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心如明镜,难忘真心

九重宫灯,明明晃晃的摇曳着,重渊照往常那般,从这头到那头,细心的一盏盏点亮,然后收拾了器具,朝着门外走去。

似乎早已预想到,他看着站在朱红铜门外的青鸾侨仓。

侨仓是看着他二人在雷泽相互扶持真心相对的唯一那人,也经历了她被流风抛弃长琴走后的时光,他知晓,这件事对洛栖会有多大的打击,所以无论之后洛栖是否变回了凤锦,作为二哥的他义不容辞的伤了天界,直到天宫去追问。

作为一只天性清冷的青鸾,这桩事挺让他内心着火,若非有天岚提前告知,说起因大概是长琴回来重渊黯然退出,整一出狗血满槽的戏码。

重渊看了眼侨仓,居然只是微微点头,要从他旁边走开。

他忍无可忍,一把抓住重渊的袖子,冷冷的问:“为何?”

重渊转身,细细打量了下侨仓,“自那日后,天岚没有为难你吧?”

“我是问栖栖的事情,你……”

重渊叹了口气,回身将点灯器具放下,笼着袖子说,“你我走走吧。”

云卷天舒。大荒正在落雨,下了有十几日了。

立于天云归处,一抹抹流烟从二人脚下滑过,直似人间命数无常。

“你应该已知晓我与栖栖的身份了吧。”

侨仓微微颔首。

重渊凝视着大荒故土,忽然轻声叹道,“自混沌初开,天帝轩辕最大功勋,便是拉开四海八荒天地分界,然则这其中付出的艰辛,全部是用杀孽换得。包括我自己,也是这场战役中的奠基者。只不过我用一场归降,少了血祭山河的过程而已。”

侨仓不解皱眉,全然不知重渊与自己说这些有何意义。

“阿锦,便是轩辕手中最利的一把剑,指向哪里,就扫向哪里。”

侨仓追问,“既然你是卜算的始祖,你应该早就知晓很多结局,难道你想告诉我说,前世你的归降是已经算出的结果,那你离开栖栖,也是顺应命运?”

他思索了下,又问:“或者说,你一切都是跟着天道走,此番也是无可奈何?”

重渊失笑,“我没有如此说过。只是告诉你一个因,但果却不能再说。因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抬首,天上有天,仿佛有一双天眼,在众人顶上缓缓睁开。

神仙也逃不开的命。

侨仓不懂,或者说,与心机似海的青帝相比,侨仓的确是欠缺火候。直到重渊离开,他还站在云端,想着他的那些话。

此时的洛栖将醒,榣山正下着瓢泼大雨,她甫一坐起,就看长琴面朝自己,很是认真的说:“关于你所说的事情,我已与你母亲商量过了,择日将由我的父亲与凤族送上聘礼,时间就选在你说的那天。”

洛栖满脑子浆糊,莫名的看着长琴,忽然打了个激灵,“师傅你说什么?你已经和娘亲说了?”

她抚着额头,只觉醉酒果真惹事,虽则长琴曾是自己心头好,但未免也有些欺负师傅的不谙世事。软软的侧卧在床上,她呻吟了下,“我倒是不介意师傅做我的正房,只是似乎如今除却要告诉凤族的娘亲,还有位大老爷要知会的呢……”

长琴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天帝那边?不过……正房是什么?”

她捂着唇笑,满床做滚,心里头却酸酸的,“正房自然是最大的那个。”

“胡闹!”长琴板正了脸,也晓得她在借玩笑话来弥补心里的缺憾,所以倒也没有真的责怪,“如今青帝应该已经知晓了此事了。”

“是么……”洛栖坐起身。

妩媚入骨化相思,淡淡愁怨上眉心。她轻轻叹了口气,故作欢喜的说:“这样也好,省的日后惦念。”

“有些饿了吧?师傅给你做些吃的。”长琴方一起身,却被洛栖从后抱住,那双修长净白的手微微一僵,缓缓覆在腰间她的手背处。

她闷闷的说道:“师傅,谢谢你。”

长琴轻咳了下,望着屋外半晌,才缓缓的说:“前日,桑悌传信,说天帝与蚩尤九黎已经于逐鹿平原一较高下,此番前去的,还有他。”

