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寒在司礼监消磨了大半日的光景,这才回了宫正司。积压了一整日的公务堆在案上,陆月寒拿起逐一过目。
“陆大人。”雁落进来回禀,“盈芷来替任尚宫传话。”
盈芷之于任雪霁,便如雁落之于陆月寒,平时来往传话,互相都是极熟悉的。
“让她进来。”陆月寒一目十行地看着咨呈,头也不抬地吩咐。
雁落答应一声,不多时带盈芷进来。
“陆大人。”盈芷行了一礼,“我们大人已经挑好了人,请陆大人去掌掌眼。”
“哦?”陆月寒愣了一下才明白盈芷说的是挑选来给大皇子读书的宫女内宦,“雪霁还真是动作快。”
无论是太后的吩咐还是许云深的待遇问题,陆月寒都是常与任雪霁搭档的,只不过因为宫正司的特殊性质,多是陆月寒往尚宫局去商量事情。
只是今日……陆月寒抬头看了一眼案上高高一摞公文,无奈道:“我这里事多。雁落,你跟着去尚宫局,请任尚宫带人过来一趟。”
“是。”雁落答应一声,拉着盈芷退了下去,独留陆月寒一人埋首于案牍之中。
任雪霁听了雁落传的话,果真带着挑好的人来了宫正司。
她虽不常来宫正司,相比于宫中其他人却也算来往频繁的了。尤其与宋令璋相比,任雪霁在宫正司的待遇可谓天壤之别,一众女官不说笑脸相迎,至少也是恭敬有加处处周到。
任雪霁厅里喝上茶吃上点心,才见陆月寒急匆匆出来。
“大忙人,可算等着你了。”任雪霁取笑道。
“教尚宫大人久等了,是我的不是。”陆月寒斟了杯茶,在任雪霁面前举了举笑道,“任尚宫大人有大量,这杯茶不如我替你饮了罢。”
“你这人真是。”任雪霁嗔笑一声,“不过看你现在这般忙碌,昨日和你说的事……”
“我刚接手司礼监,难免忙乱几日。只是我再忙,太后娘娘吩咐下来的事也是有时间办的。”陆月寒道,“你安排好了提前与我说一声,我抽个半天功夫也就是了。”
“那你等我消息。”人多嘴杂,任雪霁也不再多提太后的吩咐,随手往厅中一指开始说起许云深的事,“这几个,你瞧着怎么样?”
宫人等闲谁也不会往宫正司来,几个跟着任雪霁第一次进宫正司的宫女宦官战战兢兢地站在大厅中央。别说他们,就是现在进宫正司仿佛回尚宫局一般自然的盈芷,第一次过来传话的时候也是吓得面无血色。
只能说,多练几回就好了。
宫正司上下都不意外这些人的反应。陆月寒落了座,淡淡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宫正司主积威甚重,哪怕陆月寒仍是白日里那一身温软俏娇的打扮,收了笑意时依然令人望而生畏。
几个宫女宦官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陆月寒扫视一遍淡淡问道:“都叫什么?”
宫人从入宫之初的教导再到分配各处当值,都是尚宫局司薄司的职责。这些宫人在任雪霁手上挑过一遍,谈吐样貌学识性情自然都是无可挑剔,此时送到陆月寒面前,则是为了保证不会混进别的娘娘派来的探子。
陆月寒生来聪颖,在宫中历练多年更是记心绝佳。宫中各处的联系千丝万缕盘根错节,她心中却记得条理分明一清二楚。
虽叫面前这几人报上名字,但陆月寒只瞧了一眼心里便有数。她屈指轻扣桌案,这些人入宫以来的各处关系便都浮现在心里。他们同屋是谁同乡是谁,走过谁的门路,在谁手下当过差,陆月寒都可信手拈来。
“你,你,还有你。”陆月寒点了三个人,“走近些。”
三个人依言上前一步,陆月寒又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才向任雪霁道:“这三个也够用了罢。”
旁的人也未必就是探子,只是送去听雪轩的人她不得不小心再小心,仔细再仔细。当然,这三个虽然现在没问题,但日后也未必不会出错,还得再仔细调.教才是。
恩威并施这等事,无论陆月寒还是任雪霁做来都是得心应手,不过既然是给许云深调.教下人,还是送去听雪轩再敲打才合适。
两人对了个眼神,任雪霁起身道:“我也不打扰你了,这就把人给许贵人送去。你自去忙罢。”
陆月寒也站起身:“我就不送你了。雁落,你替我送任尚宫。”
“你跟我也值得客套。”任雪霁笑着摆摆手,却也没拦雁落,带着人往外走了。
雁落能做到陆月寒的贴身宫女,自然也是聪明人。陆月寒无暇走这一趟,自然是她这个宫正的心腹代劳。雁落颇为知趣地一路把任雪霁送到听雪轩,陪着许云深任雪霁敲打了一遍宫人,这才回宫正司。
“很好。”陆月寒听雁落说了一遍听雪轩发生的事,含笑点点头,“你做的不错。”
教导一个合心意的心腹不容易,陆月寒有些舍不得放雁落去考女官了。
