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圣诞夜前的第七天以冻寒低温拉开序幕,奥斯陆街上的行人都感觉自己像是被精钢手套掐住似的,沉默地快步前进,他们只专注于一件事:赶紧到达目的地,逃离冰冷的魔爪。
哈利坐在警署红区的会议室里,聆听贝雅特述说让大家士气低落的报告,同时试着忽略面前桌上的报纸。每份报纸都以头版报道命案,搭配伊格广场阴暗模糊的冬季照片,报纸内页还有两三版的相关报道。《世界之路报》和《每日新闻报》匆忙地随机访问了罗伯特的友人,并基于些许善意,拼凑出这个人的轮廓,称得上是他的写照。“他是个好人。”“乐意帮助别人。”“太不幸了。”哈利极为仔细地看过这些报道,但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没有人联系上罗伯特的父母,只有《晚邮报》引述了约恩说的话,写着“难以置信”四个字的小标题打在约恩的照片下方,照片中他站在歌德堡街救世军宿舍前,一脸茫然,头发凌乱。这则新闻是哈利的老朋友罗杰·钱登写的。
哈利透过牛仔裤破洞抓了抓腿,心想应该穿秋裤才对。早上七点半他来上班时,问过哈根谁负责领导这起命案的调查工作。哈根看着哈利,说他和总警司一致决定让哈利领导调查工作,直到下一步通知。哈利没细问“直到下一步通知”是什么意思,只是点头离去。
从早上十点开始,十二名犯罪特警队的警探加上贝雅特和哈根,就一直围在桌前讨论。哈根说他想“一同参与”。
昨晚西娅说的那句话,到此时都十分符合现状。
第一,找不到证人。昨晚在伊格广场上的人都没看见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监控录像目前仍在查看中,尚未有所发现。他们走访过卡尔约翰街上的商店和餐厅员工,但没人注意到任何异常之处,也没有其他人站出来提供线索。《每日新闻报》把昨晚的观众照片寄给了贝雅特,但她说那些照片不是少女的微笑特写,只是全景照,面孔十分模糊。她挑出全景照,把罗伯特前方的观众放大,但并未看见手枪或任何可用来辨识凶手的东西。
第二,没有刑事鉴识证据,只有鉴识中心的弹道专家证实那个空弹壳确实来自穿透罗伯特头部的子弹。
第三,行凶动机不明。
贝雅特报告完毕,哈利请麦努斯接着报告。
“罗伯特·卡尔森在基克凡路的福雷特斯慈善商店工作,今天早上我跟商店老板谈过。”麦努斯说。他姓史卡勒,这个姓氏的意思是“卷舌发R音”,而且如同命运的恶作剧般,他说话的确很会卷舌。“她非常震惊,说大家都喜欢罗伯特,因为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个性又开朗。她承认罗伯特有点难以捉摸,有时会旷工,但她难以想象他会有仇家。”
“我访问过的人也表示出同样的看法。”哈福森说。讨论期间,哈根一直用双手抱着后脑,脸上带着期待的浅笑看着哈利,仿佛是在欣赏一出魔术表演,等着看他如何从帽子里变出小白兔,但却什么也没等到,只听见寻常的怀疑和假设。
“猜猜看呢?”哈利说,“快点,我准许你们提出任何白痴想法,会议结束我就收回许可。”
“在奥斯陆最繁忙的地段,众目睽睽之下开枪杀人,”麦努斯说,“只有一种人会做出这种事,那就是职业杀手,目的是威吓其他不还毒债的人。”
“这个嘛,”哈利说,“缉毒组的卧底同事都没见过或听说过罗伯特·卡尔森这个人,而且他背景清白,没有前科,什么犯罪记录都没有。你们听过有从来没被逮捕的吸毒者吗?”
