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陈嘉树从病房里折返时, 咨询室里已经没有时盏的身影。他拦住一个从门前过的护士,问:“刚刚在我病房里的那个患者,有没有看见往哪里去了?”
护士一怔愣, “哪位患者?”
陈嘉树说:“长得很美那个。”
护士阿一声, 恍然大悟:“就是上次在会议室调戏咱们院长的那位作家。”
陈嘉树笑了:“对,就是她。”
然后护士指着医院后园的方向, 对他说:“她去那边了。”
还没等陈嘉树找到人,就有一名年轻男护工匆匆地从后园方向跑进建筑里, 看见陈嘉树就像看到救星, “陈、陈、陈医生!”
陈嘉树用手扶他一把:“什么事儿阿, 这么火急火燎的。”
男护工揩一把额头上的热汗, 如是说:“谢宽被人打伤了,脑袋破了很大一条口子, 流了好多血阿,陈医生赶紧随我去看看吧?”
陈嘉树心里咯噔一下。
不巧,闻靳深正好从楼上男病区下来, 他刚一出通道,就听见谢宽被人打破了头。
谢宽有癔症, 大多时候寡言安静, 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盯着墙, 发病的时候满院疯跑, 大哭大笑, 得好几个护工追着跑, 每次发病就会屎尿糊一裤子。
闻靳深长腿斜过去, 沉声问:“被谁打伤的?”
院长在前,周围人屏住呼吸,男护工声音也弱下来:“一个穿旗袍的女人。”
“那不就是上次——”小护士嚷到一半, 窥到院长的沉冷面色,自知失言,急忙住了嘴。
“先过去看看吧。”陈嘉树心中叹气,怎么一会儿没看住,就闯了祸。
医院后园植种着多种树木,榕树,柳树,槐树......参天蔽日,繁盛非常,在这盛夏时节最适合乘阴,每颗树下设置两把长椅,没下雨时,病人们最喜欢在这一块待着。
几人到后园时,时盏坐在一颗垂柳下,深绿枝条随风动,擦过她的肩头,也擦过她的长发。
她的正前方是喷泉池,模拟花瓣性状,每一瓣的顶点就是一处喷口。水流喷射至空中,交汇,变换,又沉沉落下。
池边匍着一个头破血流的男人,穿着的病号服灰尘扑扑的,上半身完全透湿,双手无力地扒拉在台上,背部曲线起伏得厉害。
时盏就坐在谢宽正对面,秀腿交叠,姿态慵懒似狐,正懒洋洋地抽着烟。她瞧见大步往这边来的闻靳深,眼底亮了亮。
阳光遍洒,他周身如渡金光,惊艳满园。
现场气压很低。
没有人敢先开口说话。
唯一的声音,是站在距离谢宽几步远处的另外一名自闭症女患者发出的,她用双手不停拍着自己的耳朵,嘟哝重复着一个词,棉花糖,棉花糖。
护士很有眼力见儿地上前将她拉开。
闻靳深单膝蹲在谢宽面前,手握住谢宽下巴抬起他的脸,谢宽满脸的水,额头上一处三厘米左右的口子,不长,但皮开肉绽的,血还在流。
他将谢宽提起来,对男护工说:“先带去处理伤口。”
男护工接过谢宽,还没走,又听一声沉冷的,“等等。”
闻靳深脚尖一转,绕到谢宽身后,他低头看向谢宽的裤裆处,干干净净的,没有屎尿失禁的情况。
谢宽被扶去处理伤口。
其余人退去,一时间,后园只剩三人。
闻靳深单手插进白大褂里,原地沉默好几分钟,浑身散着凛意,那股凛意能卷走空气,旁边的陈嘉树几度觉得难以呼吸。
陈嘉树轻咳一声,看向长椅上的时盏,“......真是你打的阿?”
时盏行事坦荡,做了就是做了,她弹掉一截烟灰,笑眯眯地:“对阿。”
陈嘉树:“......”
在等陈嘉树的间隙,她想到闻靳深为她善后一事,滋味复杂,一时坐不住便寻到后园抽烟纾解。就在十分钟前,她也坐在这里,正前方的喷泉池边站着一男一女。
那男的动手动脚的,手一个劲儿往姑娘衣领里伸进去......至于那姑娘,好像有点儿毛病,不知道反抗拒绝,两手在空中乱舞,时而拍拍自己的脸,时而又捶捶脑袋,就是不知道去推开那男生。
她向来没有多管闲事的癖好,把脸偏到一边,全当没有看见。
转念一想,他昨晚不就在管她的闲事吗?
