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前生镜

竹屋之外阳光明媚,与刚经历过一番劫难的诸人心情相得益彰。桑悌素方坐在重渊精心修建的水榭内,观长天一色山外黄沙的漫漫风情,和凤凰大寨外桑悌洛栖一向喜爱的嫣红遍野的凤凰花海相比,就好似大漠蓝天下走出的粗犷汉子与江南春秋的一蓑烟雨中缓缓步出的红衣女子,各得千秋。

自洛栖重渊醒后,桑悌素方倒是很少去叨扰这两人的甜蜜时间,常常坐与水榭当中,品茶看景。去过海边,看了沙漠,再观这竹影婆娑中的月牙泉水,心境仿若渗入了夭夭长天,瞬间清透。

素方皱着眉头轻声说:“不知道待他二人伤愈后,还有什么麻烦后话。”

桑悌叹了口气,“谁知道了。若是就这般过着日子,我看挺好。如今我算是明白素节为何不肯在凤凰大寨当中留着,愿意隐于此处不出。”

大寨之中时时人声鼎沸,哪里是那般冷淡性子的人受的住的。

此时重渊坐与月牙泉旁的石凳上,洛栖正站在竹林当中,丈量着林中间距,口中甚是不满的说,“我看没什么变化呀。”

重渊颔首,“般般人自是进不得这竹林的,你试着站在乾位上。”

她疑惑的瞧了眼重渊,依着他所说,走到了乾位上站住,只感顿时竹影纷飞,仿若身周的竹子都变作了活生生的精灵,万千竹叶化作利剑,瞬间袭向洛栖。她惊了一跳,顿时离开乾位,却哪里知晓,毫无用处,情急之余化出一道符字,生生挡住一击,便在她惊慌失措时候,却看重渊笑了下,手中伏羲八卦镜置于掌心晕光顿生,团团转圈,原本追着她跑的万千利剑掉转头,瞬间被收入了八卦镜当中。

洛栖扶在一棵树旁,喘了口气,瞪了眼重渊,才缓缓踏出竹林。

“你这竹林怕不只是一种变化吧?”

重渊点头,将八卦镜收入袖中,“以八卦之始,演化出三十六种变化。”

“这么多!”洛栖瞠目结舌,却看重渊淡淡一笑,“阴阳两仪,变化无穷。三十六种,还是少的。”

洛栖盯着竹林看了半天,忽然拍着石桌,愤愤然的问:“若当日你是故意放我进来的,那云影随意进出又是怎么情况?”

重渊一愣,忽然苦笑。

若论云影的渊源,的确很长,只比凤锦晚那么一些时候。无法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是因为百年前,始终是……一言难尽。她对自己,有恩。而他对她,有歉疚。

见其没有回答,洛栖承认,自己真个不舒服了。闭上眼,青帝伏羲、玄女凤锦还有那白水素女云影,在自己记忆中虽然模糊不可及,但是书中却记载的甚是清楚,简直可谓剪不断理还乱。虽未说到细致处,却还是说过,若非有五帝之战,青帝伏羲娶的便是白水素女。

豁然心头火起,洛栖用力的砸了下桌子,冷冷然站起,瞧着重渊说道:“你若是与那云影始终牵扯不清,便还是与我划清些干系。”

反倒是重渊,微微愕然,因着对于他二人来说,云影恐怕根本不算什么,若是做了往常她醋了的表情,却又不该如此认真。或许是那非常严肃的表情,却让重渊又似个闷葫芦一样,不说话了。

情之一字,从来就没有那么简单。

女人之心,果然非常难测。上一刻说说笑笑甜甜蜜蜜,下一刻张牙舞爪气愤异常,倒真应了那句——妙不可言。

说完此话,洛栖下了决心,要给些时间让重渊思考清楚。对她而言,她是决计不能接受,那红衣女子翩然而至,扰了一池清波的行径。

为何如此烦躁那女人,大约是……云影爱着的红衣,是她梦中,凤锦所穿的颜色。然则,这颜色,便只有凤锦能穿出绝代风华,再没人比。

云影不是凤锦,洛栖……也不能及。可恨可恨!

念着自己身子已经恢复的差不离,她也不理会重渊,与桑悌、素方打了个招呼,偷偷的一脚踏云,便是朝着相访的洞府走去。

这么长时间,也未去关心下自己的好姐妹,实在不应该。

迢迢赤水依旧,而连绵千里的凤凰花,也渐渐冒了花蕊,眼瞧着花季将至。整个花海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淡蓝色。

飞到赤水河上已是一日之后,果真比不得重渊的倏然来倏然去的高强法力。洛栖气喘吁吁的站在相访的洞府之前,大门紧闭,落着不少余灰,显出主人已是太久没有开门的态势。这让她心底一沉,上前就砰砰的砸。

“相访,是我,栖栖,你快开门。”

半晌没有动静,她又喊了声,“是洛栖不对,若非得了场大病,早就该来瞧你了……”

或许是这句话起了些作用,良久,大门缓缓拉开,现出一张憔悴不堪的容颜。清颜已瘦,美貌未变,只是那双曾经笑意暗藏的眸子,仿若失了魂灵般,却只掺杂着一片灰暗无边的阴霾煞气,便如千里暮云,森冷木然,似能将整个天地都裹了进去。从那日渐寒凉的眼神中,洛栖只能想到茫茫荒野,嘶鸣寒风,冰封千里。

刚打一个照面,洛栖便“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相访只轻轻扯了扯洛栖的手,便转身进了洞中。

顶上的水雾长明灯朝外喷着雾气滚滚,扑在二人脸上,凉飕飕的若江南雨季。洛栖见相访的足踝上,又套上了那束缚自己的封印脚链,心中一酸,上前扑住相访,将她抱在怀中说道:“凡尘皆是身外物,何苦如此为难自己。”

相访微微一僵,一直没有动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松动了面上的表情,软软一叹,“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真的?”