“鉴识人员在他的血液样本里没发现任何非法物质,”贝雅特说,“他身上也没有针孔或其他吸毒征兆。”
哈根清了清喉咙,众人朝他看去:“救世军的军人不会吸毒的。请继续。”
哈利注意到麦努斯额头发红。麦努斯身材矮壮结实,过去曾是体操运动员,留着一头偏分的褐色直发。他是年轻一代的警探,傲慢又野心勃勃,是个机会主义者,很多方面都酷似年轻的汤姆·瓦勒,但缺乏汤姆对警察工作的特殊智慧和才干。过去一年来,麦努斯的自信不知怎的蒸发不见了,这使得哈利开始思索,也许他终究无法被训练成像样的警察。
“但说不定罗伯特·卡尔森会好奇,”哈利说,“而且我们知道吸毒者会去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服劳役来折抵刑期。好奇心和可及性是个不妙的组合。”
“没错,”麦努斯说,“我问过店里的女人罗伯特是不是单身,她说应该是吧,虽然有个外国少女去找过他几次,但年纪太小了。她猜那个少女可能来自前南斯拉夫。我敢打赌,那个少女一定是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
“为什么?”哈根问道。
“因为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是毒品的代名词。”
“哇哦,”哈根咯咯一笑,靠上椅背,“年轻人,这听起来像是恶劣的偏见。”
“没错,”哈利说,“我们的偏见可以用来侦破案件,因为它们并非基于缺乏常识,而是根据事实和经验。在这间会议室里,我们保留对每个人歧视的权利,不论种族、宗教或性别,因为受到歧视的不只是社会的弱势群体。”
哈福森咧嘴笑了,他听过这个准则。
“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同性恋者、有虔诚信仰者和女人,比十八岁到六十岁之间的异性恋男人还要守法。但如果你是女性、同性恋者、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而且有虔诚的信仰,那你是毒贩的概率一定要比一个说挪威语、额头有刺青的男性沙文主义肥猪还高很多。所以如果我们必须选择,而且我们也确实得这样做,那就先把那个阿尔巴尼亚少女找来讯问。这样会不会对奉公守法的阿尔巴尼亚人不公平呢?当然不公平。但既然我们面对的只有可能性和有限的资源,那就无法忽略常识。如果经验告诉我们,在加勒穆恩机场海关被逮捕的人中,坐轮椅用肛门来走私毒品的残障人士占有很高的比例,那我们就必须戴上乳胶手套,把这种人从轮椅上拖下来,将手伸进他们的肛门里一个一个检查,只要对媒体绝口不提这种事就好。”
“很有意思的观点,霍勒。”哈根环视众人,想知道其他人的反应,但大家都面无表情,使他无从得知,“呃,回到案子上吧。”
“好,”哈利说,“继续刚刚说的,搜寻凶器,但搜寻范围必须扩大到方圆六条街。我们继续讯问证人,并去昨晚已经打烊的商店调查。不要再浪费时间看监控录像,等有了特定目标再去看。欧拉·李和托莉·李,你们已经拿到罗伯特·卡尔森的公寓地址和搜查令了,地址是不是在葛毕兹街?”
两人点了点头。
“他的办公室也要搜查,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线索。把公寓和办公室的信件和硬盘都拿回来,看看他都跟什么人联络。我得去联络克里波,他们今天询问过国际刑警,看欧洲是否有过类似案件。哈福森,等一下你跟我一起去救世军总部。贝雅特,会议结束后我有话跟你说。好了,去办案吧!”
椅子摩擦地板,脚底窸窣移动。
“等一下,各位!”
办公室静了下来,大家都朝哈根望去。
“我看见你们有些人穿着破牛仔裤和瓦勒伦加足球队的衣服来上班,你们的前任长官可能允许你们这样穿,但我不准。媒体总是紧盯着我们,所以从明天起,我要你们穿没有破洞也没有广告标语的衣服。社会大众都在看,我们必须展现出中立公仆的样子。还有,待会儿请官阶为警监及警监以上的人留下。”
众人离开会议室,只有哈利和贝雅特留下。
“我会写一份公文发给单位里的每一位警监,指示你们从下星期开始随身佩枪。”哈根说。
哈利和贝雅特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外面的冲突开始升温了,”哈根抬起下巴说,“未来手枪将是警察的必要配备,我们必须习惯这一点。高阶警官必须树立典范,示范给大家看。大家都必须熟悉手枪才行,把它当成一般工具,就好像手机或电脑一样,可以吗?”
“呃,”哈利说,“我没有枪支执照。”
“你在开玩笑吧?”哈根说。
“去年秋天我错过了测试,只好交出手枪。”
“那我再发给你,我有核发执照的权限。你会在信箱里收到枪支领取单,这样就可以把枪领回,带在身上,没有人例外。没事了,就这样。”
哈根走出会议室。
“他疯了,”哈利说,“我们要拿枪来干吗?”
“看来我们得把牛仔裤破洞缝起来,还得去买枪带。”贝雅特说,露出好笑的神情。
“嗯。我想看看《每日新闻报》在伊格广场拍的照片。”
“自己看吧。”贝雅特递过一个黄色信封,“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哈利?”
