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这一仗打得毫无趣味性可言,林婴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那些羽人身体瘦弱、骨质中空,飞起来还好,偏偏今天又不是起飞日,不能飞怎么和人类抗衡。她缩在树丛里,看着那帮人类士兵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一般地杀死了所有的羽人。鲜血在雪地上很快冻结成冰,一块块地散落着,颜色很难看。一边倒的屠杀啊,没意思,林婴想。

  人类士兵们一具具地割下羽人的头颅,以便带回去领赏。每一颗头颅可以换到一个银毫,这对于普通兵卒而言简直是笔横财。难怪他们都那么卖力呢。别说他们了,林婴有时候自己都恨不得去找几个羽人杀了,割了头去换钱,可惜死老头子唧唧歪歪啰啰唆唆地就是不让她这么做。

  “反正我不砍,他们也得砍,谁砍都是砍嘛!”林婴不乐意地说,“再说我的刀法比他们好,砍下去更快,更能减轻痛苦……”

  这原本是无懈可击的逻辑,但死老头子偏偏不乐意听。林婴只能遗憾地看着那些银铢离她而去,变成一长串或深或浅的脚印。

  这正是澜州的人族和羽族冲突最激烈的时候。两个月前,秋叶城守在城头巡视时遭到突然袭击,被一支长箭贯胸而入,幸好他在中箭前的一刹那作出了个下意识的闪避动作,躲开了心脏要害,这才捡了条命。事后从长箭射入的角度来看,这支箭是由高往低射出的,但能够比城墙更高的地方,只能是天空。

  城守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等到终于能大声说话的时候,他狠狠摔碎了手里的药碗。

  “羽人!肯定是羽人的阴谋!”他吼道,“我要马上奏请屠灭羽人!我要这些扁毛畜牲从此在澜州消失!永远消失!”

  羽人在澜州虽然人口不少,但军事力量薄弱,生活在擎梁半岛上的绝大多数都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羽民。灭羽令颁布之后,人类的军队大举绕过擎梁山,将羽人杀得尸横遍野,剩余的大多躲入山林,苟延残喘。

  又一个村落的羽人被杀干净了。林婴对此并没有太多感想。她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军队全部走远后,才从隐蔽处窜了出来,走向一片狼藉的战场。

  这些羽人全都衣衫褴褛,一看就是穷苦的贫民。林婴仔细搜了每个人的身上,最后总共凑齐了十一个铜淄,还不到一银毫。她禁不住嘟哝了一声:“一帮穷鬼!”

  幸好还有别的收获。这些羽人虽然战斗力弱,却也不是全无反抗之力。雪地上还留下了几把人类的刀和一顶头盔,虽然材质一般,毕竟也比废铜烂铁强多了。林婴满意地一笑,目光中分明写着“不怀好意”四个字。

  不久之后,她已经置身于秋叶城中。城中著名当铺秋诚庄的老掌柜其时正背对街心,向着伙计们严厉训话。一名伙计发现了林婴的到来,赶忙对着老掌柜大打眼色,可惜他始终没有意会,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林婴一个箭步窜上去,伸手揪住了掌柜的袖子,温柔地说:“掌柜的这么着急干吗呀?”

  “东家……东家有事唤我,”掌柜的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从林婴的魔爪中扯出袖子,可惜这只是徒劳的挣扎。他无奈地转过头,看着这个貌美如花的少女,额头上的汗水滚滚而下。

  “不急不急,东家生得又肥又蠢,哪儿有我漂亮呀?”林婴笑眯眯地说,“先把我的东西当了吧。”

  老掌柜摸摸自己白发苍苍的头,艰难地问:“林小姐……又有什么东西要典当了?”

  林小姐把手里的包袱往柜台上一扔,发出一阵金属撞击的声响。掌柜心里知道糟糕,硬着头皮解开了包袱,看着里面的东西发愣。

  林婴兴致勃勃地说:“看好了,这几把刀不错吧?我亲眼看见它们砍下了好多羽人的脑袋……”

  老掌柜吓得面无人色,赶忙“嘘”了一声,却看见她又拿起一个显然是军官配置的头盔,不知要做何等发挥。当下一把夺过头盔,连几把刀一块包好,截断了她下面的话:“都是好东西!不用看了!不知林小姐想要当多少?”