只是……该放人还是得放人。且不说在身边留久了雁落会不会心生怨怼,只说她手上的人终究还是不够,养熟了的心腹放在外边远比留在身边能做的事多。
“这些日子你也看看有什么聪明懂事的小宫女,挑几个带在身边教一教。”陆月寒微微一笑。
“大人!”雁落眼睛一亮。
陆月寒笑着一点头:“过几个月又该考女官了,你定然能考上的。只是你跟了我这么久,不在我身边我也放心不下,宫正司还是司礼监,你只管挑便是。”
“大人需要雁落去哪里,雁落便去哪里。”小宫女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陆月寒,“只要能跟着大人,雁落在什么地方做事都愿意。”
“宫正司上上下下你都认识,办个事也不会有人难为你。只是宫正司轻易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怕你需得在典簿的位置上做几年。”陆月寒分外贴心地给雁落分析,“你进了司礼监虽也得从典簿做起,但我既然做了这个掌印,日后自然少不了变动。你是我的人,若有机会定然第一个提拔你,只是我在司礼监尚且受排挤,你跟着我怕是更难。”
“雁落不怕。”小宫女一脸坚定,“雁落愿意跟大人去司礼监。”
“好。”陆月寒微微一笑,“司礼监偏重政务,你既然选定了便好好准备。”
“是,雁落绝对不会给大人丢人的。”
陆月寒点了点头:“你也不必陪着我熬着了,替我打盆水便去歇了罢。”
宫正司主向来待自己人宽和,雁落也不推辞,应了声便退了下去。
陆月寒望着雁落的背影,眼底一片幽深。
她没看错人,这小宫女是个聪明又有野心的。这样的人若是用得好,便是手上一把利刃,若是用不好便会噬主。
对于雁落,她是花了心思教导的。如今看,这孩子对她确实忠心耿耿,心思也一直在正道上。只是她自己便是面上一心为主,内里却想着把主子千刀万剐的事,又怎么会相信旁人?哪怕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孩子,她也不能完全信任。
这深宫里,她唯一信的,只有宋令璋。
只有他们有着同样的过去,只有他们知道同一个秘密。
他在明,她在暗,跟着不同的主子,却谋划着同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入宫以来,她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唯一令她安心的是,始终有一个人陪她一起面对这一切。
陆月寒望着烛火似笑似叹,终究还是又低下头去看案上的咨呈。
宋令璋同样对着烛火独坐,眼底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他手上摩挲着一个锦盒,却始终不敢打开。
哪怕不打开他也知道,里面放的是一枚玉璋。
他年少时与沈辂订亲,虽郑重其事地交换了表记,却并未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便如皇上不知道那枚玉镯是他母亲给沈辂的订亲信物一般,送他孝敬的手下也不知,这锦盒里装的是那年沈大人给他的信物。
他只看了那一回便匆忙把玉璋放回去,连带着盒子一同压进箱底,仿佛这样就能压住自己那些种种不该有的情绪。可他费尽心力压抑住的情丝,却被一对桃花钗轻而易举地勾起。
恍惚是那年桃花树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扑进他怀中,仰着头娇娇软软地喊着“令璋哥哥。”她拽着他的袖子撒娇,精致的桃花眼清澈如泓,倒映着满满都是他。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宋令璋慌乱地闭上眼睛。
自从他们公开决裂之后,就再不曾有过这样的亲近。十年来,每次见面都是明嘲暗讽言语争锋,即便是难得的私下相处,也都忙于互通消息排除异己。
他眼看着陆月寒一日一日长大,从那个肆意鲜活的小姑娘蜕变成内宫中的鬼见愁,哭不能哭,笑是假笑,再也看不见当年的影子。
年少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仿佛只存在于他的梦里,遥不可及,一碰即碎。
“陆宫正。”
“宋督公。”
翌日清晨,司礼监门前,两人平平淡淡地招呼一声,各自落座。
仿佛昨夜里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思,从不曾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