“当然可以。”
“刚才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替麦努斯·史卡勒说话?你明明知道他有种族歧视,而且你不是真心认为刚才那番关于歧视的话是对的吧。你这样做是想惹恼新上任的队长吗,还是要让你自己从第一天开始就讨人厌?”
哈利打开信封:“照片明天还你。”
他站在霍勒伯广场的瑞迪森饭店窗户前,看着黎明时分的白色冰寒城市,只见建筑物低矮朴素,难以想象这是全球数一数二的富裕国家的首都。挪威皇宫是个毫无特色可言的黄色建筑,正好体现挪威政体是过度信仰的民主政治和穷困潦倒的君主政治的折中方案。透过光秃的树枝,他看见一个大阳台,历代挪威国王一定都是站在那个阳台上对民众说话的。他想象着把步枪举到肩头,闭上一只眼睛,瞄准目标。阳台模糊了起来,化为两个影子。
他梦见了乔吉。
他认识乔吉的那天,乔吉正蹲在一只啼哭的老狗旁边。他知道那只老狗是廷托,却不知道旁边那个蓝眼睛、金色鬈发的小男孩是谁。他们合力把廷托抱进木箱,抬去城里的兽医那里。兽医的家是两层楼灰色砖房,位于河边一个茂密的苹果园里。兽医说廷托的牙齿有毛病,而他不是牙医。况且谁会付钱医治一只不久后牙齿都会掉光的老流浪狗?最好现在就让它安乐死,省得它因为饥饿而缓慢痛苦地死亡。但乔吉开始放声大哭,声音很尖,几乎带着旋律,哭得莫名凄惨。兽医问他为什么哭,他说这只狗说不定是耶稣,因为他爸爸说耶稣就行走在我们之间,是我们当中最卑微的。没有人愿意给这只狗地方住,给它食物吃,它可怜又悲惨,当然就有可能是耶稣。兽医摇了摇头,打电话给牙医。放学后,他和乔吉回去看廷托,廷托猛摇尾巴。兽医让他们看廷托的蛀牙已经用精细的黑色填充物补起来。
虽然乔吉比他高一年级,但在那之后,他们还是一起玩了几次,不过只持续了几星期,因为接着暑假就来临了。到了秋天开学时,乔吉似乎已经忘了他。无论如何,他也忽视了乔吉,仿佛不想跟他有任何关系。
他可以忘记廷托,却永远无法忘记乔吉。多年后,在围城战事期间,他在城南废墟碰见一只憔悴消瘦的狗,那只狗朝他小跑过来,舔他的脸。它遗失了皮项圈,但他一看见它牙齿中的黑色填充物,就知道它是廷托。
他看了看表。机场巴士再过十分钟就会抵达。他拿起手提箱,再次扫视房间,确定没有遗留物品。他推开房门,听见窸窣的纸声响起,低头看见好几个房间外都摆着相同的报纸。报纸头版的犯罪现场照片映入他的眼帘。他弯腰捡起厚厚的报纸,报纸上用哥特字体写着他看不懂的名称。
等电梯时,他试着阅读报纸,虽然有些字看起来像德文,但他仍不解其意。他翻到头版注明的页面,这时电梯门打开了,他想把这一大份不方便的报纸丢进两台电梯之间的垃圾桶,但电梯里没人,于是他留着报纸,按下0层按钮,继续看照片。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张照片下方的文字所吸引,一时之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电梯晃了晃,开始下降。他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而且十分确定。他脑中一阵晕眩,靠上墙壁,报纸差点从手中掉落,连面前的电梯门打开他也没看见。
最后他抬头时,眼前是个黑暗空间,他知道自己来到了地下室而不是大厅。不知为何,这个国家的大厅竟然是在一楼。
他走出电梯,在黑暗中坐了下来,试着把事情想清楚。电梯门在他背后关上。他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八分钟后,机场巴士就要出发,他必须在这之前做出决定。
“我在看照片。”哈利不耐烦地说。
哈福森在哈利对面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那就看啊。”
“你能别弹手指吗?一直弹是要干吗?”
“你说这个?”哈福森看着自己的手指,又弹了弹,有点窘迫地说,“这是老习惯。”
“是吗?”
