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一生一世,永不相忘

璇玑宫前,是数不见尽头的凤凰花,嫣红如血。

她喜欢凤凰花,那种凤凰结子之时漫天飞舞时的涅槃,一种死,也是一种生。但旁人说,凤凰花,代表的是离别,太伤。她不信,种了漫山遍野的。

神仙有几个一生一世?

若拿凡人的一生一世来算,或许她与重渊的一生一世已经该走到了结局。

几重梦境里,有一重是那么美的梦,却又一重袭来,便是止也止不住的痛。

“一生一世,永不相负。”凤锦的口中呢喃着,失神的睁开了双眼,便是一张白色的羊绒帐子。

这是哪里?

轻轻叹了口气,她缓缓坐起身,外头是晴空万里,几缕阳光落进帐中,仿佛好些日子没看到如此暖阳了,羊绒帐中很暖,连她睡的那张床,脚底下的那张毯,都是绒绒的上等羊绒织就。

她再闭上眼,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于是再睁开眼,依旧是这羊绒帐子。

如果……一切都在做梦,那该多好啊……

渐渐的寻回记忆,才恍惚记得,前一刻,是两军阵前,她一剑刺穿重渊胸口的画面。

心头大乱,她抚着胸部,何等的痛。

耳畔依旧是他的轻喃声,眼前似乎还是他如水的笑颜,可当她的眼瞳微微一动,便是一滴泪,缓缓落下。

为何……为何竟走到了今日这步。

凤锦不懂,她的的确确是不太懂的。

重渊,为何要让她这般恨他。

璇玑宫内,面对着一面古朴铜镜,铜镜中,一个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的女子,她持着把玉梳,在那如瀑乌发之上缓缓的流动。

大殿之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幔纱轻摇,小侍女巧巧一路奔走,气喘吁吁。

凤锦搁下梳子,不急不缓的说,“巧巧,天大的事情,都不要跑。”

巧巧撑着她面前的桌子,眼中都快逼出泪来,连番跺脚,“不是……是青帝他,派人送来了……”

眼看着巧巧欲言又止,凤锦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是要急死我吗?”

巧巧一咬牙一跺脚,一串话连环炮似的蹦了出来,“青帝他送来了一封退婚信函!”

梳子在铜镜台上重重的搁下,凤锦的心口起伏了几回。

“他……怎么说……”

眼前出现了一张歉疚的面容,略显薄幸的双唇微张,从那忽然展开的望生镜中,与巧巧的话合为一体,“阿锦,我将于云影择日成婚。一生一世,永不相忘。”

从一生一世永不相负,到一生一世永不相忘,原来,真是一夕之隔。

凤凰花开,胭红一片,雾霭茫茫。

她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但她恨,恨重渊,枉顾百年的相爱,连一面都不愿见她,就紧紧关上了玄玉宫的大门。

九天玄女,顷刻间成了四海八荒的笑话。

她忽然记起,娘亲明菱死的那日,正是义父轩辕迎娶别人的时候。无端的想起这桩往事,总归是有些怅惘,她与阿娘,居然如此同命。

所以明菱娘亲咬着牙说,怎么也要让他的喜事没那么好看,所以当着众人的面死在婚宴之上,那日婚宴大乱,所有人都被明菱吸引去所有眼光,再没人惦记着被娶进来的那女子。这般诀别的性子,也与明菱娘亲这般像。

又是一个二月二,他要迎娶云影过门。

可谁料人算不如天算,演算卜卦之神也避之不开天帝轩辕酝酿已久的五帝战乱,揭开了帷幕。

在轩辕眼里,义女云影的大婚与一统天界,自然不能相比。

什么大婚什么爱情全数抛向九霄云外,只剩两军对阵前,她一身红衣,他还着青衫,悬空而立在赤水河上。

赤水河早已结冰,整片大荒上,白雪皑皑。

凤锦的眼眸里没了当初的少女娇态,战场之上的九天玄女,便是这般冷漠。

她目光微移,在触到重渊的眼眸时候,心尖尖处不断的抽痛。

是啊,她是早将此人放置在自己的心尖尖处,不能相忘。

璇玑剑凝出掌心,不及与身后大军示意,她的身影已是腾跃在空,回眸浅笑,所有人都突然明了,九天玄女,只怕要以此战,向所有人告别。

重渊也未下战令,瞬间而起。

她与他,始终都是那般心有灵犀。

她知道自己还那般爱他,所以一剑刺下时候,失了准心,没了力气。

他几乎是在那刹那,收去了手中长剑,那曾经相濡以沫的人,生生的撞在了自己的剑上,血溅白雪地。

气息瞬间压近,他温柔的看着凤锦,似乎要将她的容貌尽数纳入心底。

这张倔强的小脸,从未变过,却唯独在一剑穿透了他胸腹处时候,泪花盈动。

重渊不禁松了口气,身体上的痛不是痛,可看见她的泪,比什么都痛。

他说,“阿锦,不要哭。”

