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被忽视了,这样很危险。在共和国历史上的每一年,我们家族都会向首都报告说,在我们周围存在河道淤积和堤坝损坏的情况。我的丈夫和梅达的父亲刚刚晋见了现任首相。他们受到了殷勤接待,但是得出的结论却是不会对现状做任何改变。
——诺拉·沃恩《流亡之家》
彼得·温西勋爵坐在教区长家的学习室里,对着一套内衣物冥思苦想。事实上,学习室已有近二十年不被用做教室了。自从教区长的女儿去了一所真正的寄宿学校后,它的名字就保留了下来。现在它被用于处理教区事务,但其中仍萦绕着一丝离去已久的女家庭教师们留下的芳香——身着紧身胸衣和泡泡袖的高领裙衫、梳着高卷式发型的女家庭教师们。室内有一个书架,架上放着已褪色的课本,从《小亚瑟的英格兰》到《霍尔·奈特大代数》;有一面墙上还贴着一幅褪色的欧洲地图。
彼得得以自由出入这个房间,“除了,”如维纳伯斯太太所说,“在服装俱乐部有活动的晚上,到时恐怕你就不能待在里面了。”
内衣和短裤摊在桌面上,好像服装俱乐部已经散会,只留下些废旧衣料。衣服已经洗过了,但上面仍有淡淡的污渍,像被腐蚀的印迹。织物已有多处破损,像一件坟墓里死者穿着的衣服一样腐烂不堪。葬礼上黄水仙的味道,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
温西一边轻轻吹着口哨,一边检查内衣。看得出来,出于节俭,内衣已是精心缝补过了。想到九月克兰顿最后一次在伦敦出现时穿着这样一套精心缝补过的旧法式内衣物,温西不禁感到困惑:死者的衬衫和外套——如今也洗干净了并且整齐叠放在旁边椅子上——这些衣服也都很旧了,但却都是英国式的服装,克兰顿为什么要穿二手货法式内衣呢?温西知道,不可能通过生产商来追查衣服的线索。
这种牌子和质量的内衣物在巴黎和其他各省到处都有卖。在大的亚麻布制品店外面都堆着这样的内衣物,旁边写着“热销”,勤俭持家的家庭主妇们用现金购买。衣服上没有洗标,毫无疑问,是衣服主人的老婆或者情妇在家洗过了。各处破洞都已经精心修补好了。腋下部位,有一块打得很整齐的补丁,材质与其他部分不同。因为使用而磨损得很厉害的内衣袖口,也用平式缝接的针法缝好了。内裤上的扣子是新的。为什么呢?经济账还是要算一算的。但这些不是外衣,一般人不会特意去买,即使是在二手货商贩那里也不会。而且,即使是最爱运动的人,都很难在四个月的时间里把衣服穿得这样旧。
彼得勋爵把手指插进头发里,顺滑的金色头发一绺绺地竖了起来。
“上帝保佑他!”维纳伯斯太太透过窗户看着他,心里这样想。她对这位客人产生了一种母亲对孩子的温馨感情。“想喝杯牛奶吗?威士忌苏打水?还是牛肉浓汤?”她亲切地询问道。
温西笑着向她道谢,说暂时不用。
“我希望你不会被这些可怕的旧衣服传染上什么,”维纳伯斯太太说,“我相信这些衣服肯定不卫生。”
“噢,希望不会被传染上脑膜炎什么的,”温西说,“我的意思是,”——他看见维纳伯斯太太一脸很忧心的样子——“从这些内衣物上我看不出什么来。或许你有些好建议?”他把问题摆在了走进来的维纳伯斯太太面前。
“我肯定不知道,”维纳伯斯太太说,小心翼翼地查看摆在她眼前的这些东西,说,“恐怕我不是福尔摩斯之类的人物。我认为这个男人肯定有一个很勤劳的贤妻,别的我就不好说了。”
“是的,但这解释不了他为什么去法国买衣服,尤其是他身上的其他东西都是英国产的。当然,除了这十生丁,但生丁在本国也很常见。”
维纳伯斯太太刚才一直在打理花园,觉得很热,就坐下来思考这个问题。
“我唯一能想到的,”她说,“就是他穿英式衣服只是为了伪装——你说过他隐瞒了身份来这里,对吧?当然,因为没人会看到他的内衣物,他就不用换了。”
“那样的话就说明他来自法国。”
“也许,他就是个法国人。法国人爱留胡子,是不是?”