“我爸是六十年代俄罗斯守门员列夫·雅辛的球迷。”
哈利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很希望我成为斯泰恩谢尔足球队的守门员,所以小时候他常在我的双眼之间弹手指,就像这样,为的是让我变得坚强,不会害怕朝球门踢来的球。显然雅辛的父亲也对他这样做过。所以只要我不眨眼睛,我爸就会赏我一颗方糖吃。”
“你是开玩笑的吧?”哈利说。
“不是,红方糖很好吃。”
“我是说弹指的事,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爸常对我这样做,不管是吃饭还是看电视的时候,甚至我朋友在旁边时也一样。最后连我也开始对自己这样做。我把雅辛的名字写在每一个书包上,还刻在桌子上。现在,我还是会用‘雅辛’来当电脑程序或其他东西的密码,虽然我知道自己被操纵了。你明白?”
“不明白,所以弹指有用吗?”
“有用,我不害怕朝我飞来的球了。”
“所以你……”
“没有,我球感不好。”
哈利用两根手指捏着上唇。
“你在照片里有什么发现吗?”哈福森问道。
“如果你一直坐在那里弹指和说话,我就很难有什么发现。”
哈福森缓缓摇头:“我们不是应该去救世军总部了吗?”
“等我看完照片。哈福森!”
“嗯?”
“你一定要呼吸得那么……奇怪吗?”
哈福森紧紧闭上嘴巴,屏住呼吸。哈利瞪了他一眼,又垂下双目。哈福森似乎在哈利脸上瞥见一丝微笑,但他可不敢拿钱来赌这种事。微笑消失,哈利的眉间出现深深的皱纹。
“哈福森,你来看这个。”
哈福森绕过办公桌。哈利面前有两张照片,上面都是伊格广场的群众。
“你有没有看见旁边那个戴着羊毛帽、围着领巾的人?”哈利指着一张模糊的脸,“他在乐队旁边的位置正好跟罗伯特·卡尔森呈一条直线,是不是?”
“是……”
“你看这张照片,那里,同样的帽子,同样的领巾,但现在他在中间,就在乐队正前方。”
“很奇怪吗?他一定是走到中间的,这样才可以听得更清楚。”
“如果他的移动路线是反过来呢?”哈福森没有回应,哈利继续往下说,“通常一个人不会从舞台正前方移到音响旁边看不见乐队的地方,除非有特别的目的。”
“比如说开枪夺命?”
“认真一点。”
“好吧,但你不知道哪张照片是先拍的啊,我敢打赌他一定是往中间移动的。”
“赌多少?”
“两百。”
“一言为定。你看看路灯下的光线,这两张照片里都有路灯。”
哈利把放大镜递给哈福森:“看得出差别吗?”
哈福森缓缓点头。
“雪,”哈利说,“他站在乐队旁边的那张照片里正在下雪,昨天傍晚开始下雪,一直下到深夜才停,所以这张照片是后来拍的。我们得给《每日新闻报》这个叫汉斯·魏德洛的记者打电话,如果他用的是有时钟功能的数码相机,我们就可以知道拍摄照片的准确时间。”
《每日新闻报》的记者汉斯·魏德洛是单反相机和胶卷的拥戴者,因此无法回答哈利每张照片的拍摄时间。
“好吧,”哈利说,“昨晚的音乐会是你负责拍照的?”
“对,我和勒贝格负责街头音乐。”
“既然你用的是胶卷,那应该还有其他的路人照片吧?”
“对,如果我用的是数码相机,这些可能早就被删除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另外我还在想,不知道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可不可以请你查看前天晚上的照片,看里面有没有一个头戴羊毛帽、身穿黑雨衣、脖子围着领巾的人?我们正在研究你拍的一张照片,如果你在电脑旁边,哈福森可以把它扫描下来发给你。”
哈利从声音中听出汉斯有所保留:“我可以把照片给你,这没问题,但查看照片听起来像是警察的工作。我是记者,我可不想越界。”
“我们还要赶时间,你到底想不想拿到警方的嫌疑人照片?”
“这表示你愿意让我们打印一张?”
