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北邙山比往年要平静一些,这倒并不是因为战争停止了,不过是恰好碰上了战争的间隙罢了。打仗这种东西就好比吃饭,虽然必不可少,也不能一天十二个对时不间断地吃,否则就算是一只大风也会被撑死。
当然,不吃饭并不意味着不需要准备吃下一顿饭,所以气氛还是有些紧张的。上一年的战争主要发生在人族内部,中州和澜州的七八个国家被卷了进去。虽然此战和河络并没有直接的关系,然而一部分人想要得到河络的武器,另一部分想阻止他们得到——河络们仍旧不得安宁。
“身处乱世之中,独善其身终究只是妄想,”阿络卡当时是这样说的,“但只要我们克服心中的困惑,坚守住真理,真神一定会庇佑我们的。”
作为一个对阿络卡无限尊崇的普通河络,长刀索林自然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然而作为部落中最勇猛的战士,他仍然需要谨慎地考虑到“万一真神来不及庇佑”的种种细节。他做学徒时的师傅曾经是上一次大规模的人族河络战争的亲历者,用师傅的话来说,人类最危险的时候,就是他们安静的时候。
“人类是九州各族中最狡猾的种族,”师傅说,“他们的心思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谁也猜测不到他们下一步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当他们和你打仗时,那还好点,至少是光明正大、真刀真枪的拼杀;当他们向你宣布和平,甚至和你结盟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对于人类而言,撕毁一份协定书,比喝口水还轻松。”
师傅后来还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历史,讲述了史上若干次人类与河络的冲突、战争、背叛、屠杀,这段历史最早可以上溯到星流两千一百年左右。索林听完这些故事后好几天睡不好觉,心里充满了对人类的恐惧和怨愤。好在这以后直到现在,河络和人族之间只爆发过一些小规模的局部战役,双方还算比较克制,据阿络卡说,这要归功于人类自身不休止的内耗。蛮族和华族相互杀伐,蛮族与蛮族、华族与华族之间也是争斗不断,某种程度上保证了河络一定的安全。
但索林还是不敢放松警惕,他带领着自己的同伴们年复一年地在北邙山中巡逻,监视着一切闯入者的动向,并在必要时利用秘术将他们引开,避免他们误打误撞找到部落的地下城乃至于神圣的无诺峰。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就是把不怀好意者干掉,不存任何怜悯之心地干掉,在这种非常时期,怜悯只会给自己的部族带来祸患。
眼下索林已经跟踪一帮人类好几天了。显而易见,他们属于不怀好意的行列。通常借道此地的人类行商都会知道,河络不会伤害无辜的人,只要自己不去招惹他们就好了,所以绝不会表现得像这些人一样鬼鬼祟祟。他们看似大大咧咧,好像普通的过路行商,但还是掩盖不住一路上的小心翼翼,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安排多人值岗,不断在道路两旁做着古怪的标记——这些标记后来都被河络们悄悄抹去了——并且每一天都会放出信鸽向外传递消息。
索林曾冒险在秘术的掩护下接近过他们,但并没有探听到任何实质性的内容。他们是谨慎的,成天喝酒吃肉女人财宝的嚷嚷个不停,竭力让自己显得寻常,这让索林愈发感到不安。如果他们只是想找河络购买兵器,那也就罢了,如果还有别的坏心眼,恐怕只能大开杀戒了。
雨是从前一天夜里开始下的,经验丰富的河络们都能看出来,这一场雨绵绵密密,富于耐心,一两天内怕是停不下来。人类在天亮后坚持着走了半天,有一匹马不慎失足,从湿滑狭窄的山路上摔了下去,若非马上的骑士反应得快,及时从马背上滚下去,只怕也要和坐骑一起跌入北邙山深深的山谷中。
马队没有办法,只好找了块相对平坦一些的地方驻扎下来,躲进帐篷里,焦躁地等待着天色放晴。倒霉的河络们只能痛苦地淋着雨躲在一旁,恶毒地诅咒着这帮害人匪浅的人类,强忍住自己打喷嚏的冲动。
“尊贵伟大的真神啊,”索林在心里默念着,“请您惩罚这些心怀邪念的罪人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神显灵,没念几遍,远方的山路上竟然又冒出一个人影来。这个人并没骑马,徒步而行,脚步矫捷轻快,嘴里还快乐地唱着河络的歌谣。但索林能听出来,此人发音不纯,咬字古怪,决不是正牌河络。
那个人影很快靠近了,看身形又细又长,果然不是河络,看那头金色的湿漉漉的长发,应该是个羽人。他背上很醒目地背着一张弓,手里却握着一大堆植物的根茎叶之类,不知道拿来干吗。
驻扎的马队发觉有人靠近,都警觉起来。一名秃头汉子披上雨衣迎了上去,大声喝问道:“什么人?做什么的?”
