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晚上
救世军旅社娱乐室里的暖气片隆隆作响,好像有人朝它丢石头似的。热空气在粗麻壁纸的褐色烧焦痕迹上方颤动,壁纸散发出尼古丁、黏合剂和已离开的房客身上的油腻气味。沙发布料透过裤子摩擦他的肌肤。
虽然吵闹的暖气片散发出干燥的热气,但他依然一边看着墙壁托架上的电视一边发抖。电视正在播新闻,他认得出广场的照片,但电视里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房间一角有个老人坐在扶手椅上抽细卷烟。当烟快烧到他黑乎乎的指尖时,他快速地从火柴盒里拿出两根火柴,夹住香烟,一直抽到烟快烧到嘴唇为止。房间另一角的桌子上放着被砍下的云杉树尖,上面的装饰品闪闪发光。
他想起达里镇的圣诞晚餐。
那是战争结束两年后,塞尔维亚军已从残破的武科瓦尔撤退,克罗地亚政府将他们安置在萨格勒布的国际饭店。他四处询问有没有人知道乔吉一家人的下落,有一天碰到一个难民,说乔吉的母亲在围城战事中丧生,乔吉已和父亲搬去达里镇,一个距离武科瓦尔不远的边境小镇。十二月二十六日,他坐上开往奥西耶克的火车,然后从那里去这里。他询问列车乘务员,确认火车将前往终点站博罗沃镇,然后在六点三十分往回行驶,经过达里镇。下午两点,他在达里镇下车,问路之后,来到了他要找的地址。那是一栋矮公寓,跟这个小镇一样是灰色的。他踏进走廊,找到了门。按下门铃之前,他在心里静静祈祷,希望他们在家。他一听见门内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心脏就怦怦跳动。
开门的是乔吉。他没有太大改变,只是脸色苍白了些,但依然有着金色鬈发、蓝色眼睛、心形嘴唇,这些总是令他联想到年轻的上帝。但乔吉眼中的笑意已然不见,犹如坏了的灯泡。
“你还认得我吗,乔吉?”片刻之后,他问道,“以前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还念同一所学校。”
乔吉蹙起眉头:“是吗?等等,你的声音,你是赛格·杜拉兹,你跑得很快。天哪,你变了好多。很高兴见到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大家都不见了。”
“我没有不见。”
“对,你没有,赛格。”
乔吉拥抱他,抱了好久,他都能感觉到颤动的热气穿透他冻僵的身体。乔吉让他进门。
室内颇为阴暗,家具很少。他们坐下来聊天,聊那些发生过的事,他们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以及现在那些人在哪里。当他问乔吉记不记得野狗廷托,乔吉露出茫然的微笑。
乔吉说父亲就快回来了,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他看了看表,火车三小时后到站。
乔吉的父亲看见武科瓦尔的同乡来访,十分惊讶。
“他是赛格,”乔吉说,“赛格·杜拉兹。”
“赛格·杜拉兹?”乔吉的父亲仔细地打量着他,“对,的确有点面熟。嗯,我认识你父亲吗?不认识?”
夜幕降临,三人在餐桌前坐下,乔吉的父亲发给他们白色大餐巾,自己解下红色领巾,在脖子上系上餐巾,做完餐前祷告,画了个十字,把头侧向室内唯一一张裱框照片,照片中是个女子。
乔吉和父亲拿起餐具时,他低头吟诵道:“‘这从以东的波斯拉来,穿红衣服、装扮华美、能力广大、大步行走的是谁呢?就是我,是凭公义说话,以大能施行拯救。’”
乔吉的父亲惊讶地看着他,然后递了一盘大块白肉给他。
三人沉默地用着餐,风把薄窗吹得不断呻吟。
餐后甜点是煎饼,涂上果酱和巧克力的薄饼。身为一个在武科瓦尔长大的孩子,他从未吃过煎饼。
“再来一份,亲爱的赛格,”乔吉的父亲说,“今天是圣诞节。”
他看了看表,火车半小时后离站,是时候了。他清了清喉咙,放下餐巾,站了起来。“乔吉和我聊了很多以前我们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但有一个人我们没聊到。”他说。
“这样啊,”乔吉的父亲露出茫然的微笑,“这个人是谁,赛格?”然后微转过头,用一只眼睛看着他,仿佛察觉到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这个人叫波波。”
他从乔吉父亲的眼神中看出他恍然大悟,也许他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他的声音回荡在四壁间。“当时你坐在吉普车上,为塞尔维亚军总司令指出了他,”他吞了口口水,“后来他死了。”
整个房间瞬间静止。乔吉的父亲放下餐具。“赛格,那是战争时期,大家都会死。”他镇静地说,几乎像是认命一般。
乔吉和父亲一动不动,看着他从腰带里拔出枪来,越过餐桌瞄准,扣下扳机。枪声短促冰冷。乔吉父亲的身体猛然抖动,椅子腿摩擦着地面,他低头望去,看见挂在胸前的餐巾上多出一个洞。接着,餐巾仿佛被那个洞吸了进去,鲜血蔓延开来,在白餐巾上开出一朵红花。
“看着我。”他命令道。乔吉的父亲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第二枪在他额头上打出一个小黑洞,他头往前倾,咚的一声撞上桌上的煎饼。
他转头朝乔吉望去,只见乔吉双目圆睁,张口结舌,脸颊上滑过一道红线。一秒钟后,他意识到那是煎饼溅出的果酱。他把枪插回腰带。
“赛格,你得把我也杀了。”
“我跟你无冤无仇。”他离开客厅,拿起挂在门边的外套。
乔吉跟了上去:“我会找你报仇的!如果你不杀我,我会找到你,杀了你!”
