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寇开时始见心---《怀人》 14-19
十七刚从短暂的遭遇战中脱身的真骑没有去追赶他们先行撤退的同胞,而是沉默地退入了大营。很快,营中的望楼上就出现了哨兵身影。从修士们的营地这里望过去,几乎看不见哨兵的渺小身影,只是他上楼时照亮木梯的火把为修士们提供了一点提示。
“还要打啊?”给重喃喃地说,连修士们都能看出这些真人是铁了心要在这里再战了。
界明城苦笑了一下,静炎倒是一点不隐瞒她的意图,大营的木栅后面,红色的战旗纷纷竖立,象是道诡异的长墙。可是,她凭什么对抗追兵呢?区区两百人马,撒在荒凉的夜北大地,连个影子都看不到。这是无险可守的高原,驿道两边的小山丘既缓且平,光溜溜的连只雪羊都藏不住,没有伏兵的可能――――就算有,静炎那点兵力也匀不出来啦!大营前面的鹿砦倒是精心堆砌的,不过对付休国步兵可派不上用场。至于木栅的功能,遮蔽敌人的视线大概比遮蔽箭矢更多。
界明城回忆着静炎,她琥珀色的皮肤和月牙儿一样甜美的眼睛。如此沉着地带着她的人马退入死地,那女孩子的脸上现在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啊?!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应该在爱人的身旁撒娇才对,静炎却毫无缘由地把自己和两百精锐的性命放在寂寞的雪原上。
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们总能表现出预期以外的力量来,这是界明城喜欢自己行旅生涯的重要缘由。只是这样的见闻并不总是轻松愉快。
静炎怎么想不许不重要,起码她比界明城要冷静得多,大营里如此安静,两百人马竟连一点嘈杂都没有发出,他们对自己的首领该有多大的信心?修士们可没有这样的信心,界明城还在朝大营张望,他们就已经开始收拾刚铺开的行囊。给重一边收拾还一边嘟囔着什么,他困极了,原指望今夜可以好好睡一觉,毕竟刚从雪山上下来。
界明城轻抚着白马的脖子,问黑瘦修士:“往哪里走?”平缓起伏的高原雪野,就是走出二十里三十里,也能一看看见,该往哪里走呢?“到天水去。”黑瘦修士的回答吓了界明城一大跳。
“打仗呢!现在。”界明城一直以为长门修士是极端厌恶战争的。
“这场仗最好别打了吧!”黑瘦修士神色自若。
“是啊!没什么悬念,”给重口快地说,“再说,我们在这里也跑不掉。”界明城皱了皱眉,修士们总是不合时宜地悲天悯人,还真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什么。这样的念头,界明城早就放弃了。即使只看看真骑的气势,也能体会到静炎的决心。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忽然从一支军队跑到另一支军队中去,虽然他不属于任何一方,感觉总是有点怪。不过给重说得对,留在战场上不是平民应该做的事情。他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马鞍一侧的白木弓和箭囊,也许留下猎人的弓是他在辟先山上作出的一个聪明决定。
“界先生不去吗?”黑瘦修士似乎看穿了界明城的念头。
“嗯,”界明城自己也有点犹豫,他想了想。
“界先生马快。”黑瘦修士宽容地说,“走总是走得的。”界明城忽然明朗起来:“是啊!也许有新的故事可以讲给毕止的人听呢!我也该讲点新东西了。人们总是喜欢听战争的故事。”黑瘦修士面无表情地说,“只要那战争不在眼前。”“是啊,只要不在眼前。”界明城感慨地重复,“夫子们保重,战火凶险哪!”对于修士们的天真他还是有点不以为然。要是有人在象他一样四方游历之后还还天真地以为所有应该有答案的事情都会有答案的话,那就只能是长门修会的这些死脑筋了。
“界先生保重。”几个修士向界明城行了个礼,扭头走向天水的方向。