他是谁,洛栖自然一听就明。身子一颤,只觉喉间干涩,“逐鹿……”

“他为了为师耗了千年修为,已是大不如前。你父轩辕定是不甘将云影嫁与他的,所以也会诸多设计。他如果回不来了,你该如何?”长琴一问。

洛栖闭上眼,“徒儿再不想做九天玄女。”

那个被爹爹轩辕拿在手中,扫荡天下的一柄长剑,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华光,锋利不见。当年的凤锦,不惧战场生死,无悔血流成河,只为了圆爹爹一个天帝梦;可如今的洛栖不是,她还有当年凤锦的勇猛无畏,却不再能视人命为草芥,教她在战场拼杀,不如藏在榣山,等诸人凯旋而回。

“还有你的姐妹相访,也要桑悌告诉你,此次前去,不死不归。来生有缘,再做姐妹。”

长琴的话刚落音,洛栖便自起身,面目冷峻的蹙眉说:“我要去逐鹿。”

重渊自保有余,但相访却是带着必死的信念上的战场,这让她如何能置之不理,那日她就与相访说的,若有机缘,定会在战场上,替她血刃仇人。

长琴凝视着她,也不知此刻自己做下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只是但凡看见她那愁容,便不自觉的想要让她开怀。明明想让她远离重渊,却也知晓,只有近了那人,她才会解去相思放下心结。

很多很多年前,一位旧人曾经告诉他,如果真心为了某人,让他幸福才是最正确的抉择。长琴其人,虽然不爱多想,却也深谙其中三味。

洛栖与长琴到达逐鹿时候,已是夜深人静时分。

今日之小女,早已脱去稚气,尤其是在近了战场时候,血液中喧嚣沸腾着的战意,让洛栖居然有些兴奋。

他们隐没了身形,看千里平原之上两军对垒,森罗密布的大帐里,灯火通明。想来经过一役之后,都在借着短暂的时间休养生息。洛栖只这么看了一眼,就说是轩辕重渊这方先输了一阵,也不知道蚩尤他们请了多少助力,不过看眼下自己这方,伤兵还在等着医师的灵药救治,轩辕时不时愁眉不展的出帐看天,而重渊,也只是掠过一眼,便是将那伏羲八卦镜悬于大帐之上,护佑众人。

“你要去与天帝相认么?”长琴轻声问。

洛栖缓缓摇头,“再等一阵看看。我在暗处也好,能知晓蚩尤那边,究竟有多少能人异士加入,居然让封神列仙的这些人,一筹莫展。”

长琴也觉有理,二人看了片刻,便退了下去藏在平丘上的一片丛林当中。

这时却看重渊从大帐之中拐出,朝着别的方向走去。这一幕让洛栖双眸圆睁,她低声对长琴说:“师傅,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长琴抓住她的长袖,“我与你一起。”

“不,师傅,我自己去就好。”洛栖冷静的看着长琴,宽慰着他,“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点了点头,洛栖在长琴的目光之下,再度隐匿了身形,跟着重渊而去。

其实她也知道重渊的修为很高,若非断去那千年修为,自己或许也不一定能不让其发现,尤其是想起他盛极之时,自己仅仅是攀上墙头,就被寻到了踪迹,可见当时他那法力通天,连最盛时候的凤锦都拿他没有办法。

很明显,他此刻也是乘着大家都在休息时候,偷偷出的帐,朝着岐山方向走去。

洛栖心道,难道……轩辕这番输阵,与重渊有些干系?

他允诺的爹爹,若此战胜后,则娶云影过门;但是如果输了呢?——洛栖不敢再往歪想,总觉着自己的思路定是错误的,如果重渊仅仅是如此小气之人,怎么能让自己倾心至此。

偏巧她就是这一微微走神,便跟丢了重渊,东张西望,也是没瞧见他去了哪里。

嘟着嘴想,若是他还会回来,守在这里也没有错。只是一想起他倏地来倏地去的能耐,又有些头疼。老天保佑他,能原路返回。

这么一想,洛栖就悬在一棵树上,静静的等着重渊的回返。

时间在缓缓流过,洛栖等的都有些累,还得强撑眼皮,生怕错过了什么。

此时即便是风过树林,引来一阵细微的骚动,也教洛栖心悸不已,她明知自己恐怕是多心,却也依旧守在这里,任睡意阵阵席卷,却也努力的候着。

直到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石破天惊,瞬间让她清醒了过来。扶着树干朝下望去,果然重渊已经施施然的从山路上拐了回来。