“是的。可当时我见到的那个人并不是法国人。”
“但是你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你见到的那个人。或许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哦,有可能。”温西半信半疑地说。
“我想他身上没有带其他的衣服了吧?”
“是的,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只是个四处漂泊的失业者。或者这只是他自己的说辞。他随身带着的,只有一件旧的英式军用防水短上衣和一把牙刷,这些都没有带走。我们能够想办法从这些东西里找出什么证据吗?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如果他只是离开这里了,应该会带走牙刷。现在牙刷没有带走,那就说明他肯定已经被谋杀了?如果他就是死者,那他的外套到哪里去了?因为死者身上没有外套。”
“我想不出来,”维纳伯斯太太回答道,“不过这倒提醒了我。你在走到花园深处时一定要小心。乌鸦在那里造窝,弄得乱七八糟。如果我要是你,我就戴一顶帽子。不戴帽子也行,凉亭里总是备着一把旧雨伞。他是不是连自己的帽子也没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温西说,“我们在一个相当奇怪的地方找到了帽子,可这并没有帮我们太大的忙。”
“噢!”维纳伯斯太太说,“这些真让人心烦。这些问题会让你想得头痛欲裂,你可不能太操劳了。屠夫说今天他那里有一些上好的小牛肝,只是我不知道你吃不吃这个东西。西奥多爱吃烟肉小牛肝,我总觉得那个东西太油腻了。我想说的是,你的仆人很能干,他把银器和铜器都擦得干干净净,不过真的没必要劳烦他动手。我很习惯跟埃米莉一起做这些活儿。我希望他不会觉得这里太无聊。我知道他厨艺很好,还特别擅长模仿音乐厅里的表演。厨师说简直比有声电影还棒。”
“他真的是这样?”温西问,“我还真不知道呢。不过,我所不知道的邦特简直都可以写成一本书了。”
维纳伯斯太太匆忙离开了,但她的话还萦绕在温西脑中。他把面前的内衣物放到一边,点上烟斗,漫步走向花园。维纳伯斯太太叫住了他,给他一顶教区长的旧亚麻帽以防乌鸦捣乱。帽子对他而言太小了,然而他却立即面带感激地戴到头上,这足以证明他的体贴,不管别人会如何看待。不过,当温西突然戴着这样怪异的帽子出现在邦特面前时,邦特被震惊了。温西吩咐他准备车子陪他出去走走。
“好的,爵爷,”邦特说,“啊哼,清风阵阵,爵爷。”
“这样更好。”
“当然,爵爷。请恕我直言,这样的天气更适合戴粗呢帽或者灰色毡帽。”
“哦?也许你是对的,邦特。那就把这顶帽子放回原处。如果你看到维纳伯斯太太,转告我对她的问候,替我谢谢她,告诉她这顶帽子非常有用。还有,邦特,我相信你会注意收敛你那唐璜式的魅力,别最后惹得满地破碎的芳心影响了朋友之情。”
“好的,爵爷。”
带着灰色毡帽回来时,邦特看到车已经开了出来,爵爷坐在驾驶位上。
“我们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邦特,就从利姆霍特开始。”
“没问题,爵爷。”
他们沿着教区大路飞驰而去,然后左转沿着水沟前行,接着一个急转弯稳稳越过佛罗格桥,然后又接着跑了十二三英里抵达了利姆霍特小镇。这天正是集市日,戴姆勒车只得小心翼翼地穿过羊群、猪群和许许多多大大咧咧站在街道正中央的农夫。农夫们毫不客气地挡在路中央,直到车的挡泥板都擦到他们的腿了才不屑地挪开。
在市场一侧的中间设有一个邮局。“进去问问,邦特,看是否有留局待领的给斯蒂芬·瑞莱弗的信。”
彼得勋爵等了一会儿。在乡村邮局办事,等一等是常事。一群猪哼哼唧唧地在他的车的保险杠旁蹭来蹭去,几头小牛在他脖子旁边喘着粗气。不久邦特回来了,虽然有三位年轻女士和邮局局长本人亲自帮他查找,可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好了,没关系,”温西说,“利姆霍特有邮局,所以我才觉得应该先到这里来。也有可能是在荷伯特和威尔比奇,在水沟的这一侧。荷伯特比较远,而且可能性很小。我们先去威尔比奇看看。从这里有一条直路可以过去——至少跟其他沼泽地里的路一样直……我想上帝应该可以制造出比羊更蠢的动物,但是非常肯定他没有……除非是牛。哈嘿!嗨,哟!你好啊,老母牛!”