“你要怎么找到我,乔吉?”
“你逃不掉的,我知道你是谁。”
“是吗?你以为我是赛格·杜拉兹,可是赛格有一头红发,长得也比我高。乔吉,我跑得不快,但很高兴你没认出我来,这表示我可以饶你一命。”
他倾身向前,用力吻了吻乔吉的嘴巴,开门离去。
报纸上发布了这则命案的消息,但警方从未认真追查凶手。三个月后的一个星期日,他母亲说有个克罗地亚男子来找她帮忙,但男子囊中羞涩,只能勉强和家人凑出点钱。男子的弟弟在战争时期被一个塞尔维亚人折磨过,现在这个人就住在附近,而他听说有个叫小救赎者的可以帮忙。
老人的手被细卷烟烫到,大声咒骂。
他站起来走到柜台前,柜台的玻璃隔间内有个少年,后面是救世军的红色旗帜。
“我可以用电话吗?”
少年沉下了脸:“打市内电话就可以。”
“好。”
少年朝背后的小办公室指了指。他走进去,在桌前坐下,看着电话。他想起母亲的声音总是担心害怕,同时又温暖温柔,就如同拥抱一般。他起身关上通往柜台的门,按下国际饭店的号码。她不在,他没留言。门打开了。
“不能关门,”那少年说,“好吗?”
“好,抱歉。你有电话簿吗?”
少年翻了个白眼,指了指电话旁的厚本子,转身离去。
他找到歌德堡街四号的约恩·卡尔森,拨了号码。
西娅·尼尔森凝视着响起的电话。
她用约恩给她的钥匙开门,进入他家并把门锁上。他们说这里有弹孔,她找了一会儿,在柜门上找到一个。
那人对约恩开枪,试图杀死他。一想到这里,她就莫名地激动,但她完全不感到害怕。有时,她觉得自己可能再也不会感到害怕,再也不会像那样对死亡感到恐惧。
警方来过这里,但没有搜索太长时间,他们说这里除了子弹以外没有其他线索。
她去医院探望过约恩,聆听他的呼吸,约恩只是躺在大病床上望着她,看起来十分无助,仿佛只要在他脸上蒙上枕头,他就会死去。但她喜欢看他脆弱的模样。也许挪威作家克努特·汉姆生的小说《维多利亚》中的老师说得对:有些女人需要心怀同情,这反而使她们暗地里痛恨健康强壮的男人,她们希望丈夫残废并依赖她们的照顾。
但这时她孤身一人在约恩家,电话又偏偏响起。她看了看表,三更半夜的,正常人不会在这种时间打电话来。西娅并不怕死,但她害怕面对这种情况。是不是那个女人打来的?那个约恩以为她一无所知的女人?
她朝电话踏出两步,停在原地。电话响了四声,只要响到第五声就会停止。她踌躇片刻。第五声响起。她冲上前去,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一个说英语的男性声音传了过来:“抱歉这么晚打扰,我叫埃多姆,请问约恩在吗?”
“不在,”西娅松了口气,“他在医院。”
“啊,原来如此,我听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我是他的老朋友,想去探望他,请问他在哪一家医院?”