羽人恍若不闻,一路走到了秃头跟前,直到对方作出拔刀的动作才停了下来。他有些吃惊地抬起头,看了看眼前明晃晃的刀锋,笑容可掬地说:“请问,这里是北邙山吗?”
“废话!”秃头有点恼火,“你都走到这儿了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羽人作恍然大悟状:“哦,原来真的是北邙山……这里的人类已经被河络征服了吗?都开始替他们巡山了?”
这话摆明了是在挑衅,马队中人都憋不住了,一个个咋咋呼呼围了上来。羽人退了一步,似乎是有点害怕,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你是什么人?”为首的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冷冷问道,“到这里来,有什么企图?”
这话和方才秃头问的几乎没什么两样,语气却严峻得多。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天气里,能徒步攀上北邙山的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早听说北邙山风景如画,我一直都想来见识一下,”羽人笑眯眯地说,“顺便嘛,我知道这里是河络的聚居地,河络铸造兵器的水平很高,不知道能不能搞到点好东西呢?”
中年人面色微微一变,手按在了腰间,随即抬起,这是一个讯号。随着这个手势,马队中人配合默契地围了上来,挡住了羽人可能的逃跑路线。此时他们行动迅捷而精确,和刚才闹哄哄乱糟糟的乌合之众般的情形全然不同。显然此时他们已经不再需要什么伪装了,因为眼前这个多嘴多舌的羽人非死不可。
羽人脸色煞白,嘴里不住地嚷嚷着:“我警告你,别靠近,不然我不客气啊!”但他发抖的双手显示出自己的色厉内荏。那秃头蔑视地冷笑一声,正欲挥刀,动作却突然间停滞住了,仿佛是手里的刀一下子沉重了许多似的。他微微一愣神,在羽人嘴角漾起的笑意中扑通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不止他一个人,其余同伴们也都纷纷倒下,只剩下领头的中年人似乎功力深厚,还能勉强支撑。尽管如此,他也是步履蹒跚,整个身子轻飘飘的,看来毫无分量,脚下就像踩着棉花一样。
他咬咬牙,左手五指弯曲,向着右肩狠狠抓下去。这一下用力甚巨,右肩上顿时被抓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借着疼痛的刺激,他双手齐出虎爪,向着面前的羽人攻过去。
羽人却毫不动弹,等敌人的双手已经快要接触自己的身体时,才轻描淡写地用手随意地挡了一下。他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中年人和他刚好接招,便已经力竭,如一截木桩般栽倒在泥水里。
索林躲在远处,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直到所有人类都像石头一样倒在地上,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那些倒在地上的人都还在呼吸,说明他们没有死,仅仅是昏迷了过去。就他所掌握的知识而言,方才那个羽人所用的手段不可能是纯粹的秘术,一瞬间杀死或者击昏几十个人的秘术倒也存在,修炼的难度姑且不论,但即便是顶级的秘术大师,也不可能做得如此不露痕迹。而在这样的大雨之中,普通的毒烟也不可能那么快发挥效力。
索林得出了初步结论:这个羽人是那种极难得一见的秘术师兼毒术师。这种人首先要了解各种取自于动物、植物与矿物中的原料的属性,精通毒剂的调配使用,还必须具备一定的秘术手段,使它们能够被应用自如。
真是没想到,这家伙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竟然能有这样的本领,索林想。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敌是友,他虽然替自己打发了那帮伪装成马帮的敌人——其真实身份多半是某支人类军队的斥侯,但焉知不会如法炮制来对付自己?看来这一路上需得更加小心了。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被证实是多余的。羽人看着那群人都倒在地上后,蹲下身子,在那领头的中年人怀里掏了一阵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啥收获,然后头也不回地大喊起来:“河络族的朋友们,请出来吧!我没有恶意,只是有事相求。我想要拜访一位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