“对。”
汉斯的声音积极了起来:“我就在照片室,可以马上查。我拍了很多路人的照片,所以有可能找到。只要五分钟就好。”哈福森扫描照片并发出,哈利一边敲着手指一边等待。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这个人前天晚上也去过那里?”哈福森问道。
“我什么都不确定,”哈利说,“但如果贝雅特的直觉是正确的,凶手是个行家,那他一定会事先勘察地形,而勘察的时间最好跟他计划下手的时间一样,这样环境才会相似。而前一晚那里也举行了街头音乐会。”
五分钟过去了。十一分钟后,电话响起。
“我是魏德洛,抱歉,我没找到头戴羊毛帽、身穿黑雨衣、围着领巾的人。”
“该死的。”哈利大声说。
“真抱歉。要不要我把照片发过去,你自己看?那天晚上我将光线对准观众,你能看清他们的脸。”
哈利迟疑片刻。时间分配非常重要,案发后二十四小时尤其关键。
“好,请发过来,我们晚点再看。”哈利正要把自己的电子邮箱地址给汉斯,转念又说,“对了,你把照片发给鉴识中心的隆恩好了,她对面部识别很有一套,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端倪。”哈利把贝雅特的邮箱地址给了汉斯。“还有,不要在报纸上提到我的名字,可以吗?”
“当然不会,我们只会说‘数据来自警界匿名人士’。很高兴跟你做生意。”
哈利放下话筒,朝瞪大眼睛的哈福森点了点头:“好了,小子,我们去救世军总部吧。”
哈福森看了看哈利,只见他的目光在公布栏、来访牧师名单、音乐彩排表和人员值班表上扫来扫去,很不耐烦。身穿制服的白发女前台终于打完电话,转头对他们露出微笑。
哈利简明扼要地表明来意,女前台点了点头,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并为他们指引方向。
两人一言不发地等着电梯,但哈福森看见哈利的眉间沁出汗珠。他知道哈利不喜欢乘电梯。两人来到五楼,哈福森小跑跟上哈利,穿过黄色走廊。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开着。哈利猛然停步,哈福森差点撞了上去。
“你好。”哈利说。
“嘿,”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又是你?”
哈利庞大的身躯挡住门口,哈福森看不见里面说话的人,但他注意到哈利的说话声音变了:“对,又是我。总司令在吗?”
“他在等你,直接进去吧。”
哈福森跟着哈利穿过小前厅,对桌前那个有少女般外表的女子点头致意。总司令办公室的墙上装饰着木盾、面具和长矛,满满的书架上放着非洲人偶和照片,哈利心想那应该是总司令的全家福照片。
“谢谢你在忙碌之中同意接见我们,埃克霍夫先生。”哈利说,“这位是哈福森警探。”
“真是惨事一桩,”埃克霍夫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指了指两把椅子,“记者已经缠了我们一整天了,先跟我说说目前你们有什么发现吧。”
哈利和哈福森交换眼神。
“我们还没打算公布调查发现,埃克霍夫先生。”
总司令双眉一沉,露出威严的神情。哈福森轻叹一口气,准备再次目睹哈利和别人针锋相对。但总司令的眉毛立刻扬起。
“请原谅,霍勒警监,这是我的职业病,身为总司令,我有时会忘记,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向我报告。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简单来说,我想知道你能否想到任何可能的行凶动机。”
“嗯,我自己也思考过这件事,可是很难想出什么动机。罗伯特很混乱,但心肠很好,跟他哥哥很不一样。”
“约恩心肠不好?”
“约恩不会混乱。”
“罗伯特到底卷入了什么混乱的事?”
“卷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罗伯特的人生没有方向,不像他哥哥。我跟他们的父亲约瑟夫很熟,约瑟夫是我们最优秀的军官之一,但他失去了信仰。”
“你说这件事说来话长,可以简单地说说看吗?”
“这是个好问题,”总司令浓重地呼了口气,望向窗外,“约瑟夫在外国传教时,正好当地发洪水,那里很少有人听说过上帝,而他们正在大量死亡。根据约瑟夫对《圣经》的解释,一个人除非接受耶稣,否则不会得救,最后只会堕入地狱里被火焚烧。当时约瑟夫分发药品,水中有许多山蝰出没,很多人都被咬了。虽然约瑟夫和他的团队带去了一整箱的血清,但他们到得太晚。这种蛇的毒液可以溶解血管壁,使中毒者的眼睛、耳朵和身体其他孔洞出血,一两个小时之内就会死亡。我见识过这种毒液的威力,当时我在坦桑尼亚当兵,见过人被山蝰咬了之后的样子,非常恐怖。”
埃克霍夫闭了一会儿眼睛。
“可是在其中一个村子,约瑟夫和护士正在给一对罹患肺炎的双胞胎注射盘尼西林时,双胞胎的父亲跑了进来,说他刚刚在稻田的水里被山蝰咬了。约瑟夫手边还剩一剂血清,他吩咐护士把血清装进注射器,给那名男子注射,然后就跑去外面上厕所,因为他和其他许多人一样胃痛腹泻。他在水中蹲下之后,睪丸竟然被山蝰咬了一口,他放声尖叫,于是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回到屋内,护士说那个异教徒不肯打血清,因为他知道约瑟夫也被咬了,他希望把那剂血清让给约瑟夫。他说如果约瑟夫活下去,可以拯救无数孩子的性命,而他只是个失去农田的农夫而已。”
埃克霍夫吸了口气。
“约瑟夫惊恐万分,完全没想到拒绝,立刻叫护士帮他打血清。后来他开始哭泣,那个农夫便安慰他。最后他打起精神,叫护士问那个异教徒是否听说过耶稣,但护士还没来得及问,农夫的裤子就开始被鲜血染红,没过多久他就死了。”
埃克霍夫看着他们,仿佛在等待故事沉淀。哈利心想,训练有素的传教士会为了达到效果而停顿。
“所以那个男人现在在被地狱之火焚烧?”