她在纠结,纠结是否要下去,纠结要以怎样的态度去和他说话。是质疑、质问还是唾骂亦或者是委屈。

重渊慢慢走了过来,她却忽然没有胆气下去,站在他的对面与其对峙。或者说其实她怕听见让自己伤心欲绝的话,更怕是漠视自己的态度。或许是已经习惯了他宠溺的表情,教她一想起即将面对的事情时候,又想做了缩头乌龟。

明明是自己不要长琴相随,明明就想与他单独相处。

她怔怔的看着他走到自己的这棵树下,眼瞧着就要离自己远去,只差那么一点,只要她喊出声,就可以留他在眼前。

就算不为自己,为了爹爹轩辕,也应该问上一问的。

在她想要张口时候,却见重渊停了下来,双眸直直的朝着自己的方向看来,停在这棵树间洛栖所在的位置。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洛栖险些又摔下树去。原来不管何时,他都会发现自己的行藏。默默的下了树,现出一袭红衣流云飒飒的模样。

自从凤锦回归后,还是第一回见。

洛栖没有忽略掉重渊眸中那一刻闪现的惊艳、思念,还有隐隐的伤痛。她也知道这一刻自己眼中的痛,绝不少于他。

“你……去做什么?”她收了多余的情绪,故作冷淡的问,仿若前事都没发生,而今的她,只是站在天帝轩辕的角度思考。

重渊踏前一步,她静止未动;又踏前一步,依旧静止未动。

青衫寂寥,红裳绚烂。明月之下,似一盏青竹对峙着一团火焰,美轮美奂。

重渊只是静静的说:“你与我来。”

他又复转身,朝着去路而去,洛栖满心疑问,也知道他不可能加害自己,所以毫不犹豫的就跟了过去。心中一面唾骂自己的不够淡定,一面又止不住自己对此人的眷恋。跟在后头只想摔自己嘴巴子,却又不愿跌了面子里子,撑着个面无表情,徐徐而行。

总算是走到岐山山谷间的一处泉水旁,上面直直挂下三条细流,汇聚成眼前这潭明净照人的一汪泉水。

洛栖只觉分外奇怪,却还是咬唇不说话,只等着重渊自己给答案。

他倒是利落,解开衣裳外袍,褪去上衣,让洛栖燥红了脸,偏又觉着若是做些轻薄的举止倒是挺符合原先的重渊,只是搁在二人如今的处境,却又非常不和当。当她只想骂回去时,却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从他的肩头,一直落到了腰际。

“你!你受伤了!”似锣鼓敲响,重击心扉。此刻哪里还管什么矜持,洛栖冲上前去,焦急的抓着他的手问。

重渊点头,很是满意她此刻的反应,或者是被碰触到伤口,闷哼了一声,让洛栖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的问:“是谁?是谁伤的?”

她想操刀去做了伤过重渊的人。

“没事了。”重渊的声音很是疲惫,显然已经好几日没休息,“你父亲恨不得我就在这里死了,所以万万不能让他知道我受伤之事,前日寻到这里一处灵泉疗伤不错,才会以夜间修行为名在这里泡上一个时辰。”

洛栖凝神看着他的伤口,深可见骨的疤痕教她看的心里一疼,却又想起那年被负了的日日夜夜,抖索了下唇后退一步说:“既然如此,那你好生养伤。”

手忽然被紧紧抓住,重渊张口轻轻呼唤:“阿锦。”

阿锦……阿锦,叫的这般亲热,做的却是什么样的事情。明明知道不该,却还是在那声轻呼声中,心中最坚固的壁垒纷纷倒塌,碎了一地,露出柔软角落里那一分真情,溢满心怀。

洛栖皱着眉站在原地,半晌没动,就在重渊几乎放弃的准备松开她的手时候,迎面就被撞倒在地上,那个女子含泪咬在他的肩头,一手狠狠的砸在他伤口处,毫不留情,“你就知道折磨我,就知道折磨我!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重渊皱眉,苍白着脸抬起她的头,四目相对,他轻声说:“你就记住一件事,重渊与你,从不亏欠。”

果然是有苦衷的!