车子继续前行,把蜿蜒而又平坦的道路远远甩在身后。他们路过了一个风车,一个孤零零的农场,然后是长满芦苇的堤坝,堤坝边上有一排白杨。车子继续往前,眼前出现一片片小麦、马铃薯、甜菜、芥菜,然后又一片小麦,接着又看见草地、马铃薯、苜蓿、小麦、甜菜和芥菜。然后车子开上一条长长的乡村小路,两人眼前出现一座古老的灰色教堂钟塔、一间红砖小礼拜堂,以及坐落在一小片榆树和栗树林中的一个牧师住宅。然后堤坝、风车、小麦、芥菜和草地又一次出现在眼前。越往前走,前面的地势就愈加平坦,风车也越来越多。威尔河的银色细带出现在右手边的视野中,然后在三十英尺水沟、哈伯人工渠和圣西蒙河汇入后,水面变得更宽了,蜿蜒流淌,千年如一地从容。然后,一小片尖塔、屋顶、高高的树木在远处长长的地平线上显现,再后面就能看见船上细长的桅杆。两个人驱车跨过一座又一座桥来到了威尔比奇。这里曾经是一个大港口,但现在由于沼泽地的淤泥和威尔河口的壅塞而远远退进了内陆。然而,灰色的大石头、木材仓库和半废弃状态的长长的码头,无一不在述说着其昔日的海运历史。
彼得勋爵等在小广场上的邮局外边。这个乡村小镇洋溢着一种愉快宁静的氛围,在这样的小镇,除了集市日之外天天都是的安息日。邦特进去已经有一会儿了,当他出来的时候,苍白面孔上不复往日的镇定,脸颊微微泛红。
“怎么样?”温西和蔼地问。
令他吃惊的是,邦特没有回话,只匆匆地做了一个要他安静谨慎的手势。
温西没有追问,而是等到邦特坐上车后才又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们最好快走,爵爷,”邦特说,“因为我使的小伎俩奏效了,我可能已经骗取到了邮件。”
话还没说完,戴姆勒车已经驶入了教堂后面一条僻静的小巷。
“你干了什么,邦特?”
“哦,爵爷,正如你吩咐的,我问有没有一封寄给斯蒂芬·瑞莱弗先生的留局待领的信,可能已经到了有一段时间了。年轻的工作人员问我是什么时候到的,我说,按计划,本来是要在几个星期前来威尔比奇的,但有事耽搁了。我知道我有一封很重要的信被误寄到了这里。”
“很好,”温西说,“正确无误。”
“爵爷,那个年轻人打开一个保险箱或者小柜子之类的东西,找了很久,找出了一封信。然后她拿在手里问是什么名字。”
“哦?女孩儿们就是这么古灵精怪的,如果她没有叫你重复一遍名字,那才奇怪了。”
“就是这样,爵爷,我就重复了一遍,说是斯蒂芬·瑞莱弗。但是同时我注意到她手里拿的信上盖的蓝色邮戳。我站的位置和她之间只隔了一个柜台,而且你知道的,爵爷,我的视力好极了。”
“我们始终要懂得感谢上帝保佑。”
“我希望我可以说我一贯如此,爵爷。一看见蓝色邮戳,我马上补充说信是从法国寄来的(想起了案情)。”
“非常好!”温西说,点着头表示赞同。
“爵爷,这个年轻人听我这么一说就有点困惑了。她怀疑地说,确实有一封从法国寄来的信,在邮局已经放了三个星期了,但收信人不是这个名字。”
“哦,真倒霉!”温西说。
“是,爵爷,我当时也这么想。我问她:‘你肯定吗,女士?你没有认错字吗?’我很高兴地说,爵爷,我的雕虫小技骗到了这个没有经验的年轻人。她立即回答说:‘哦,没错——这字跟印刷体一样清楚:保罗·泰勒先生。’这时——”
“保罗·泰勒!”温西突然兴奋地喊道,“哈,这个名字正是——”
“正是,勋爵。我正要说,这时我必须要采取正确的行动。于是我马上说:‘保罗·泰勒?啊,正是我司机的名字。’如果这句话有所冒犯的话,请原谅,爵爷。因为当时我正好看见你坐在车里,可以让她误以为我是在说你。但是,爵爷,我当时焦急万分,没办法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做出又快又清楚的思考。”
“邦特,”勋爵说,“我警告你,我就要没耐心了。你快说,你拿到那封信了没有?”