给重忽然想起来什么,他的声音远远飘了过来:“界先生,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界明城忍不住绽开微笑,高声回答:“到天水的客栈里来听吧!”追兵来得很快。
修士们的身影在界明城的视线边缘变成小小的黑点的时候,闷雷一样沉重的蹄声已经从地平线那边传过来了。飞驰的骑兵象黑色的洪流瞬间吞没了那几个小黑点,毫不停留地继续向真骑的大营席卷而来,一直到大营前三四里才停了下来。
两支骑兵小队雁翅一样抄上了两边的山坡,占据了坡顶视线最开阔的地方。驿道两边一时黑压压的都是骑兵的身影,怕是不下两千。
界明城很高兴自己找到了山顶的这块大石头,石头的阴影足以遮蔽他和他的白马,要不然那支坡顶的侧卫骑兵已经象飙风一样冲过来了。
不多时,步兵也赶了上来,他们也许碰到了修士们,行军的步伐曾经稍稍停顿,不过片刻功夫,又加快步伐向骑兵队追去。界明城黯然地摇了摇头,要是仅凭实力对比就可以决定战争的结果,那大家只需要把胳膊都放到桌子上来比粗细就行了。他不明白静炎为什么死心眼地非要打这毫无希望的一仗,但他知道不管是真人还是休人,都不会容忍冲突就这样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中平淡结束。
再过个把时辰天就要亮了,休国的主将看起来不想等待更好的光线。能在半夜三更把这样数目的军队动员起来,并且对刚才的遭遇战作出那么快的反应,休国的主将很不简单。无疑,他已经看出了真人正在争取时间。也许他不明白为什么真人在困守了几天以后忽然要争取时间(翻越辟先山的小道是猎人的秘密),不过对手想要什么,就不该给他们什么,这是最浅显的真理。
他也有这个实力,到达真人大营前的休军足有六七千人。除了两千轻骑兵先行抵达,跟上来的还有一千盾牌手,一千弓箭手,长枪兵和刀斧手各两千多。不要说对付两百人,就是两千真骑都完好无损,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是个有败无胜的局面。
界明城努力想看清休军的将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却只能看见中军阵中的锦旗飞扬,几名亲卫簇拥着的竟然是一部马车。不是宛州人用的那种战车,而是普通的乘客马车。
大军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马车中的人不断向边上的副将发出指示。士兵们就在副将摇动的锦旗指引下纷纷展开。看起来休军并不打算作战前的小憩,恢复行军中损失的体力,而是直接布成进攻的鱼鳞阵形。
阵形刚铺开,两边压阵的骑兵忽然大声鼓噪起来。界明城忙把视线转回真人的大营,原来营门已经开了。只是,过了好一阵子,大营里也没有什么反应,骑兵们的喧哗渐渐轻了下去。
休将没有命令骑兵进击,他的弓箭手还没有占领阵位,步兵们也还在一片混乱当中。界明城和骑兵们一起,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盯着那黑洞洞的营门。
不知道那里会出来什么,但一定会有东西出来。
眼看弓箭手就要就位,望楼上忽然“刷”地射出一箭,带着火头的羽箭在夜空中发出尖锐的呼啸,远远落在营外的一堆柴禾上,火焰熊熊燃烧了起来。看那劲力和准头也该猜出,又是流风的手段。
人们的视线才落到火堆上,就听见大营中马蹄声响,三匹快马冲了出来。因为跑的太猛,蹄铁在燧石路面上敲出了一连串的火星。等弓箭手们手忙脚乱地上满了弦,三匹马早已跑入了他们的射程。没等军官发令,已经有紧张的弓箭手松弦,十来支羽箭流星一般奔向三名真人骑士,为首的大汉朗声长笑,手里的铁枪挥舞开来,枪上血红的战旗瞬间把羽箭扫了开去。他身旁两名骑士同时左右分掣长弓,箭发连珠,惨叫声里,顿时倒下了四五名失手的弓箭手,竟然是一等一的神射手。休军的骑兵都红了眼,长枪端的平平的,视线投向了中军的锦旗。几百匹第一线的战马被骑兵勒得喷涕咆哮,蹄子在地面上敲打不停。
真人大汉兜转马头,轻蔑地看着面前黑压压的雄兵,左手一挥,一支短矛“砰”地深深插入冰冻的地面。火光里,谁都看得见,那竟然是一面白旗。
十八战场似乎在一瞬间凝固。
