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年三十,天寒地冻。
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沈清和捧着两个暖手炉倚在马车的小窗边,眼巴巴望向城门口。毛茸茸的兜帽将她被冻得泛红的小脸遮去大半,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北风一卷,便拂在她颊畔、鼻尖,冰莹剔透。
她却浑然不在意。
坐在对面的南宫御摇头笑笑,探手过来轻轻拍去她兜帽边缘的积雪,“阿和,我们都快等小半个时辰了。”
“是吗?”沈清和转头回来看向他,似才反应过来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将入夜,风雪愈发大,街边早不见行人踪迹了,城门两排守将大山般挺立,更显冷风萧瑟。
不过清和只是犹豫了一下,很快展眉道:“哥哥说了今夜归就是今夜归,他从不骗我的,定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再等一等嘛。”
少女冰肌雪肤,姿色天然,一双漂亮的桃花眸眼波流转间,无不透着澄澈和天真。南宫御不禁失神了片刻,“你就那么信他?”
“当然!”清和不假思索地道,然而当她察觉南宫御有些复杂难言的神色时,顿时反应过来,这话不该说。
哪能当着未婚夫的面表现出对另一个男人十分满分的信任?
今夜归来的“哥哥”,名叫陆峥。他们一个姓陆,一个姓沈,自然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一星半点都没有。
然不是亲兄妹,却胜似亲兄妹——清和的命就是陆峥救的,没有陆峥和陆爹陆娘,就没有现在的清和。
这件事情说来曲折。
当年清和的父亲,也就是当朝大将军,沈定疆,奉命领兵出征,对抗北夷入侵敌军。沈父是沙场老将,用兵如神,屡战屡胜,将士鼓舞,北夷不甘节节败退,便打起了沈家家眷的主意。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将这家国天下与亲子亲女一道摆在当前做选择,圣人也得犹豫。只要沈定疆乱了心神,他们反攻的机会就来了。
清和就是这么被北夷潜伏在京城的暗探劫走的。
不知幸还是不幸,家仆发现小小姐不见自是全力去追,一同被劫走的忠仆也想法子逃,一来二去,暗探欲用清和作为人质要挟沈父的计谋不成,前线很快传来大捷。
可,清和就这么丢了。
兵荒马乱,她当年不过是个三岁的奶娃娃,倘若没有陆峥救她回去,没有陆家对她十年如一日的照料供养,恐怕早已殒命悬崖、亦或是被发卖偏远,为奴为妓。
此恩此情,大过天。
这事,南宫御自然也知晓。
宽敞的马车里,微妙的情绪一闪而过。
清和抿了抿唇,低头去看南宫御的眼睛,她扯扯他的袖子,有些懊恼地开口:“殿下……”
“瞎琢磨什么呢?”南宫御笑了笑,把手里捂得热乎乎的暖手炉放到清和手里,换走那俩个温温的,“你们兄妹朝夕相伴十数年,感情深厚,我都晓得。自你回京,陆峥投军西南剿匪,这些年也聚少离多。不过我常听父皇赞他有勇有谋,杀伐果断,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有战功赫赫,也值当。”
闻言,清和却失落地耷拉了脑袋,叹气道:“可是我们快三年没见了。”
西南边境本就偏远苦寒,蛇虫毒蚁,又是贼匪作乱的地界,刀枪无眼,风餐露宿,谁知道,那些战功是多少次生死边缘换来的?