“自然,我还要杀掉那些人。”相访转身,认真的看向洛栖。正是谈到了心头怒处,那沉静不动的眸中流光,终于有了神采,也让洛栖微微放下心来。

她接了一句,“若有机缘,我也要替你除去那些个混蛋。”

“有。”相访坐下,狠狠的看向洞外,“前几日,那人站在外头说,不用过多久,大军集结,便会杀向九黎。其实我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引子,让义父更有借口拔去整个九黎族。”

说到那人时候,相访微微颤抖了下。

连洛栖都不知晓,相访是爱惨了应龙姬苍,可偏偏就是这样的自己,已经不敢再见他,更是没有在一起的可能。若非有着要血债血偿的动力,相访甚至觉着自己再也活不下去。她瞧向洛栖,宛然一笑,埋在了她的怀中。

“你不知道,虽只有一个时辰,却毁了我一生……我原本只有你与姬苍……”

她咬牙切齿的说,带着重重恨意,抓伤了洛栖的手背。

洛栖知道,当时她也是恨到顶点,才使出了太子长琴的寂灭之琴,恨不能当时就将整个九黎灭与脚下。只可惜自己的修为不够,若是有凤锦当初一半的能耐,怕是早已经杀进人群当中,连着自己的血一起,洒满整片西南大地。

可惜自己,还不是凤锦。

想起前尘,几多不解,也多烦恼。始终看不透其中关节,只能生受了。

她眸子微微一黯,搂紧了相访,喃喃着说道:“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总会的。”

云开明月倒是没有见着,却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一日清晨,洛栖正打开洞门想要晒晒太阳,却在门缝之中隐隐瞧见个红影,心下一沉,忙不迭的闭了门,口中只道倒霉倒霉。还没有来得及和重渊修成正果,这插足者便寻了机会找自己麻烦来了。

相访将醒,看她一脸苦相,奇怪的问,“怎么了?”

洛栖皱眉说道:“寻晦气的来了。”

“晦气?”相访何等冰雪聪明,这两日也听洛栖说了雷泽一事,更知晓她如今心结在哪里,所以一猜便晓得了门外是谁。

“来来,开门,我正好可以损个开心。”相访正愁无人消遣,打起精神便要起来,却被洛栖拦住,按回了床上。

不是洛栖不相信相访,而是如今的她,一眼看去,战斗力都是毫无期待的。

左右是自己的麻烦,也不能让相访代打。所以鼓足勇气,她拉开了门,迎向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红衣女子。

可真讨厌她啊,若不是她,自己也不会沦为天下人笑柄,也不会让重渊受这等天雷大罪。不过若自己换做她的位置,保不齐会干出更不堪的事情,在痴情一路上,云影上神走的挺远,堪称天界楷模。

只是落在自己身上,始终不可能产生好感。只好皱眉看着她,无话可说。

云影一如既往,笑的十分真诚。

“洛栖妹妹你起啦?”

若说云影不美,也绝非如此。她穿一件嫣红丝织就的绛红色袖衫长裙,上缀水波纹饰,其上水光若隐若现,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光芒,美不胜收。袖衫领口略低,微露胸前一抹白皙,长袖飘飘,神仙中的翘楚美人。

她那一身艳丽的红,扎疼了洛栖的眼。洛栖笼住袖子,挺直身板,凉凉的说:“不知云影上神有何事?”

不过就是想追问自己的身世?然后再践踏几句?最后说自己与重渊并不合适?放其一条生路。忍不住都想马上回她:若非重渊步步紧逼,她哪里会落的如此心甘情愿。不过她宽宏大量,决定先听听对方言辞,不然显得自己小鸡肚肠,就应验了重渊那句:“你这个褪了色的小母鸡”,最后贻笑大方。

昂首挺胸,她努力让自己在此人面前显出更多美丽,像一只骄傲的凤凰,遗世独立。

云影捂唇笑,“洛栖妹妹不要紧张,我这次来是有个大喜事要与你说。”

洛栖一愣,自己紧张都入了人家的眼?太不甘了。不过她所谓的大喜事会是什么呢?总觉着祸心暗藏,不怀好意啊。

还是警惕的瞧着云影,洛栖问道:“我的喜事?你是想告诉我,天帝大人对我的身世既往不咎,还要为我寻一房佳婿?”

如果为了拆散她与重渊二人,这等手段不是没有,只是依着云影此人的性格,似乎不太会做这等好事。

云影又是一个妩媚的笑,上前牵住洛栖的手,难得软声说:“自从那日听说你在九黎一族大显神威,用上了一把五十弦长琴,我便留了个心。”

果然,诸事都要紧盯着自己,这要有多大的怨念啊。

“五十弦长琴,那可是祝融家太子长琴之法器。想不到你居然与太子长琴还有渊源。”

我与长琴师傅又与你有何干系?人之已逝,你还想玩什么小九九?

“若说于月华一事上,我愧对了你。但我并不内疚,原本月华拂息就应是我的夫君。你说对吧?”

嗯嗯,只是天帝大老爷总是不允,让你恨嫁不能,被棒打鸳鸯,可怜至极。

“不过看在你如此可怜的份上,在爹爹的帮助下,你知道我寻见了谁?”

腹诽顿时结束,即便知晓她的目的是什么,也突然没了语言,怔怔的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瞬间清净,只有那句话在脑中不断的回荡,终于一字一句的问:“你是说……你寻见了……师傅……?”

“呵呵,你要去看看么?”云影笑的十分畅快,转身看向洛栖。

她的目的如果只是帮自己找见师傅……那也太纯正了?洛栖内心挣扎半晌,也不知对其信还是不信。

云影又是抿唇一笑,“你若是不信,也可理解,只是若此番你不去,以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见他了。”

洛栖微微一愣,旋即咬牙,回头对洞内的相访说道:“我去去就来。”

“我陪你一起。”披上外裳,相访不放心的跟上,却被洛栖拦住,她摇了摇头,对相访示意了下。

相访顿时领悟,轻声说了句你多小心,旋即回到了洞内。

洛栖束上长琴,跺脚便跟上云影,口中不忘念了一句,“为了月华上神,云影上神可谓是下足了血本啊。”

云影斜睨了眼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轻笑了声,“即便是血本,你也得跟着走啊是不是。”

“这局棋我看走的相当精妙。”

“就看如何覆灭全局。”云影颇为意外的看了眼洛栖,只觉此话不太像她说出的话,但思忖了下,她很是自信的回答道。

洛栖眯了眼睛,被自己强撑着的那口气险些噎了回去,却是不敢妄言,嗫嚅了几回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一切都待看了再说,不论前方是陷进亦或者是万丈深渊,为了她的师傅长琴,也得认了!

云影所带的地方,说实话,她却是没有去过。

走了半日光景,已是有些疲累,更觉近了北极之地,冷意顿生,寒气入体。当她想要问些什么时候,云影似乎感觉到她的焦急,只拿朝前方一指,就赫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在了原地。一座苍茫高山白雪覆盖,冰封千里,恍若进入一个冰之世界,万物沉睡,天地宁和。无飞沙走石,无人烟熙攘,也无虫草鸟兽。

因着这里杳无人烟,连动作很轻,也能带起众多回音,在苍茫冰山中无所遁形。

“这是……?”

