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哈利和玛蒂娜花了两分三十秒从音乐厅大厅奔到国家剧院站的月台。两分钟后,他们搭上开往利勒哈默尔的市内火车。这趟火车中途在奥斯陆中央车站和加勒穆恩机场停靠,它的速度的确很慢,但总比等候下一班机场特快列车要快。他们找了两个空位坐下。车厢里满是回家过圣诞假期的士兵,以及带着整箱红酒、头戴圣诞老人帽的一群群学生。
“发生了什么事?”玛蒂娜问道。
“约恩要逃走了。”哈利说。
“他知道史丹奇还活着?”
“他不是要躲避史丹奇,而是要躲避我们。他知道自己的面具被拆穿了。”
玛蒂娜睁大双眼:“什么意思?”
“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火车驶进奥斯陆中央车站。哈利查看月台上的旅客,但没看见约恩。
“一切都是从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向约恩开出两百万克朗的价钱,要他协助吉尔斯特拉普投资公司收购救世军的房产开始的。”哈利说,“但他拒绝了,因为他认为朗希尔德不够细心,嘴巴不够紧,所以他就背着朗希尔德跟麦兹和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接洽,开出五百万克朗的价钱,并要求不能让朗希尔德知道这笔交易。吉尔斯特拉普父子同意了。”
玛蒂娜张大了嘴:“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朗希尔德死后,麦兹几近崩溃,决定把这件事和盘托出。他打了哈福森名片上的手机号码,但手机没人接,所以就把自白留在语音信箱里。几小时前,我听了这段留言,当中他还提到约恩要求写一份书面协议。”
“约恩喜欢每件事情都井井有条。”玛蒂娜低声说。火车离站,经过站长室,驶进奥斯陆的灰色街景,只见住宅区后院里有坏了的脚踏车、空荡荡的晾衣绳、漆黑的窗户。
“可是这跟史丹奇有什么关系?”玛蒂娜问道,“是谁雇他来杀人的?麦兹·吉尔斯特拉普吗?”
“不是。”
火车被吸进隧道的黑色虚空中,黑暗中火车行驶在铁轨上的哐当声几乎淹没了玛蒂娜的声音。“是里卡尔吗?拜托不要是里卡尔……”
“为什么你会认为是里卡尔?”
“约恩强暴我的那天晚上,里卡尔在屋外厕所发现我,我说里面很黑所以我跌倒了,但我看得出他不相信。他扶我上床,没有吵醒其他人。虽然他不曾说过什么,但我总觉得他看见了约恩,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嗯,”哈利说,“怪不得他这么保护你。里卡尔似乎很喜欢你,而且是真心的。”
玛蒂娜点了点头。“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她开口说,又顿了一顿。
“什么?”
“我不希望是他的原因。”
“那你的愿望实现了。”哈利看了看表。十五分钟后他们抵达机场。
玛蒂娜突然惊慌起来,说:“你……你不会这样认为吧?”
“认为什么?”
“你不会认为我父亲已经知道了强暴的事,所以他……”
“没有,你父亲对这些事一无所知。雇用杀手来杀害约恩的人……”
火车驶出隧道,黑色星空高挂在闪烁着白色磷光的原野上。
“是约恩他自己。”
约恩走进宽广的出境大厅,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但他从未见过这里挤了这么多人。说话声、脚步声和广播声在拱形尖顶的大厅里回荡,里面夹杂着亢奋的噪声、各种语言的大杂烩和他听不懂的意见片段。这些人不是要返乡过圣诞节,就是要出国过圣诞节。登机柜台前排着几乎一动不动的人龙,在分隔绳之间盘旋回绕,犹如吃得太饱的大蟒蛇。
他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时间还很多,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站在一个老妇人后方,队伍前进了二十厘米,他弯腰帮老妇人把行李箱往前挪。老妇人回头对他露出感谢的微笑,他看见对方脸上的肌肤犹如细薄苍白的死亡纤维,包裹在瘦削的头骨上。
他回以微笑,老妇人终于移开目光,然而在这些活人制造出来的噪声中,他似乎一直听得见她的尖叫。那是无尽的刺耳尖叫,挣扎着盖过了电动马达的怒吼声。
那天他被送去医院,并得知警方正在搜查他家,就想到警方可能会无意间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他和吉尔斯特拉普投资公司的协议书,上面写明只要救世军委员会通过房产出售案,他就可以收取五百万克朗的佣金,签名人为阿尔贝特与麦兹·吉尔斯特拉普。警方送他去罗伯特家之后,他立刻返回歌德堡街拿协议书,没想到他抵达时,家里已经有人,那人就是朗希尔德。由于吸尘器开着,朗希尔德没听见他进门。他发现朗希尔德看见了他的罪行,犹如他母亲在床单上看见他遗留的精液痕迹。而且一如他母亲,朗希尔德也会羞辱他、摧毁他、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世、告诉他父亲。他不能让她看见。这时他心想,我把她的眼睛挖出来。但她还是不停地尖叫。
“乞丐不会拒绝别人的施舍,”哈利说,“这是他们的本性。我在萨格勒布被一枚二十克朗的挪威硬币打到头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这件事。那时我看着硬币在地上滚动,想起现场勘察组曾在歌德堡街的转角杂货店外,发现一枚被踩进雪地里的克罗地亚硬币。他们立刻把这枚硬币跟史丹奇联系在一起,因为哈福森倒在街上的血泊中时,史丹奇就是从那个路线逃跑的。但我倾向于怀疑。当我在萨格勒布看见那枚二十克朗硬币时,就像来自天上的某种力量想提醒我什么似的,我想起我第一次跟约恩见面时,有个乞丐拿硬币丢他,当时我很惊讶,没想到乞丐居然会拒绝施舍。昨天我在戴西曼斯可图书馆找到这个乞丐,把现场勘察组发现的硬币拿给他看,他证实说他朝约恩丢的是一枚外国硬币,很可能就是我拿给他看的那枚。他说:‘对,很可能就是这枚硬币。’”
“所以约恩去过克罗地亚,这又不犯法。”
“正好相反,他说他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国家是瑞典和丹麦,而我问过护照组,他们说没有核发过约恩·卡尔森的护照,但大约十年前核发过罗伯特·卡尔森的护照。”
“说不定这枚硬币是罗伯特给他的?”