三名真骑面对几千休军,就那么坦然地站着。他们的对手摆出了所有的攻击姿态,骑兵和步兵都紧紧盯着面前的真骑,手中的武器几乎捏出水来。他们的眼神阴郁而灼热,充满了要为同僚报仇的狂乱。
真骑们毫不畏惧地与休军对视,他们的战马纹丝不动。真人的坐骑是暴躁的香猪,他们的骑术用来控马绰绰有余。只是因为耐不住这战场上忽然的沉寂,为首的战马才打了一个响鼻。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界明城已经看不清楚战场上的细节。他知道那个真人大汉是他在静炎帐篷里见过的一个将领,却不知道那是额真惊澜。他原以为那不过是个普通将领,现在却深深为惊澜的勇气所折服。
战场上应该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战马挪动的蹄声,士兵沉重的呼吸,兵刃和甲胄碰撞的脆响。远在山坡之上的界明城当然听不见,除了寒冽的夜风划过天空的声音,他什么也听不见。
可只有这样,他才觉得是正常的。忽然被冻结了的战场,就应该是这样安静。
只有在这安静里面,才能感受到那上万道仇恨的目光的份量。
若是自己,界明城暗暗地想,只怕抗不住那些沉重的目光。
一直到弓箭手已经拉不住他们的强弓,中军也始终没有传来捕杀这三个使者的命令。
这道命令或者就不应该来。七千休军面对三名真骑作出如此如临大敌的迎战姿态,就好像是一只毛发竖立的猛虎正死死盯着一只跳蚤,即使用爪子的边缘蹭碎这跳蚤也还是显得小题大做了。至于那跳蚤的勇气和信心,不过是一个笑话。
只是现在,鱼鳞阵已经布成,只要缓缓向前推动,即使两千真骑这时全都冲出来,也会在锋锐的休军攻势中象海中泡沫一样的消失。现在应该下达的命令与这三个使者完全无关,那是要粉碎真骑大营的命令。
真人不能说什么,他们自己也是在不宣而战的情形下席卷天水的。
中军奔出一匹马来。锦衣的骑将并未带缰,那战马轻松地跑到真人前面,还自作主张地围绕着使者们转了一个圈子才站定。骑将缓缓收住缰绳,盯着惊澜的眼睛。
骑将是个年轻人,颇为英俊的面容上挂着讥讽的神色,他的身子忽然一闪,从马鞍上掉了下去,休军中却发出暴雷般的彩声。界明城才一皱眉,却看见骑将仍然好端端坐在鞍子上,手里却掂着那支系着白旗的短矛,不由一惊。翻身取矛的动作虽然并没有什么难度,骑将的速度却实在让人吃惊。界明城下意识的伸手模拟这个动作,估计自己也不过能达到这速度而已。
骑将点点头:“你们真骑好大的派头,就是要投降也骑着战利品来送降书啊?”三匹战马体壮毛长,显然是真骑自天水劫来的夜北马。
惊澜和他的射手微笑不语。
骑将执旗在手,端正了态度:“夜北销金骑营都统列游音奉左相令请真部来使到中军说话。”惊澜以手按肩甲,行了个礼:“真部火旗武卫营额真惊澜,烦请列将军引路。”真骑们策马跟着列游音往中军走去。
界明城看见休军中果然有人来领着真骑去中军,不由愣住了。真骑和休军不用交战,胜负也早摆在那里,只是以真骑的夜袭和休军的急追来看,双方都不想让这出戏早早收场。休军的统领显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不知道怎么竟然会按住大军攻势,有板有眼底和真人讨论起受降问题来。
正在那里狐疑,忽然听见休军队伍中号角声响。界明城抬眼一看,原来真人还没有到中军,阵中已经锦旗摇动。休军中的骑兵们点燃了手中的火把,高声呐喊起来,紧接着分两队依锦旗方向直冲到两边的缓坡上来。
界明城顿时满嘴发苦,不知道是那休军统领哪里不对,竟然想到派骑兵搜索两翼来了。白马虽然很快,可要是被休军骑兵盯上也是大大的麻烦。正要翻身上马,他却意外地发现骑兵们并没有在山坡上搜索,而是急急催马,远远绕开真骑的大营,一直往杜国方向追了下去。他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把身子又缩回黑影中去,想着想着,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对于惊澜来说,休军发动不是什么意外,静炎早就交代过这才是最大的可能。