“是爹爹?!还是云影?!你与我说,我不怕他们!”

重渊不语,一双清亮的眸子牢牢锁在洛栖身上。

他不说……他为什么不肯告诉自己……洛栖放弃了追问。信他,真的信他。原本还带着的希望,渐渐转为哀凉,当真是没了结果么,当真是不能在一起么,当真是各走东西么?

她咬唇起身,站在原地,望着苍茫远山,黑云盖月,似乎要下雨了。

“也好。”她放下手,再不无理取闹,“经过两生,我也想开了,你幸福就好。”

明夜之中的火焰,熊熊燃烧,渐成燎原之势,瞬间烧光了她所有的理智,忽然她将重渊狠狠的按在山壁之上,强自垫脚吻上他的唇,一边亲着一边含泪说着:“求你,要了我吧。”

她一手扶在重渊的腰间,一手揭开自己上衣,露出光洁的肌肤,“上辈子因为年年战争体无完肤,这辈子好容易得到了却又失去了你……”

恸哭出声,“即便是与师傅成婚,他也定不会碰我的。”

重渊沙哑了嗓子,缓缓伸手搂住了她的腰,“阿锦……”

洛栖轻轻咬噬着他的嘴唇,又泄愤一般的解开自己的腰带,任一身红衣落地,赤身缠上对方。两生两世,凤锦都只要你一个男人。

二人就在岐山山谷里,抵死缠绵。发丝凌乱,唇齿相接。洛栖跪坐在地上,仅余了件红色薄纱滑至腰际遮住了要紧部位,她一点点坐下,咬牙承受着撕裂般的痛楚。每当重渊要替她减轻些痛苦时候,她却制止住,口中边是痛苦的溢出零碎的呻吟,边说着:“你不许动。”

闭上眼,她狠狠的坐下,任那痛楚贯穿至顶心深处,初红点点,落了一地。似是涅槃般的愉悦从心底升腾而起,纵死不悔。两手撑在重渊的胸处,她轻声命令着:“你动吧。”

每当重渊上下浮动身子,她便发出一阵无意识的呓语。直到愈来愈快,愈来愈承受不住,顶心处忽然烟火重重,直升天际。那些快乐的时光流年似水急速掠过,眼角滑下一滴泪水,终于支撑不住的软倒在地。

重渊一直没有说话,不似以往他那性情。直到最后他还是用自己坚实的臂膀锁着洛栖的身子,温柔的看着这个点燃自己每一寸欲火的女子。

半晌洛栖才回过神来,她强自挣扎着起身,两腿抖索了下,撑着重渊的胳膊,抬头看他,两眼之中滑过一丝倔强,“记住,这次是我要了你。”

她自嘲的笑了笑,低头捡起衣裳,缓缓套上,然后回头看了眼重渊,“好好养伤,我会帮你。”

不想让你死,所以会帮你赢了这场大战,会帮你娶那娇妻入门。

老天很应景的给了几滴雨,随即就越下越大,她朝着来路走去,再不管身后重渊在哪里,渐行渐远。

长琴守在原处,一直没见洛栖回来,未免有些焦急,直到看见她失魂落魄浑身湿淋淋的走回来的时候,才松了口气。

“你回来……”一眼瞥见她脖子上的吻痕,微微一怔,随即便视若无睹的脱下外裳,罩在洛栖的身外,“明明都是位大神了,还教雨淋到了,说出去惹人笑话。”

洛栖咧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师傅,我刚才表现很好。”

“嗯,看来是这样。”长琴没有追问,顺着她的话头温和的说了下去,如此善解人意的师傅,也难怪曾经叫洛栖牵肠挂肚。

掠去那桩事没说,洛栖爬上长琴所在的大树,树枝微微一弯,对他二人的重量表示抗议。她又坐回树心处,才抹去脸上的雨水说道:“重渊受伤了。”

