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8
时盏失眠愈发严重。
黑夜白昼交替着, 她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又是入夜时分,她收到柳家墨的微信, 询问剧本写的情况。她向来没有在手机上聊正事的习惯, 只淡声叫柳家墨过来一趟。
从床上到桌前的距离不长,时盏却觉得自己脚步像在飘。
多久没有吃东西了。
忘了。
三天, 四天,还是五天。
时盏打开电脑, 将剧本整理在一个文档里, 点击打印。
打印机运作, 纸张哗啦在里面被碾压印迹。
屋内没有开灯, 唯一的亮光就是她面前的电脑。
屏幕光照在脸上,有种病态的苍白美。
时盏从打印机托底取出打印好的几十页纸, 边角整齐地叠在一起,再拿起旁边订书机装订成完整一册。
整理完后,将剧本丢在桌上, 人倒进沙发椅里仰着,周身软浮无力。
门铃响起时, 时盏已经不知道自己维持这姿势多久了。
下楼开门。
脑子给身体下着命令, 却被宣布实行失败。
没力气。
累......
好累......
正好柳家墨发来微信, 【阿盏, 开门, 我到了。】
时盏:【140919】
她把改过后新密码发过去, 【自己上来】
柳家墨在输密码开门时, 身后电梯门向起到层提示音,两扇门打开,好巧不巧, 往外走的闻靳深一眼就看见门口男人刚输完最后一位,轻松地打开了门。
闻靳深:“?”
她公寓刚换的新密码,这才几天,转头就告诉别的男人了?
那一刻,闻靳深头回在心里产生浓浓的怀疑。她真的喜欢过他吗。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转头就能把密码告诉别的男人,像是完全不在意他似的。
还是说,她本性如此。
很想得到的,一旦真的得到,反倒不会珍惜。
柳家墨听见声响,下意识回头看一眼,表情有一瞬僵,却又熟稔地收拾出笑容:“闻院长,看样子您是刚下班?”
场面话的打招呼,闻靳深懒得搭理,直接沉着一张脸开门进屋。
柳家墨反倒松口气,那男人气场强劲,光是面对面交流都会叫人喘不过气。他也真的倒霉,每次好死不死就能遇到。
屋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
柳家墨打开手机电筒照路,直接上楼,在楼梯口位置停下。他不知道时盏在哪个房间,只能喊:“阿盏——你在哪个房间?”
“这边。”
她的声音从左手边主卧传来。
柳家墨闻声靠近房门推开,里面居然也没开灯,他的手在墙壁上胡乱摩着,终于找到开关。打开灯,视野明亮起来,瞳孔微微一缩,又很快恢复正常。
满地狼藉,全是大小不一的白色纸团。
时盏就仰躺在桌前的沙发椅里,脖颈纤长,长袖黑裙,头发盖在椅背上也悬在空气里,没有摆动弧度,因为她一动不动。
像死了,像被封印了。
直到柳家墨靠近,她才以很缓慢地速度转过脸,上挑的眼尾写尽慵懒,眼睑处却有几日来凶猛熬夜留下的阴影。
“来了。”她指了指桌上的剧本,“好了,你先看看。”
柳家墨微微瞪眼睛,“这就好了?”
他想高喊一声阿盏牛逼,但看她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还是忍住了。
拿起剧本,翻开一页后,柳家墨说:“这几天都没睡觉吧?”
“嗯。”时盏淡淡应。
“那地上那些是什么?”
“废稿。”
四天,十万字。
是突破,也是极限。
剧本拿在手里,柳家墨感受到切实的重量,他只看了个开头,就啧啧称赞:“精品就是精品,不能被任何粗制滥造代替。”
十二集的规模,单集时常50分钟,常规来说每一集的剧本字数3000-4000字左右,时盏想着这是自己第一次写剧本,所以写得格外详细,包括场景设计,对话内容,拍摄手法的单独备注等等,这么细细写下来,平均每集剧本字数就被扩展到八千字了。
时盏说:“你觉得过关的话,我就传一份电子档给你,你去对接。”
柳家墨合上剧本,“行!”
时盏懒懒地坐起身,握着鼠标激活黑屏的电脑,登进自己的邮箱里,给柳家墨发了一份儿电子档案。
柳家墨开始给她收拾屋子。
之前就说过,柳家墨大多时候都是个脾气温和很好相处的男人,有点儿任劳任怨的傻气,他拿着垃圾桶满屋子移动,蹲在地上捡那些被她扔得四处都是的纸团。
时盏双腿放在桌沿上,闲散恣意地叠在一起,她慵懒地喊:“柳家墨,我要烟。”
柳家墨就放下垃圾桶去给她拿床头柜上的烟盒火机。
他替她点烟时,表情专注认真,嘴上还是说:“少抽点吧,都快成老烟囱了。”
她眯眸笑笑,将烟灰抖落在地。
那个替她拾烟灰的柳家墨。
回来了。
柳家墨蹲在她椅边,用纸擦烟灰时主动挑起话题:“话说,你和那个闻靳深真的分了阿?”