不管是不是能够投降,惊澜的任务在他掷下短矛和休军对峙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情是仍然留在大营里的两百真骑的。
“惊狼额真怎么停下了。”列游音刚才大概没有听清楚他的名字,发音明显是错误的,正回头来问他。“左相在等着呢!”惊澜望着列游音透着笑意的嘴角,依旧神色坦然。
“是!”他说,“不知道左相还要知道什么?”“左相该知道都知道了,不知道的等着你们说。”列游音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刺耳。
“哦……”惊澜淡淡地说,看着列游音嘴角的微笑,忽然有点警觉,忍不住扭头去看。
“额真!”两名射手已经紧张地喊了起来。
惊澜看着两条火龙绕过大营,一直刺入深深的夜色里面去,不由面色大变。
真骑大营的营门忽然大开,一骑飞奔出来,朝着界明城藏身的石头进逼。接着,密密麻麻的真骑一队一队出现在火光里。
“请界先生现身!”真骑们一起冲着界明城的方向大喊。“请……界先生……现身!”界明城吃惊地差点跳了起来。
仔细想一下,这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界明城和修士们在山坡上露营,在大营中就可以看得清楚。雪野里无遮无拦,只要留心,自然可以看见他躲到石头后面的过程。界明城只是没有想到,真骑竟然一直盯着他在看,最后还要把他拖下水。
现在几千休军也都知道石头这里有个人,还是所有真骑一起呼喊的人,显然身份不一般。跑,是跑不掉了!界明城摇着头翻身上马,伸手把六弦琴拉到胸前,心里头狠狠咒骂着那个眼睛象新月一样甜蜜的女子。
白马还没走出几步,那头香猪已经到了近前。白马好像了解主人的心思,傲慢地绕过那名真骑,缓缓向真骑大队走去。
“界先生!”那名真骑叫他,声音里充满了忧虑和不安,竟然就是静炎。
界明城带住了白马,静炎这次穿着重甲,手中还握着长枪,身形好像大了许多,界明城刚才恼怒之下,竟然没有认出来。
“旗主……”界明城带着讶异说:“你……”静炎没有带护卫单骑出营是出乎他意料的,虽然界明城从来没有怀疑过静炎的勇气,可他知道静炎是个真正的领袖,知道自己位置的领袖。她的勇气是用来激励士气的,而并不是真的要和士兵们一样临危犯险。
静炎又笑了,笑容狡猾得像头小狐狸,很温顺的小狐狸。“界先生的弯刀应该很厉害呢!不过,就算捉住了我,这场战事总也逃不过。休军那边谁知道你是谁,我又是谁呢?”界明城还在脑海边缘游荡的念头就被静炎那么捉住,“咯吱”一声挤的粉碎,多少也有点尴尬。转念一想,也是自己无事生非,何苦躲在这里看打仗呢?他苦笑一下,无可奈何地说:“不知道旗主要我怎么做?”静炎眼中火花一闪,欢欢喜喜地说:“多谢界先生!其实也不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只是麻烦界先生到惊澜那里就好,若是休人问起来,界先生只需老老实实说出辟先山那条小路就成!别的事情都已经交代给惊澜了。”她骑的香猪已经赶了上来,和界明城并肩下山。“休军的统领是左相应裟,素有清名,只要界先生把话说清楚,他该不会滥杀无辜。界先生小心一点,自当平安。”界明城压住内心的惊异,望着她,这女孩子一脸的真诚和关切。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走了那么多路,见了那么多人,真话假话他总还听得出来。静炎的关切确实是发自于心的,可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更加古怪。他似乎开始有点点明白静炎在军中威势的由来了。
见他无语,静炎略微沉吟一下,说:“我们和休人的来龙去脉,界先生在大营里的时候就是犯疑了的,这次在应裟那边应该可以听得清楚。界先生是个明白人,到时自然知道我们的难处。要不是先生和几位夫子指点的小路,现在的情形只怕更加惨烈……”再走出几步,眼看离那堆篝火更近了。界明城忽然问静炎:“旗主是当真要降么?”静炎一滞,缓缓地说:“界先生来过我们真地,你听说过有投降的真骑吗?”界明城摇了摇头,心中更加沉重。
