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宜……”
沈闻崇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它穿过脑海里无数组织结构,就这么贸然的闯入最深处。
他的声音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在楚幼宜脑海里弥漫,幼年的美好过去,像一片片碎裂成块的镜片,极速的在她脑海里闪过,她好像看见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模糊得让她急切的像抓住点什么。
楚幼宜有点儿失神,空洞的双眼迷茫得看向窗外,窗外有月亮、星星、高出墙头的枝叶随着夜风轻拂,满天繁星照亮夜晚的人间烟火。
这一切,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尘封的记忆,渐渐有点儿破土而出的迹象。
她生硬,甚至有些机械般的开口:“幼、宜……是、幼、宜……”
“什么?”沈闻崇没听清。
楚幼宜目光呆滞,喃喃道:“幼、宜、是……是、幼宜。”
沈闻崇眉梢微扬,他推开楚幼宜的怀抱,有些意外的看她:“你想起来了?”
他一向不是个喜怒于色的人,但这件事,楚幼宜能开口认知到自己的这件事,对于沈闻崇而言,实在是一个重大突破。
毕竟按照靳颜的话来说,她精神刺激失常,除了沈闻崇之外,认知不到其他任何事或人,包括她自己。
而现在,她能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意味着,楚幼宜的恢复是十分有希望的,也意味着离徐明烨的落网更近了一步,那么剩下的那五名无辜受害人,就能够得以解救。
说真的,他打心眼里为楚幼宜高兴,这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或许她能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沈闻崇起伏的情绪平稳的很快,他清楚这个时候不应该操之过急,还是轻声的引导她,问:“知道自己是谁吗?”
楚幼宜目光呆滞,就连动作都略显迟钝,她似乎是在回忆什么,眼神中一度闪过几丝异样的光,好半天,她喃喃道:“幼、宜……”
沈闻崇一下笑了,紧接着问:“还想起什么了?”
“幼、宜……”楚幼宜失神的念着。
穿过窗外无边的夜色,一段如宝藏般珍贵的记忆镜片,恍然间在她的眼眸深处浮现。
【在那块镜片里:明媚的日光从玻璃窗洒入,在温暖阳光的小屋里,年轻的夫妻半蹲着,逗弄着面前半人高的小女孩,女孩模样干净漂亮,脸上挂满了泪痕,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满是水光。
男人高大英俊,面相里有七分和女孩相似,他话音里满含笑意:“幼宜别哭了,都是爸爸不好,爸爸陪你去玩要不要……”
一侧的女人动作温柔,为女孩抹泪:“好了幼宜,妈妈抱抱,不哭,不哭了啊……”
但女孩仍然不管不顾的放声大哭……】
她哭得那么大声,那时候,她还可以那么大声的哭,她还有人哄,有人疼。
穿透玻璃的阳光,像按下快门的闪光灯,将这短暂却美好的一幕,隐藏在了女孩记忆的最深处。
回忆在楚幼宜的脑海里瞬间被淹没,她喃喃的喊:“幼宜不哭,幼宜不哭。”
沈闻崇看她呆滞的模样,猜到她兴许想到了什么,但今天的信息量对于她而言,已经够多了。
逮捕徐明烨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沈闻崇不忍心再逼着她去回想,只是摸摸她的头,耐心的说:“好了好了,是不是太累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不哭,幼宜不哭……”
楚幼宜的声音带着急切,她看样子很着急,边说边又去慌忙擦眼睛,似乎想将刚才流泪的证据给抹除干净,动作莽撞又粗鲁。
沈闻崇看她把眼睛都揉出了红血丝来,赶紧拉住她的手,担心道:“你在干什么幼宜,你怎么了?”
“幼宜不哭……”
她喃喃的喊,即便过去的一切早已经在她的脑海消失,也许是因为刻在骨子里的血缘,模糊间,她似乎感受到来源于那段回忆里的温馨——年轻的夫妻,还有那个一直哭的小女孩。
楚幼宜的父母在她九岁时离婚了,那是她六岁时的记忆,在后来的三年里,争吵、谩骂、面红耳赤的脸、和碗盆的碎裂声,几乎充斥在她整个幼年时代。
她一直不明白,记忆里温柔的妈妈,为什么会突然间变得那么刻薄,耐心的爸爸又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易怒。
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爸妈突然间就离婚了,明明他们之间,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
这个问题一直伴随着她,度过了整个初中年代,一直到最后她被劫持走。
这似乎成了她内心的一个结,即便楚幼宜已失去正常人的思维,但仍然模糊的记得。
直到刚才,当碎裂成片的记忆,恍然间在她脑海里浮现,她过于简单甚至天真的,得到了一个答案。
她拍打着自己的腿,怨念道:“幼宜不好,幼宜坏。”
她真傻,她竟然以为一切的因果是因为她,因为她一直哭,她将一切的罪责归属于自己身上。
她以为只要自己不哭了,一切就都能重来,她还能回到曾经那个,并不宽敞但足够温馨的小屋里。
认知残缺的世界,和无法折转的思维,让她的世界无比的简单,她无法以任何角度:道德、伦理、正或反、对或错、去指责别人,她想象不到所有事情背后的意义。
在那个颓废的小屋里,她害怕到颤抖着身体,想念过无数次回到那个,有人哄有人疼的日子里,直到成为一个结,驻扎在精神失常的身体里。