“说得没错,”哈利说,“这枚硬币不能证明什么,但它让我糨糊般的脑袋做了点思考。如果罗伯特从没去过萨格勒布呢?如果去的人其实是约恩呢?约恩握有救世军所有出租公寓的钥匙,包括罗伯特家的,如果约恩借用罗伯特的护照,用他的名字前往萨格勒布,并用罗伯特的身份雇用杀手来谋杀约恩·卡尔森呢?会不会从一开始这个计划要杀的人就是罗伯特?”
玛蒂娜咬着指甲,陷入沉思。“但如果约恩想杀罗伯特,为什么要叫杀手来杀他自己?”
“为了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倘若史丹奇不幸被捕并招供,约恩绝对不会被怀疑,因为他是杀手原本要杀的对象,而且他和罗伯特那天刚好换班看起来也像是造化弄人,史丹奇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此外,一旦史丹奇和萨格勒布方面发现他们杀死的是自己的客户,就没有理由再继续履行合约去追杀约恩,因为已经没有人会付钱了。这就是这个计划最天才的地方,不管萨格勒布方面要多少钱,约恩都可以一口答应,因为最后他们找不到人付钱。而唯一可以驳斥罗伯特那天不在萨格勒布或提出合约签订那天罗伯特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就是罗伯特本人,但他却已经死了。这个计划就像个逻辑圈,好比蛇吞掉自己的尾巴,形成自我毁灭的循环,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一个有洁癖的男人想出的计划。”玛蒂娜说。
两名男学生唱起饮酒歌,却各唱各的调,并由一名大声打鼾的士兵担任合音。
“可是为什么?”玛蒂娜问道,“为什么他要杀罗伯特?”
“因为罗伯特威胁他。根据鲁厄士官长的供述,罗伯特曾威胁约恩说如果他敢再碰某人,就要‘毁了’他。我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他们说的是西娅。但你说得没错,罗伯特对西娅没有特别的感觉,从头到尾都是约恩宣称罗伯特对西娅有种变态的痴迷,好让大家以为罗伯特有杀害他的动机。罗伯特之所以威胁约恩,跟索菲娅·米何耶兹有关。索菲娅是个十五岁的克罗地亚少女,她刚刚才把一切都告诉我。她说约恩逼她定期跟他上床,如果她敢反抗或告诉别人,他就会把他们一家人逐出救世军公寓,赶回克罗地亚。索菲娅怀孕之后去找罗伯特求助,罗伯特帮助了她,并答应会阻止约恩。遗憾的是罗伯特没有直接报警或报告救世军高层,他应该认为这是家务事,想在内部解决,我猜这也是救世军的一个传统吧。”
玛蒂娜凝望窗外被白雪覆盖、隐没在夜色之中的旷野如海水般起伏。
“原来这就是约恩的计划,”她说,“结果哪里出错了?”
“错在一个总是出人意料的因素上,”哈利说,“天气。”
“天气?”
“如果不是那晚下大雪,导致飞往萨格勒布的航班取消,史丹奇早已回家并发现他们误杀了中间人,那么故事到此结束。可是史丹奇在奥斯陆多住一晚,发现自己杀错了人,却不知道中间人的名字也叫罗伯特·卡尔森,所以就继续追杀约恩。”
扩音器广播道:“加勒穆恩机场,旅客请由右侧下车。”
“所以现在你要去追捕史丹奇?”
“这是我的工作。”
“你会杀死他吗?”
哈利看着玛蒂娜。
“他杀了你的同事。”玛蒂娜说。
“他是这样跟你说的吗?”
“我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玛蒂娜,我是警察,警察负责逮人,法院负责审判。”
“是吗?那你为什么没有启动警报?为什么没有通知机场警察?为什么特种部队没有拉响警笛赶往机场?为什么你单枪匹马一个人来?”
哈利沉默不语。
“没有人知道你刚刚跟我说的事,对不对?”
哈利透过车窗,看见加勒穆恩机场站简洁光滑的灰色水泥月台逐渐靠近。
“到站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