他瞥了眼静炎,那琥珀色的脸庞上没有一点可以追寻的痕迹。
象是知道界明城在看自己,静炎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地微微一笑:“不过,这两千条性命总不能白白交在这异域他乡啊!”“其实几位夫子已经去了。”界明城说,他并不想打破静炎的希望。他的心中还是没谱,可是从静炎的话语里他还是嗅到了一点战火以外的东西。
静炎点了点头:“我猜到了,不过界先生不一样。”“不一样?”界明城不是很明白。
“是啊!”静炎又笑了,一个浅浅的酒窝在她的左颊上浮现出来:“这就不必隐瞒了吧?我若知道,休国的左相一定也知道,天驱和修士的说话必然不同。”“……”界明城知道自己的眉毛一定高高扬起来了。
“你的弯刀!”静炎说,“认识它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界明城下意识地握住刀柄,它仍然安全的躺卧在斗篷里面,他不知道静炎是怎么样认出这柄刀来的。“旗主怕是误会了,我……可还不是一名天驱。”“喔?”静炎真的有点意外,片刻才说:“嗯,明白了,无妨。见到应裟的时候把刀柄露出来就好。”出乎界明城意料的是,大营中竟然走出来四五百的真骑,每人身边都有两三头香猪,看起来浩浩荡荡。隔着篝火与失去了骑兵的休军鱼鳞大阵对峙,一点没有失去气势。界明城觉得自己对身边这个女子的用兵真是完全摸不清脉络。
两个人在篝火前立定,界明城看见静炎眼中有火焰在冷静地跳动着。静炎反手从马背上的囊中抽出一支短矛递给他。短矛也系着白旗,和惊澜插在地上的正是一模一样的。
“界先生小心从事。”静炎望着界明城的眼睛低声说,拨转香猪,就要奔回本阵。
“旗主!”界明城唤住了她,“当真要降?”他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问。
静炎勒住了缰绳,叹了一口气:“世上只有好战的君王,哪里有过好战的军兵呢?”她扭过头了,“只是,事若不成……界先生提防天空就是了。”话毕,头也不回地奔回本阵去了。
界明城看着面前森林一样的长枪阵,一种难以言状的兴奋在身体中蔓延开来。
他的左手举着白旗,右手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六弦琴的琴箱,白马就在这节奏里向休军走去。
十九走进剑拔弩张的战阵里面去,短短几百步的路程就变得象永远的流浪一样漫长。想起自己少年时候对战争的向往,界明城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对于厮杀和格斗他倒并不陌生,这也不是他头一次搅进战火中去,可这孤零零的几百步路仍然是从未有过的重负。
他能听见白马的蹄声,能听见自己压抑了的呼吸,能听见自己手指在琴箱上敲击的脆响,和对面战阵里传来的甲胄和兵器碰撞的声音。在休军的眼里,从篝火旁走来的这个行吟者神态轻松,目不斜视。可界明城自己知道,他的戒备已经提升到了最高的程度: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右手就可以会离开琴箱,带着八服赤眉血色的刀光掠过起码三四名士兵的咽喉。只不过,在这样的军队面前,任何犀利的反击也会在下一个瞬间被压成齑粉。
界明城知道自己的恐惧从哪里来,那是游离在战场中间的孤独和对自己使命完全无知的惶惑。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对于他这样的对于他这样的旅人来说,这是宿命!他努力让自己的呼吸跟上白马冷静的步伐,这是他擅长的,自寻烦恼不是界明城做的事情。
“界先生来得好!”惊澜笑道。刚才的震惊在他脸上只停留了不为人知的片刻就烟消云散,列游音甚至不知道那抹震惊是不是真实的。以七千精兵追击两千真骑还要步步为营,到这个时刻,列游音才感受到左相的用兵实在是谨慎的有理。