“伍立弗医院。”
“伍立弗医院。”
“对,我不知道那一科的英语怎么说,不过挪威语是Neurokirurgisk(神经外科)。病房门口有警察,他不会让你进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我的英文……不是很……”
“我完全明白,谢谢你。”
西娅挂上电话,站着思索良久,又开始继续寻找。他们说房间里有好几个弹孔。
他对旅社的少年说他打算出去散步,要把房间钥匙交给少年。
少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十二点十五分,便叫他把钥匙留在身上,说待会儿就要锁门并上床睡觉,房间钥匙也可以打开旅社大门。
他一踏出旅社就觉得寒冷刺骨,便低下头,大步朝目标走去。这样做很冒险,非常冒险,但他非做不可。
哈夫斯伦能源公司的生产经理奥拉·恩莫坐在奥斯陆市蒙特贝洛站附近的能源调度中心控制室里,心想能够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分散在室内的四十个屏幕真是太棒了。白天控制室里有十二名员工,晚上只有三名。通常他们会坐在自己的工作站里,但今晚外面十分寒冷,因此他们聚在控制室中央的桌子前。
一如往常,盖尔和埃贝正在争论赛马和最近的比赛结果。过去八年来,他们一直在用同一种方式赌马,从未想过要分散赌注。
奥拉比较担心基克凡路的变电所,这个变电所位于伍立弗路和松恩路之间。
“T1超载百分之三十六,T2和T3超载百分之二十九。”他说。
“天哪,大家开暖气都开得很凶。”盖尔说,“他们是害怕被冻死吗?现在是晚上,怎么不窝在被子里?你赌‘甜蜜复仇’第三名?你是不是疯了?”
“人们才不会因为这样就把暖气关小,”埃贝说,“这个国家的人是会把钱丢出窗外的。”
“到最后会欲哭无泪。”奥拉说。
“才不会呢,”埃贝说,“只要再多开采石油就好啦。”
“我在看T1,”奥拉指了指屏幕,“现在它输出的电流是六百八十安培,额定负荷是五百安培。”
“放轻松啦。”埃贝插嘴说,话才出口,警报器就响了起来。
“哦,该死,”奥拉说,“它爆掉了。去查值班名单,通知值班人员。”
“你们看,”盖尔说,“T2也停止运转,还有T3也停了。”
“对!”埃贝高声说,“要不要来赌一把,看T4是不是也……”
“太迟了,T4爆了。”盖尔说。
奥拉看着小比例尺地图。“好吧,”他叹了口气,“松恩区南半部以及法格博区和毕斯雷区停电。”
“我敢说是电缆套管出了问题!”埃贝说,“跟你们赌一千克朗。”
盖尔眯起一只眼睛:“我说是仪表变压器,赌五百就够了。”
“别闹了,”奥拉咆哮道,“埃贝,通知消防队,我敢说一定起火了。”
“同意,”埃贝说,“要不要赌两百?”
病房灯光倏地熄灭,四周完全陷入漆黑,一丝光线也没有,约恩以为自己失明了。一定是视神经在撞到柜子时受损,如今后遗症才出现。接着他听见走廊传来呼喊声,窗户轮廓也映入眼帘,这才明白原来是停电了。
他听见门外传来椅脚摩擦声,病房门打开。
“嘿,你在里面吗?”那声音说。
“我在这里。”约恩答道,声调不自禁地拉高。
“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乱跑,好吗?”
“我不会,可是……”
“怎么?”
“医院不是有紧急发电机吗?”
“紧急发电机只用于给手术室和监视器供电。”
“这样啊……”
约恩听到那警察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眼睛看着门口上方亮着的绿色逃生标志,它让他再次想起朗希尔德。那件事是在黑暗中发生的。晚餐过后,他们去黑漆漆的维格兰雕塑公园散步,站在巨型雕像旁的无人广场上,望着东边的市中心。约恩对朗希尔德述说古斯塔夫·维格兰的故事,这位来自曼达尔市的非凡雕塑家表示,如果要用他的雕像来装饰这座公园,那么公园就必须扩建,好让雕像和周围的教堂对称,公园大门也能直接面对乌兰宁堡教堂。市政府代表说不能移动公园时,维格兰就要求他们移动教堂。
朗希尔德用严肃的表情看着他,听他讲故事,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强壮又聪明,令他害怕。
“我好冷。”朗希尔德说,在大衣里瑟瑟发抖。
“也许我们应该走回……”他刚一开口,朗希尔德就把手放在他脑后,抬起脸去和他面对面。她有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独特眼睛,浅蓝色,几乎是蓝绿色的,外围那圈白衬得她的苍白肌肤看起来也有了颜色。一如往常,他弯下腰去。接着,她的舌头已在他口中,又热又湿,舌头肌肉持续运动,犹如一只神秘巨蟒缠绕着他的舌头,想紧紧抓住。一股热气穿透他从福雷特斯慈善商店买来的厚羊毛西装裤,朗希尔德的手非常精准地放在正确位置上。
