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沈定疆想了想,阿峥这孩子出身寒门,遭遇坎坷,却始终有一腔向上的斗志和不服输的毅力,他骨子里就是桀骜的,若想攀附权势,就不会投军西南。
最终,沈定疆把信里那句“这是我儿子”改了,他不能给孩子添堵。但关于西南的惫懒风气,他还是要参一本给皇帝的!
云氏心里高兴,先去跟清和说了这件事。
果然,清和听后也高兴极了:“不愧是我哥哥!”
沈平南酸溜溜地道:“陆峥?我倒想见见此人风采。”
清和轻哼一声:“四哥哥见了他也要喊一声哥哥的。”
“哦。”沈平南捏捏她肉嘟嘟的脸蛋,“那陆峥几岁了?”
“十八。”清和记得哥哥的生辰是隆冬,过了这个冬,哥哥也才十九,却要背负光宗耀祖的前程抱负和陆阿爹被害的仇恨。
她又沉默下来。
沈平南还以为妹妹因为自己对陆峥的不敬生气了,忙哄道:“过年他回不回?哥给他磕头倒酒好好赔罪,感谢他将我妹妹照顾得这么好。”
“哥哥才不用你这样。”清和想到,从前她不知道身世,但哥哥是知道的,明知她不是他的亲妹妹,却仍对她那么好,肯定是发自内心,而非有所图。因而提感谢,倒显得生分,她凶巴巴地补充道:“四哥哥,你不许在他面前乱说话!”
沈平南还是头一次见这丫头奶凶奶凶的模样,上回云相宁那么骗她都不见甩一个脸子,由此可见陆峥是最重要的存在。他识趣道:“好好好,听你的!”言罢就赶忙转移话题道:“母亲给宁表姐物色了好些人家,画像你都瞧过了吗?”
清和摇头,自从宁表姐解除禁足后好像一下子消停不少,也不常来望舒院了,而且竟然连夷嬷嬷教导也不争不抢的,既然如此,清和也不是非要置她于死地,有安宁日子过,谁乐意天天尔虞我诈?
但也不得不防,这是暴风雨前的安静。
沈平南道:“后日就是御殿下生辰宴了,听说宴上大半画像上的郎君会来,越姐都说,这哪是殿下的生辰宴啊,分明是变相的宁表姐相看未来夫婿宴。”
清和觉得好笑:“那咱们宁表姐真够有排场的。”
可惜,云相宁心比天高,一个都看不上。
南宫御两年前已在宫外开王府,之后每年生辰宴都请遍好友过府相聚庆生,等到晚宴散他才会进宫面见皇帝和母妃,算起来,他也是十八岁。
清和原不想来看这个热闹,但是听说母亲物色的大半郎君都在,她又想来瞧瞧。
时已入秋,但天儿还不算冷,她外面披着件浅色的薄披风,上裳淡蓝色褙子,下裙雪白绣着精细的云纹,裙摆处又以天蓝色相接,禁步垂在裙边,随着步子轻轻晃着,少女发髻活泼灵动,素雅不张扬。
偏偏,云相宁穿得比她还素,发髻都挽得与她一模一样。
今日清越躲懒没来,否则定要拿不好听的话刺云相宁。
不过概因容貌五官相差太多,表姐妹并肩走在一起,还是有区别的。
明眼人都先笑盈盈唤一声“小小姐”,再叫“表小姐”。
走到人少处的亭子时,清和才问:“宁表姐,一路走来你可见到母亲画像上的郎君了?”
云相宁浅浅一笑:“宾客众多,许是看左了眼,并不曾见到。”
话音刚落,就有一道声音从后边传来:“想必这位就是云姑娘吧?久仰久仰,在下王某,在姨母画像上见过姑娘。”
云相宁:……
清和觉得这道声音熟悉,转身看去,在看到一张方正的国字脸时,顿时蹙了眉。
那人见到她显然也是一惊,又一怒:“陆相思?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云相宁难堪的脸色忽然好转,十分有兴致地打量着清和,心想,这又是乡下哪个穷亲戚?
天知晓,这男人是临沧县的死对头,王县令的大儿子,王朝晖!
王县令倒台时,王大在京城参加会试,等候名次便暂住姨母家不曾回临沧,谁知就碰巧逃过抄家审讯。京城当官的姨夫眼看挽救不了,只好叫王家父子在定罪前恩断义绝,那边王县令也将罪名全部担下保全儿子,后来王朝晖也争气,硬是中了进士,虽是名次不高,但有姨夫扶持,如今也在吏部谋得个官位。
就是没料到,王大姨母得知云氏有意给外甥女议亲,硬是把自个儿外甥的画像给送来了。
一个表公子,一个表小姐,光是听着就般配!
清和对着王大可没好脸色,一时间却又想不起王大姨母家是京城哪一位,上次生辰宴,好像也没听说啊。
只听王朝晖又急问:“你怎么能出现在这种宴席?陆峥呢?他该不是把你卖了换钱吧?”