再被自己折腾一回,估摸着身体状态也不太好。

心中腹诽了句,她才接着说:“夜里正是去岐山山谷间的一处灵泉浸泡处理伤口,看来还是我误会了他……”

“为何不寻军中随行医师替他看呢?”长琴不解的问。

“义父最是不喜欢重渊,巴不得他能早些死,若是让他知道重渊受伤,怕是会让医师在伤药里揉上毒也说不定。”

“青帝,可真不容易。”长琴慨叹。

洛栖点头,望向远方,此刻雨水停歇,凉意侵袭,她裹紧长琴的外裳,晃着两腿说:“明日头阵,不知义父会派谁上战场,我们暂且先围观。”

“不然以你的召天鉴的威力,定要让对方吃点苦头。”

洛栖嘟嘴,“那也不一定,当年与苍帝高阳对峙时候,他就破去了召天鉴的力量。其实……也是我如今很不想再上战场,师傅你也是的对吧?”

长琴自然懂,他也是最讨厌战争之人,往年的三次大战,都是因为父命难为,他无奈的点了点头。微微侧头,白皙如玉的脖子上,入了眼的都是细密的红痕,想来昨夜不仅仅是对谈而已,不觉苦笑。

“待明日雨过天晴,再看此战结局。”

雨后。整个平原上,却烟尘滚滚,一望无际。

洛栖睁开眼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雨后的世界。不过随即她便明白了,这是旱神女魃的功劳,自己的姐妹相访,正在大帐当中,只是不知她身在何处。

轻移脚步,却被长琴一拉,他指了指岐山顶上,“我们去那里,视野应是最佳。”

洛栖点头,与他隐在云头之上,然后落在岐山最高峰上,静静的看着两军阵营。蚩尤的大帐罗列不如轩辕的多,人数上远不如对方,但蚩尤很有心机的用星罗密布的大旗,在帐间布置出障眼之感。使得若从对面看,则是人数众多不遑多让的情景。

长琴说:“蚩尤军帐中应是请了不少能人异士吧。”

洛栖不以为然的很,她端坐在峰顶伸出的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晃着两腿说:“神仙打架,要人多做什么,顶多就是个撑脸面的事情。”

长琴失笑,“说的也是。大凡阵前斗法为主,功力强大的人,虾兵蟹将一招即毁,除非是要排兵布阵,以大局为掌中法。”

洛栖凝视着蚩尤军,叹气说道:“蚩尤是上古部族,虽未曾封神列仙,其能耐已然超越大多数神,要不怎么会让义父如此烦躁。”

“你义父烦躁的人,倒也不少。”

这回轮到洛栖失笑了,她看着眼下静谧不动的两方军阵,喃喃着:“大概是,只要坐上了这位置,就会尝到不愿放弃的甜头,草木皆兵。明知对方不会为之,却也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吧。”

她眯着眼睛仔细的盯着阵中,长琴见她如此出神,也知她在看谁,她在找青帝。

洛栖从人群中第一排的头一个,一直向后看去,虽明知应该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但属于九天玄女的气息,应该也让轩辕多少能吃颗定心丸。她的目光移到了第一排至远处,角落里有一道目光,似乎与自己相撞。明明是看不清人在哪里,但她分明知道,这是谁。嘴角微微浮笑,心中还在琢磨着,是否要晚上再去岐山谷里寻了他。

见她笑的十分暧昧,长琴问:“与他和好了?”

“也没有。”洛栖托腮,“他不肯告诉我原因,也不可能改变此刻现状,也只好一切如初,重在当下。”

重在当下。长琴重新咀嚼了遍此话涵义。

洛栖转身,抓住长琴的手,目光灼灼,“师傅,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对你太过分。明明说好要嫁与你,却还在这里,像个小儿女般,怀揣着对别人的长情。其实她就是在欺负长琴,明知道她不论做什么长琴都不会生气,“师傅,我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长琴微愣,笑了出来,“哪里的话,是师傅惦着你,不需在意。”

只是师傅所说此话,究竟真假为何……还是他原本想安慰自己而已,才一直如此陪伴。不明白,好苦恼啊……洛栖转头,凝望着战场中央。恨过爱了,爱过忘了。生命当中最值得的部分已经与自己爱的男人拥有过,便放下了。她撇了撇嘴,只觉自己好傻。

