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煎饼三(2)
在十九岁这一年,他游荡到了一个山坡上。当时正是挺好的九月。满坡的高粱、玉米喷出香气,小鸟胡乱啄着一地果实。盗贼遍地,强人横行,有钱的地主雇用了火枪手守在田里。曾有两次他被护秋人误解,还受过轻伤。所以他每到一地,总是格外小心。这山坡上有一个禾秸和茅草搭成的小房子,窗户小得只能探出一个人头。他趴在那里,嚼着东西吃,心想如果能进屋吃上一碗热饭那可太棒了。正这样想时,小窗口上出现了一个人。他张大的嘴半天合不拢。多么奇异的女人!哦哦,她把脸仰在小窗上,看一地成熟的稼禾,用那个小鼻子闻粮食的香味。她的眼睛或许只睁开了一次,然后一直紧闭。他探头探脑,心怦怦跳。那张脸太能吸引他了,就像一只洁净的白瓜描上了眉眼!洁白的皮肤与漆一样的乌发对比是何等鲜明!多么娇弱,多么招人疼。露筋在田野上游荡得又野又暴,这会儿只想凑近她,说上一两句话儿。他咽下嘴里的一点东西,然后往前走去。玉米叶儿被风吹得哗哗响,但姑娘还是听到了有人碰撞叶子。她喊一声:“谁?”露筋把草帽正一正,回道:“我哩!”姑娘立刻在窗户上架起了一杆黑乎乎的土枪。他双脚像被什么缠住了,双手用力摇摆:“你怎么了?你可别碰那个机子……”姑娘闭着眼说:“别凑近,俺爹不在家!”他说:“我又不是贼,我是过路人哩——你听听我的口音。”“你走开!”露筋跺跺脚:“我要讨水喝哩!”“这里没你喝的水。”他蹲在离小屋五六步远的地方,身边是纠扯在一起的长蔓青豆。他抬起头,端量了一会儿说:“你怎么不睁眼?真瞧不起人。”姑娘身子一晃,说:“走开!关你什么事!”但她真的睁了一下眼,又飞快地紧闭了。露筋觉得她的眼大概有什么毛病吧,不过这眼睛让他心里燥热。他的脚一活动,枪栓就刷啦一响。他叫一声“哎哟”,又重新蹲下。青色长蔓儿像网一样纠缠了他的双脚,一动也不能动了。他感到了一丝绝望,双眼紧盯黑洞洞的枪口。后来他站起来,说一声:“我记住了你!”转身离开了。
从此他的漫游再也不是无边无际了。他在田野里流窜毫无目的,有时一抬头,正好看见那个秸秆搭成的小屋。热血在身上奔突,老想跳起来骂点什么。多么柔弱可怜的小东西,兴许双眼还怕光呢!他觉得她仿佛偎在他怀里,一起喝酒、周游平原和山地,采集了无数的果子和鲜花,偷了一万户人家的烙饼。他想象着,青筋噗噗蹦跳,后来竟然哭起来。有一次一只硬硬的大手搭在他肩上,喝一声:“小伙子哭个什么?”他转脸一看,见是一个身背土枪的汉子,毛发旺盛,脸色通红,像小草屋的颜色一样。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心底提醒他:这就是小草屋的主人,是那个苍白姑娘的父亲!他一机灵,说:“俺是赶路的,俺饿病哩!”大汉哈哈一笑,牵上他的手往小屋走。他们走进屋子,那个姑娘带点霉味的香气一下子飞进了鼻孔。姑娘跑上来,抓住爸爸的手问:“爹,你领了谁回来呀?”他抢先一句:“俺是赶路人哩,俺饿病了!”姑娘的眼睛闪开一次,站在干粮篮子跟前。站了一会儿,她取了一块地瓜饼交给了他……他大口吞咽,很像一个饥汉。他暗暗观察盲姑娘,觉得她像柔软光滑的花草编成的,轻轻的,香香的;她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像一瓣儿鲜花落到了地上。没错,十年来他到处奔波,也许老天爷是让他来抱走这个姑娘呢!大汉到里屋拿什么的时候,他跨到她跟前,附耳低语:“给我做个媳妇吧!”她像被什么砸了脚,呀的一声大叫,大汉转身奔出问:“怎么了?”盲姑娘咳一声:“手让桌子……挤了一下。”
露筋从那以后一直徘徊在小屋四周。盲女的父亲一离开屋子,他就跑到小屋里。他发誓要抢了她,跑进无边的田野里去。她骂他土匪,说总有一天她爹会用土枪打他。有一天他试着搂抱了她,她无力挣扎,清清泪水从一溜睫毛上渗出来。当他进一步抚摸她时,她就咬他,让他看见了一排又小又齐整的白牙。“这是小兔才能长出的牙哩!”他说。她的牙齿渐渐嵌进他的肌肤,鲜血染红了盲女的嘴和脸颊。露筋用衣袖给她擦干净。她不停地哭,踢打,又突然在他怀中把身子挺起来,说:“你听,你听!”露筋朝小窗瞥了一眼,见护秋的汉子背着枪走来。他毫不迟疑地扛起她破门而出,撒开腿奔向了玉米地。盲姑娘呻吟、呼叫,大汉提着枪追上来。他没命地奔跑,像狼一样勇猛机敏。盲姑娘像棉花一样轻,他捂住她的嘴巴,一蹦三跳地越过一簇簇倒伏的玉米秸。枪声在身后响着,他一听就知道枪口朝上,霰弹打不到他们。他们终于跑到了山坡的另一面,跑到小平原上。盲女睡着了一般无声无息。他找到一个长满草的平坦地方放下她,接着眼前一阵发黑,一头栽倒了。待他醒来时,发现盲女站在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像观察一头野兽一样朝这边注视——当然那眼是紧闭的。他挪了一下脚,像偷扑一只小鸟那样伸出手。盲女立刻说:“别动。”他不敢动了,问:“你怎么不跑呢?”“我想看看你有多么坏。”露筋的眼睛一阵发热,“你离那么远能看得清吗?太远哩!”说着几步跨过去,蹲在了她的跟前。她睁了一下眼。在这几分之一秒里,她看清了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形销骨立,头发像玉米根一样,连鬓胡茂长,完全是一个野人。只有那对眼睛好看又善良,像头发一样黄。她第一遭见到这么奇怪的男人,也许他来自无法理解的遥远的地方。她紧闭双眼,像猜测又像探问,语气突然变冷了:“你敢说你不是欺负一个瞎眼姑娘?”“你的眼睛亮着哩。”“我爹愁煞了,他说我……”“什么?”“说我嫁不出哩!”盲女呜呜哭。露筋抱住她,吻她鼓鼓的额头,吻她不愿睁开的眼,昏头昏脑喃喃低语。直到暮色洒下来,他才站起,遥望北方说:“走吧,咱回小村去,咱有家哩!咱回去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