁家女孩儿的腰身能柔软得如同风中的柳枝一般呢?更不必提她莹白的手腕与脖颈间还挂着满是翠玉和紫晶的饰物,舞起来叮当作响;她华美的发髻上插了十几颗镶翡翠的发针,连同鬓边微微颤动的钗子一起闪着零星的光芒。
满屋子人看着这少女的舞姿,已经痴痴地说不出话来,突然间琴声又是一顿,愈加缠绵悱恻了几分,台上的少女合着拍子,边舞边唱起来,她唱歌的时候,涂了胭脂的唇上也一同星星点点地泛起荧光。
只听她清甜的嗓音如同银杯里溅落的水滴一般,幽幽唱道:
“无风也脉脉,
“无雨亦潇潇,
“寒窗独坐,
“但闻谁家碧玉萧。”
少女边唱边侧过身,用袖子遮住半张脸向周围望了几望,眉梢眼角尽是说不完道不尽的哀婉凄绝,幽愁暗恨,把人的心也跟着揪了几揪。
紧接着琴声跳了两跳,仿佛金玉相碰,添了几分铿锵之音。少女又将长袖一甩,接着唱道:
“几处落红别院,
“对饮赏妖娆。
“醉卧温柔,
“情归故里,
“不如同去慰寂寥。
“山水迢迢,
“路遥遥,
“高歌干云霄。
“夜路漫漫,
“月皎皎,
“竹浓露重,
“云山玉水任飘摇!”
那原本不过是一支酒楼茶肆常能听到的小曲,只是被少女清丽曼妙的嗓音唱来,更配上绝美的舞姿容貌和流光溢彩的琴声,竟让所有人都丢了魂似的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心中烦恼俗事一概烟消云散,只盼着能把这声音多听一会儿,把这美景多看几眼。
少女唱罢,双手一挥,在空中划个圈子,琴声骤然加快,一声声如滚雷般回环往复连成一片,到后来已经辨不出旋律,只觉得仿佛有七八双手在琴弦间弹拨挑抹,十几把琴一起出声,漫天幽幽的青光如鬼魅般狂舞,渐渐化为青白,又变成白茫茫一片,少女随着乐声原地旋转个不停,逐渐湮没在光芒中,看得人眼花缭乱。突然间一声巨响,那团光芒迸裂成五彩缤纷的各色光点四散开来,一片片坠落熄灭,只剩下一个空旷寂寥的舞台,黑幽幽地飘散着袅袅余音。
终于万籁俱寂。
过了好久,屋里屋外的人们才慢慢回过神来,有手忙脚乱去点灯的,有拿起茶杯大口牛饮的,有捶胸顿足感叹的,也有想凑到台前去看个究竟的,沸沸扬扬闹了半天,布幔后却不再有动静出来,看看夜色已深,大家也就三三两两散去了。剩下的人还聚在桌旁,要了烧酒小菜,边喝边继续品评回味。
戈遥爬在门缝里看了半天,这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觉得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好久都没能吐出去,腿脚和脖子都酸胀得难以支持。林老板在外面连叫了好几声,她才清醒过来,赶紧温酒切肉送出去,忙了一圈回到厨房,看着仍旧堆在水盆里的碗筷杯盘,不禁叹了口气,咬着嘴唇将油腻腻的围裙扯下来塞进碗柜里,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出去了。
店铺西南角还有间小屋,平常是用来储存杂物的,这次被戏团拿来借用了当作更衣上妆的地方。戈遥摸到门边,见里面黑黢黢地并没有亮灯,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闪身溜进去。
屋子长久没人打扫,原本有股霉味儿,却又隐隐混入了些脂粉香气,刺的她鼻子发痒,好不容易才把一个喷嚏忍了回去。一丝微光从窗外透进来,勉强照亮了屋里的陈设,其他东西倒没怎么变,只在角落里打扫出一小块地方,端端正正地摆了张桌子,上面放置着一面铜镜,连同胭脂水粉首饰盒等等散了一桌,旁边地下还放着两个箱子,显然都是戏团带来的。
戈遥正想凑过去细看,突然听见门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连忙找地方躲闪,屋子小东西多,她四处乱看之际听见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急得也顾不了许多,一头钻进旁边的旧橱柜里面死死拉住门,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隐约有人端着烛火走了进来,小屋里顿时充满了光亮,连同裙裾悉簌声和满屋幽香一起飘荡开来。戈遥实在忍不住好奇,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看见一个背影在桌前坐下,看服饰身形竟是刚才在台上歌舞的少女。
少女倚在桌上靠了一会儿,像是疲惫不堪的样子,对着镜子长叹一口气,开始将身上手上的饰物一件件卸下来堆在桌上,接着缓缓脱去身上华贵的舞裙,只剩下里面普通的白布衬裙,又在旁边一个铜盆里用布帕浸了水,对着镜子一点点卸去脸上的妆容。
戈遥本来不想偷看人家换衣服,猫在柜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憋得满头冒汗头昏脑涨的时候,突然听见镜前的少女淡淡开口说道:“柜子里空气不好,不想呆着就出来吧,团主他们都在楼上喝酒,一时半会儿还下不来。”
戈遥这才知道早被发现了,只好硬着头皮推门爬出来。少女也不回头,从镜子里打量了她几眼,继续说:“你就是风暮涯说起的那个拦路的小丫头吧,随便找个地方坐着,这边东西别乱碰。”
戈遥听她提起风暮涯,不禁脱口而出道:“风暮涯呢?怎么今晚没见他上台?”