显然,王大也不晓得清和的身世。京城之大,世家官僚之多,由此见得。况且沈定疆夫妇寻到女儿的原委经过,除了家中至亲,从不外露,外人知道的,就是沈家走丢多年的小小姐找着了。
清和抱臂冷哼道:“我和我哥的事要你多管!?”
王大不由得显露憎恶情绪,陆相思真是白长一张白白嫩嫩的漂亮脸蛋,这脾气忒讨厌了,只是想起一旁将要议亲的云姑娘也在,他忙又收敛起来,笑着斯文道:“云姑娘,实在抱歉,偶遇老家一位旧相识,故寒暄片刻,望姑娘恕在下冷落之罪。”
云相宁心中的完美郎君是南宫御,压根就瞧不上这个人,听这番讨好只觉得恶心,她转移话题:“王公子,不知你与我表妹有什么过往?怎么一见面就如此仇对?”
王朝晖装作很大气地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一点小过节而已,王某有雅量……”
说着,他才反应不对,陆相思几时成云姑娘的表妹了?他可知道,云姑娘寄居将军府,将军府可是如今京城中最有权势的,那这表妹,该不是大将军的女儿吧?
王大猛地瞪向陆相思,却见对方一脸厌烦丝毫不愿多待,转头就走,只撂下一句:“既然宁表姐与这位公子有缘,我便不扰表姐相看了。”
云相宁恨得咬紧牙关,跺跺脚,也走了。她才不要在这种贵客云集的王府宴席跟这种不入流之辈多说话,免得扯上关系,说也说不清!
王大在原地凌乱了,不过很快就跟上去。
奈何王府之大,贵客之多,光是丫鬟小厮就叫人眼花凌乱。别提貌美如花打扮精致的贵女。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没一会,王大又凌乱了。
再说清和离开亭子,只是去了附近花厅落座喝了两口茶消气。见到王大,她就克制不住地想起以前那些被挤兑被欺负的日子。
陆家这兄妹俩,从小一起长大,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某种程度上来说,脾性很相似,都记仇。
云相宁巴巴地跑过来,本想拿刚才的事情取笑几句,谁知被清和反刺一句:“宁表姐,你不趁机相看郎君,来我跟前做甚?莫不是怕我走丢了,被欺负了,回去母亲责怪你?”
云相宁脸色瞬间不好了,她就知道这个沈清和就是长辈们面前装乖巧扮柔弱,其实嘴巴可毒心里藏着个娇纵脾性!
但话确实没错,她好容易来一趟王府,势必要跟御殿下说上话的。万一殿下也对她一见倾心,那么她就可以没有足矣匹配的身份地位也能嫁得心爱之人。
云相宁噔噔噔走了。
清和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想,干脆叫宁表姐去南宫御那里碰壁好了!南宫御可不是良善之辈,被触犯到底线出手狠辣绝不迟疑。可前世云相宁惨死水中的景象浮现眼前,清和不由得浑身发冷。
罢了,她还是跟过去瞧了瞧。
小树林那边聚满了人,吵吵嚷嚷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清和进不去,便叫阿禅去打探打探。
原来是十六皇子贪玩,把南宫御的马给牵了出来,在园子里骑,也不知是哪里惹怒了马,竟被摔下来,脸贴地,被尖锐的树枝划破,血淋淋的,多半要毁容,此刻正嚷着要杀马报仇,不然誓不罢休。
清和却记得,这匹马是南宫御最心爱的东西,没有之一。前世马生病他都要陪着过夜的,后来世人还赞他有情有义,待马如同挚友,何况是人?因此又收拢几位大臣的心。
所以,要杀马?
可十六皇子生母荣贵妃,位份高于南宫御的母亲,且母族也颇有势力,要是不杀,恐怕难以平复十六皇子怨愤,今日这宴席也办不下去了。但换个角度,这马是十六皇子自个儿牵出来的,惹了祸也怨不得旁人。
正当清和疑惑时,前头忽然传来一声凄惨嘶鸣,接着又是一片女人尖叫声响起。
阿禅平静转述:“马被杀了他一刀捅在马脖子上,没有丝毫迟疑。”
清和骇然失色,手心冒出丝丝缕缕的冷汗来。这座富贵繁华的王府此刻竟也像一个虚伪的戏台子,笑是假的,热闹是假的,只有不经意显露的人心是实实在在。她前世已经见识过南宫御的狠毒,如今再次见证仍觉胆寒,不过还算镇定,只是多一刻也不想待了。她转身离开,边吩咐秋音:“若有人问,就说我身子不适,提前离席。”
“是。”秋音看她脸色不好,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人群已自动退开,南宫御沾血的衣袍露出一角,隐约间,那匕首还在往下淌着血珠,枯草被染成腥红。
情形可怖,叫人心惊。
可,不是说御殿下最温润如玉吗?