“来吧。”朗希尔德在他耳畔轻声说,一脚跨上栅栏。约恩低头望去,在丝袜尽头瞥见一片白色肌肤。他赶紧推开朗希尔德。
“不行。”他说。
“为什么?”朗希尔德呻吟一声。
“我对上帝发过誓。”
朗希尔德凝视着约恩,感到困惑不已,接着双眼溢满泪水,静静地啜泣起来,她把头倚在约恩胸膛上,说以为再也找不到他了。约恩不懂她的意思,只是抚摸她的头发。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他们总在约恩家碰面,每次都是朗希尔德主动。起初,朗希尔德还会不经意地挑逗约恩,看他会不会打破守贞的誓言,但后来,仅仅是和约恩一起躺在床上互相爱抚似乎就让她很高兴了。有时,基于某种约恩不明白的原因,朗希尔德会突然变得没有安全感,要求约恩绝对不能离开她。他们说的话不多,但他觉得在性爱上的节制将朗希尔德捆绑得离他越来越近。约恩认识西娅之后,忽然就不再跟朗希尔德见面了,倒不是说他不想见她,而是因为西娅想跟约恩交换备份钥匙。西娅说这是信任的问题,而他不知道该如何巧妙地回应。
约恩在床上翻身,闭上眼睛。他想做梦。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做梦并遗忘。睡意逐渐来临,这时他感觉门口有空气流入。他本能地睁开眼睛,翻过身子,在逃生标志的绿色光芒下看见门是关着的。他凝视黑暗,屏住呼吸,侧耳聆听着。
玛蒂娜站在自家公寓黑魆魆的窗前。她家位于索根福里街,由于电力中断,整条街陷入一片漆黑,但她还是隐约看出楼下那辆车似乎是里卡尔的。
先前她下车时,里卡尔并未试图亲吻她,只是用小狗般的眼神看着她,说他会当上行政长,因为组织里许多征兆表明这个职位将由他出任。他问玛蒂娜是不是也认为他会当选时,脸上的表情异常僵硬。
玛蒂娜说他一定会是个好行政长,然后伸手去开车门,心想他应该会触碰她,但他没有。她开门下车。
玛蒂娜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拨打他给她的号码。
“请说。”哈利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在家,这是他在家说话的声音。
“我是玛蒂娜。”
“嘿。”很难听出他究竟高不高兴。
“你要我想一想,是否记得有人打电话来问约恩的值班时间。”她说。
“嗯?”
“我想过了。”
“怎么样?”
“没人问过。”
一阵长长的静默。
“你打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哈利的声音温暖而嘶哑,听起来似乎在睡觉。
“对,我不应该告诉你吗?”
“当然当然,你应该告诉我,谢谢你的帮忙。”
“不客气。”
她闭上眼睛,直到听见哈利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顺利到家了?”
“嗯,这里停电。”
“我这里也停电,”哈利说,“等一下电就会来了。”
“如果电不来呢?”
“什么意思?”
“大家会不会陷入混乱?”
“你常想这种事吗?”
“有时候会想,我认为文明的基础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脆弱,你觉得呢?”
哈利沉默良久才说:“我认为我们所仰赖的所有系统都有可能短路,把大家丢进黑夜深处,法律和规则再也不能保护我们,寒冷和猛兽将统治天下,人人只求自保。”
“这些话,”玛蒂娜等电话那头的声音停止之后说,“非常不适合用来哄小女孩上床睡觉,我觉得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反乌托邦人士,哈利。”
“当然,我是警察,晚安。”
玛蒂娜还来不及回话,电话已经挂断。
哈利回到被子里,看着墙壁。
卧室里的温度急剧下降。
哈利想起外面的天空、翁达尔斯内斯镇、爷爷、母亲、丧礼,以及母亲晚上用非常轻柔的声音所做的祈祷:“主是我们的坚固堡垒。”但在入睡前的无重力时刻,他想起玛蒂娜和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依然在他脑海中萦绕。
客厅的电视活了过来,呻吟一声,开始咝咝作响。走廊的灯泡亮起,光线从开着的卧室门外射入,照在哈利脸上。这时他已睡着。
二十分钟后,哈利家的电话响起。他睁开眼睛,咒骂了一声,拖着脚步,全身发抖地走到玄关,接起电话。
“说吧,小声点。”
“哈利吗?”
“差不多。什么事,哈福森?”
“出事了。”
“大事还小事?”
“大事。”
“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