“好的,爵爷,我拿到信了。当然,我当时说,既然有我司机的信,那就由我给他带过去吧。然后我还开玩笑说,我的司机是个深受女性青睐的家伙,他一定是在我们出国旅行时赢得美人芳心。我们当时在这个话题上谈得很高兴,爵爷。”
“哦,是吗?”
“是的,爵爷。这时我又说,找不到我自己的信真是让人伤脑筋,请那位年轻女士再找一遍。她有点不情愿地又找了一遍。最后,我说这个国家的邮局系统真是不可靠,我该给《泰晤士报》写信说说此事。然后我就出来了。”
“干得好!不过,手段不怎么合法。不管怎么样,我们可以叫布伦德尔去解决这个麻烦——我本该叫他自己来做这件事,但是我觉得他不会冒这个险,就连我自己对此也没什么信心。不管怎样……”说到这里,温西不知不觉说出了实话,“不管怎样,我其实是愿意我们自己来享受这里面的乐趣。好了,别再道歉了,你有两点做得很棒,我真的太高兴了。这是什么?可能不是那封信?胡说,就是我们要的信,就是它。我们这就去‘小提琴和猫’酒吧,去为我们大胆的罪过庆贺庆贺!那儿的波尔图葡萄酒很特别,红葡萄酒也不容错过。”
没多久,温西和邦特就已置身于酒吧楼上一间光线暗淡的旧屋子里。从这里看不见广场,但可以看见四四方方的教堂钟塔。乌鸦在钟塔上空盘旋,海鸥则不断在墓碑间起起落落。温西点了烤羊,再点了一瓶红葡萄酒。很快温西就和侍者聊起来,两人都认为现在这日子非常宁静。
“不过还是比过去要热闹点儿,先生。自从那些修筑沃什沼泽人工渠的人来到这里,这里就不一样了。哦,对了,先生——人工渠现在差不多完工了,据说六月就要开闸放水。他们说这是件好事情,有利于排水。据他们讲,希望这次能够疏浚十英尺甚至更多的河道,让潮水重新回到三十英尺排水沟的源头部分,就像过去一样。当然,我不知道过去是怎样,先生,因为那都是克伦威尔时代的事了,而我来这里才短短二十年,但总工程师是这么说的。现在人工渠已经修到了离镇子不到一英里的地方,先生。在六月会有一个隆重的开通仪式,到时会有庆祝活动、板球比赛以及年轻人参与的体育活动,先生。他们还说届时会请丹佛公爵出席,但是我们尚未听说他到底来不来。”
“他会来的,”温西说,“可恶,他会来的。他无所事事,这对他倒是件好事。”
“真的吗,先生?”侍者有点不确定地问。他不知道温西为何这样讲,但不愿意冒犯温西。“好吧,先生,如果他能来,镇上的人会很感激他的。还要一份马铃薯吗,先生?”
“是的,请再来一份,”温西说,“我会注意提醒老丹佛他的职责,我们都会来。这真是有趣,丹佛会给所有胜利者颁发金杯,而我则给所有失败者颁发银兔奖。运气好的话,可能还有人会掉到河里去。”
“如果是那样的话,”侍者认真地说,“真是令人满意的结果。”
直到波尔图酒(一九零八年份的图克·赫兹沃尔斯)端上桌,温西才从衣兜里取出信来,满意地看着它。信封上的笔迹看上去像是外国人的字迹,收信人写的是英格兰林肯郡威尔比奇的保罗·泰勒先生,留局待取。
“我的家人,”彼得勋爵说,“总是责备我不能约束自己,缺少自制,其实是他们根本不了解我。我现在不会立即打开这封信,我要留给布伦德尔警长。我也不会急着去找布伦德尔警长,而是安静地在威尔比奇吃烤羊。事实上,大好人布伦德尔今天不在利姆霍特,我去了也是白去。不过——这封信还是能说明一些问题。信封上的邮戳有一半能辨认,最后一个字母我想是y。可能是在马恩或者塞纳·马恩——人们想起这个地区,总会想起泥、鲜血、弹坑和战壕,从而心生敬意。信封的质量比一般法国信封的质量略差。从字迹来看,像是用邮局的钢笔和墨水写的,而且还用得不是很顺手。钢笔和墨水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因为我在法国还从没有在哪个地方看到过能让一般人用得顺手的笔和墨水。不过笔迹很能说明一些问题,虽然法国人写字都很难看,但是由于法国教育系统的缘故,全国人的写字水平都差不多的,没有谁比谁更差点。日期很模糊,不过,既然我们知道信件到达的时间,就可以推算寄信的时间。除此之外,我们还能不能从信封上推断出些其他什么?”