这些真骑若不是头脑有问题,就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界先生到了,前后也就可以说……”惊澜转向了马车,帐幕已经掀起来了,左相应裟就坐在里面。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我的骑兵过营追击?”应裟忽然打断了惊澜的话,他的目光平静而自信,丝毫没有文人领军的窘迫不安。
“这……”惊澜不是个善变之材,他的从容里面除了勇气更多的是对静炎的无条件信赖。应裟插口,他顿时接不上去了。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在你们夜袭以后连夜拔营进逼?”应裟接着问。
惊澜不语。
应裟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你们的旗主还在对面阵中吧?”惊澜面如铁石,心里面却是七上八下的。“这没胡子的家伙有问题!”他想。
惊澜虽然思维并不敏锐,却也知道是反击的时刻了。“左相大人既然知道让骑兵追下去,又怎么还不明白我们不过是后卫呢?”“你们夜袭是为了争取时间,阻击也是为了争取时间,”应裟指着对面战旗猎猎的真骑,“既然你们要的是时间,我当然不能给你们时间了。”他对界明城笑了笑:“原来我倒还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忽然需要时间,不过现在,不需要这位界先生出面,也有人告诉我你们的退路了。”界明城对视了应裟锐利的目光,忽然明白了静炎想要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了。
“来投降,就不要谈条件,不能做决定的话,就回去叫你们的旗主来说话。”应裟的话终于让惊澜动摇了一下。
“惊澜统领怕不是来谈投降的。”界明城插了进来,他啼笑皆非地看了看随手放在马鞍旁的白旗,“打白旗的情况还是谈条件的多吧?”列游音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行吟者:“界先生还知道打仗的事情么?难不成真人的大营里还有外人作主?”他的口气中充满了讥刺。
界明城装着听不明白:“我会讲的故事很多,可人们爱听的永远是打仗的。”他似乎是无意识地整理了一把斗篷,弯刀的刀柄小心地探出一个头来。
他不再搭理列游音,径直对左相应裟说:“我是个过路人,这场仗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不过,真人想要我说的我得说出来,左相大人才能知道有没有条件可谈。”应裟盯着他看了一阵子,说:“说吧。”界明城想了一下,指着南方黯淡的群山轮廓:“我们今天一早从辟先山下来,几位夫子是徒步的,一天的功夫走到真骑大营。”“这个我们知道了。”列游音不耐烦地说。应裟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列游音顿时心虚地低下头去。
“是啊,我想左相也知道了,”界明城微笑地说,“真骑大队早在夜袭之前就离开大营,这个左相大人怕也猜到了。”“先前的几位修士怕是多有顾虑,大队几时走的倒是没有说。”应裟缓缓地说,他望着界明城的弯刀点了点头,“真骑的领军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居然可以找到界先生这样的人物。界先生倒是很好的说客。”界明城摇头道:“我不是。左相大人是。”看应裟不解,界明城接着说:“以七八千人对付五百真骑,以两千骑兵对付剩下的真骑大队,左相大人可不仅仅词锋锐利,胆色也实在惊人啊!”徒步者一天的行程,骑兵只要小半天功夫就能完成,这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事情。如果应裟知道真骑大队出发的时间,就该知道他的骑兵追到的时候真骑大队已经上山了。应裟的战略固然没有错,却还是赶不及真人撤退的速度。修士们为避免战事休军穷追,便没有告诉应裟真骑大队撤退的时间,但以应裟谨慎周密的个性,对此应该有所预期。修士们以为不能说的话,界明城却知道是该说的,这是武士和修士的区别。应裟派出全部的骑兵追击,不能不说有赌点运气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压服阻击的真骑后卫,毕竟应裟并不知道大营中还有多少真骑。
