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殇州是全九州最糟糕、最糟糕的地方,没有之一。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快脚佩罗正跋涉在蛮古山脉绵延无尽的峰峦之中。他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裹成了一个球,整个用绳子绑在六角牦牛身上,仍然觉得凶猛的寒风正在玩命拉扯着自己,想要把自己从牦牛背上拉下去,卷入深不见底的雪谷之中。此前的几天中,当他还行走在平坦的殇中平原时,他是那样充满怨忿地和六角牦牛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这种凶悍的畜牲一向只服比自己力量大的人,殇州的夸父们收拾起六角牦牛轻而易举,蛮族人也能找到驾驭它们的办法,但是对于可怜的河络而言,这项工程的难度太大。

  “没办法的,”担任通译的夸父康铎说,“六角牦牛,骄傲的!你们河络,小小的!牦牛,不高兴的!”

  这话真让人伤自尊,但也的确是实情。殇州雪原和温暖的越州相比,简直如同冰雪地狱,极少有河络能游历到此处。大概牦牛见到他,也会觉得无比稀罕。不过到了现在,在这踩错一步就可能滑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区域,牦牛也顾不上和他斗气了,快脚佩罗更是死死抓住牦牛背上的长毛,一点也不敢放松。

  “我们能不能停下来避一避,等雪小一点再走?”佩罗终于忍不住冲着康铎叫嚷起来。

  “你说,什么的?”康铎没听清。

  佩罗几乎要把嗓子扯破地重复了一遍,这回康铎听到了。他把自己岩石般大小的头颅狠狠摇了几下,抖下无数雪花:“不行的!必须一鼓气的!不翻过这座山,没地方可以避风的!”

  他应该是想说“一鼓作气”,但东陆语不佳,漏了一个字。不过佩罗没心思计较这些细节,他咬着牙低下头,似乎想把整个身体都埋进牛毛里,让自己的头上砸下来的雪片能稍微少一点。回想起自己在北邙山地下城中的时候,时间的流逝是那么的不知不觉,以至于年轻的他不止一次地产生“我是不是已经老了”的错觉,而现在,时间和空间仿佛都被寒流彻底的冻结了,每多向前迈进一步——尽管迈步的时六角牦牛而不是他——都是巨大的煎熬。

  夸父们倒是逸兴横飞。这样的风雪对他们而言司空见惯,同样的道路每年都会跑上好几次,他们强健而坚实的身体并不会因此感到什么不适。事实上,某些夸父部落的位置过于险峻,连六角牦牛都无法行走上去,那些沉重的皮毛、兽骨、植物块茎和矿石都是放在夸父们的双肩上扛下山去的,然后他们再背着盐、药品、工具,攀爬着滑溜溜的冰缝,给自己的同族们带去欢乐。

  “差点忘了告诉你,小人,”康铎说,“这里只是外沿,蛮古山脉的外沿。真正的蛮古,你还没有见到的!”

  佩罗呻吟了一声,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有些时候,佩罗觉得这些夸父就像从远古的洪荒中走出的恶魔,他们的力量足以毁灭一切;但有时又觉得他们像天神,永远是那么的骄傲,永远都不会向任何事物屈服,永远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那一刻,高昂起自己的头颅。

  夸父和河络站在一起,这样的场景用喜剧一词都不足以形容。夸父要是伸出一只手来,大概就能把我托起来吧?佩罗想着。

  康铎说得没错,翻过山之后,才有一处山洞供夸父歇宿。这是一座典型的夸父开凿的山洞,充满了种种粗糙的印痕,与河络们的精工细作相比,完全是两重天地。夸父们往火塘里投入粗大的干柴,熊熊的炉火燃烧起来的瞬间,积蓄了一天的寒气似乎都立刻被驱散了。

  “好酒的!”康铎向着佩罗摇晃自己手里的巨大皮袋,“来一点?”

  佩罗慌忙摆摆手,把自己的小酒壶亮出来给他看。他听说过,夸父的酒都是用高寒地带的植物酿制成的,口感艰涩也就罢了,酒性却像六角牦牛那样烈,喝了搞不好要当众出丑。

  夸父嘲弄地看他一眼,也不坚持。这些身披兽皮的巨人们围着火堆坐下,豪迈地痛饮着烈酒,可惜此地地处山脚,夸父们不敢歌唱,这未免是一种遗憾。没有听过夸父唱歌的人很难想象夸父的歌声,那是一种如同岩石般粗砾、却如同太阳般明亮的声音,可以在旷野上飞出很远,带回来遥远的回音。

  一名缺了一只耳朵的夸父突然挪动着身躯,坐到了佩罗和康铎身边。他说话的声音像一口大钟一样嗡嗡作响,震得佩罗的耳朵一阵生疼。

  “他问你,”康铎翻译说,“小人,来这里,冰天雪地的,干什么的?”

  “我是来游历的,”佩罗回答,“我们男性河络,一般在成年之后都会选择外出游历,学习各地的知识和技艺,来丰富自己的本领。我受到阿络卡的指点,要去往木错峰。”

  康铎面色一变,将这句话翻译之后,其他夸父也都显得惊异非常。康铎一着急,说起话来更是结结巴巴,连比带划地向佩罗表述了如下意见:木错峰高峻非常,气候无比恶劣,即便是最强壮的夸父,也从来无人能够攀上去。如果说哲望峰是由于其圣洁而令夸父们不敢接近,那么木错峰则如同凶残的魔鬼,让人望而生畏。你这样的一个小人儿,能够游历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啦,就别到木错峰去白白送死了。你完全可以向西去天池山脉,那里风光旖旎,而且环境并没有此地那么险峻恶劣……

  夸父的性格其实是很极端的,当他们真心把一个人当作朋友,就会表现出最为真诚的关怀和善意。佩罗心里一阵温暖,觉得这些巨人没有先前那么令他畏惧了。他很快想办法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为此还喝了一口夸父们的烈酒。然后他开始摇摇晃晃地打醉拳,在哄笑声中和夸父们称兄道弟,气氛不知怎的就热烈起来。

  “小人,来!”康铎说,“说一个故事!小人的故事,好听的!”

  这些天来,佩罗每晚都给夸父们讲一些自己游历道路上的逸闻趣事,或者自己从书本上读来的传奇故事。夸父们长居于殇州,绝少离开,这些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于是渐渐成为了每天晚上的必修课。

  佩罗在山洞里像陀螺一样转了几圈,只觉得酒气不断从头上蒸腾出去,但血管仍然热得像沸腾一样,好不难受。这样的热度下,他觉得那些风土人情之类的小故事已经不足以博取夸父们的喝彩了,他需要宣泄。

  “我给你们讲一个龙的故事吧,”他说,“当然了,谁也不知道龙是不是存在,所以这只是一个无法证实的传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