这时冲天擂鼓声响,是蚩尤那方先行叫阵,推出一排大鼓,着人在当中捶出先发制人的士气。

洛栖皱眉,看着随着擂鼓声响后,众多坐在野兽身上持着兵器的蛮人,个个面无惧色,在鼓声中却越发的兴奋;反观轩辕这方,他们纹丝不动静候将令,只听一声震天动地仿若巨人踏地的声音响起,中间军阵中忽然推出一面丈许高的大鼓,血红鼓缘白玉般的支架,需运鼓之人爬上支架后,操大锤于绘着龙纹的鼓上,狠狠砸下。

“砰——”的一声,声传千里,似沧海龙吟,天地间一条巨龙隐隐出现,狠狠的撞进旁观的洛栖心里。

她忽然揪住了长琴的衣袖,表情紧张起来。

“怎么了?”

洛栖默默摇头,这大鼓……

“我好像记起了一位故人。”她黯然的说道,大鼓声仿若藏着灵魂,竟然让她瞬间情绪低落了下去,她垂头想,时间过的真的好快,万年的神仙,万年的流光,除了深深刻进自己心里的那人,原来走的每一步,都会忘记一些人。

自从轩辕这方出列了如此神奇的大鼓后,两方瞬间又相互匹敌起来。这时从前方飞出一人,化作苍天巨龙,它一上阵,就飞上天空,居高临下地向蚩尤阵中喷水。刹那间,大水汹涌,波涛直向蚩尤冲去。

是应龙姬苍!今日原来是他打头阵!洛栖张大眼睛,只见应龙姬苍口中喷出的冲天水柱,将对面军仗前的几尊大鼓冲飞了好远,再一声龙吟,在对方被冲散成散沙一团的时候,又发起了第二轮水攻。

蚩尤军中不多时就飞出了两人,着宽松素袍,长的一模一样,其中一个大扇挥动刮起满天狂风,另外一个则扔出个口袋,瞬间就把应龙喷的水收入其中。相互配合,完美无缺,把个姬苍恼的只想抓起自己的那把剑,冲进人群中砍杀一通。但是军中行事就按军令,若只是英雄主义的冲杀也不合常理,他冷冷的看向蚩尤方突然出现的外援。

反过来这两人又施出神威,刮风下雨,将狂风暴雨向黄帝阵中打去。

洛栖说:“风师雨伯!居然是他们两!”

长琴也认出来了,皱眉说:“想不到他们两个居然会帮蚩尤。”

义父要输这一阵!风师雨伯的配合与水神应龙姬苍的相较,若雨伯掌管着天水,而应龙则是地水本不遑多让,然则姬苍却不会收水,一时间轩辕军中,被冲的零落不堪。

为什么相访还不出来?洛栖很是奇怪,如果是相访与姬苍好生联合,那么一定不会输于对方的,但相访迟迟未出现,只让姬苍勉力支撑。就在下一刻擂鼓震天,天兵天将大喝一声稳住阵型,从天帝军中飞出一人,身着正金色战服,伸手向前一挥,率先闯入了对方持阵以待的大军中去。

洛栖跺脚,直呼义父是笨蛋。

长琴不懂打仗,所以一双若小鹿无邪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洛栖,盯的她真有种纳了他的冲动,不过脚下轰然的两军征伐的声音告诉自己,显然此刻不是生出别样心思的时候,扭头解释说:“你看当姬苍水冲对方之时,虽有散乱之势,但明显渐成半圆月型,而风师雨伯飞出迎战时候,当大风刮起,风伯身后分明有布阵之人,看似混乱,实则心机极深,诱敌深入。”

“我记得青帝是卜算的始祖,这些他都应该能提前预知?”长琴不觉暗叹,果真是千锤百炼出的战神,一眼就能参透机关。

洛栖腹诽,他能花多少心思在这场战事当中?她都不晓得什么人能给他一刀伤成那模样,颓废成如此,还能指望他做些什么?