  林婴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嗯,我算算……米面都吃光了,油也快用完了,要换季了,我得再去扯点布做身衣裳,东街馨兰坊新进了一批宛州的胭脂水粉……”

  她絮絮叨叨地计算了半天,最后说:“算啦,我们要勤俭节约,勉勉强强当十个金铢就行了。”

  老掌柜嘴唇发颤,待要讨价还价,却见林婴的右手悬在腰间,似乎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佩剑。那是一个做工甚为粗糙的剑鞘,剑柄呈朴素的灰黑色,显得毫不起眼。但从掌柜到伙计,秋诚庄人个个心惊胆战,眼珠子随着林婴的纤纤细指转个不停。最后老掌柜钻进柜台,捧出了十个金铢,那神情活像自己的肉被割了。

  等到林婴捧着钱得意地离开,老掌柜压低了嗓子对身边的伙计喝道:“快点!老规矩,都扔到后院的井里去!”

  “上上次是出城令牌,上次是官靴,这次换了兵士的佩刀了,我看下次她多半会直接把城守印拿来当了!”

  秋叶是座美丽的城市,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被皑皑白雪所覆盖。但同样的雪对于不同的人也意味着不一样的东西。如果你是富人,身披锦裘暖袍,脖子上围着白狐皮,站在城西富人聚居区的高处俯瞰,你会产生一种超然物外的快感,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种银装素裹的纯洁之美,那么宁静而优雅,仿佛超脱于九州鲜血淋漓的乱世之外。

  但你如果是个住在城东穷人区里的人,感觉就是另外一回事。这里的雪永远是黑色的,脏兮兮地铺在地上,踩的人多了就成了混浊泥泞的冰碴。冬雪飘起的时候,穷人们身子缩成一团,把所有的衣物都披在身上,却仍然无法抵御刺骨的寒意。对于这些连柴都烧不起的可怜虫来说,雪是一个强大而无法抗拒的敌人。

  此时正值初春,虽然冬雪尚未融化,天气总算是转暖了一些。林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回了城东,看上去只是一个娇俏灵动的天真少女,不时笑着和路人打个招呼。她钻进一条歪歪斜斜的小巷,在熏人的油烟味中走进了一排民居。这房子即便是在东城也是最破旧的,每家只有一间黑暗窄小的房间,冬天里冷得像冰窟。

  “又到哪儿弄钱去了?这么大包小包的。”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来自于屋内的一张木床上。那里躺着一个人,脸非常奇怪,鼻子大得像个肉瘤,歪曲地挂在左脸上,两边嘴角各有一道深深的裂纹,令他的嘴看来像是属于某些狰狞的怪兽。这样一张脸让人完全无法判断其年龄,但从声音听来,此人已经是个老人了。他身上裹着厚厚的几重被子,整个人被包围在浓浓的药味里。

  林婴不搭理他,把东西都放下,跑到几家共用的厨房里去生了火,开始熬药。然后她才走回来,往床边一坐,伸手摸了摸老人的额头:“有点热度啦,这个冬天你又熬过来了。”

  老人嘿嘿一笑:“那么多年了,要我死也不大容易。”

  林婴跟着笑笑:“你可死不得,你死了,我也活不了。妈的,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不是味?”

  老人摇摇头:“你是不是又去发死人财了?”

  “至少我没有亲自去动手,”林婴面色不变,“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其他你就别管了。”

  老人叹口气,身子缓缓地坐起来,床板发出吱嘎的声响。“你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说,“是不是又快要发作了?”

  林婴迟疑了一下:“还好吧,我自己能压制得住。”

  “别勉强了,你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老人说,“别担心我。魅的寿命比你们想象中要长。”

  林婴点点头,顺从地挪动身体。老人伸出自己的左手,放在林婴的头顶。他的掌心慢慢泛出淡绿色的光芒,那光线越来越亮,将他的整个手掌都笼罩在其中。老人闭上眼,嘴里念动了几句咒语,手中的绿光慢慢移入了林婴的头颅里。林婴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身上有一丝丝的黑气升起。

  绿光渐渐黯淡下来,林婴身上的黑气却越来越重。老人低喝了一声,嘴里咒语加快,绿光又重新亮起,从林婴头顶贯入。如此反复了四次,绿光才终于完全熄灭。老人浑身已经是汗如雨下,疲惫地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林婴站了起来,淡淡地说:“你的药快好了,我去看看。”