“请恕我冒昧,爵爷。有一点可能值得注意:信封背面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和地址。”
“我注意到了。是的,邦特,关于这点你可以得满分。你平时肯定有注意到,法国人写信很少像我们英国人一样写地址,他们有时候会在信封下角写一些没有用的名称,比如‘巴黎’和‘里昂’,却不写街道名称和门牌号。不过,他们通常会把必要的信息写在信封封盖上,以防在收信人读信或者回信之前把信扔进火里或永远丢失信件。”
“爵爷,有时候我觉得这种习惯真奇怪。”
“不奇怪,邦特,这很合乎逻辑。首先,法国人历来认为大多数信件都可能会在邮寄途中丢失,他们对政府部门没信心,就这一点我认为他们是对的。不过,他们希望即使信件没能送到收信人手中,也能及时寄回给发信人。这看起来好像不可能,但这一点他们也是对的。要做一件事情,就要不遗余力千方百计地去做。对于精力充沛又爱虚张声势的英国人而言,在这种情况下,却更愿意让邮局工作人员违规拆开自己的封缄,仔细阅读信件内容,从一大堆废话中找出他的签名和地址,然后用一个新的信封,按本地邮递员的喜好取个像什么‘哈比金斯’或者‘道格伯蒂’之类的假名将所有东西寄给他。法国人虽说不上深藏不露,骨子里也是很正派的,他们认为最好是在信件外面提供寄信所需的一切必要信息,以此保护自己的隐私。我并不是要说他们这样做错了,但我确实认为在信封两面都写上地址更好。这封信没有提供回邮地址,这可能表明寄信人不想公开。而且,邦特,更可恶的是,这类信件十之八九在信封里面也没有地址,不管怎样,这酒不错,邦特,你把它喝完吧,不然浪费了可惜,我再喝就会困得没法开车了。”两人沿着河岸边的直路从威尔比奇回到教区。
“如果,”温西说,“能够巧妙地利用所有运河把整个地区的水排走,让水从运河流到河里而不是反过来,让水道得以疏通,那威尔比奇可能还会是一个港口,这里的风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像张百衲被。但是在这七百年来,人们贪婪、贪污又懒惰无比,各教区之间永无休止地争吵,还有认为适合荷兰的就一定也适合沼泽地的这种错误观念,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虽然现在这样也解决了一些问题,但其实本可以更好的。我们就是在这儿碰到克兰顿的——如果他是克兰顿的话。对了,我想知道水闸看护人是否见过他,我们停下来查访一下吧,我就喜欢在水闸周围闲逛。”
他把车开过桥去,停在水闸看护人的小屋附近。水闸看护人走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就跟他们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他们先聊了天气、庄稼,然后说到沃什沼泽人工渠、潮水和河流。不久,温西就站在了架在水闸上的窄窄的木制小人行桥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从脚下流过的绿水。此时正值落潮,开了部分闸门,随着威尔河水慢慢流向大海,一股细流缓缓淌过闸门。
“真是风景如画啊!”温西说,“有没有艺术家或者其他人来过这里写生呢?”
水闸看护人表示不知道。
“这些石头和灰泥修筑的桥墩相当不错呢,”温西继续说,“闸门看上去很有年头了。”
“啊!”水闸看护人说,“你是对的,”说着,他朝着河里吐了吐唾沫,“这个水闸需要修一修——噢,足足有二十年没修过了,可能还会更长。”
“那为什么不修呢?”
“唉!”水闸看护人说。
他陷入沉思,看上去很忧郁,温西没有打断他。过了几分钟,他语气沉重地开了口,声音中流露出长年的忍耐。
“似乎没人知道这个水闸该由谁负责。威尔河管理委员会和沼泽排水委员会相互推诿。现在他们达成了一致,同意向东部水道委员会提交此事,可是他们至今都还未提交报告。”他又吐了口唾沫,继续沉默。
“但是,”温西说道,“假如这里水位上升,那些闸门能承受得住吗?”