心里蓦地柔软。
她想离他更近,离光明更近。
时盏起身朝他走去,从阴影到阳光里,“我不过揪着他的衣服推了一下,哪知道他的头就撞上喷泉池台子上,人有时候确实挺脆弱的,磕着碰着就得见血,要不是我,那女——”
“滚。”
一个字,阻断她所有没说完的话。
他转过身来,脸上是她已见惯的熟悉冷漠,可又很陌生,这一份冷漠与他平日里都不同,是给她的独一份。
桃花眼里,写满对她的厌恶。
“闻靳深,我——”
“陈嘉树。”他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撤走视线的同时转走话头,“她今天是你的病人,结果打伤另外一名病人,后续怎么处理?”
陈嘉树的心咚咚咚跳,他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私下里,他怎么和闻靳深开玩笑侃大山都行,但是工作上,两人就只能是上下级关系,任何失职差错都会被严厉批评,从不例外。
陈嘉树摆正态度,道歉:“我的问题,我会和谢宽家属联系处理好的,你不要担心。”
闻靳深沉着脸,丢下一句希望如此,然后转身径直离开。
他的背影很冷漠。
夏风过境,吹起他白色大褂的一角,也吹得烟燃得更凶。
燃到尽头的香烟,终于在风里灼上她的手指。
时盏吃疼,霎时松指丢掉烟头。
她追上去,扯住闻靳深的衣袖,意图解释。可话还没说出口,人已经重重摔倒在地,他抽手的力量太重了,以至于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眼前,是男人昂贵西装裤,裤线笔挺明显。
那一下摔得很重,浑身被震得发麻。
闻靳深居高临下地看她,眸光睥睨,他唇角有着近乎鄙夷的笑,“是我不该对你这种人抱有希望,我想拉你一把,但没想到你无可救药。”
鼻息里,独属于他的雪松香混着身下的泥土青草味。
不知哪里来的倔强,在他提脚离开那一刻,时盏伸手狠狠攥住他的裤脚,被她这么一拽,那脚不慎直接碾在她的另一只手背上。
皮鞋底硬,不规则,踩着非常疼,换作别的女孩子早就惊呼出声。
可她是时盏阿。
是一个旁人看来都罪大恶极的危险女人,她哪有资格喊疼?
意识到脚下有她的手,闻靳深移开脚,下一瞬对上时盏清凌凌的双眼,她说:“闻靳深,你听我把话说完。”
他俯身弯腰,用力扣住她的腕,以一种天生就悬殊的男性力量移走她的手。
“你听着——”闻靳深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声息沉冷,“我对你的话不感兴趣,对你这个人也不感兴趣,从今日起,别再打扰我,也请你换家医院,患者无辜,没有义务为你的暴行买单。”
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诛她的心。
那个时候时盏就该明白,她这一生无限悲凉夜,都在冥冥中早有注定。
所有的解释在此时都会显得苍白。
哪怕她的动机不坏,哪怕她真的只是揪着那个男的衣领推了一下,哪怕她真的是想要变好......哪怕......所有的哪怕,都不重要了。
陈嘉树来扶她时,发现她的手掌被擦破,“去我办公室,我帮你包一下吧,你也别太生气,靳深他性格如此,责任心又强,患者受伤这一点确实踩到他雷区了。”
时盏拒绝帮扶,撑手坐起,缓了几秒,独自起身。
蓝靛色的旗袍上沾着泥土,杂草,还有百绒绒的柳絮。这一切的凌乱,都和她此刻满面的默然十分相衬,仿佛就该如此,理应如此。
陈嘉树跟在她身后,还在劝:“我听过他说更重的话,你不要难过阿。”
时盏恍若未闻,加快脚步到陈嘉树咨询室,拿起自己的手包,径直离去。
陈嘉树一直追到门口,对她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晚上我把吃饭地点发给你,你到时候过来,和他好好说一说,他真没有那么坏。”
他是不坏,但他伤人的本事属实厉害得很。
打蛇七寸,杀人诛心,他心里明镜儿着呢。
送走时盏,陈嘉树又辗转到院长办公室,他在门口踌躇片刻,还是选择敲门,很快,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陈嘉树推开门,闻靳深坐在办公桌前翻着资料,低着头没看来人是谁,只淡淡问一句:“什么事?”
陈嘉树合上门,脸上带着笑凑上去,双手撑在桌上,微微俯下去说:“哎呀,人儿小姑娘那么喜欢你,你这样多伤人心阿。”
闻靳深动作一停,冷冷抬头:“你没事做?”
陈嘉树心里一怵,还是大着胆说:“真对人儿不感兴趣阿?那你干嘛帮她?”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陈嘉树等来一句,“出去。”
陈嘉树灰泱泱地离开。
这场劝和,注定失败。
为什么呢?
闻靳深问了自己一句。
那晚,他看见微博上那些陌生人对她的攻击,言论比某些杀人犯新闻下面的还要难听。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再有错,也不至于罪大恶极。
他想着:拉她一把吧,就一把。
但他没想过会这么令他失望。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亲手将一只玩偶缝好,可没有管多久,立马又裂出另一道缝来。
玩偶难以修补。
她也一样,无法被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