所以听说哥哥要回来,她才等不及要来城门接他,他们一起回去吃个团圆饭。
偏偏城门口一点动静也没有。
南宫御也叹息了声,劝道:“你身子弱,小心受凉。不如我们去茶馆里等吧?我留长明在这里候着,有什么消息也好及时知会。”
他是温柔体贴的郎君,所思所虑总是这样细致周全,知晓清和要亲自出府,哪怕除夕宫中设宴,也是来陪她一起等了。
沈父沈母都叹这女婿没选错。
清和皱眉望一眼城门,最终点了点头,心中思虑着哥哥是不是果真遇到要紧的麻烦。
前几回,哥哥信里说要回京,总是准时的。甚至怕她多等,会故意在信里写迟一日。
他们下了马车,冷风吹的清和一哆嗦,那点异样也被吹得散了踪迹。
南宫御带清和来到顶楼雅间,刚解了鹤氅交给随行奴仆,又吩咐了几句。
只见奴仆们笑盈盈的,纷纷点头应是。
清和早已习惯了未婚夫的无微不至,见贴身婢女和侍卫们一溜烟关门下楼去,也不多说什么了。
犹记得当日父亲母亲问她可中意御殿下这样的男人作未来夫婿,她红着脸,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自己配不上御殿下的好。
出生在皇宫那样的争斗场,却始终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不争不抢,温文尔雅,满京城也寻不出第二个。
母亲笑说,只要她想,便是太子,沈家嫡女也配得。不过早年太子殿下南下赈灾,不幸遇险了。当然,这是玩笑话。
圣上听闻自个儿的十皇子御儿与沈将军的掌上明珠情投意合,当即赐婚,亲定金陵封地,余十城池,还有许多封赏,羡煞旁人。
如今清和唯一的遗憾,就是尚未安定下来的哥哥。
飘远的思绪被外边一簇烟火拉回来,谁家这么早就放起烟火来了?
“阿和。”
清和下意识转身,见南宫御坐在窗前软座,五彩烟火在他身后投下耀目的光影。君子如玉,清隽儒雅,笑着朝她招手,又似清风朗月。
“过来。”他如是道。
清和的脸颊飞快爬上两抹红晕,心想,要是哥哥知晓她定了如此绝世无二的郎君,也能放心了吧?等见到哥哥——
安静的雅间里,一道“噗嗤”声响突兀响起。
清和的笑僵在嘴角,脚步生生顿在距离南宫御三步远的位置。利箭穿心,瞬间的刺痛后变成小锤子死命砸在心口的闷疼,等她反应过来,低头去看胸前被鲜血染红的一片,脸色煞白。
“刺,有刺客!”清和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响起。她哆嗦着手捂住胸口,慌张看向南宫御。
却见对方烹一壶热茶,怡然自得,仿佛对这一幕,意料之中。
一股子逼人的恶寒就这么窜上清和后背。
莫名的,她脑海里开始浮现未婚夫为她特从宫宴离席,久等不见哥哥,他复杂的神色,又提议来茶馆……
不不,清和连连摇头,她在想什么啊?这可是她即将完婚的未婚夫!他们认识了六年了!父母都是知根知底的。
“阿和,你被吓着了?”南宫御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语气惋惜又关切:“唉,别怪本王,本王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什,什么?
那个微妙的念头冷不防地得到这一句冷冰冰的证实,沈清和狠狠怔住了。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眼神看向南宫御,不得不再度怀疑自己猜错了,听错了,看错了。
或者,这是一场噩梦吧?
否则,这样狠辣决绝的男人,怎么会是她的未婚夫?
肩上一沉,是南宫御的手掌搭上来,将她牢牢桎梏,语气却轻轻的,带着遗憾:“阿和,别用这种眼神看本王。”
清和惊慌摇头,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双臂,一面大喊:“来人快来人啊!救命!”
她用尽了力气,却发现声音嘶哑而虚弱,根本传不出这间屋子,也根本没有人听到,她手心的血迹都是乌黑乌黑的。
箭上…有毒!
南宫御说:“别白费力气了,这是失魂散,会叫人五感渐失,越挣扎,便越痛苦。”
失魂散,西南秘药,是剧毒中的毒,世间无药可解。
清和猛地转头看向南宫御——这个往日连她被绣花针刺破指腹都要心疼半天的男人。她眼角滚下恐惧的泪,踉跄着,整个人如同被抽去心神,一下跌坐到地上。
“……为什么?”
