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煎饼三(1)
如果金祥有过一个真正的对手的话,那么就是个女人。她是个瞎子,叫闪婆。再也没有比她更奇怪的女人了,那个白,真正的洁白洁白。她眉毛浓黑,又细又长,缓缓地向斜上方伸去,只是到了额角才怏怏停住。颧骨太高,使人想到这张白脸正在旺盛地生长呢。五十多岁了,但没有一丝皱纹。鼻中沟很长,上唇使劲鼓着,像握有重权的男人一样自信和充满力量。她一天到晚紧闭双目,只是听到什么声音才猛一睁眼,一道明亮的光束稍纵即逝。但所有人都在这瞬间看到了这双眼睛多么纯洁、多么明亮,黑白分明。她什么都看得见,但极为短暂,所以不得不算做瞎子。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那么难以对付,有一段时间金祥完全不是对手。她忆苦时盘腿而坐,充满魅力,火一样燃烧的激情和过人的温柔打动了千千万万的人。很久以来,她差不多只是倚仗小平原上的人对她的特殊崇拜而生活。人们送给她嫩玉米和枣子。有一段正是青黄不接,她被人用地排车拉走,回村时怀里抱了一瓶醋。她喜欢光亮,因而常常到街头来,总坐在离家不远的一棵槐树下面。过路人常误认为她是一个瘫子。没有什么能瞒过她,有人从远处走来,只要听见脚步声她就知道是谁,能否在这棵树下停留。她有个好人缘,即便在繁忙的秋天也总有一些人陪她说话儿。她是全村少有的机智人,没人能够与她舌战。在激烈的争辩之中,她始终微笑。提到金祥,她说:“哟哟这个老不死的,他这些天哪儿去了?”金祥结婚的消息曾经使她不快,但她并非爱着金祥:作为一个对手,金祥应该到处与她一样,比如像她一样没有配偶。
她爱的人一直未变,就是五年前死去的男人露筋。他比金祥还瘦,只是骨骼大一些。闪婆与他的婚姻也许是天底下最为奇特的了,人们估计闪婆如今的忠贞也与这段奇遇有关。露筋年轻时——大约十九岁时就满脸胡须,下颏前翘,毛发焦黄闪着淡淡金光。他的胸部坚硬,胸骨极为清晰地在皮下一块块紧凑组合。眼珠淡黄,有着无法祛除的嘲笑神气。他从来没做过一点儿田里的事情,极为蔑视劳动。他的父亲曾预料儿子将来会饿死,或者艰难的生活将其教训过来。他错了,因为他不明白,真正的懒汉是没法教导的,而技高一筹的懒汉从来也不会饿死。他们似乎总是幸运,无忧无虑,过得从从容容。不知有多少人想做这样的懒人,结果白费力气。因为正像任何天才一样,懒汉也是天生的。当你看到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在街头,眯着那对不怨不怒的眼睛,你怎么也弄不懂他们究竟从哪里搞来了吃食。肚子啊,想装饱它就装饱它,世上只有少数人能够做到,而懒汉们差不多也做到了。我们的露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夏天斜戴一顶草帽,腿上穿一条古怪的、一只筒长一只筒短的半截裤,随意周游。小村的人都料定他是光棍中的光棍,是无可疗救的一个落魄鬼。像所有懒汉一样,他过早地学会了喝酒,脸色赤红的时候格处慷慨,愿意帮人做事,比如帮助推车上坡的人加把力、为老头老婆扶一下,等等,看上去乐善好施,品质优良。没有酒就恢复了冷漠,步伐紊乱,谈吐狂妄,莫名其妙地谩骂大家惯常尊重的一些人物。有一次他似乎在影射一个本家长辈,还做着下流的手势。待到有人出来揍他时,他已经逃远了。人们说,这是为全村招惹是非的人,但又没有任何办法。这个软弱无力的、从远处迁徙而来的小村哪,它甚至没有力气去惩治一个不肖子孙。当时周围村庄里正流行严厉的惩戒:如果出了公认的孽子,那么族长可以召集村民议决,对孩子实施极刑。最有名的方法是把他装入麻袋,从崖上抛进海里。有一个村子甚至用竹板活活夹死了一名欺辱族长的人。按理说露筋也在剪除之列,但仅仅因为他降生在这样一个不成方圆的村子里便苟全性命。至于他本人,似乎对严酷的现实毫无认识,竟然愈加放荡,不仅是游手好闲,也不仅是嗜酒,最后竟盗窃自家的东西出去变卖。他父亲两次被气昏过去,发誓要打折他的腿。他从外面回家,老父亲用杠子打他,他轻而易举地夺过来,用斧子劈了;老人又抓起一条扁担,刚举起来,又意识到是一条不错的扁担,就赶紧扔掉了。老人全身颤抖,用巴掌拍他,他一低头,从父亲的胯下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