时盏从他的话里听出惋惜,故意发问:“对阿,有什么不妥?”
“没有......”柳家墨哪里敢质疑她的决定,手上擦灰的动作慢下来,“我就是好奇,你当初铁了心要和他在一起,为什么现在分得毫无留恋?”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走不下去自有走不下去的理由。”时盏轻描淡写地说着,却没多少责备成分在话里。
柳家墨不再多问,等她抽完那支烟,擦干净地上灰痕,替她点了一份外卖后,离开了公寓。
另外一边。
到家后的闻靳深坐立不安,倒也表现得不明显,在练字时毛笔总是走火,笔画往相反方向曲折,或是写得歪歪扭扭难以入目。
但是再难看的笔画,也能依稀辨出那具体是个什么字。
就连闻靳深都没反应过来,眼下宣纸,赫赫然呈现一个“盏”字。他拿着毛笔的手悬在空中,修身玉立,面色清冷,眸色却深了。
——盏。
孤灯一盏的盏。
也是时盏的盏。
心里慢慢萦着淡淡郁燥,弄得闻靳深压根儿没办法静心练字,他搁下毛笔,走到茶几旁弯腰拿起手机,给江鹤钦拨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听筒里传来无比暧昧的声息,男女的。
与他这边的清寂形成鲜明对比。
像对立面,又像无声的讽刺。
在江鹤钦控制住呼吸说话前,闻靳深先一步淡声道:“出来喝酒。”
说完直接撂电话。
江鹤钦怀里的女人满面娇羞地撒娇,小不满地说:“谁嘛,比我还重要,这种时候都要让你接电话。”
“没人比你重要。”男人低头又吻又哄的,温柔至极,“不过今天得快点儿了,宝贝。”
......
0℃
江鹤钦的酒吧名字就很简单,“0℃”,然后没了。
江鹤钦从温柔乡里全身而退,匆匆开着惹目的红色超跑赶到酒吧,刚进场子,就有几名身材火辣的网红脸围上来,一口一个江少叫得热切。
男人什么时候不淫。
刚吃饱那会儿就不淫,清心寡欲得像个活佛。
江鹤钦无心搭理,简单地扬扬笑容后环顾四周,终于在最角落的位置寻到闻靳深。他独身自饮,周围没有其他人,十色霓虹也照不到他的身上去,与暗色融为一体,也看不清表情。
像掉落人间的神明。
场子内有些热,江鹤钦一边往卡座方向去一边脱外套,路过一名侍者时,指了下中央空调开关方向,“去把温度调低点,你们想热死我然后顺利上位?”
侍者诺诺说好,转身快步去了。
江鹤钦随意将白西装外套丢在沙发上,往男人旁边一坐,展臂将男人的肩膀一把搂住,开玩笑般口吻道:“靳深,看你这是有心事阿?”
闻靳深默默饮酒,没有回应。
“盏妹妹呢?”
闻靳深:?
他就搞不明白,江鹤钦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觉察到闻靳深的表情有点不对劲,江鹤钦神情一瞬滞凝,猛地响起什么似的:“不是吧——”他指着男人,“你还没和盏妹妹和好阿,这都多少天了?”
是阿。
这都多少天了。
江鹤钦只差没有把鄙薄二字往脸上写,很明显,他的意思是,居然连个女人都哄不好,真是大无语事件。
烈酒烧喉。
闻靳深喉结滚动停止,搁下酒杯,冷淡道:“别提她。”
江鹤钦:“......”
台上震耳的重金属音乐击碎不了此方天地的寒意,江鹤钦替自己倒上一杯,举过去简单碰了下杯,战术性地喝上两口,试探性地问:“是不是分了阿?”
“心里数据显示,忘记一个人至多八个月。”闻靳深微微偏头,散漫地替自己倒酒,“我忘记一个人,用不了八个月,我又不是非她不可。”
哦豁。
江鹤钦心里一声哀叹。
看样子,真分了。
江鹤钦也不擅长安慰,索性指了指旁边卡座,那里正往这边不停打量的四个年轻妹子。江鹤钦搂着他的肩膀轻晃着,说:“没事嘛,到处都是妹妹。”
一声不屑低嘲从闻靳深喉间溢出,他笑了:“就她们也配?”
那几个妹妹像是被江鹤钦的举动鼓舞到,居然结伴起身往他们这边过来。
“闻先生~”
“江少爷~”
年轻女子端着酒杯大胆地在闻靳深身旁落下,手主动搭在男人的臂弯处,眼神里的慕强味道太过浓重,她前倾身体展露着自己的身材,笑说:“闻先生怎么心情不好,跟我们喝几杯嘛?然后一起玩?”