“根据约瑟夫对《圣经》的理解,是的。不过现在约瑟夫已经退出教会了。”
“所以这就是他失去信仰、离开挪威的原因?”
“他是这样跟我说的。”
哈利点了点头,对着他拿出来的笔记本说:“所以现在约瑟夫·卡尔森正遭受煎熬,因为他无法接受……呃,信仰的矛盾。我这样理解对吗?”
“这正是令神学家头痛的领域,霍勒,你是基督徒吗?”
“不是,我是警探,我相信证据。”
“意思是……?”
哈利瞥了一眼手表,迟疑片刻,用平淡的语调快速回答。
“我对于宣称信仰就是天堂门票的宗教抱有疑问,换句话说,我认为这种宗教是要人改变常识,去接受理智所否定的事。历史上有很多独裁者都是用这种方法来让知识分子归顺,他们说世界上有那个更高的存在,却又不提出证据。”
总司令点了点头:“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反对意见,当然,你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种意见的人。但是有很多比你我更有智慧的人都有信仰,这对你来说不是互相矛盾的吗?”
“不会,”哈利说,“我见过很多比我更聪明的人,他们杀人的理由你我都无法了解。你认为杀害罗伯特的凶手会不会是针对救世军而来?”
总司令立刻下意识地在椅子上坐直身子。“我不认为这是某个团体基于政治理由而做出的行为。救世军在政治议题上一向保持中立,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二战期间,我们甚至没有公开谴责德军占领挪威,只是继续进行我们的工作。”
“真是可喜可贺。”哈福森淡淡地说,被哈利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一眼。
“我们只对一八八八年的一场入侵行动献上祝福,”埃克霍夫毫不退缩地说,“那年瑞典救世军决定占领挪威,于是奥斯陆最贫穷的工人区有了第一个救济站。你知道吗?那里就是你们警察总署所在的地区。”
“我想不会有人因此而痛恨你们,”哈利说,“我觉得现在的救世军比以前更受欢迎。”
“这可难说了,”埃克霍夫说,“很高兴挪威人民能信任我们,这我们感觉得到,但征兵的成果差强人意。我们在阿斯克的军官训练学校今年秋天只来了十一名学生,但宿舍房间却可以容纳六十人。另外在很多问题上,比如说同性恋,我们坚持遵守《圣经》的传统解读。不用说,我们在各个方面都不受欢迎。但我们会赶上的,一定会的。比起竞争者、那些更为自由的团体,我们只是慢了一点而已。但你知道吗?我认为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慢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对哈福森和哈利露出微笑,仿佛他们已表示同意。“无论如何,年轻一代将会接手,我想他们会有年轻的观点。最近我们即将任命新的行政长,许多年轻人都报名了。”他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
“罗伯特也在内吗?”哈利问道。
总司令微笑着摇摇头:“我确定他没有,但他哥哥约恩报了名。行政长必须管理大量金钱和救世军的所有房产,罗伯特不是可以承担这种重任的人,他也没念过军官训练学校。”
“你说的房产是指歌德堡街的宿舍吗?”