“嘘。”云影只摆了摆手,两人依旧是沿着冰山,朝北走着。在眼及处最高峰那里落下后,洛栖已是被冻的少了点知觉,搓了搓手看向四周。这里面前是一处万丈悬崖,整个崖壁就如同明镜一般光滑,而就在对面崖壁之上,隐隐有处发着淡淡光芒。

云影微微一笑,自得的凌空而起,袖中卷起云烟千里,瞬间化作一条长桥,连接着她们的脚下及那处发着光芒的崖壁。她率先起身,踏上长桥,朝着对面走去。

洛栖不疑有他,已然到达这里了,也没有理由放弃。即便是半空中云影撤去长桥,想将自己摔个尸骨不全也得认了,不过一则自己是只会飞的凤凰,压根不怕这出;二则云影似乎也没这么傻,她若是想走一步好棋,一定不会这么做。

云影在那发光处站了一会,旋即便隐没在其中。洛栖的心微微一跳,只觉离那地方越来越近,便有些胆颤。大概是离真相越近,心情就越紧张。那里有没有师傅,是不是他……诸多问题,都催促着她越来越快,甚至抢先云影,迈入了冰洞之中。

那一刻她甚至都忘记了呼吸,只是怔怔的站在狭隘的洞口处,良久,忽然泪流满面。

“太子长琴于战场之上,因不愿用天地劫毁的寂灭琴阵,反倒是被敌方长天梭所伤,长天梭将其击入将死之地,一缕魂魄悬于顶上,便成了如今这模样,要死不死,要活不能活。”

云影的解释不绝于耳,洛栖只是勉强能听进去,因着眼前便是自己思念了半年有余的师傅太子长琴,被冰封入眼前的晶阵当中。

“师傅……师傅……”喃喃了两声,洛栖终于反应了过来,扑了上去,隔着冰石,从上而下,缓缓的抚着师傅的脸。

太子长琴,即便是陷入了千年万年的睡眠当中,即便是被冰封入寒冷境地,表情也是那般温柔平和。似乎能透过这块冰石,听见那双修长的手下,缓缓流泻出的榣山天水,丝丝沁人心。

闭上眼,听着师傅谈的琴,总是能睡到格外的好呢。还能感觉到师傅摸着自己的头,说道:“余愿天下太平愿所爱之人快乐,太子长琴,则心满意足。”

将洛栖狠狠的从幻想当中拉出,云影站在她的旁边,冷冷的道:“怎样?我说的没错吧。”

洛栖一个激灵醒转过来,看向这个颇有些手段很有心计也相当神通广大的云影上神,上前扯住她的衣袖,问:“如何能救我师傅?”

持黑子者步步为营,已然吞掉白子大片江山。

云影很是欣慰的后退一步,靠于洞壁说:“这是你问我的,长天梭吊魂之法很是阴毒,却并非不可解,必须有愿献祭之人。”

“献祭?”

“是。”云影转身,眸光流转,“需度他千年修为助其转命。当然,如何用这千年修为,也只有几人知晓罢了,连那祝融老儿也没打听到此法,否则他这太子早就活了。”

洛栖倒吸了一口凉气,“千年修为!”

她不过百年寿命,从何处来千年修为?这不是消遣她玩么?

见洛栖眼中的不信,云影上前,走到她与长琴身旁,凑于她耳畔轻轻的说:“你虽只有百年性命,但你却有一颗万年长的玄鸟内丹。要不要试试?”

洛栖一颤,分明不信的再度看向了云影。她……居然已经知道了?那双眸子里透露出的万千信息,有恶毒、有不平、有伤痛、也有欣喜,总之诸多情绪,看的洛栖心寒不已。这步棋……真的走的相当精妙。

杀机暗藏,步步为营。

“你为什么就确定我有那颗玄鸟内丹?”洛栖的手搁在太子长琴冰封石外,些微颤抖。

“你自然有。”云影转头,看向洞外凌空万丈千里风景,“我从雷泽回到天宫,爹爹便告诉了我。否则你认为我为什么没有再去雷泽,爹爹又为什么留了伏羲一命,也没有再去追究雷神天岚的失责?”

云影既然可以拆了一世,也有办法拆了第二世。

她长叹一声,“我答应你,只要你给了这玄鸟内丹,我定会救回长琴,不负了你这番情深。”

洛栖冷笑一下。她不得不承认,走到这里,竟然真的变成自己心甘情愿去做。虽有怨念,却无恨意。明摆着,救师傅亦或是不救师傅,全看自己,而不是别人强求。

心里下了决定,唇角浮现一丝讥诮之意,她转身也看向这个红衣女子,只觉她有些可怜,“我知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伏羲。只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不论我死了活着,他的身与心,都是我的。因为我信他。”

云影凝眉,忽然觉着方才那个与自己说话的,再度化作前生傲然于世的一袭红裳,睥睨天下,令人骇异顿生。她错落的向后退了几步,强迫告知自己,她早已经化作前生烟云,如今面前的这个人,修为不足,怎能容她再在自己面前覆手翻云。

忍下心中一丝害怕,云影出口便戳穿了洛栖心中存疑已久的痛,“你取出内丹,不过修为尽去,容颜苍老。到时我二人再正面交锋,你本也不是凤锦,以后更不是,你以为伏羲能忍耐那样子多久?”

云影冷笑了,只是容颜苍老那么简单么?九天玄女可就是那么死的。

不救,当真可以么?

洛栖垂下眼,“你这是逼我上路,又何苦来这冠冕堂皇之言。”

修为尽去,容颜苍老,这样的结局或许与相访一样,不论是长琴还是重渊都不想再相见。洛栖苦笑着想,不若来日就与相访相伴好了。

盘腿坐下,背靠冰石,气沉丹田,内丹缓缓顺着气流向上。一枚朱红欲滴的内丹,便在她的吞吐下,逼出体外,灵烟缭绕,瞬间气力全无,低下头就看见自己的一头青丝,正从下端渐渐染白,可是令她惊惧的,却是觉着四肢五内在不断的推挤着,似乎下一刻就要爆炸出来。

发作了!

云影大喜,伸手上前去取这内丹。

便在瞬间,一道青碧光芒拦在二人之间,生生将那内丹收至不知何处。

洛栖惊讶的看向洞外,而云影也气急败坏的转身看向洞外,只见率先踏入的是一双白色绣云纹步履,紧接着入眼的便是那身熟悉的青衫,墨发垂腰,似乎因着着急赶路,额上渗着点点汗珠。

洛栖目露喜色,刚欲张口说话,却觉自己此刻着实难看狼狈,然则重渊是她自己托相访给唤来的,如今自己却为了另个男人弄成如今这般,思来想去只是垂眼不敢说话,面色发白,脚底忽然一颤,似乎正被万蚁咬噬。

云影同样的喜出望外,因着此刻洛栖正逐渐趋于老态要成烟云一片,而她却依旧娇艳如花,笑意嫣然,“伏羲你瞧,她正要救那男人,不惜耗损自己的内丹啊……”

重渊并未看她,也未去看洛栖,而是直视着冰封石内的太子长琴。正是这人,生生的在本已一马平川的情路上,设下难以翻越的万丈高山。

他快步走到洛栖面前,蹲下,见她捂着脸不敢松开手,轻声问:“你想救他?”