“为什么?”南宫御俯身下来,看着她。他披着圣人皮囊,高高在上,换了个人似的,语气怜悯:“你父向父皇交还兵权,甚至谏言立西南王为储君,实在昏庸至极,你大兄是非不分,偏安一隅,实在无药可救。他们瞎了眼,被蒙了心智,竟看不出,本王谋的是天下,又怎会稀罕区区一个金陵?”
“不不……才不是!”清和惊惧摇头,一双手死死攥住南宫御胳膊,她不明白,“难道我死了,你能逃脱干系吗?沈家绝不会放过你的!”
“你这就错了。”南宫御眉心微蹙,无奈道:“今日是西南王意图设计毒害本王,借陆峥回京诱你出府,他们知晓本王定会随同,所以一早就安排好了弓箭手。”
“哪料,你会舍身替本王挡箭。本王悲痛欲绝,抱着你血淋淋的尸体回去告诉你父,只有助本王夺得储君之位,才能为你报仇雪恨。要说沈家迁怒的,也仅是你心心念念的哥哥,陆峥罢了。”
“好深的算计……你混账!”清和气得双手直发抖,话音未落便猛地吐出一口乌黑的血,再张口,竟连嘶哑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她眼里蓄满泪光,愤怒瞪向南宫御,抬手一巴掌用力打在他脸上。
却像一拳打在棉花,轻飘飘的。
此时此刻,她竟也只能用那点轻飘飘以至于不值一提的力气,一下下打在南宫御这张伪善皮囊,宣泄着不甘和愤怒,还有将死的恐惧与绝望。
南宫御倒是不气不恼,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雪帕,擦拭脸上的血迹。他看向清和的凉薄眼神,像极了看蝼蚁在地上垂死挣扎。
可他抚着她苍白却仍旧精致漂亮的脸蛋时,万般柔情。他知剧毒发作,清和现在一定是疼痛难忍,他也心疼:“阿和,你放心。待日后功成名就,你还是我的妻,我的太子妃,我的皇后。”
“你……”沈清和泣血般地抬起手,只是这一巴掌被南宫御狠狠攥住了。
南宫御冷笑起来——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女人。
他多爱沈清和啊?他花了整整五年的时光来调.教她融入这京城名利场!
当年初见宴上,她刚回到将军府,乡野生活那十年,叫她养成一颗天真单纯的心,说句一无是处也不为过。别人问她都会些什么,她老老实实地说,会生火烧水,摘菜,给小鸡儿喂食……
多可笑?也确实哄堂大笑。
在她最难堪、最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才开口:“人食五谷蔬禽,煎炸烹煮,哪样不需双手劳作?诸位出身富贵,怕是忘了本吧。”
他看到她感激得如同见到天神降临般的眼神,便知他的大计又赢了关键一步。
只是,沈家人骨子里就是清高,不爱权势、不慕荣华。他多少次有意将她引到高位,可她总是看不懂,总是想着,过安宁无忧的日子。
安宁?天下何处是安宁?只有阴曹地府,才是安宁的!
门外早得了吩咐的侍卫计算着时间,敲门进来,毕恭毕敬道:“禀殿下,陆峥已死。”
那侍卫看一眼地上奄奄一息欲挣扎爬起的少女,又补充道:“陆贼与匪徒勾结,万箭穿心,死有余辜。”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
清和彻底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这一倒下,便再也没能起来。
哥,哥哥!
她喉咙里咯着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毒早已入了五脏六腑,叫她五官拧巴起来,犹如炼狱里灼烧。清和不甘心的,一点一点往门口爬去,身后,拖拽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今夜除夕,万家灯火,骨肉团圆。
临行前,母亲送她出府时的叮嘱尤在耳畔:“早去早回,爹娘等你们回来吃团圆饭。”
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