追兵一出,大营中的真骑也就知道再没有故弄玄虚的余地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惊澜也听明白了:“左相大人,我们这五百后卫,可是谁也没有打算活着回去。若是左相真不愿谈,惊澜也只有回阵中和弟兄们一起搏命了。”“这算是要挟吗?区区五百真骑?!”应裟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惊澜将军还真是有勇气啊!”“惊澜不敢。”惊澜冷眼凝视列游音:“只是,昨日今夜两场仗打得怎么样?天水又怎么样?左相大人看得清楚呢!”他不认识列游音,却知道这是个骑兵军官。
列游音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苏平的部队是大将军冈无畏直属的,虽然不在夜北军的节制下,却也算是休军的精兵,连续折损两阵,脸面上很是过不去。
谈判终于回到了惊澜准备好的轨道,他的话顿时流畅了起来。
“我们千里出兵讨离公,是勤王的本意,和休军当是盟友的关系。要逼到兵戎相见,左相以为是轻松的事情么?”应裟的神情凝重,到天水才两三天功夫,他还没有来得及了解清楚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可从天水守军和游击苏平的片面之词里面,他也听出来这场无聊的战事的真正起因。若是在开战之前,应裟肯定会极力周旋,避免战事。只是一旦事情发生,就不再是他所能完全控制的了。恼怒之下,他才派出了游击苏平漏夜偷袭,算是给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的一点惩戒。
“好一个不轻松啊!”应裟淡淡地说,“惊澜将军在我七千大军中尚能侃侃而谈,看起来倒是很轻松的了。”惊澜嘿嘿一笑:“若是打仗只是比胳膊粗细,这仗也就不必打了。”“不错不错,”应裟笑道,“我也是这么对那几个修士说的。”他转向界明城:“界先生若也有此一说,不妨问问惊澜将军如何打算吧!”界明城摇了摇头:“我可没这么说,我说的不过是此战无益。”看见应裟神情复杂,他接着说:“走了大头,就算这五百真骑在大人军前死得干干净净,怕也没啥意思。”惊澜不由颇有怒色:“惊澜虽是为求和来的,却也没打算活着回去。不过界先生还是小看了真骑吧,没有两三千陪葬的我们又怎么死的甘心。”列游音听得按捺不住,一口剑“锵”的一声,从鞘里跳出半截。
应裟也不看他,只是问惊澜:“求和怎么说?”惊澜忍了口气,恭恭敬敬道:“愿纳香猪千头、宝石百粒,换取五百人性命。
两国言好,从此不提此事。”应裟点头微笑:“原来这些香猪我们七千人还拿不下来?!好,好,惊澜将军可以去了。”惊澜凝视一眼应裟,头也不回地带着两名神箭手折回本阵。
界明城叹了口气:“左相可知道千头香猪价值多少?”列游音笑道:“一千头肮脏的畜生?界先生不知道休国多金么?”界明城遗憾地望着他:“左相大人本可以主宰东陆两成的最贵重的香料,这次真人出兵,可是尽起本国精锐了。”“果然?”应裟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声。
休军的中军阵中忽然号角声响,两骑战马带着大旗和火把奔上两侧的山坡,阵中的第一个步兵方阵开始缓缓前移。
惊澜神色一黯,对左右说:“来了。”双腿一夹,加速向真骑奔去。
真骑阵中,静炎眺望着两侧的那两面休军大旗,忽然松了一口气,脸上微微露出笑意,高声喊:“流风!”“在!”流风一催香猪,跑到静炎面前。
“带武卫营首录百骑,上去。”“是!”流风正欲离开,看见静炎的一个眼色,连忙凑近了。
“流风额真。”静炎口吻平淡如水:“第一个千人队和游击苏平,否则,就不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