云影跟在后面,冷哼一声,“你为了她,肯受三百雷刑,她却为了身后的人,置自己性命于不顾,还有哪里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重渊去拉她的手,她不放。

听见云影的话,他淡淡的回答了句,“我喜欢她,是我一人之事,容不得云影上神在此多话。”

“你!”

“栖栖,松手!”重渊似乎动了气,让洛栖身子为之一震,缓缓松开手,露出那张略显沧桑的面相,再过一刻,恐怕就要成一枯槁老态的女人了,想到这里,她吓的推开重渊,咬唇说,“即便你不理解,我也要救他的。”

倔强的面容,一如以往。

重渊叹了口气,缓缓将那内丹含在口中,忽然上前狠狠吻住她,这行径让二人身后的云影,气的浑身发抖。

洛栖不停的推却,因着此刻强烈的自卑,可是即便是这样的自己,重渊也要如此对待,他的心里,真的不介意……不介意么?舌尖一暖,只感到那内丹顺着他的侵袭,开始朝着自己的腹内回归。

“你……”

洛栖瞠目结舌,就在下一刻,他的右拳狠狠砸向冰封石,和着血水,冰封石瞬间碎成一团,而重渊松开洛栖,整个人拔身而起,将沉睡中的长琴抱于怀中。

从头至尾,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整个洞中,唯二的两个女子已是知晓他要做什么。洛栖捂着脸默默流泪,而云影追在他身后喊道,“即便是耗去千年法力,你不知道如何救,也是救不回来的。而她的内丹,一定能救回太子长琴。”

“不过是长天梭,轩辕知晓如何解救,难道我就不知道么?”重渊目露寒光,将云影说的倒退两步,她却还是不依不饶的说着:“救活了他,你会后悔的。”

“玄鸟内丹,此生只许给重渊一人,当真容不下他人享有。”

眸光一收,重渊不再答话,带着长琴朝着洞内走去。

若是不救,他更会后悔。

自己的这身修为,说到底,也是凤锦给的,她想要,那便还了给她。

重渊与长琴一日一夜未出。

洛栖就守在洞外,看着阶前冰水滴落,落于顶心,凉透了身体。云影则是站在另一侧,一声不吭。

抚了抚自己的头发,洛栖忽然想起长琴的那首榣山天水,她默默取下长琴,横在膝盖之上,轻轻弹起这首亘古消失的曲子。自从长琴走,她就再不弹琴,如今这一曲,点点滴滴渗入了自己的情思,是在两难间,痛苦的释放。

重渊收了掌,听见外面传来的悠扬琴声,他忆起二人第一次见面时候,邀她琴瑟和鸣,她却说不会。不觉默默苦笑,再抬头时候,坐与自己对面的紫袍男人缓缓睁开眼,虽是第一次相见,却仿佛认识良久,这清雅出尘的男人半晌说出口的却是:“谢谢你照顾我徒儿这么久。”

榣山天水,似乎很久没有听了。长琴一笑,三千繁花也尽失色。

坐与对面的两个人,都是当年天上不出左右的优秀男子,此刻也在打量彼此,只是重渊心里,思量的却是别样的事。

这时忽然琴声一歇,就见洛栖已经冲了进来,呆呆的看着坐在重渊对面的长琴。那是活着的长琴,那是已经回来的师傅,幼时回忆尽数落于脑内,长天碧树,似乎还能听见他轻如凉风的朗朗言语:“我的徒儿,若没这句话,就是四海八荒最美的凤凰,当你展翅天际之时,会是怎样夺目绚烂?”

“师傅!”这段时间,泪怎么也停不下。洛栖不断的抹着眼睛,还是忍耐不住的扑进了长琴的怀中。

师傅他……回来了……

重渊看着洛栖埋在长琴怀中,眸内冷寒,他静静起身,走到洞外,只见云影依旧靠于冰壁,讥笑的看了他一眼。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吧。”

重渊不答,只是淡淡的道:“我们走吧。”

“你说你要娶亲,结果是骗我。我若是知晓你是要去战场,便是死也要随着你一起的。”

“是为师的错。”长琴抚着她的长发,心中也是感慨,谁料那会战事如此大,以至于自己也被弄的措手不及。

他忽然说了句,“徒儿你长大了。”

“那是自然,你走了几十年,我还能不长大么?”洛栖从他怀中抬起头,怨气依旧。

“唔,我的徒儿变漂亮了。”长琴笑的眉眼弯弯,顿时让洛栖无言以对。忽然,她回过头,看向后方。

重渊……何时走了……

云影,也不见了?

望着空空如也的洞口,突然间,心也像缺了个口子似的,洛栖忽然抽噎了下,再度落下泪来,“师傅……他不喜欢我了啊……”

不知是否被刺激过度,她忽然间惨白了脸,哭的愈加汹涌。

长琴微微一愣,旋即和蔼的问道,“那你还喜欢他么?”

“喜欢……喜欢……”若是没有他的爱,若是没有他在身后,这一个个字砸在心口,痛的她喘不过气来。只是方才她是那么明白的告诉重渊,必须救师傅,只是救师傅是一码事,爱他又是另外一码是,为何他的眼睛里,居然失望透顶。

“那你怎么还不追去,告诉他,一切都是误会?”长琴索性起身,将她向外推。

“师傅?可是师傅你刚醒……”

“师傅又不是小孩子,不需照料,这便回榣山。”长琴摇首,“若是因为师傅,徒儿的幸福没了,那岂不是要师傅负起这责任?快去吧,等诸事定后,来榣山寻师傅便好。”

咬了咬唇,洛栖回身,将五十弦琴送于长琴手上,嗫嚅了句,“那师傅,我去了。”

转身腾空,洛栖朝着来路而去,方向则是北极天桓山。

长琴将她一直送到洞口,便自坐下回复修为,口中却轻喃着:“这般,不若长睡,不复醒。”

这回洛栖只恨自己修为不够,恨不能马上飞到重渊面前,告诉他,自己心里始终还是他,没有变过。从赤水河至冰封洞,若没了云影相助,以她的脚程,需一日一夜,然则从赤水再往北极天桓山,却还要三日。

这一趟返程,与往日心情大相径庭,以至于她只能不停的催着自己。若非当时因为长琴的醒来,心绪大乱,何来让重渊黯然离去的结果,恨不能当。

可是重渊这回怎么会如此做?这根本不是他的性格!枉费她还那么自负的与云影说“我信他”,如今明明是他不信自己,这要她十分想寻见他后,狠狠的骂他一顿,然后再“就地正法”,这样他就不会再怀疑自己了!