“唉,也许能,也许不能,说不好,”水闸看护人答道,“现在我们这儿水位没怎么上升。听说在奥利弗·克伦威尔时代这里水量很大,但现在没多少了。”
对于护国公(指“克伦威尔”)对沼泽地区事务的不断干预,温西已经见惯不怪了。但目前这件事他并不能确定其是否做对了。
“这水闸不是荷兰人修建的吗?”他问。
“噢,”水闸看护人认同了他的说法,“是的,是他们建的,用来防洪。据说在奥利弗·克伦威尔时代,这个地区每到冬天就发洪水,因此建了这个水闸。但是现在我们这儿没那么多水了。”
“等新的沃什沼泽人工渠完工后,这儿就会有很多水的。”
“啊,他们是这么说的!但我不确定。有人说它不会带来任何变化,也有人说它会淹没威尔比奇周围的土地。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个工程成本昂贵。钱是从哪来的呢?在我看来,现在和以前一样好。”
“谁在负责新的沃什沼泽人工渠?沼泽排水委员会?”
“不,是威尔河管理委员会,没错。”
“但他们应该能意识到这可能会影响水闸。为什么他们不能同时完成这两件事呢?”
这位沼泽地区居民看着温西,似乎在同情他头脑迟钝。
“我不是说了嘛,他们不知道该由沼泽排水委员会还是威尔河管理委员会来为此买单。哈。”他的口气里流露出一丝骄傲,“为此他们已经走过五次法律程序。啊,甚至有一次还提交给了议会。是的,据说花了一大笔钱。”
“噢,荒谬,”温西说,“还有失业问题。这里是不是有很多失业者在四处游荡?”
“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
“我记得上次我来这儿时,就在岸边遇见过一个家伙——就是元旦那天,看上去像个无赖汉。”
“噢,你说他啊?是的,他在埃兹拉·韦德斯宾那儿干过,但很快就厌倦了。他根本不想工作,一点儿也不想。他曾经来过这里,问我要一杯茶喝,但是我叫他滚出去。他根本就不是来要茶喝的,根本不是,我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
“我想他是从威尔比奇来的。”
“我想也是,他也这么说。他说他曾经试图在沃什沼泽人工渠那边找工作。”
“哦?他告诉我说他是一个发动机技师。”
“哈!”水闸看护人再次向奔流的水中吐了口水,“他们什么都敢说。”
“他的手看起来有一份好手艺。我想说,为什么人工渠那边没有活儿干?”
“是的,先生,这些事情说起来容易。但是很多技术工人都失业啦,他们并不是非得要雇用他这样的人。你看,就是这么回事儿。”
“噢,”温西说道,“我仍然认为,沼泽排水委员会和威尔河管理委员,还有在他们之间协调的东部水道委员会是应该能够雇用其中一些人的,并且应该给你们造一套新闸门。不过这不是我能管的事,我得继续赶路了。”
“哈!”水闸看护人说,“新闸门?哈!”
一直到温西和邦特回到车旁,他还依旧靠在栏杆边,若有所思,继续向水中吐口水。然后他步履蹒跚地跟在两人后面走了过去。
“我想说,”他说,在戴姆勒车门边俯下身来。温西忙收回脚,以为他又要吐口水了。“我想说,为什么他们不将此事提交到日内瓦?如果他们这样做,在他们裁军的同时,我们就可能得到新水闸了,明白了吧?”
“哈哈!”温西显然认为这句话很讽刺,“很好!我要告诉我的朋友们。很好,不是吗?为什么他们不将此事提交到日内瓦?哈哈!”
“对,”水闸看护人说道,生怕漏掉这句笑话的关键点,“为什么他们不将此事提交到日内瓦?嗯?”
“精彩!”温西说道,“我不会忘的,哈哈哈!”
他轻轻地松开了离合器,当车子开走时,他向后看了一眼,看见水闸看护人还在为他自己的机智笑话笑得前仰后翻。
彼得勋爵关于那封信的疑虑全部得以确认。布伦德尔警长一整天都在季审法院忙碌。他一脱身回来,勋爵就把尚未开启的信原封不动地交给了他。布伦德尔对温西在邮局的所作所为大感吃惊,但又为他后来的果断决定很满意,对他的热情和智慧更是大大赞赏。
他们一起打开信封。信上没有地址,用的是一张和信封一样劣质的薄薄信纸。看到信件开头,布伦德尔先生问道:“嘿!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法语,不过‘mari’不是指丈夫吗?”