“我们拥有很多房产。我们的人员住在歌德堡街的宿舍,而其他地方,例如亚克奥斯街的房子,则是给厄立特里亚、索马里和克罗地亚的难民居住的。”
“嗯,”哈利看着笔记本,用笔敲了一下椅子扶手,他站了起来,“我想我们已经占用你太多时间了,埃克霍夫先生。”
“哦,没有的事,毕竟这件案子跟我们有关。”
总司令送他们到门口。
“我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霍勒?”总司令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我对人脸是过目不忘的。”
“可能是在电视或报纸上吧,”哈利说,“我侦办过一起挪威人在澳大利亚遇害的命案,当时媒体大肆报道过。”
“不是,媒体上的面容我会忘记,我一定是见过你本人。”
“你可以先去开车吗?”哈利对哈福森说。他离开后,哈利转身面对总司令。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救世军帮助过我。”哈利说,“有一年冬天,我喝得烂醉,无法照顾自己,有个救世军军人在街头把我扶起来。起初他想打电话给警方,认为警方会处理好,但我说我是警察,这样会害我被开除,于是他带我去了野战医院。医院里有人为我打针,还让我在那儿睡觉。我得感谢你们才对。”
埃克霍夫点了点头:“我想也差不多是这样,只是不方便说出口。至于感谢的话,应该可以先放一旁,只要查出杀害罗伯特的真凶,就变成我们欠你一份人情了。愿上帝帮助你和你的工作,霍勒。”
哈利点了点头,走进接待室,站在埃克霍夫关上的办公室门口看了一会儿。
“你们看起来很像。”哈利说。
“哦?”女子用低沉的嗓音说,“他有没有很凶?”
“我是说在照片里。”
“那时候我才九岁,”玛蒂娜·埃克霍夫说,“亏你认得出来。”
哈利摇了摇头:“对了,我本来想跟你联络的,有话想跟你说。”
“哦?”
哈利发现他说的这句话会被误解,赶紧又说:“是关于佩尔·霍尔门的事。”
“有什么好说的吗?”玛蒂娜耸了耸肩,口气突然冷淡下来,“你有你的工作要做,我有我的工作要做。”
“也许吧,可是我……呃,我想跟你说这件事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
“表面上看起来怎样?”
“本来我想告诉你我关心佩尔·霍尔门,结果却毁了他的家庭。我的工作有时候就是这样。”
玛蒂娜正要回话,电话响起,她接了起来。
“维斯雅克教堂,”她答道,“二十一号,星期日中午十二点,对。”
她挂上电话。
“大家都会去参加丧礼,”她翻动文件,“政客、教士、名人,每个人都想在我们悲伤的时刻捞上一笔,我们雇用的新歌手的经纪人还打电话来说,他旗下的歌手可以在丧礼上献唱。”
“呃,”哈利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这……”
电话又响了起来,因此他没机会说话了。他知道是时候迅速退场了,便对玛蒂娜点了点头,径自走出门外。
“我已经安排奥勒周三去伊格广场,”哈利听见背后传来玛蒂娜的说话声,“对,代替罗伯特。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你今晚可以一起跟我上救济巴士吗?”
哈利走进电梯,低声咒骂自己,用双手搓揉脸颊,发出绝望的笑声,就好像看见可怕的小丑时会发出的笑声。
罗伯特的办公室今天看起来似乎更小了点,但一样混乱。办公室里最醒目的是窗户旁的救世军旗帜,玻璃上结着冰花,小刀插在办公桌上,旁边是一沓纸和未拆的信封。约恩坐在桌前,目光在四壁之间游移,最后停在罗伯特和他的合照上。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地点应该是在厄斯古德庄园,不过是哪年夏天呢?照片中罗伯特努力表现得正经,但仍止不住笑,这使得他的笑容看起来颇不自然,像是硬挤出来的。
约恩看过今天的报纸,觉得很不真实,尽管所有细节他都知道,但仍觉得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而不是罗伯特身上。
办公室门打开,门外站着一名高挑的金发女子,身穿军绿色飞行员夹克,嘴唇苍白,眼神坚毅冷漠,脸上毫无表情。她背后站着一名矮胖的红发男子,他有张圆滚滚的娃娃脸,咧嘴笑着,笑容仿佛嵌在他的脸上,这似乎意味着既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你是谁?”女子问。
“约恩·卡尔森,”约恩看见女子的眼神变得更为冷漠,便继续说,“我是罗伯特的哥哥。”
“抱歉,”女子语气平淡,踏进办公室,伸出了手,“我叫托莉·李,犯罪特警队的警探。”她的手掌骨骼坚硬,但颇为温暖。“这位是欧拉·李。”