甫一落在天桓山的地头,远远就瞧见一道蓝色影子朝自己冲来,未及反应,就被狠狠的揍了一下,摔倒在黄沙当中。抬起头,却看自己的娘亲桑悌捋着袖子气喘吁吁的居高临下站着,怒气冲冲的骂道:“你这死丫头,还敢回来!”

“娘……怎么了……”心底一慌,洛栖讷讷的问。

桑悌蹲下,气急败坏的揪着地上没有几块的好草,捶胸顿足,“你这个没脑子的死丫头啊,月华上神多么好的人啊……你定要去招惹什么桃花!”

“娘,我没有,我真没有。”洛栖起身,朝着桑悌拼命解释着。

“我问你,长琴是不是活过来了?”桑悌揪住她的耳朵,吼问。

洛栖脖子一缩,胆怯的点了点头。

桑悌气急败坏的不停的点着她的脑门,戳的洛栖疼的直掉眼泪,又不敢还手,只好任她教训,“若不爱重渊,何苦去招惹他。娘亲是当真喜欢他这个人啊,多好啊……白白被你糟践了。”

什么跟什么!

被这句话说急了,她捉住桑悌的手,大声回答:“娘,我从来没说过不爱重渊这句话。”

桑悌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女儿只是求他救了长琴师傅,但从未说过不爱他。”

“那为何前日,他与我们说,你自始至终都是喜欢长琴的,自己费尽心思却原来还是无能为力,所以只能成全了你。”

“没有!没有!没有!”洛栖急了,朝着山上奔去,却被桑悌狠狠拉住。

她面色苍白,垂头丧气的说着:“来不及了,前日他已经与天帝达成意愿,助其出征九黎顺利后,便迎娶云影入门。”

像被雷击一般,洛栖愣在了原地。半晌,她才又问了句,“娘你是说……”

“是。我是说,重渊以为你真爱的还是长琴,所以不要你了。”桑悌不由嘟囔了句,“你个水性杨花的孩子,这点怎么跟我一点都不像。”

下一刻轮到洛栖频频跳脚,大声骂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了!为什么等都不等我一回!他平日的性情哪里去了!若我真个喜欢着长琴,他难道不应该强将我掳回来的么?我本来就是他的不是么……”

桑悌倒是没料洛栖会是如此反应。

洛栖咬牙跺脚,“我去找他,你别管我。”

不待桑悌说些什么,洛栖觉着驾云都慢,瞬间化作白凰,朝着重渊的洞府飞去。左右在北极天桓山境内,都是自己人。在临近竹林时候,她一下落于地面,转回自己真模样,朝着房内奔去。

猛地推开门,大喊了声:“重渊!”

空空如也,房内无人。徒留一阵清风透窗而去,卷起数片竹叶在眼前打着旋儿。

居然不在……他能去哪。难道是天宫述职,亦或者是云影那风花雪月去了。心底苦海翻腾,灼烧肺腑,教她一阵心悸。

缓缓走了进去,颓丧的坐在竹椅之上,看着那张二人曾经缠绵过的床榻,忽然心底一酸,若是让她想象重渊与别的女人亲密的举止,那简直能让自己淹死在醋海当中;更别说真个就让重渊娶了云影了。等他回来了,定要与他把话说清楚,教他知晓,自己的心里,虽曾确实有过太子长琴,但那些都是年少轻狂时候的一场梦。最炙热的,最疼痛的,最刺激的,是把颗柔软的心层层揭开,然后放进去一个名叫重渊的人,他不是那个书中记载的东方天帝伏羲,也不是如今月华上神拂息,他只是那个,肯在雷泽替她抗去三百雷刑、肯放弃千年修为只为我想的重渊。

好思念重渊的拥抱,思念他不论走到哪里,也会把自己的手握的紧紧。

用力的砸着桌子,却不小心碰落了桌上凌乱的物件,一张画就这么飘在自己的脚旁。

金桂留香,红衣繁华,高墙之上坐着的女子,云鬓松挽,墨发垂腰,玉颊生晕,朱唇噙笑,妙目澄波,眉眼处藏着的妩媚、多情、娇俏,让她似乎要从画中迈出,活色生香。这得有多深的情感才能绘出如此生动的女子,教洛栖一时都看入了神,口中喃喃着:“这是凤锦……”

那个与自己有些神似,有些渊源的女子,仿若神思出画,与她抵额相望,红纱飘舞,彩翼伸展,九天之上最美艳的神袛,将自己的体态完全舒展。

好美……也便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配得上青帝伏羲。

她发怔的后退一步,却又望见凌乱桌上,原来画下还压着一个铜镜。这铜镜竟然与重渊腰间伏羲八卦镜有些相似,只是镜缘处以凤凰花的花型结出雕饰,面上还泛着淡淡萤光,让洛栖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凤凰花,这是自己最爱的花。

她伸手取过铜镜,镜面之上,显出自己有几分苍白的脸。她摸着镜缘轻声说:“若我这般,奈何情深如此?”

脚底微微一晃,她咬紧牙关,便想要上天宫寻回重渊。豁然间,整个镜面溢彩流光,画中的女子似乎飘入了铜镜当中,拉开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绘卷。

眸子一紧,这是……凤锦与重渊的……前尘。

过往皆席卷而来,镜中的她与重渊相爱相惜,澄湖中一汪碧水,浅浅的印着两人的倒影,“一生一世,永不相负”;镜中的她一袭红衣勇不可挡,战场之上若九天至尊,长剑指处,血染河山;镜中的她果真是彩翼玄鸟,闲着无事,便在西王母座下饮酒归醉原身尽显……而镜中的她,也被重渊却婚于门外,不论如何叩门,那扇紧闭的铜门,也不为她打开。

那个坚强的女子,那个从来不服输的女子,居然因为这一刻,泪如雨下。

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声再见也不说,就生生的遗忘了千年的相携。她的一句句自言自语都狠狠的撞击着洛栖的心,以至于被迫着靠在墙边,头痛欲裂。

对,她想起来了,重渊本就是为了云影才不要凤锦,兵戎相见却又一意寻死,这些出人意料的行为无人知晓究竟为什么。只是凤锦,也就是自己,当真舍不得自己深爱的那人,以一颗玄鸟内丹换得重渊之命,自己却投入轮回,重生转世。

即便是被背叛,被负了,也要以己命换他命。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你重渊欠了我凤锦的,而不是我……欠了你。

最后一个画面是她中了流箭坠落在地上,而那铜镜,也生生的砸碎在地上。

北极天桓山上,一声尖叫,划破长空,惊醒了宁静的空山黄沙,最高的那处山峰,豁然惊雷闪过,但见一道彩光,以一道长虹之势,炸开在明光白日之下,教桑悌素方、素节疆良四人面面相觑,几人暗叫一声不好,都抢上了重渊的洞府。