不过她还是扶着树,舒展着身子探向远方,“现在定论为时尚早,且看他们是否将计就计。”

此刻的逐鹿平原,一派烟霭,不知人在何处。

果然不出二人所料,到得深夜时分,本在迷雾阵中迷失了方向的天帝军,豁然从迷雾中倾巢而出,当前一人就是重渊,他手持一盏指南仪,正对着北斗星方向,率先飞出,随后而出的正是整个轩辕的大军。

轩辕其后跟随,恨得牙痒痒的说:“数千人居然凭空消失,只留我等在迷阵中打转,太可恶了。”

重渊收了指南仪,回身看向空荡大地,两手向下结印,“我们速速回营。”

轩辕还想说些什么,重渊双目一凛,他也就嗫嚅两下,喊道,“走!”

数以千计的天兵天将似是瞬间消失,立刻离开了他们所在的位置。而重渊仍留在原处,片刻之后才转身离去。

他们所在的原处,忽然间白光闪现,大地时而凸起时而凹下,直到白光撤去,数千人忽然从土里蹦出,灰头土脸的大骂起来。

洛栖耳朵尖,直听见一个粗野的汉子骂骂咧咧着:“藏在土里那么久,居然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差点都出不来啊。”

“我们算计对方,对方也有办法算计我们呐。好在没对我们赶尽杀绝,”

“明日之战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余话未再听下,洛栖转头就对“战争盲”长琴解释:“方才在轩辕他们进入对方故意引入的迷雾阵中,一时之间没有方向,而蚩尤那些人,就躲在他们脚下,本想痛下杀手,却因为青帝在上,用地缚之术使其动弹不得,寻到方向后,才放他们一条生路。”

“可是为什么……”长琴蹙眉。

“谁知道,我去找他!”洛栖跳下树,却被长琴一把勾住袖子,整个人莫名的挂在树干之上,抬头看过去。

“徒儿,你确定还要去找他么?”长琴好脾气的发问。

洛栖一时无语,好似方才自己是脱口而出,太过随心所欲。想了想,又爬回树上,低声说:“今晚我还是陪着师傅吧。”

长琴笑着拍了拍她的头,“你二人解开心结,师傅别提多欢喜。只是担心你陷得越深,往后就……越难抽身。你要知晓,若是一切都无法改变,始终让自己沉迷的,不舍的,却反而是你自己。与他人无关。”

洛栖揉着长袖,半晌不语。

长琴见她似乎心意已决,才叹了口气道:“如今天色尚早,你怎么知道他就已在那里等你。”

洛栖看了眼军帐方向,思忖着自己有些焦急,只好歇下心思,等着深夜月悬之时。

见重渊果真是出了帐,洛栖对长琴点点头,深吸着滚滚硝烟尽后的林中空气,一脚踏入长空,朝着岐山方向飞去。偶尔回首看看那个坐与树上的长琴,也觉恻然。终是让师傅孤单了,往后日子,就陪着他长长久久。

耳听着水声愈近,她加快了脚步,轻轻一跃就跃到了那人身后。

重渊转身,就见红影一扑,顺畅的便钻入了自己怀中,只好暗自苦笑,换到哪一世,性情都这般的无法无天百无禁忌,要么也不能让青帝这目中无人的主死心塌地了。明明他都已经负了她,却还是情字一放覆水不收,这教他怎么能不心软,不给她这分毫时间里最需要的一切。

“今日怎么不借机彻底拔除蚩尤一族,明明有机会的。”洛栖低声说。

“那也要你的父亲信任我。昨日我已经说过,我需要众人之力才可完成布局,在今日彻底翻盘,只可惜他险些连出阵都不肯听我的。”

“然后呢?”洛栖笑了出来。

“后来我们吵了一架,就在陷入迷雾阵后。”重渊脱去外袍,露出那道深重刀痕的精赤上身,很快就光裸着入了灵泉。时间苦短,他还需抓紧时间疗伤,谁料那小女子也毫不犹豫的褪了衣裳,淌了进来,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旁,全无扭捏之态。

洛栖心道,重渊与爹爹轩辕的吵架,大部分时间应该都是爹爹来回跳脚,而重渊用眼神告诫的情形。想到那场景,她不由自主的便笑出了声,低头细细审视着重渊胸口的伤,但觉除了那伤口已然见骨,尚未愈合,居然还未结痂,似是新伤一般,这才瞪圆了眼睛,厉声问:“这伤口怎么会如此严重?”