闻靳深没去看女人的脸,他的目光下落在臂弯上女人的手上。
做了指甲,大红色,浮夸的水钻。
丑死了。
在他出声撵人前夕,江鹤钦凑在耳边低声说:“哎呀,你别忙着拒绝别人嘛,就当找找乐子,这妹妹长得也挺乖。”
闻靳深应声看去。
面前女子有着与时盏截然不同的鹅蛋脸,杏仁大眼,画着不太合适的浓妆,对视上那一秒,闻靳深能清楚地看见女人浑身都抖了一下。
“你怕我?”他笑了。
女子笑僵了一秒,立马展开,柔柔说:“怎么会呢,我只是有些怕生。”
闻靳深微微眯眸,深邃目光直直探进女人的沟壑里,不留余地地讽刺:“怕生你还这么往前贴,跟我很熟么?”
女子的手立马收了回去。
其余三个女子见闻靳深这么难啃,纷纷站在原地不敢动作,还是江鹤钦拍拍自己右边位置缓解尴尬,说:“来来,妹妹们,和我坐。”
三个女子忙不迭地坐到江鹤钦旁边,并将同情的目光递给闻靳深身边的女子。
女子正准备知难而退,闻靳深却突然发难,他用金色空酒瓶的瓶嘴挑起女子下颌,低低笑着说:“来,说一句“我想和你不可描述”听听。”
抵在下巴的瓶嘴冰冰凉。
女子僵着笑,近距离看着男人寒凉双眸,迟疑支吾地说:“我,我,我想,和你,不可描述。”
闻靳深笑着撤走酒瓶,笑意里写满自嘲。
看,哪个姑娘会像她一样,说得那般坦荡莽撞,一点儿也不红脸。
【我想和你不可描述。】
江鹤钦对这话早有耳闻,当初陈嘉树眉飞色舞给他讲盏妹妹这件事的“高光时刻”后,他笑了很久,那个月一见盏妹妹,他就会贱兮兮地去追问她,不可描述是什么意思呀?
现在从闻靳深口里听到,令他觉得事态发展不对劲。
江鹤钦张嘴接下旁边妹妹送到嘴边的果干,嚼着,含糊不清地说:“靳深,真不是我说你,你要是真舍不得就追回来,别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稀罕?”闻靳深想到她冷冰冰的脸孔和话语,心底就一凉,“女人多得遍地都是,我还至于在她时盏手上栽了?”
闻言,江鹤钦挑着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心中却有了数。
“时盏?”
闻靳深旁边的女人一下鲜活起来,说:“就是那个走黑红路线的大作家嘛,闻先生说得对,您怎么会稀罕那种货色呢,一个社会的渣滓毒瘤而已。”
周围静了。
连震耳的音乐都仿佛被男人气场全部吞噬掉。
随后旋律里混进一声尖锐女人的尖叫——
“啊!”
闻靳深就着手里的酒杯,优雅且慢条斯理地举到女人胸部上方,正对深深沟壑,腕骨缓慢地倾斜,酒杯翻转整整三百六十度。
那杯香槟,连冰带酒一齐倒进女子胸间。
难怪会叫。
周围能听见尖叫的那一部分人投来视线,闻靳深起身,单手插包,居高临下地睇视着狼狈女子说:“你不如她,轮回百次做人都不如她。”
女子眼泪哗地就掉了下来。
看见眼泪,闻靳深有一瞬失神,她从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从来没流过泪,最情绪失控的时候只会双眼通红看着他,然后问他,她到底怎么了,让他这么不喜欢她。
她总说他不喜欢她。
只是,到底何以见得他不喜欢她?
在晃神的那阵功夫,江鹤钦已经使眼色将四个妹妹打发走了,顺便招来侍者说旁边卡座今晚免单。于是,那几个妹妹很快又和别的男人打得火热了。
这个时代浮躁混乱,感情暧昧汹涌,如狂风过境,裹走颗颗火热跳动的心脏,吐出的却是冷硬砥砺的石头,耗尽热情,浪费生命。
江鹤钦拉着闻靳深重新坐下,说:“今晚我陪你喝,喝个够好不好。”
喝酒间隙,江鹤钦也忙着回微信应付着各方的情人,隔了会,他将其中一个情人的收款码递到闻靳深眼皮子底下,说:“转两万,我又他妈限额了,服气。”
圈里的好友基本上都给江鹤钦的情人转过账,或多或少都有过。有时候经常就有好友拿着个开江鹤钦的玩笑,说:“好家伙,你小子把妹,我们买单,只能说一句好家伙。”
江鹤钦被侃得没办法,就会上手闹腾,说:“哪次不是隔天就还你们了!”
很明显,微信背锅,一天限额二十万,看不起谁?
闻靳深搁下酒杯,摸出手机,一进微信就看见业主群有艾特全员的群公告的小红点提醒,——“1栋1单元一女子坠楼身亡,目前警方正在排查具体身份,请各位业主及时联系家人确认安全。”
江鹤钦都没反应过来。
面前直接没了人。
江鹤钦和空气面面相觑,又看看闻靳深落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他捞起外套追出去,“靳深!外套!诶——!还没转账!”
闻靳深实在太快。
以至于江鹤钦追出去时,只看见黑色库里南的车尾飞快消失在视线里。
弯月高悬,照红尘男女,照百态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