竹门推开,但见一只骄傲的彩翼玄鸟正缓慢的舒展着羽翼,化作一个红裳女子,不施脂粉、不配珠钗,一头乌丝只挽了个简单的髻。如同天上淡淡云气,将要随风拂动,直有飞升而去的感觉。雍容高华,却也有一番不为外物所动的孤高洒脱。看着她行云流水般前行,竟能生出几分高山仰止的感觉。

这是洛栖,却又不似洛栖。那娇俏可爱的女子,不应会持着如此冷寒的目光,扫过诸人,最后定在桑悌面上,缓缓张口:“你们先在外面待会,我想一个人静静。”

若是往常的洛栖,桑悌早就上去开骂了,可此时这样的话语,竟然让他们毫无抗拒之力,对望几眼后,将门关上,徒留洛栖一人在内。

她低身捡起那幅画及已经碎裂的镜片,紧紧握在手心,狠狠摔向地上,眼角似含着眼泪,字字锥心,“你是故意的……便是要让我彻底醒来是不是?”

望生镜,重渊赠于凤锦的那柄铜镜,便是能望尽尘缘的神器,为何偏巧会放在这桌上,以往洛栖来时,连他那伏羲八卦镜都不让自己瞧上一眼,可却要选在这个时候,让记忆重生,凤锦还归。

这个时候,是他第二次说要与那可恨女子成婚;是他第二次将她一人留在世间。若念前尘,她的确早已没了恨,只是不解,满心的不解。云影一次次的横插一脚,他却一次次的隐忍退让,前世她没有错,今生也没有错。

感觉到掌心被尖利的镜片划破,鲜血渐渐落于地面,这锥心的疼刺的她一清醒,闭上眼全是她二人初相遇时候的画面。他什么都知道,步步相逼,让自己傻傻的落于掌心毫无反抗之力;他承雷刑毫无怨言,散修为更是情深,只是到这一刻,却又自去天宫应了她人,生生的将她从沉睡之中强行拔起,让她悔不当初。

悔相识,悔相爱。

这一切都是自找的,的确怨不得他人。

“你想让我去天宫找你?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将不再有五帝之战这横生枝节的桥段再奉陪一遍么?对不起,我做不到。”洛栖揉碎了手中的画,纸片和着鲜血落地,与艳红的衣裳融为一体。

为什么,事事都不与她说,突然来,突然去。口中说着爱,行径满是爱,却……从来莫名。她咬牙起身,一拳狠狠砸在桌上,拉开了竹门。

桑悌刚听完疆良讲述的前世渊源,只觉头大如牛,张口结舌。这还是自己的女儿么?感觉如此不同,那张小圆脸仿佛瞬间抽芽子般的成熟,变作如今这高贵模样,她不敢认,但直觉告诉她,这分明还是。她是变回了凤锦,但她没有忘记今生的事情。

洛栖开口问道:“是杜泽让我们无家可归的么?”

“你……还是栖栖?”

洛栖抬眸,在养育了自己如此多年的爹娘面上滑过,这时才感心头一暖,轻声说:“我是凤锦,也是洛栖。若非你们一直守着我,怕也活不到记忆恢复的时候。以后,我还是你们的栖栖。”

凤锦!真是那个当年最厉害的九天神女么!素方桑悌一时不能接受现实,都傻在了原地,任由洛栖由他们身边经过。

素节拦住她前行的路,冷冷的道:“别去找青帝麻烦,他苦衷很多。”

“不会,他还轮不到我现在去找,我……也不打算找。”洛栖想起往生,那一道紧闭的铜门,心口就扎的生疼,蹙眉回道。

“多谢素节长老。”念到他当年保得自己一命,洛栖多说了一句。

素节看了疆良一眼,才淡淡的回答:“全仗青帝提醒,莫要谢我。”

洛栖不理会他字字句句替重渊的辩驳,已然腾空上天,朗声道:“我先回大寨办些事。”

桑悌也不及问多余的,拉着素方便迅速赶上,口中念叨着:“夫君我心口疼,我们那可爱的女儿……”

不见了!眼前那个虽然还是,但已然有了距离感,不是洛栖对他们,而是他们对洛栖。

诚然可以理解,虽凤凰乃百禽之王,但凌驾于凤凰之上的,却只有九天玄女一人而已,也难怪桑悌素方不太敢接近,心生畏惧。

洛栖一人飘于前方,在瞧见凤凰花时候缓缓停住,看着下方。

当年……便是那么爱着的这些花。生亦是死,死亦是生。乾坤一转,世事无常。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一番死来一番生,一番生来一番死。死去梦里向何处,何处涅槃不是生。深吸了口气,发丝在风中狂舞,红裳飘摇,手中飞出一道青烟,凡过处则凤凰花开,恰如烈火,熊熊燃烧至凤凰大寨的方向,素方倒吸一口气,未料洛栖居然法力如此高强,居然能令花期逆时转命。

他喃喃着道:“这下好了,家里藏了这么个大神仙,也不知道是麻烦还是幸运。”

而洛栖视若无睹,恰如烈火重生,朗朗说道:“教杜泽流风给我出来!”

大寨之中赫然一片喧哗,余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道啸声之后,无数人持着兵器从大寨中飞出,罗列于三人面前,当前的便是六姐杜泽与龙族流风。

流风甫一见到她,大感意外,只见当年花中灿烂无比的小洛栖,如娇花绽放,绝美非凡。那视旁人于无物的冷淡傲然,天人之姿的钟灵神秀,却又从骨子里透出了女子的妩媚多情,在眉眼处隐隐流动。让周遭女子都黯然失色,连脚下蔓延的凤凰花都似成了她的衬托。

他张了张口,只觉当年失了准心,居然将杜泽给娶回了家,“九妹……”

洛栖冷笑,“收起你那嘴脸,我不是你九妹。”

杜泽见即便是被骂了的流风,也是一脸痴迷的看着眼前似乎长了百岁有余的洛栖,怒上心头,大喊道:“你还有脸回来?你这个孽障!”

洛栖冷然的看向杜泽,身子倏然消失,待众人没反应过来时候,出现在杜泽面前,连流风都来不及护救,一巴掌摔向杜泽,再倏然回到桑悌素方身边,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近似鬼魅,杜泽甚至都只是闭眼睁眼的功夫,已是在众人面前被羞辱了一顿,立刻涨红了脸,捂着面庞大喊道:“你!你!”