  林婴和这个叫做江烈的魅是在三年前认识的。那会儿她还是个在中州颇有名气的女飞贼,刚刚在天启一家大户做了笔案子,不料时运不济,惹上了煞星。这家大户看似寻常有钱人家,却暗中与敌国勾结。林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这宅子里的密室,偷出来的却是那户人家私通敌国的信件。

  这一下祸闯大了,这封信倘若流传出去,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对方岂能干休?五名最精干的斥侯追着她一路从中州跑到澜州,最后在秋叶城边缘截住了她。这五人都经过特训,身法诡异,出招不依常规,极是难缠。

  论打架,林婴也不是等闲之辈,尤其手中握有一把昔日作案时偷来的魂印兵器。这是一把她也不知道名字的短剑,剑身很轻,模样古朴,上面没有任何花纹或装饰,表面看没什么特异之处,但使用起来却能神奇地提升使用者的力量。林婴每次出剑,手一握住剑柄,就不会不由自主地一阵兴奋,随即感到敌人的速度似乎变得慢了许多,力量也减弱了。

  当然,实情是她自己的反应更加敏捷了,力量也增加了好几倍,一放下剑,这神奇的效力就没有了。在第一次用过之后,她就不能再离开这把无名宝剑了。此后每次临敌,即便对手实力本不及她,她也会本能地拔剑应战。

  此时面对着五名劲敌,林婴岂敢大意,短剑缓缓出鞘,对方鬼魅一般的身形在她眼里立即就慢下来了。她攻其不备,抢先出招,顷刻间先杀一人,再伤了另一个。但众斥侯迅速反应过来,四人结成阵法,相互协防,反而将速度降了下来,但招式之间却几乎没有破绽。林婴一时间有些无计可施,只能且战且退。

  然而她初次来到秋叶,不识路径,一不小心跑上了山路,七拐八拐之后发现自己逃到了山崖边,再没有别的路可去了。无奈之下,她横下一条心,从悬崖边转过身来,决心死战。

  大不了死在这儿,好歹也要拉两个垫背的,她想。

  奇迹就在这一刻出现,当她心里产生这样不计生死的念头时,她陡然觉得手上一震,短剑上迸发出一股滚烫的热量,透入她的手心,传遍了全身。那一刻她觉得身轻如燕,四名斥候的动作好像凝固了一般,而自己的头脑中莫名地被一种暴戾所充塞,仿佛不把眼前的人全部杀光就不能满足。

  她向着离她最近的斥侯一剑刺去,剑锋在刺出的刹那发出尖利的啸叫声,就像是无数痛苦的灵魂在哭嚎。对方似乎是呆住了,竟然完全没有闪避,也没有来得及还手,就被一剑穿胸,倒毙于地。

  这之后自己究竟用了些什么招式,林婴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她的印象里只有那股灼人的火焰,一直在自己的身体里不停燃烧,手上的动作仿佛完全只是下意识的,但眼睛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敌人身上飞溅而出的血珠。一个,两个,三个……就像是以前练习劈杀技巧时用的木人一样,三个敌人就这样倒下,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林婴吁了口气,还剑入鞘,却惊异的发现,那股莫名的力量并没有像以往一样随着自己的放手而消失。它还在自己体内勃勃跳动,冲起着内脏和经络,让身体变得燥热而疲乏。她感到了不安,努力试图加以控制,但没有用,精神力如同洪水一般从体内泛滥出来,汹涌澎湃,不可遏制。

  一定是这魂印兵器出了什么问题!这个想法像闪电一样从脑海中划过。她颤抖着解下短剑,咬咬牙,想要把剑扔出去,剑上却突然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吸力,死死粘住手指,怎样用力也甩不掉。与此同时,一直在体内奔涌的精神力仿佛突然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它们全部通过手指涌入了这柄剑!

  惊慌失措的林婴只觉得五内如焚,脑子像要被炸裂开一样疼痛,身体却由于精神力的涌出而逐渐变得疲软无力。她想要用左手把右手齐腕折断,以便扔掉这把剑,却完全使不出力气,脚下一滑,已经从悬崖边摔了下去。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山崖下的雪地中,身下厚厚的积雪被砸开了一个坑,但自己还活着。活动一下手脚,发现全身上下竟然一点伤痕都没有,真是不可思议。

  “你的那柄猎心救了你,虽然它同时也害了你。”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林婴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想要拔剑,却响起了先前那种恐怖的感觉,忙不迭地缩手,一时间狼狈不堪。转过头去,身边不远处的一个山洞里坐着一个相貌奇丑的人,凭经验判断,这多半是个凝聚失败的魅,那张丑脸应该是天生的。