南宫御站在人群中,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雪帕擦拭掌心血迹,确实温和道:“无意惊扰诸位,实在抱歉。十六弟,我已经叫人去请太医了,你莫急。”
那头,清和走了没几步,又猛地停下来,看向阿禅压低声音私语几句,最后才道:“……这番话,跟外围的宾客说,他们自会口口相传。”
阿禅应“是。”
清和这才离去。
今日马闯祸误伤十六皇子或许是意外,但果决杀心爱骏马的南宫御,已经初露狠决,说好听些,他是看重兄弟之情,可换个说法,连陪伴数年的马说杀就杀没有一丝犹豫不舍,也是够狠,这种事论不出对错,但,是非成见自在人心。既是慢慢揭露他的良机,她又怎能错过!
自王府回来后,云相宁倒是又消停了一阵,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怎么,婢女说那天她就站在御殿下身后,被马血溅了一身,脸色煞白煞白的。
街头巷尾对御王手刃爱马以平复皇弟怨愤之事传得有鼻子有眼,就连朝臣们私宴也会议论两句,一向以温润君子著称的御殿下竟也有如此心狠手辣之时,到底是稀奇。
不过皇帝倒是夸赞御王重兄弟情义。
但十六皇子的脸却好不了了,太医院再上乘的药膏抹上去,也得留一道丑陋的疤痕。这也意味着,他终究与皇位无缘了,就算马被杀了,他跟御王这个梁子,也过不去。
秋去冬来,天气渐冷。
清和大多时候待在院里听夷嬷嬷说诗书礼仪,插花点茶,枯燥无味地等着西南的消息,哥哥倒是给她回过一封信,只不过寥寥几句,叫她安心。好在父亲和大哥在军中,消息灵通,有什么好消息,母亲总会第一个来告诉她,她就知哥哥跟着赵将军打了几场漂亮仗。
冬至时令,云氏与沈定疆商量着,派人去临沧接陆娘过来,与她们一起过年。
不过云氏瞒着清和,想给她一个惊喜。
于是乎,那日隆冬大雪,清和写完夷嬷嬷交代的功课,肚子空唠唠,叫秋音煮小汤圆来暖身,她出了书房想活动活动筋骨,便见陆娘慈眉善目地站在外间,朝她招招手,喊:“相思。”
清和都呆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惊喜道:“娘?我不是做梦吧?真的是阿娘!”她跑过去,一把抱住了陆娘,高兴得眼眶湿润。
云氏带着秋音与刚煮好的小汤圆进来,笑道:“我就说,阿和见了你准高兴!”
“母亲!”清和从陆娘怀里出来,又哭又笑,拉着云氏的手道,“您也不告诉我!不然我还能多高兴几天。”
云氏“哟”了一声,打趣道:“难不成你日日见着母亲就不高兴?”
“哎呀才不是!”清和急得脸都红了,惹得云氏一阵好笑,相处久了,她是晓得女儿心思的。
陆娘见她们母女相处甚好,才稍微放下心来。
晚膳时,沈陵安与妻子孟月明,以及沈平南都向陆娘请安问好,语气很是尊敬,跟着清和喊她陆阿娘。
陆娘诚惶诚恐,忙说不敢当。
云相宁心道这种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的娘亲,竟然能养出沈清和这样宠辱不惊大方得体的女儿?真是稀奇。还有那个陆峥,从云氏的描述里,她得知那是个既聪慧又有谋略的青年,可不过是乡野村夫罢了,靠着一身蛮力打仗的糙汉子,能有几多聪慧?
云相宁打心底里瞧不起陆家。倘若她是沈清和,必定给一笔钱与陆家划清界限,最好老死不相往来,免得被贵人见到,丢人现眼。
不过现在,她却巴不得沈清和多与这穷酸亲戚来往!
当然,这种鄙夷和算计她不敢表露出来。
在沈家兄弟二人说完话后,云相宁也站起来,主动给陆娘盛汤过去,拉家常道:“阿和表妹常念叨您呢。”
“诶,多谢云姑娘。”陆娘笑着,客客气气的。
云氏见状也很满意,“相宁最近懂事不少。”
云相宁卖乖道:“是您和姑父教导有方。”
清和:……
沈定疆倒还是严肃的神色,顺口问了句:“你姑母给你挑选的几个郎君,看上哪个了?”
云相宁顿时有点局促起来,低头道:“尚未。”
孟月明皱皱眉:“那可得抓紧了,过了年你就十七,一直犹豫不定的恐怕要失了先机。”
沈定疆颇为赞同:“说得对,年前定下吧。”
这便是等于下了明令。
云相宁习惯性地抬眼看姑母,却见云氏在给清和剥虾,察觉她目光,问道:“怎么了?女大当嫁,在长辈们面前,不用害羞的。”
云相宁咬咬唇,只好应“是”坐下。她就不明白,难道等以后沈清和到了年纪她们也这样催着嫁吗?
清和瞧了云相宁一眼,好像一下子懂了她的心思。
父亲母亲当然不会催自己嫁。
而且经过了前世,她已经不相信男人了,这辈子,她不嫁!
夜里陆娘就住在清和的望舒院,娘俩久别叙话,冬日里平添一抹温情。
清和就开始盼着,会不会有一天,哥哥也忽然出现在面前,喊她:“相思。”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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