“你什么?我这是替爹娘教训你的。为女不孝,天地不容。”

她的凛然,令几个凤族的老人,恍若隔世。似乎在百年前,也曾瞧见过这样一幕。

杜泽怒骂:“他们隐瞒白凰问世真相,还擅自将你养大。这番行径本就牵扯凤族存亡,如此不顾本族兴亡,又让我如何能罔顾流言真相。若当真生灵涂炭,到底是我错,还是你错?”

冷哼一声,洛栖挑眉,“我是祸水,那你是什么?引狼入室?——你瞧瞧现在凤凰大寨,哪一点还似凤族栖息之地,任龙族寨门掌兵时刻看管,一应凤族秘辛全部任由流风取走,你是真没脑子还是故意而为之?龙凤两族虽世代交好,但也没到水乳交融这地步吧!”

而洛栖的眸光落于流风面上,年幼时分,教自己黯淡两日的男人,自己当时真是瞎了眼,“流风君,你来与我解释解释,若是杜泽管事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也只是凤族内部纷争,你龙族调来这么多人,是想要做什么?”

流风含笑,“栖栖,就此事上,你还没这权利过问吧?你这身份……说来也是尴尬的很,我好歹也算凤族女婿,由我掌事也没什么不对。”

“哦?”洛栖笑了出来,肆意狂放,笑的站在后面的素方桑悌都有些莫名。只是他们知晓,如今的洛栖已然不是他们的听话女儿,其性其力已然承了百年前洒脱天下的九天玄女,以至于平日里张扬至极的桑悌反倒是沉默了下来。

素方有些担心,扯了扯她的袖子,轻声说:“女儿在替我们出气,你应该高兴才是。”

桑悌眸子一亮,是呢,若不是他们的女儿,为何会站这里与龙族之人抗争?

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一只隐蔽天地的彩翼玄鸟展翅翱翔,半边天际也被埋在了她的身躯之下,白云染上了霓裳的颜色,氤氲翻腾,不绝如烟。而那天地间悠远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畔响起,他们的眼前分明出现了个斗大的灵符,上书“召天鉴”。

“凡我天界子民听令,我以九天之鉴,命你们捉拿龙族流风与凤族杜泽二人,违者,斩无赦!”

这是九天玄女久未出现的召天鉴!那是天地间无人不从的应征符!所谓召天鉴,便是最霸道强横的灵符,若是有人不从,便会在这符字下,被那最强大的灵气束缚着自动行事。

当大家还未反应过来时候,那红裳女子自从那云烟滚滚处,幻化而出,飘然若圣的落于桑悌素方二人旁边,淡淡的说:“看看吧,他们定要尝到恶果。”

根本不用洛栖动手,早已怀恨在心的凤族子民及被召天鉴控制着的龙族子民,大约数百人,一拥而上,将突然间就气力全无的杜泽与流风团团围住,用绳索绑起,扔在了洛栖面前。

此刻洛栖正横卧于大寨正堂当中的大椅上闭目养神,轻纱薄舞,分外美艳。方才众人都在大寨前看过她的手段,无人再敢闹事,也没有人敢多说话,都静静的立于堂内,里三层外三层的瞧着洛栖收拾流风杜泽。

明眸微张,和光流彩。她撑着头看向狼狈不堪的流风,若三月春花枝头上最艳丽的一朵,幽婉妩媚。

“流风你还记得幼时说过,要娶我之事么?”

那女子高高在上,美艳绝伦,颇有怨念的话语让流风心中一荡,不自觉的念起当年凤凰花丛中,不期而遇的一幕。

“记得,流风从不敢忘。”

从流风面上又移到杜泽脸上,不知道是谁怀恨在心已久,打的她嘴角血丝尽出,比流风还要不堪。

“白凰白凰,九州平荒。岁月不堪,生灵涂炭。如今你已瞧见,我不是那白凰,还有什么话可说?”

流风以为她还在问自己,抢着回答:“自然是诸事都无,皆大欢喜啊。”

洛栖心道,狗男女终究是狗男女,好变心与好变脸,世间绝配。

她软声说:“皆大欢喜啊……流风,念在你我还有旧情份上,我不介意你与杜泽解了婚约,做我的一门二房。”

流风一愣,问:“正房是谁?”

洛栖双眼一眯,“这还容得你问么?九天之上,我说的话连天帝都不敢违忤,我愿意让你做二房便是二房。”

“是是是,流风即刻回了龙族便解除与杜泽的婚约,待玄女您的吩咐。”流风喜气洋洋,杜泽在一旁怒骂:“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洛栖起身,立于她面前,低头看着她。杜泽立刻禁言,再不敢多说一句,听着当年自己瞧不起的九妹,一字一句的说:“是谁明知对方心属何人,却一意勾连,不过往事太久,与你计较这个倒显得我没大量。流风,记得你说的话哦。”

流风立刻答应,还抬头看着那张迷人的面,怔怔的问:“那何时……”

大约想问,何时能做洛栖的二房,只是身为龙族族长的他,面子里子虽丢光了,也不好意思问出此话,半晌都只是痴迷的看着对方,望君垂怜。

洛栖俯身,勾起他依然俊朗如玉的面庞,唇角浮笑,温柔的说:“你先回龙族等着,我刚醒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杜泽你随意带走,想如何处置还交给你,但别教她再入了我凤族的大门,我爹娘看着恶心。”

流风感觉周身束缚顿消,喜气洋洋的起身,还想说些什么体己的话。但看洛栖挥了挥手,“你去吧。我有事自会去龙族寻你。”

他再不敢多发一言,弯下腰拖着杜泽就跑。

“还有,从凤族取走什么东西,明日全数还来,不然我就只好再在天下人面前收拾下你。”洛栖又喊了声,流风忙不迭连连点头,拽着杜泽狼狈逃走。

堂内一直鸦雀无声,直到他二人走后,才爆出一声“好!”,旋即所有人都在素方示意下跪了下来,迎接九天玄女的尊驾。

洛栖缓缓走到人群当中,面对着素方桑悌跪了下来,轻声说:“你们为了我,付出如许,这点事算做什么。”

素方说:“既然如此,不若你接掌……”

洛栖忙摇手,“我对此事不太有兴致,就这样罢,我有些累了,爹爹你们先整顿下凤族内事,我自己先寻个地方清净一下。”

大寨之中诸多纷扰,心乱如麻的洛栖,的确无法安宁。

她去了榣山。那里是她修行了数十年的地方,也是如今唯一能让她心安的地方。高山流水,悠远琴音,都像往年当初一样,吸引着她加快脚步,轻轻一跃便落到长琴所居竹林外头。看见竹林,她有些忧伤,所谓睹物思人,大概就是自己现在这种状态,看见竹林便会念起那个让自己肝肠寸断的男人,掌管万物生灵的青帝伏羲。

太子长琴停下手中的琴,四目相对良久无言,长琴自然是能看出年幼时候的洛栖与自己从洞中初醒看见的那小女子,相差甚远,然则不过是几日光景,立在自己面前的红裳美人又是另一种风情。