少女似乎是轻轻冷笑了一声,头上的珠钗在烛光里微微颤动,说道:“他是副团主,自然也是在楼上喝酒了,上台表演从来是我们这些艺人的事。那弹琴的女子叫风晨晖,是他的姐姐。”
戈遥听她说话声音,虽然也圆润动人,却低沉里略带几分哑暗,与台上唱歌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再看她渐渐将脸上的胭脂油彩都洗去,只现出一张素净的脸庞映在镜子里,仿佛变了另一个人似的,细细一看,竟似乎是那个在店铺门口被风暮涯抱下车的少年,禁不住惊呼一声:“你……你是?”
少年也不回头,问:“怎么了?”
戈遥凑近了仔细端详,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惊疑不定地问:“你是……男扮女装?还是你本来就是女孩儿?”
少年从发髻上摘下一颗发针,叮地一声扔在桌上,冷冷地说:“我是男是女,关你什么事。”
戈遥听他语气不友善,只得把一大堆问题都噎了回去,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他把发针珠钗一根根取下来,乌黑的长发散在肩头,衬得脖颈莹白如雪,心想着这样的容貌身姿,如果真是男孩的话,未免也太诡异了。
坐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意思,忍不住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想了想,说:“就算是十五岁吧。”
“跟我差不多啊。”戈遥羡慕地说,“你的歌唱得可真好,舞也跳得美,我老爹说他当年在大户人家的宴席里,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歌舞。”
少年面无表情地答道:“我们做艺人的,还不是从小就靠这点本事混口饭吃,练了这么十几年下来,唱好了都是应该的,若是唱不好,只怕早就饿死了,这些,你爹也跟你说了?”
戈遥被他说的张口结舌,愣了一会儿,才说:“可我看你们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白天游山玩水,晚上表演歌舞,虽然艰苦了一些,可这样的生活难道过得不开心,不逍遥么?”
少年正拿着把乌木小梳子梳理着一头浓密的长发,听了这话转过身来,一双翠色的眼睛在摇曳的烛光里仿佛两潭深水般泛起了波纹。
“逍遥?逍遥那是歌里唱的,如果不是无依无靠,逼到绝境上,谁愿意出来过这颠沛流离的生活?”他语气仍是冷冷的,只是握着梳子的指节都攥得发白了,“我五岁那年爹病死了,母亲年少守寡,养不起我,就找到团主说要五个金铢卖给戏团,团主起先不肯收,最后说到两个才成交,我亲娘就拿着这两个金铢远走他乡,改嫁给别人。这十年来我跟着戏团走遍了九洲的土地,却连自己的家乡都再没回过一次,连我娘长得什么模样都快忘了,这就是你所谓的逍遥?”
少年的声音虽不大,却一个一个字都像冰粒跌落在地上,荡起泠泠的回响。戈遥被他那双眼睛一看,只觉得心也要陷入那两潭碧绿中,冰凉彻骨,说不出的难受。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视了好久,少年放下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个人有个人的命,我从进这戏团起就要唱女角,唱了这么十年下来,每晚梳洗上妆,穿上最华丽的舞衣,上台去搏人们的掌声和欢喜,那台上的艳丽繁华,悲欢离合都是假的,都是扮出来的,不过为下了台后的那几个铜钿。”他边说边打开首饰盒,把满桌珠钗项链一件一件收好,从旁边取过他的青色袍子披在肩头。
“其实在我心中,也不过希望能像你一样做个普通少年,奔跑在阳光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那该多好。”他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说道。
戈遥呆呆地站在原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说不出话来。少年端起烛灯,低声说道:“我要上楼去了,明天还得早起收拾行李呢,你还是快点走吧,被团主知道你在这里,我又要挨骂了。”说完欠了欠身,绕过她身边出门而去。
破旧的楼梯在他脚下轻柔地咯吱作响,渐渐远离,只剩下黑暗的小屋里,仿佛仍有一缕幽香萦绕,徘徊不去。
戏团离去的那天上午,镇上人都赶来送行,把林老板的铺子前围个水泄不通,有送吃送喝的,有打听去向的,有想拜托捎信的,有凑来看热闹的,也有人不过想找机会多看一眼昨晚那位少女。
风暮涯仍是不慌不忙的样子,一边安顿行李人员上车,一边也没忘了安抚身边那群拉着他袖子恋恋不舍的年轻姑娘们,最后向林老板递上一个红底黑纹的小锦盒,说是一份薄礼,不成敬意。
林老板乐得脸上都笑开了花,殷勤地把他们送上车。一群男女老少跟着马车一直送到嘉水河边上,眼望着车轮扬起的尘土消失在大路尽头,这才各自散去了。
如果不是之后发生的那件意外的话,这个故事原本也就可以到此结束了。
正午时分,随着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林老板惊慌失措地跑出店铺,一扫往日沉稳模样,冲着往来行人喊道:“戈遥呢?你们谁见到那丫头了?”
大家都只是茫然地摇摇头,林老板急得满头是汗,大喊着女儿的名字店里店外地找人,找不到又跑上大街,逢人就问。
整整大半个下午,一群乡亲们帮着把整个小镇从东到西齐齐找了个遍,就是没见到戈遥的身影,连那些平时总混在一起的玩伴们也说不清她的下落,这个向来喜欢到处乱跑,神出鬼没的女孩这次似乎真的失踪了。
林老板愣愣地站在店铺门口的台阶上,望着众人一无所获的表情,突然间他皱起眉头,瞪着血红的眼睛朝地下啐了一口,把手里紧紧攥着的一件东西狠狠一摔,步履蹒跚地转身上楼去了。有好奇的人凑上前捡起来一看,正是风暮涯送的那个精致的小锦盒,里面只有一张窄窄的浅黄色纸条,写了几个深紫色小字:
“殇帝二年六月夏至,南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