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月寒第二次来皇城司。
有了之前的先例,门口的守卫自然不敢再拦,恭恭敬敬地将这位司礼监掌印迎了进去。随行的小太监虽不能进,但他手上捧着的试卷自然有皇城卫接手。
待进了屋中,旁人都退下,两人顿时放松下来。
“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陆月寒面上带了几分笑意,“还要多谢陛下给的借口。”
听陆月寒提起皇上,宋令璋眼底一沉,又想起了那一日皇上的话。只是……他看着无知无觉翻看试卷的陆月寒,到底没把皇上欲纳她入后宫的事说出口。
沈辂很好,他一直都知道。他也知道,有很多人在觊觎他的小姑娘。
宫里有小宦官想给陆宫正暖床,他可以假作不知,因为他自己已经做到了太监的顶点;宫外有人想等陆宫正出宫后求娶,他也可以不当回事,因为陆月寒不出宫这些人就只能是妄想;但是皇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看中了他的小姑娘,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果然,还是让龙椅上换个人来坐他才能安心。尤其是换成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他就更放心了。
陆月寒已经将试卷分成两摞,随手将其中一沓推到了宋令璋那边,口中却说着毫无关系的事情:“上次我去康王府,王爷似乎……有些等不及了。”
她抬头看向宋令璋:“你可有准备?”
见陆月寒说正事,宋令璋也收回心思:“俞希和郭飞白已经在接触康王府的人了。”
陆月寒微微一挑眉。
俞希是禁卫司副使,负责宫禁宿卫;郭飞白是九门提督,负责京城戒卫。有这俩人在,在加上宋令璋这边手松一松,倒是也够了。
这两人中,俞希自不必说,彻头彻尾是他们的人。但郭飞白……“若我不曾记错,郭将军和宋伯父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
“我爹和他只是政见不合,并没有私仇。”宋令璋平静地说,“而且,他有求于我。”
陆月寒点点头:“你应对的倒是快……嗯?”
少女抬起眼:“康亲王是你派人撺掇的?”
宋令璋若无其事道:“康亲王身边那个凌峰,是探事司的人。”
少女顿时睁大了眼睛。
“太后把康亲王府看得那般紧,真难为你还能塞人进去。”陆月寒感叹道,“宋督公可真是手眼通天。”
宋令璋微微一笑。
有陆月寒在宫里给他打掩护,他手上捏着的势力比皇上以为的要大很多。若要谋反,他随时都可以。
但无论私下里做什么,他明面上都不能沾这些事。既然要为宋沈两家平反,那他宋令璋就必须清清白白,不能让人指着鼻子骂一句乱臣贼子。
所以谋反这件事必须让康亲王来做,而他宋令璋最多是个护驾不利的罪名。只不过到了那时,还有谁会追究他的罪过呢?
谈完了正事,陆月寒又从荷包里捏出一包点心:“我昨天做了枣泥山药糕。”
她对于做点心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热爱,只是实在没得选。时下女子讲究德言容功四美兼备,其中妇功指的便是纺织和酒食两样。女子给情郎送礼,自然也是以针线和吃食为佳。
然而针线这一项,委实不方便。倒不是她手艺差的不能见人,只是她身在宫中,领用的针线布料都有据可查,但凡宋令璋拿出来用,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桩麻烦事。
若是不想教外人看见,除非她做中衣送给宋令璋。可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哪里有做男子贴身衣物的道理?
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借了听雪轩的小厨房,做了道方便带出来的点心。
陆月寒把油纸包打开,推到宋令璋面前:“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宋令璋拈起一个放入口中,不同于玫瑰饼的软糯口感,但依旧是他喜欢的甜度,从唇齿一直甜进心里。
“很好吃。”宋令璋轻声道。
陆月寒眉眼弯弯:“你喜欢就好,也算我没白忙。”
消磨半日,宋令璋仍旧送陆月寒出门,见陆月寒抱着卷子登上马车,这才转身回去。
陆月寒倚着窗子,望着逐渐远去的皇城司大门,心底无端生出几分怅惘。
她想宋令璋了。
纵使他们只是刚刚分别,纵使他们明日定然会在司礼监相见,可她还是……
好想他。
想见到他。
不过是批阅试题,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可她还是满心欢喜。只要和宋令璋在一起,哪怕是做再寻常的事情,心里都会酿出甜意。
可正是因为经历了那样的喜悦,才发觉分别是如此痛苦,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令人愈发难以承受。
陆月寒摸了摸腕上的玉镯。
她在宋令璋身边的时候,尚可以用心在公务上,可这会儿独自在宫正司,心心念念的却只有他。
陆月寒霍然起身。
“大人?”