“对,这开头的意思是‘我亲爱的丈夫’。”
“我从不知道克兰顿——该死!”布伦德尔先生惊奇地喊道,“克兰顿什么时候有这些事了?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有过妻子,更别说还是个法国妻子了。”
“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不是克兰顿。这个人来圣保罗教区找一个叫保罗·泰勒的人,因此,我们可以推测,这封信正是寄给那个保罗·泰勒的。”
“但是他们说保罗·泰勒是钟的名字。”
“泰勒·保罗是钟的名字,但保罗·泰勒可能是人的名字。”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天知道,一个在法国有家室的家伙。”
“这么说,另一个叫巴蒂什么的家伙——他也是个人?”
“不,它是口钟,但也有可能是个人。”
“要说这两个都是人名的话,”布伦德尔先生说道,“不太合情理。再说了,那个保罗·泰勒现在在哪里呢?”
“也许那个死者就是他。”
“那么克兰顿又在哪儿呢?”警察长又问,“不可能他们两个都是那个死者啊,这也不合情理。”
“也许克兰顿用了两个名字,对韦德斯宾说了一个名字,寄信则用的另一个。”
“那么,他打听在圣保罗教区的保罗·泰勒,意欲何为呢?”
“也许指的是那口钟。”
“听我说,”布伦德尔先生说,“我觉得这不对,保罗·泰勒或者泰勒·保罗不可能既是一口钟,又是一个人,至少不可能同时是。这听起来是个疯狂的想法。”
“这怎么又扯到巴蒂了?巴蒂是钟。泰勒·保罗也是口钟,保罗·泰勒是个人,因此他可以收信啊。你又不可能给一口钟寄信。如果你这样做了,那才疯狂呢。哦,这一切真烦人!”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布伦德尔先生说,“斯蒂芬·瑞莱弗也是个人。你也没说他是口钟,对吧?我想知道,究竟他们中的哪一位才是克兰顿?克兰顿是不是在从去年九月到现在这段时间内在法国娶妻安家了?——我是说从今年一月迄今——不,我是说从一月到九月——我的意思是——啊!真见鬼!勋爵阁下。我们还是来读一读这封该死的信吧。你可以用英语读吗?现在我的法语不太行啊。”
于是温西把信上的内容翻译了出来:
“我亲爱的丈夫:
“你曾说过,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就不要给你写信。但是,你已经三个月没有一点消息了。我很担心,担心你是不是被军事当局抓了。你曾经向我保证过他们现在不会枪毙你。因为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但是大家都知道英国人很严厉。我恳求你,哪怕回复个只言片语,也好让我知道你平安。现在我一个人越来越难完成农场里的活儿了,春耕遇到了很大的麻烦,那头红色的牛也死了。琼急需用钱,我只好自己把家禽带到市场上去卖,却还是卖不起什么好价钱。小皮埃尔尽力帮我做事,但是他才只有九岁啊!小玛丽患上了百日咳,小宝宝也是。假如这封信不恰当,我请求你的原谅,但我真的快愁死了。皮埃尔和玛丽吻你。爱你的妻子,苏珊娜。”
布伦德尔警察长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温西的手里一把抓过信,好像并不相信他的翻译。他盯着信看,似乎这样就能从信里看出别的意思。
“小皮埃尔——九岁——吻他们的爸爸——红色的牛死了——啊!”他掰着手指粗略算了一下,“九年前,克兰顿还在蹲监狱呢。”
“也许是作为继父?”温西猜。
布伦德尔先生丝毫没留意温西在说什么。“春耕——从什么时候起克兰顿变成了一个农夫?军事当局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一战。克兰顿从未参加过一战。这些都让我搞不明白。听我说,勋爵阁下——这个人不可能是克兰顿。真是愚蠢,不可能是克兰顿。”
“现在看起来似乎就不是他了,”温西说,“不过我仍然认为我在元旦那天遇到的就是克兰顿。”
“我最好给伦敦打个电话,”布伦德尔先生说,“问问警察局长的意见。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查下去。先是瑞莱弗失踪了,然后我们发现了一具很像他的尸体,我们必须为此做点什么。可是法国——天哪!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这个苏珊娜,但我知道这要花一大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