重渊抚着胸点头,若非误中宵小暗算,怎么会让他现在时常会有法力不济的时候。

洛栖忽然面红耳赤,伤重如此还一场欢爱,今日费了如此多的法力,看他一脸疲惫的模样,教她有些心软。

“谁伤的?”她就这么轻轻一动,感觉到对方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莞尔一笑,“夫……”

原想说个玩笑话,夫君起头,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怔怔的看了眼重渊,复自叹了口气,“还记得谁伤的你?”

重渊想了下,也没急着回答她,整个身子沉下后,感觉到灵泉散入骨骸之后,将伤口的隐痛降至最低,才振作精神说:“我想,今日如果想要我,有些困难。”

洛栖低声一笑,离开三尺距离,免得引火上身。

“你还没告诉我,谁伤的你!”

重渊挑眉,“还记得那个灵仙么?”

那软媚入骨的小妖精?自然记得,想不到她居然能伤到重渊,不觉蹙了眉头。

“当初错看了这妖精,以为她不过是个简单角色,谁料得居然能化烟遁形,一时不慎,失手、失手!”

洛栖垂下眼帘,“我记得当年想要攻占西南一隅时候,曾经着人研究过此处。九黎族生性奔放,不拘小节,最需小心他们放流毒。”

说到流毒,她双目一紧,又回到重渊身前,细细检视着伤口,口中念叨着:“可千万别着了毒才好,你这伤总是不见结痂,还是有些蹊跷的。”

灵仙那女人看着就十分阴毒,出手一刀又如何能见好就收。

抚在他胸口处的手被轻轻一握,双目轻抬,落入他的眸间,“不会,我已经检查过,只是会费些事情。”

明光之下,灵泉之中,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展眉一笑也是光耀照人。只手在那发间穿梭,他轻轻一带,还是将她送入了自己怀中。任那身柔骨撞在伤口之上,扬头皱眉,疼入髓内,却又无怨无悔。

洛栖微哂,再这么彼此折磨下去,她真的会闯入天帝大营,先将那惹事的云影给杀掉,然后一把火,将自己与重渊再推入轮回,不计前尘,喝了冥府的忘生汤,重新来过。别逼她,烈至顶上,真个去这么干。

强忍了半晌,她才缓缓推开重渊,单掌摊开,一本薄薄的册子出现在掌心。

“你回去后,将这本书交给爹爹。”

重渊接过,原来是《阴符经》。展开后上书:“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宣,三才既安。故日: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奠基。火生于木,祸发必克……至静之道,律历所不能契。爱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于象矣。至乐性余,至静性廉。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人以奇期圣,我以不奇期圣。”

重渊知晓,自己当年如此爱凤锦,也与她并非外在那么简单,而是内里十分饱满。阴阳两极,五行在心,与自己十分契合。

“带回去把兵符熟记在心,战必克敌!”她伏在水中,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帮他的,除了上阵杀敌。

“你为何如此喜好用兵?”重渊合上《阴符经》,眉心紧锁。

“兵虽凶器,却是国之大事。善战是万物之母,善用是万物之王。国富、兵强、正用、善用则神通,则得益。若非用所用,不善用,或穷兵黩武,必招引祸患。”

洛栖翻了个身,很流利的回答着,说着说着自己也开始琢磨起来,或者,索性就潇洒的出现在天帝大营当中,将这一场战光明磊落的打给轩辕看,让他知道,自己才是轩辕最不可能失去的女儿,然后与云影正面交锋。

她就不信,同在九天之上,她还有什么会输于云影的。

就算是输给她,也要昂首挺胸的立于不败之地。

这么一想,心中豁然开朗,她抬头笑说:“我要与你一起回去。”

重渊没有回答,只是因为下一刻,她感觉到一阵晕眩,抓着他的手腕,怒道:“你……”

待她晕过去后,重渊才俯身抱着自己的珍宝,低声说:“我怎么可能再让你回战场。”

——我恨你。

对,我的存在便是让你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