  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女飞贼,林婴对于这种丑陋的面容倒是并不畏惧。当然当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名叫江烈的魅已经在山崖下呆了四五十年了,由于双腿摔断了,只能一直靠着秘术制造幻象诱捕鸟兽维生——不然她多半还是会有些震惊的。

  按照江烈的解释,猎心是一柄历史上曾颇为有名的邪灵兵器。所谓邪灵兵器,乃是魂印兵器中近乎禁忌的一个支派,铸造师并非将战死的英雄灵魂封入兵刃,而是抓捕活生生的人来用秘术折磨,培养出邪灵。这样的兵器非但铸造过程残忍无比、有违天理,铸出的成品也是煞气冲天,往往拥有难以想象的邪恶力量。

  九州历史上最有名的邪灵兵器,就是曾在历代辰月教主手中紧握的法杖苍银之月,可以在瞬间吸取生灵的魂魄,几百年间令人谈虎色变。而这把猎心,正是苍银之月的铸造者、邪灵兵器大师炼火佐赤的另一件得意之作。林婴听了不是太相信。

  “这把剑的做工很粗糙啊,”她说,“一点也看不出来是河络的手艺。”

  “因为佐赤就死在这把剑上,那时候他还没来得及打磨装饰,就遭遇了敌人,”江烈说,“佐赤手里本来有无数其他的魂引兵器可以用,但他偏偏顺手抓起了猎心。佐赤长于铸造和激励他人的精神力,对自身精神力的控制却很差,他低估了猎心的力量,结果自己的生命活生生被它吞噬了。”

  林婴打了个寒战:“我握住这柄剑的时候,分明感觉自身的力量源源不断地增强啊。”

  “那是因为猎心的邪魂侵入了你的体内,能不断激发你潜在的精神力,相当于揠苗助长、饮鸩止渴,”江烈淡淡地说,“精神力瞬间爆发得过强,对身体是有伤害的。你方才不只是运用过度,跌下山崖的时候,几乎调集了全部的力量来保住性命,这样造成的结果是,以后如果不依靠猎心,你的精神力就会渐渐枯竭,直到死亡。而你越是使用它,后果就越严重,总有一天会被完全抽干。”

  江烈描绘的前景让林婴汗毛倒竖,但她知道,这个该死的魅并没有吓唬她,说的都是实话。所幸作为一个魅,江烈自身对精神力的控制之道颇有研究,这几十年来困于崖底无事可做,也将这一力量修习到了相当的境地。双方很快达成了协定:女飞贼想办法把江烈弄上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江烈则定期替她拔除邪魂。

  如是过了三年。双方倒是都信守诺言,江烈的身体日渐好转,猎心对林婴的作用也慢慢减弱。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随身带着猎心,剑一离身,就十分难受。

  不过让人郁闷的是,江烈这混蛋老头不许她再重操旧业。她梗着脖子跳着脚地争辩“那我们吃什么?”,江烈却只是慢吞吞地回答:“我可不是那种满嘴仁义道德的糊涂蛋,如果你的身体允许,我自然巴不得跟着享福。但是你的轻身功法并非来自对肌肉力量的锻炼,而是出自郁非的法术,需要借助星辰之力,每多使用一次都后患无穷。”

  他最后还要加上一条令林婴无从抗拒的理由:“你也希望早点拔除邪魂,不用再和我这个死老头子捆到一起了吧?那就克制自己,不要激发它。”

  所以林婴只好想点别的办法,坑蒙拐骗非她所长,只能干点小偷小摸鸡鸣狗盗的勾当,或者略微露一两手,敲诈一下城中的商户,如此窝窝囊囊地熬了三年。在那间黑暗而充满了霉臭气的房间里,在江烈喑哑的哮喘声中,她只能不断地怀想自己纵横江湖的光辉岁月,怀想自己御风而行的快乐时光。

  江烈却是个太过古怪的人。他拒不透露自己的身世,只说是四十多年前被仇人打下山崖,侥幸未死,此后又坚决要求躲在东城的贫民窟内,尽管自己弄来的钱完全可以维持一个比这舒服一些的生活。她有一种感觉,江烈四十多年前的仇敌还没有消失,他们一定还在寻找着江烈,而江烈也在躲避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