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囚室虽然狭小,倒也打扫得干净,而且桌上居然有一壶茶,虽然已经凉了。路习之随遇而安地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宛南的磨茶,倒的确是好茶叶,”他自言自语着,“可惜放的时间太久,有点发霉了。”
装着铁栏的门洞外传来秦无意的声音:“真抱歉,是我们待客不周,可是我们不像你,没有办法常备兰朔峰的青芽之类的好茶。”
路习之嗯了一声:“清心寡欲、以严苛的磨炼来追求真道,从这一点上来说,你们还真有点像长门修会。”
秦无意不屑地哼了一声:“长门修会算什么东西?他们追求的不过是自身的悟道,而且曲解荒神的真意,只是一帮以折磨自身为乐的蠢蛋罢了。”
“不过,看起来你对我们还是有相当的理解啊,”他又说,“我很好奇,你还知道些什么?”
路习之不置可否:“我告诉我的弟子们,你们是辰月教的,希望就此吓退他们,不过估计没什么用。当然我没有时间去解释,你们比辰月更加黑暗。”
秦无意得意地笑笑:“吓退他们?你对我们的黑暗,看来了解得并不多。你先休息一晚上吧,明天,明天我会让你看一些东西。”
路习之长叹一声:“我总是心存着侥幸啊,希望他们中间,能有那么一两个逃脱你们的毒手。你我其实都一样,本来就是在希望渺茫的侥幸之中寻求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青奚心里没有存着一丝一毫的侥幸,但在前去营救老师之前,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老师一定会给他留下一些什么暗示性的东西。于是他连夜先回到了擎梁山,伸展的羽翼在黑暗的夜空中分外醒目,就像一道白光从天际掠过。
果然不出他所料,山上已经空无一人,或者确切地说,没有一个活人了。虽然老师赶走了大多数弟子,还是有两个人没有离开。一向最尊崇老师的杨敬文,此刻已经成为一具死尸,倒毙在老师的屋门口。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但是表情痛苦无比,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蛮族人霍光的尸体距离他不远,全身布满了深深的伤口,他的手里握着一柄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喉咙,脸上却显得轻松惬意,仿佛是在享受着些什么。
毫无疑问,这两个人固执地不愿意离老师而去,但事实证明这种固执并不能带来好的结果。青奚哀伤地摇摇头,走进了小屋。小屋里一片狼藉,所有的家什都被拆开、砸烂,甚至地面都被掘开了。
“不会在这儿了,”他咕哝了一声,又钻进了弟子们的房间。这里依然被翻得乱七八糟,青奚看到自己用来炼药的坛坛罐罐都化为了碎片扔在地上,忍不住低声诅咒了一句。
他一屁股坐到炕上,但由于很长时间无人烧柴,炕已经冷却,冰得他跳了起来。然而这一下提醒了他,他飞奔出门,向着老师经常坐着看夕阳的那块岩石跑去。
天亮了。朝阳有气无力地爬起来,略微露了下头,又很快隐没于铅幕一般的云层后。雪花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落,在山风中狂乱地飞舞着。
青奚手里握着那卷羊皮,好像成了一尊雕塑,任凭雪在身上堆积。过了很久,他才挪动步伐,慢慢走回那间简陋而曾经十分温暖、但如今死气沉沉的小木屋,也不管炕是否冰凉,重重地躺了下去。他把那卷从岩石下掏出来的羊皮纸攥得死死的,仿佛是要把全部的愤怒和哀伤都发泄到其中。
与此同时,路习之和秦无意正在秋叶城中某个隐秘宅院的囚室中对面而坐。路习之刚刚小睡了片刻,精神略有恢复,不像半夜被抓来时那么糟糕。
“看看吧,”秦无意把一张纸推到他面前,“好好看清楚,以免你还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路习之慢吞吞地将那张纸展开,眼里看到的第一行字如下:
“男性河络,短发,深肤,左手掌心有大片烫伤。完成时间:亘时之初;完成地点:秋叶城南洗马池,完成方式:凝血之吟唱。”
路习之知道这行字说的是谁。这是岩石雷星,铁钉沃勒的哥哥,当年和沃勒一起被他收养的。和健谈——相对其他河络而言——的沃勒相比,岩石雷星人如其名,沉默得像块岩石,但一旦自己有什么事情需要弟子们去做,雷星却总是第一个站出来的。
如今他死了,死于凝血之吟唱,这种阴毒的秘术可以让生物的血液凝固,从而杀死目标。在洗马池畔刺骨的寒意中,他真的像岩石一样永远的僵硬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路习之还是禁不住心头一阵剧颤,他回想起当年收养这对兄弟时的情景。对于河络族而言,都是由部落统一教养长大的,一般所谓的兄弟,只是一个亲昵的称呼而不代表血缘,但这两个人之间的友谊,丝毫不逊于其他种族的骨肉至亲。那时候他云游到瀚州青茸原,见到当地的贵族们驱使着一批河络族人在为他们制作大型攻城机械。一加打听,原来这批河络人原本是为中州人族的某国所俘获,不久被当作礼物送给了蛮族人,以求结盟。这样的事情,在九州各地原本是屡见不鲜。