楚幼宜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怨念的抠着手臂,即使指甲已经被龙婶特地修剪过,但纵使如此,手臂也在她错乱的神经下,莽撞的使了过重的力气。
很快,白皙娇嫩的肌肤,破开了表皮,内里的皮肉和她的敏感神经一样的脆弱,一样的不堪一击。
血珠的势头在粗暴的动作下越加猛进,但楚幼宜毫无察觉,依旧抠着手背,像个没主意的孩子,无措呆滞的喊道:“幼宜不好,幼宜坏,坏幼宜,坏幼宜。”
“幼宜,你到底怎么了?”沈闻崇慌忙拉住她伤害自己的手。
再聪明的人,也无法洞悉到一个人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就像现在,即便沈闻崇为她紧张着急,他也仍然不会明白,此时此刻,楚幼宜的内心世界,到底在经历着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一道道清晰的抓痕越来越深刻,冒出头的血珠渐渐毫无阻拦的翻涌而出,她的认知里,她不会伤害别人,所以,她只有伤害自己。
“坏幼宜,坏幼宜。”
她拼命的抓打着自己,在她的目光中,她是那么痛恨自己,责怪着自己,伤害自己,几乎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似乎唯有这样,驻扎在内心的结仿佛才能好一点。
“别这样幼宜,幼宜,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幼宜。”
沈闻崇抓住她的手腕,但她太莽撞了,动作又大又蛮,嘴里还在念念有词的责骂着自己。
沈闻崇实在抓不住她,又担心自己要是用力太大,担心伤害到她,他不清楚楚幼宜是怎么了,她忽然间好像认知不到自己了,压根听不进去他一句话。
她还在扭动着手臂,试图从沈闻崇的手掌逃脱。
沈闻崇没办法,思考再三,大手一揽,将她揽入了怀里。
他拥着她,一点一点的,极轻极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就像闻音小时候被欺负,在他跟前又哭又闹,他没办法的时候,也是这样,这样安抚着闻音。
虽然不算什么好法子,但是出奇的有效。
而今用在楚幼宜身上,似乎也格外有用。
他的怀抱充满了力量,楚幼宜第一次这样,被他主动拥入怀里,他对于她而言,似乎有种奇怪的治愈魔力。
只要贴近他,靠近他,就好像靠近明星般温暖,那些阴影、复杂到让她这颗小脑袋怎么也不会想通的事情,就会统统的消失无影。
她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呆呆的靠在他的肩头,手背上抓痕的鲜血蹭红了他蓝色衬衫,明明很痛,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微微侧过脸,想看她的神情,却只是稍稍歪了个头,就已经和她脸贴脸,肌肤相亲。
她的脸颊带着眼泪的湿润感,有些冰凉,却也格外柔软。
沈闻崇再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脸,慌忙转过头来,即便他见多识广,阅历丰厚,但在感情上,他到底,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大男孩。
他不知道这样温和的安抚,对于楚幼宜而言,能不能够奏效,但他,实在不想看到她伤害自己。
他没有什么恋爱经验,也没和年龄相当的异性亲密相处过,纵观他整个二十五年的人生,唯一有点异性接触的经验,还是来源于他那似窜天猴般的亲妹妹沈闻音。
想起从前对付闻音的那套办法,虽然已经多年不曾启用,但想了想,沈闻崇还是决定试一试。
他轻轻的、有规律节拍的拍着楚幼宜的后背,然后在她耳边轻声开口:“摇啊摇,十五摇过春分就是外婆桥。盼啊盼,阿嬷阿嬷地甜甜叫。吵啊吵,米花糖挂嘴角总是吃不饱。美啊美,小脚桥上翘啊翘……”
他唱得并不算很好听,与其说唱,倒不如说带着音律的念。
这首歌,他给闻音唱过无数次,如今,再度唱起这首歌,闻音却已经不在了。
都说歌曲拥有重回过去的功能,他唱着念着,竟然真的跟着这首歌,回到了从前,从前的一幕幕,似走马观花般的在他眼底快速浮现。
他的人生中唯一怀念的好时光,全是在十岁以前,那时候闻音还在,还有他的父母亲,也还在世。
那些久远美好的记忆,一直被他收藏着,而这首歌就仿佛打开宝盒的钥匙,将那些记忆蓦然间打开,过去的美好,就这么突然间闯入他的脑海。
沈闻崇父母也是刑警,但可惜,在沈闻崇十岁时因公殉职,从那之后,他人生中所有的快乐美好,仿佛都和他彻底隔绝。
虽然心境一落千丈,差点就此颓败下去,但好在还有闻音在,闻音那时候还很小,才三岁,又闹又爱哭,沈闻崇拿她没办法。
念书时,除了学校,其他时间都陪在她身边,照顾着她,偶尔真的哄不了她了,就翻着这么一首老掉牙的歌,心不在焉的唱给她听。
但神奇的是,这一招,对年幼的闻音真的很管用。
他和闻音就这么相依为命生活着,虽然父母已经不在,但好在还有闻音这么个亲人留在身边,也还算有个慰籍。
眼看着闻音一点点长大,他原本还以为,只要自己再稳重些,说不定还能够亲眼看到她出嫁,可偏偏老天爷不愿如他愿。
他这么个简单朴实的愿望,就在二十岁那年,被打碎了。
沈闻崇不敢再多想,慌忙将思绪收回来,轻拍着楚幼宜,略显心事的唱着:“摇啊摇,十五摇过春分就是外婆桥。盼啊盼,阿嬷阿嬷地甜甜叫……”
歌声顺着敞开的窗,飘向屋外,屋外飘摇着春日的风声,在那飘摇的风声里,似乎曾传来少年的低声呜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家人们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