凤锦张惶的望着手中的剑,血漫掌心,听见此话之时,终于泪如雨下。

要死的,本是她。却为何,换做了他。

呆立在原处,她似乎忘却了这是战场,眼睁睁的看着重渊的身体自然而然的滑落下去,襄平军中窜出一人,将血流不止的他抢回。

两军间,再无他音。

他死了么……凤锦的眼中一片模糊,看不清自己的掌心处犹自在流淌的温热的血,和着自己的泪,点滴成线。

原来,心尖尖处那人从未离开过。

原来,方才她只是想死在他的剑下,忘却一切痛楚。

原来,她在他面前,始终是那狠不下心的女孩。

可是,在一切尽消如烟之后,翻转往事,幕幕如丝侵入到脑海之中,那股撕裂之痛,终于让她扯出了一声长鸣。

九天玄女,化作了一只玄鸟。自己在做什么,已是意识不清。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心中不断的呐喊着,她恨不能有一人,借他之手将自己灭杀于战场之中。

从此后,再无重渊,再无凤锦——他们或许,可以从新来过。

突然,胸背处一阵疼痛,不知从何而来的利箭,彩翼玄鸟从空中落下,血溅九天。

似是解脱那般,她从空中坠下,却重重的跌落在兀自喘息的重渊肩头。

时也命也,从来,她都躲不开与他的运命相连。鸟儿睁开双眸,与那双似水眸子对视,挣扎片刻,玄鸟亦是毫无气力。已有人举起了手中的刀戟,被重渊拦住,他说,“带她回去吧。”

记忆戛然终止。

凤锦的手缓缓抚上胸口,却见那里已是一片平滑,可她的伤势如何转好的,却一无所知。

羊绒帐门拂开,走进一人,这是重渊的兄弟,绝地通天之神重华。

两军阵前,正是他将受了重伤的重渊抢下。

凤锦的心微微一紧,便问,“重渊……如何了……”

“快死了……你去见他一面吧。”重华身高过人,立刻将挡住的帐门让开,意图明显。

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她站起身,微微一晃,便向着帐外跑去。

似是心领神会,她知道重渊的大帐在哪里,整个襄平子民将士,明明知晓是她将重渊打成这般,却无一人相拦,皆是沉默不语的看着她在营帐间跑动着。

挥开了那军帐重帘,温暖如春的大帐内,正躺着一个教她朝思暮想的人。

他是那般清俊,却静静的,一动也不动的躺着。

那腥甜之血终于是再也克制不住的滑出了嘴角,她颤颤巍巍的,步入了营帐。

“小重……”轻轻唤了句,她缓缓坐在了他的床畔。在这个时候,往往一切过往,徒留些好记在心里。

明明是比自己年长数万年的尊神,可偏偏教凤锦见着了他化作原身时候的可爱模样,从此后,她便要叫他小重、小宠,以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重渊只不理会她,定要索取件好处才许她如此叫唤。

凤锦哪里知道,他不过是想讨些便宜,到最后自己被吻的断了气,才换回了如此独一无二的称呼。

的确不太容易。

明明是外人眼中清姿淡雅的帝王,搁到自己面前时候,时而宛若孩子时而出些坏主意,直到将自己骗到了为止才善罢甘休。

所以说,当局者迷,他二人,在爱情这场游戏里,从未明朗过。

伸出一手,拂过他如瀑长发,她将脸贴在他的面上,如坠冰窟般的凉意袭来。

不觉再度痛彻心扉。

她轻轻的吻着他的唇,感觉着他气若游丝的呼吸,痴痴的道:“我不恨你了,只要你活着,比什么都好。到时候你娶你的娇妻,我做我的阿锦,若能教一切重来,阿锦还是爱小重。”

凤锦终于懂了,终于悟了。

爱一个人,有多深?

恨一个人,又有多深?

这爱与恨之间,转圜须臾,不过是刹那变幻。她要的,她所得到的,她念念不能忘的,永远只有爱,从不能恨。

重渊一声轻咳,居然醒转了过来,他面色苍白,手指微微一动,半晌终于是停在了原处,力气全无的感觉不好受,看凤锦在一旁哭的喘不过气了,他动了动唇,吐出了几个模糊的字,“阿锦……不……要……哭。”

她想起了旷古已久的疗伤之法,那是阿娘死前告诉自己的,不论是仙、是神、是魔,都能在玄鸟元丹下,起死回生。

她忽然笑了,笑的绝世芳华,笑的凄楚不堪。终于有办法救回他了。

重渊的眼睛倏然睁大,但他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那赤红铮亮的元丹从她口中缓缓吐出,没入自己的体内。

“阿锦——————”或许重渊此生,再没发出过如此暴怒的声音。

但暴怒又能如何,能挽回凤锦的性命么?不过须臾,他已阻拦不得,触手处全是虚无。青帝重渊,第一次如此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当重华等人应声而入时候,只见那美丽的女子,渐渐的从眼前消失,身影模糊,兀自凝聚不散,她说:“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那一日的璇玑宫前,凤凰花开,花开无期。嫣红色的花,瞬间绽放,瞬间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