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煎饼三(5)
小村里再也找不出像闪婆这样镇定自若的寡妇了。人们觉得她一生狂欢,如今对村里懒洋洋的男人早已厌恶。“过了江海,还怕土沟沟哩?”红小兵这样评价说。他对闪婆多少有点敬重,认为她也算个走南闯北的人。黑煎饼在村里兴起的日子,闪婆好一阵难过。她数叨说:“欢业爹,你是没福的人哪。你晚走几年,也该吃上这煎饼哩。”她包了很多煎饼,牵着小欢业的手来到男人坟前。很多老婆婆都跟上去,想看个究竟。闪婆把煎饼放在地上,拢点草,又围着坟堆画了个大圆圈儿,然后点上了火。她和儿子跪下来磕头。煎饼在燃烧中散发出辛辣刺鼻的气味,火苗儿是淡蓝色的,就像硫黄在燃烧。她数念道:“欢业爹,这些煎饼你尝尝吧。你一辈子也没吃上这口食儿。那会儿咱吃生东西多,我病了,你下河逮鱼,冰碴儿割破了腿,血水儿流到脚踝上。回到家来住了,咱吃的是糠糊糊、地瓜干,是瓜梗瓜叶儿。这会儿有了巧人,她教小村人摊煎饼。她是天上掉下来的人哩。尝尝煎饼吧,这是咱鯅鲅一辈子也难求的吃物哩……”她烧过煎饼,又恢复了微笑,步伐舒缓地扯上儿子归来了。
金友在阳光下看着闪婆走过,总要哼哼一声,说:“这个大白家伙。”不过他不怎么围着那棵槐树,而是远远端详。有一次他去看闪婆摊煎饼,在鏊子边上蹲了半天。糠火燎得他泪流满面,他一边咳一边用手搓眼,有时还主动去为闪婆搬来糠草。闪婆闭着眼摊饼,拿油布、团弄面团,一丝不差。金友见脚下有个金壳虫在爬,就捏了放在刚擦过的鏊子上。谁知闪婆取出滚热的金壳虫,飞快地扔进了金友衣领里。金友大叫大跳脱了衣服,为了报复,他伸手在闪婆胸前拍了一下才溜走。只一下就把闪婆拍得火起。她坐在那里,让一团湿面在鏊子上冒烟,直到焦煳味儿呛得她大咳起来,才用刮板刮掉。这证实了她以前的猜疑。一月前的一个中午,当时她正抱着欢业在槐树下与人拉呱儿,突然有一个人走过来。她从声音上判断出是邪人金友。她依然微笑着说话,对新来的人不理不睬。一会儿,金友对欢业动手动脚逗起来,有几次手碰到了她身子。她知道那是故意的。那只手有一股猪屁股味儿——一种霉烂了的皮革味儿。她脸上第一次失去了微笑,一种即将来临的恐怖笼罩了她。她喊着:“欢业!欢业!”儿子从小泥屋跑出来,手里提了一条蜥蜴。“你什么时候也不能离开妈妈,听到了吗?”闪婆一边用油布擦鏊子,一边叮嘱。欢业牵着蜥蜴尾巴在地上倒走,说:“嗯哪。”
好不容易借到鏊子,闪婆一连几天摊制煎饼。煎饼摞成高高的一堆了,她还在不停地做。这是在收拾整整半年的吃物啊,她干得有滋有味儿。这些煎饼要装进紫穗槐囤子里,上面再扣一个铁锅。这天她正做着煎饼,金友又来了,闪婆飞快地调弄糊糊。金友嘻嘻笑:“咱不过像露筋一样——喜欢热闹。”“呸!”闪婆甩掉手上的面糊,“不准提欢业爹的名儿!”她把面糊搬到鏊子上,发出了吱吱的响声。金友叹叹气:“看你拗的,犯得着吗?”闪婆哼一声:“你看错人了。俺要为欢业爹守住瓜儿。”金友一声冷笑,趿拉着破鞋子走了。欢业问:“妈,他想干什么?”闪婆说:“他想……把鏊子打碎。”欢业说:“他忒坏哩。”闪婆亲了亲儿子。煎饼全部做好了,邻居家来人接走了鏊子。该往囤里放了,一摸囤子,里面的衬泥剥落了不少。这种草泥要抹得又实又匀,女人可做不了啊。闪婆告诉了赖牙,一会儿却来了金友。他说:“队长派俺来哩。”闪婆一声不吭,抄手坐着,听他吭吭铲土、倒水、哧哧地掺和麦草糠。她想男人露筋活着那会儿,这样的活计早做好了。他们从来没吵过嘴,是这个小村里从未有过的一对恩爱夫妻。他高兴时,差不多是呵着气儿跟她说话,半夜醒了还要亲她一会儿。男人从未嫌弃她,他说今生今世也找不到这样一双眼了,平时懒得睁一下,睁开就是透底的亮。他还说她的睫毛压成厚厚长长的一溜儿,怪好的。夜间搂着男人,她不由得想起燃烧的红草屋。那个深夜风如狮吼,一团亮火裹着一个男人、一支枪。枪化掉了,男人也变为灰土。她一夜一夜颤抖。有一夜她清清楚楚记住了父亲托梦给她,她看见他真老了,步履蹒跚,拄着一根玉米秸走来。他说:你是个有罪的女人,你把爹一个人扔在大火里。老天报应你,时候一到就夺走你的男人,让你一个人拉扯孩子,受尽苦楚……她吓得缩成一团,缄默不语。她知道命中有个孩子。天亮了,她与露筋商议说:“咱快有个娃娃吧!”果然,欢业就来了。金友把大囤子躺倒,一个人钻进去,先敲掉枯碎的干泥,然后准备上新泥。他后背对着闪婆,嚷一声:“来泥!”闪婆这才记起有人在帮她做活呢。她赶紧去找端泥的板子,摸索着走到囤子跟前。金友说近些近些,然后一把将她揽进囤中,用手封牢了她的嘴。她咬他的手,他就狠狠给了她一掌。天哪,男人一辈子也没有碰过她呀!她用腿蹬着,大囤子在地上滚动起来。金友发疯地搓揉她,她大口地唾他。囤子滚到欢业身边了,孩子蹲在那儿用铁锥划土玩呢。闪婆喊了半句就被金友捂住了嘴:“快用锥子……”欢业飞也似的扑来,囤里的情景让他呆住了。他举着锥子,对准了金友的后背,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金友跌出来,血立刻从后背上渗出。欢业追上去还要刺,刺了两下没有刺中。金友跑了。闪婆的衣服被撕破了,头发乱成一团,浑身都是土末子。欢业哭着抱住她。她坐下来,一下一下抚摸孩子。她说:“好儿快长。长大了那天,给你妈报仇。记住,谁碰你妈一下,就让谁死。”欢业神色肃穆,看看远处,自语说:“我让金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