男子点了点头,约恩也点头回应。
“很遗憾发生这种事,”女子说,“但这是命案,所以我们要封锁这间办公室。”
约恩又点了点头,目光回到墙上那张照片。
“恐怕我们得……”
“哦,好,没问题,”约恩说,“抱歉,我有点恍惚。”
“完全理解。”托莉露出微笑,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而是友善的小微笑,很适合当下的情况。约恩心想,这些警探一定很有应对生死之事的经验,就像牧师一样,像他父亲一样。
“你动过任何东西吗?”托莉问道。
“动?没有,为什么要动?我一直坐在这把椅子上。”约恩站了起来,不知为何,他从桌上拔起罗伯特的小刀,折起来放进口袋。
“交给你们了。”他离开办公室。门在他背后轻轻关上。他走到楼梯口,忽然想到干吗要做这种蠢事——带着小刀离开办公室,便掉头往回走,打算把小刀放回去。他走到关上的办公室门前,听见那女子笑道:“我的天哪,吓我一大跳!他跟他弟弟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刚才我还以为见到鬼了。”
“他们也不算长得一模一样。”男子说。
“你只看过照片……”
这时,约恩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SK-655号航班十点四十分准时从加勒穆恩机场起飞,前往萨格勒布市。飞机将在贺戴尔湖上空左转,设定南向航线,朝丹麦奥尔堡市的导航塔飞去。今天异常寒冷,因此大气层中的对流层顶降得颇低,使得这架麦道MD-81才飞到奥斯陆市中心上空,就已经开始爬升穿越对流层顶。飞机飞越对流层顶会留下凝结尾,所以此时他如果抬头,就会看见他本应搭乘的这架飞机在高空中拉出长长的飞机云。但他正站在铁路广场上的电话亭前,全身簌簌发抖。
他把行李锁在奥斯陆中央车站的储物柜里,现在他需要一个旅馆房间。他必须完成任务,这意味着他必须有枪,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该如何弄到一把枪?
他听到查号台小姐用诵经般的北欧英语说,奥斯陆电话簿上有十七个名叫约恩·卡尔森的人,没办法把每个电话号码都给他,但可以给他救世军的电话号码。
救世军总部的小姐说他们这里有个叫约恩·卡尔森的人,但今天没来上班。他说他想寄圣诞礼物给约恩·卡尔森,不知道能否提供他的家庭住址。
“我看看,他的地址是歌德堡街四号,邮政编码是〇五六六。很高兴有人想到他,那个可怜的家伙。”
“可怜的家伙?”
“对啊,他弟弟昨天被人枪杀。”
“弟弟?”
“对啊,在伊格广场,今天报纸都登了。”
他道谢后挂上电话。
有个东西碰到了他的肩膀,他转过身去。
是一个纸杯,清楚地表示了拿着这个纸杯的少年有什么目的。少年身上的牛仔外套有点脏,但脸上胡子刮得很干净,发型时尚,衣着整齐,眼神开放而警觉。少年说了几句话,他耸了耸肩,表示不会说挪威语,于是少年脱口说出流利的英语:“我叫克里斯托弗,需要今天晚上的住宿钱,否则我会冻死。”
他听在耳里,觉得这些话几乎套用了他在营销课上学过的重点:简短扼要的信息,再加上自己的名字,诉诸情感,立刻产生加分效果。此外,这个信息还伴随着灿烂笑容。
他摇了摇头,正要离开,但少年乞丐拿着纸杯挡在他面前:“别这样,先生,难道你没有露宿街头的经历吗?在街上度过寒冷又可怕的夜晚?”
“事实上我有。”他突然有股疯狂的冲动,想跟少年说他曾在积水的狐狸洞里躲了四天,等待塞尔维亚战车的出现。
“那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先生。”
他缓缓点头,作为响应,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钞票,看也不看就给了克里斯托弗。“反正你还是会睡在街头,对不对?”
克里斯托弗把钱收进口袋,点了点头,露出抱歉的微笑:“我得先买药,先生。”
“你平常都睡哪里?”
“那里,”毒虫伸手一指,他沿着纤细的食指望去,“也就是集装箱码头,明年夏天那里要盖歌剧院。”克里斯托弗又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喜欢歌剧。”
“现在那里有点冷吧?”
“今晚我可能得去救世军旅社,那里总是有免费床位。”
“是吗?”他打量着少年,只见克里斯托弗全身上下还算整洁,笑起来会露出整齐亮白的牙齿,但他闻到了蛀牙的气味。他聆听少年说话时,仿佛听见数千张嘴巴咬碎东西的声音,由内而外侵蚀着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