路习之喟叹一声,看着这些在重重的鞭打下呻吟不止的河络,正想走上前去说两句什么,却看见一个格外矮小的河络在饥饿与劳累之下脚底一滑,摔倒在地,扛在肩上的木板掉在地上,恰恰砸中一名监工蛮人的脚。
监工痛得大叫一声,随即暴跳如雷地用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在河络的脸上、身上抽打出道道血痕。从稚嫩的脸蛋来看,这河络还只是个孩子,难怪比正常的河络还要矮许多。他咬着牙,忍受着鞭打的痛苦,竟然一声也不吭。
这样的沉默反而更加激起了监工的火气,他扔下鞭子,从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炉旁取过一把烙铁,向着那孩子的脸上按了下去。路习之想要阻止,却也来不及了,就在那一刻,从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硬生生地抓住了那把烙铁。这也是一个孩子,看来只是略大一点,显然并不具备和一个成年蛮族人抗衡的力量。与其说监工是被他拦住了,还不如说是被他不要命的举动惊呆了。
在刺鼻的皮肉焦煳的气味中,路习之毫不犹豫地掏出了自己怀里的一具千里镜。这恰好也是河络族的发明,可以让人的目力扩展到很远,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他用千里镜交换了两个孩子的自由,那就是岩石雷星和铁钉沃勒两兄弟了。
路习之继续往下看,那些生命的消逝化作一个个毫无感情的黑字,在白纸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文静死了,这个人如其名的人族小姑娘,在半山腰被唤雷术击成了一块焦炭;怒嗥死了,这个勇猛的夸父年轻人,甚至还没来得及递出一招,就被风凝聚成的利刃刺穿了心脏;林格则是被秘术激沸了全身的血液,以和岩石雷星相反的方式死去,他是一个无翼的羽人,想逃也逃不掉;江烈算是弟子中很机警的一个,可能仅次于青奚,但他终于也没能幸免于难,在幻术的蛊惑下跌下了山崖,当时他以为自己眼前看到的是一条大路。
一夜之间,甚至根本没有耗费一夜的功夫,路习之的二十二名弟子,被击杀了二十个。他敏锐地发现,名单上漏掉了两个人,一个是青奚,这在他的预料之中;另一个是铁钉沃勒。沃勒和雷星两兄弟从来不肯分离,下山时也是一起走的,但为什么这张死亡名单上只有雷星,而只字不提沃勒?这个倔强的河络,难道会抛掉自己的兄弟独自逃生?
路习之放下名单,揉揉双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并不想在秦无意面前掩饰自己的悲戚,混浊的泪水在脸上纵横奔涌,流满了那些蛛丝样的深深的皱纹。
“所以我早说过,你会后悔的,”秦无意同情地说,“把那样东西交给我,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辛辛苦苦培养的弟子,就这样都变成尸体,多可惜。”
他的语气中又带上了几分佩服:“不过你那个羽人的徒弟,真是不简单,击败了我两名得力的手下,跑得无影无踪。我在山上就看出他非同小可,还特意安排了两个人呢。”
“我本来以为,可以活下来一半人,”路习之喃喃地说,“毕竟还是低估了你们。”
“应该是我低估了,”秦无意有些懊丧,“最终还是漏掉了一个。”
不,是漏掉了两个,路习之想着。雪在夜里已经停了,明亮的阳光射到了走廊里,虽然只有一点微光可以到达这间囚室,已经让他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意味。他的目光仿佛透过囚室中干冷的空气,回到了五十年前,回到了鑫城那个诡异的下午。眼神凶恶的马车夫虽然从巨夸父手下逃掉了,却一直在锲而不舍地等待着机会。他已经培植起了虽不庞大却极其有效的组织,他的爪牙,应该已经可以伸到九州的每一处角落。也许有一天,他真的可以找到龙,那个时候,或许就是九州大地的末日。
墟神与荒神,只是造物的伟大神话,谁也无法证明他们的真实性。但万一是真的呢?这个脆弱的世界,也许只需要诸神一次不耐烦的呼吸,就将化为碎片。
只能靠我来拖延一下了,路习之无奈地想。他不是圣人,他也害怕死亡,害怕痛苦,害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从身体里流出。但在此刻,他没有别的选择了。至少,一个年轻的羽人和一个年轻的河络,就是黑暗中未曾熄灭的一点微光。
哪怕是一丁点,也是希望所在,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