他静静的凝望着,然后讪笑一下,垂下头去,“真料不得啊……”

料不得自己收了这样的徒儿,料不得如今是这般模样,料不得不过是沉睡了那么些年,居然已是世事无常。

洛栖走到他旁边,轻轻的倚了过去,用手在那琴弦上一拨,悦耳的声音响彻山谷,惊起飞鸟无数,她说:“师傅,我有些疼。”

“哪里?是受伤了么?”长琴皱眉拿过洛栖的手,想替她把下脉。

洛栖抚着心口,靠在长琴肩头,蹙眉说:“我这里疼……”

长琴愣住。

“我虽然什么都不惧怕,生不怕、死不怕,却怕一件事,就是看不透人心。”洛栖颓丧的低头,“重渊他,有什么事,是不能与我说的。”

抬眸看向长琴,洛栖再不能没心没肺的哭嚎,只是默默的落泪,“你是我的师傅,你教我,我该如何做。是上得九天挣回前尘,还是任他行事从此相忘再不牵连。”

太子长琴叹了口气,拍着她的背,一如既往的温和宁柔,“你与师傅说说那些渊源可好?”

虽然那时代长琴已然是祝融部落里的太子,也拥有着属于自己的显赫,对于这二人,大抵也是耳闻更多,见面极少。

青帝伏羲成了如今的落魄模样;九天玄女也变成了自己的乖巧徒儿,感慨沧桑变化如此巨大,风起云涌间,谁也抵挡不了命运的侵袭,也阻拦不住原本就属于彼此的羁绊。

怔忡往事。岁月如歌。

凤锦是被尚是黄帝的轩辕收养,对其忠心耿耿。一直以来,便是靠着自己的坚强闯出了一片天,封号九天玄女,叱咤风云。

无意中听见爹爹说青帝的不是,便一脚白云踩到了青帝行宫——玄玉宫。

于她而言,爹爹的话便是天命,爹爹觉着青帝不好,那就是他不好。生性不羁的凤锦,就这么闯到了襄平。

只是襄平很奇特,整个襄平子民都带着一种闲云野鹤的感觉,对外人不拦不问,也对那个气势汹汹的九天玄女的到来毫无顾忌,他们对掌管他们的东方天帝青帝伏羲十分信任,谁让他是八卦卜算的始祖,没有他算不出的事情。

凤锦因着太过好奇,也没有送正式的拜门贴,而是顺着玄玉宫的墙头,缓缓的攀在墙头之上,探眼进去。

却看一树繁花之下,碎了一地的金黄。香飘入鼻,那个墨发垂腰的男子持着个精致玉杯,边饮着酒边说:“在下等候多时了,九天……玄女?”

被一下看出行藏,任已经隐了身形的凤锦愣在原地,尤其是当那双含笑的水眸忽然看向自己的时候,整颗心都漏跳了一拍,哗啦一下就落下墙头,坐在了青帝伏羲的老桂树下酿了千年的繁桂酒上。

瞬间酒香伴着花香,揉着一个人的尖叫,响彻九天。

伏羲上前一把拉住凤锦,怕她不小心再栽回去,被那碎了的琉璃坛扎伤了身子。凤锦就这样浑身湿答答,一身春光外泄的站在伏羲面前,她忽然变了脸色,大喊着“鼠辈,居然暗算我!”

伏羲好整以暇的抓着她的手,颇为淡定的问:“在下以为,玄女你还是先换身衣裳的好。”

从那天后,四海八荒都知晓,九天玄女踩了青帝伏羲的场子,爬上了人家的墙头,打翻了一坛好酒不算,还入了人家的澄湖好水中沐浴,最后也没给对方好脸色。

这一局让九天玄女颜面大失。无人敢碰的高岭之花,偏生在那如水的眸子里,失了水准。从此后,他唤她阿锦,她时常在他的八卦台上捣乱。她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却在他面前,是个十足的女人。

她以为,会地老天荒。

说到高兴处,洛栖的嘴角弯弯;说到伤怀时,她也跟着情绪低落。

大凡那时候的人,都认为青帝摘得的这朵荆棘之花,能让彼此痛并快乐,也不失为一件妙哉好事。

只是后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发生了诸多事情,退婚、大战、轮回转世。

洛栖揪住衣襟,皱紧双眉说:“我好恨。真的恨,他连番两回,都将我当做儿戏。”

青帝伏羲,算无遗策,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真的没有人知道。太子长琴不过是个闲神,如何能管这些乱如麻的事情。不知从何劝慰,只好起身从房中取出一壶酒,放在洛栖面前,轻声说:“师傅以为,不若一醉方休,任往事烟云随风飘散。你若是不想去找,就不要去;你若是去了,师傅也不会拦着你。”

洛栖抱住酒壶,灌入口中,被冲上脑的辣呛的连声咳嗽,顿时红晕上脸,烧晕了脑子,瞧向长琴,“去了又怎样,还如那年一般,跪在他的门口,不论如何敲门,也不管不顾么?我做了一次,还能让他再羞辱我第二回么……”

“凤锦、洛栖又有何区别?只要他还是伏羲,他的做法就不会有二。”洛栖苦笑了下,泪水滑至嘴角,“我始终没有后悔,让他救了师傅,即便是他吃醋也好、不解也罢,从不会后悔。”

心底一疼,她垂首在自己的膝间,想起了爱,却也忆起了恨。重渊,你终是负了凤锦两回。

“所以我不敢去了……我怕会像前世一样,轮回着一样的故事。”

太子长琴不动声色,静静的听着。洛栖自然不会晓得,自己的师傅,与重渊一般,喂了自己的这壶,名叫真心酒。一口酒,一句真心,每一句里,都饱含深情。

“原来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可现在的我,怕的太多。”

爱之深,痛彻心扉。

“可恨啊!我宁肯他狠狠的骂我一顿,与我分离开,各自独活,也不愿他又翻一次前尘,要娶那个女人!”

洛栖狠狠的砸着长琴的胸膛,却被一把握住,“没有了他,你还有师傅。”

那年,正是她,抬头看着自己,我做你的娘子不好么?

现如今,还是她,醉眼迷离,哭着问自己,“师傅,他大婚那日,你也娶了栖栖可好?”

长琴微微一愣,忽然失笑,抚着她的长发说:“好,你说什么都可以。”

可是他却知晓,情之一字,不管是过了几世,也是不会淡忘。

而自己的徒儿,虽然沉沉的睡在了自己的怀中,却是一声一个“重渊”。却不知当初在重渊的怀中,她亦是一句一个师傅。

他与重渊,将彼此都当做情路上最大的窒碍,只是长琴心知肚明,他更像个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