“我想起一样东西落在了司礼监,需得去走一趟。”陆月寒平静地解释。
“这会子天已晚了,大人可要弦鸣陪您一起去?”小宫女关心道。
“我入宫这么些年,还能走丢了不成?”陆月寒失笑,“你不必担心,我去去便回。”
打发了弦鸣,陆月寒踏着月色往司礼监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情。正如她司职司礼监掌印之后仍旧住在宫正司,宋令璋也始终住在御马监,这个时候即使她去了司礼监,也不会见到他。
可是……
横竖已经出了门,总要去司礼监拿一样东西回来。
陆月寒这样想着,沿着宫道慢慢往前走。
她只是想赌一下这一点点的可能。
她想见他,想倾诉她的思念。情之所至,便想诉诸于口。失了女儿家的矜持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本就是未婚夫妻,有父母之命,有婚书为证,他们相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陆月寒走进司礼监,屋中的烛火透过窗纸照映出来,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有人在。
是他吗?
陆月寒一怔,心中顿时升起了期待。
宋令璋垂眼看着奏章。
若分缓急,这些折子搁置一两日也无妨,倒也不必他这会子一个人熬到二更天。
只是……
即便是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会留到了这个时候。
他在等待什么?
他在期待什么?
宋令璋心不在焉地批着奏折,忽听脚步声由远至近地传来。他下意识抬头,正看见陆月寒俏生生地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
宋令璋忽然心中一定。
原来,他等的一直是她啊。
陆月寒满腹情思欲述,却在见到宋令璋的一瞬间理智回笼。
隔墙有耳。
她定了定心神,又换成了一贯的语气:“没想到这么晚了,还能见到宋督公。”
“陆宫正。”宋令璋起身行礼,“不知这么晚了,陆大人为何来此?”
“本官落了样东西。”陆月寒踱步到自己的位置上,随意地翻找文卷,实则却在不断地思索。
难得宋令璋竟然在司礼监,可她委实不想匆匆一面便与之告别,还是想想用什么理由能多留一会儿。
两人静默片刻,宋令璋忽然开口问道:“不知司礼监的试卷,陆宫正可核查完毕?”
陆月寒抬眼看他,唇角轻轻一弯:“核查好了。宋督公若急着用,便随我去宫正司取一趟罢。”
哪里有什么核查试卷的事?不过是他也想和她多待一会儿罢了。
“陆大人辛苦。”
陆月寒随意从案上拿了一样文书,向宋令璋道:“宋督公,请。”
两人并肩往宫正司走去,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但只是和对方走在一处,便已不胜欢喜。
回了宫正司,陆月寒独自进去,不多时带了弦鸣出来,将一摞试卷递与宋令璋。
“下官告退。”宋令璋抱着试卷躬身一礼,后退两步转身而去。
陆月寒看着宋令璋离去的背影,回身平静地吩咐:“关门。”
不过是……饮鸩止渴。
果然,还是早一点让龙椅上换个人坐为好。
宋令璋抱着卷子往御马监走。已经等到了想要等的人,自然没有必要再回司礼监了。
取卷子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人定时分,宫中都休息了,他实在不放心沈辂一人回宫正司。虽说有皇城卫负责宫禁宿卫,这皇宫里再安全不过,但……他总归放心不下。
若是他和沈辂都住在司礼监,那便方便许多了。宋令璋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
思及此,宋令璋暗暗一叹。他任司礼监秉笔之时,哪里想得到会有沈辂任司礼监掌印的一日?他那时为了方便兼顾御马监,故而不曾挪住处,如今再想挪却也难了。
何况,司礼监这地方尽是太监宦官,沈辂一个姑娘家住过来到底不方便。
罢了,还是等日后再寻机会罢。前些年陛下开恩,允他在宫外置了宅院。因着那一点隐秘的心思,他府上一应花木院落,皆是按照沈辂的喜好安排布置。
等到新皇登基,宋沈两家平反之时,他若是求沈辂下嫁,应当……不会被拒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