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招了个伙计,还是请了尊菩萨。」
东离国,风临城,隆冬腊月。
昨夜没什么天降祥瑞,也不见紫气东来,大清早遛鸟散步的老爷们叼着烟袋去茶楼,经过城中的百年老树前,却见枯败的枝头长满嫩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不过一天的时间,枯树逢春这件奇事便传遍了整座风临城,惹了不少善男信女买了香火蜡烛来供奉。
云霞烧红天边,一顶粉色软轿晃晃悠悠地经过,轿门帘上绣着伏龙镇独孤山庄的标志,游龙出云图。行人只道是独孤家的某个小姐到城里来参加城里小姐们的咏梅茶会,却见那轿子钻进了不起眼的小火巷里,在一家棺材铺门口停下。
棺材铺的名字叫“锦棺坊”,名字喜庆,开在偏僻的小巷子里,白天关门,夜里开张,自然无人问津。
轿子里走下来一个月白纱衣的美人,长发用碧玉簪子随意地绾到脑后,青丝垂落在腰下,墨色的凤眼微微下垂,笑容如同春风拂面。
侍女叩了半晌门,半盏茶的空当,绘着金色云纹的红色大门才优哉游哉地打开。走出门的男子穿着一袭不张扬的暗红色衫子,袖口滚着繁复的牡丹花,看这架势倒像做喜庆营生的。
他翻了个白眼,又伸了个懒腰:“天还这么早,你不去四处招蜂引蝶,来我这里买棺材吗?”
柳非银上前两步,热切地拉住店主的手,声音也幽怨动听:“清明,我想你。”
白清明甩开袖子,打了个哈欠,冷哼一声命令道:“天黑了,我得做生意,你这些侍女轿夫全打发到客栈去歇息,店子小,可容不下这么多神仙。”
“好,听你的便是。”
那些轿夫侍女早就惊了一身冷汗,见主子吩咐,纷纷退出巷子,难保夜里不做噩梦。见人都走远了,白清明才燃起了灯笼,又将铺子门打开迎客。
柳非银抱了手炉坐在虎皮的褥子上,白清明从柜子里拿出引魂香放在香炉里燃起。香味婷婷袅袅地绽放在室内,巷子里似乎有脆生生的铃声响起,声声回荡在耳畔。
“清明,昨天流苍国的都城发生暴动了,死了很多人。”
“嗯,今儿个城里有棵死了的百年老树发芽了。”
“是精怪作乱吧?”
“管它呢,有钱赚就好了。”
死人的钱最好赚,人都死了,还要这凡间的东西做什么呢。白清明斜了一眼睡在榻上,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的瞌睡虫,只觉得所遇非人。记得两年前,他刚开始在风临城开下这家铺子,想招个可靠的伙计。
于是就遇见柳非银,他进入店子,衣衫尽湿,身上还散发着忘川河水的腐臭之气。可是这人眼神安静清亮,面相带着富贵气。白清明很久没逮到大鱼,自然殷勤:“这位公子是要买下世福寿?还是买转运签?”
柳非银一拍桌子:“我要还阳!”
商人不做赔本买卖,白清明觉得自己那日肯定是脑袋被门夹了,亲自带着这颐指气使的薄命鬼去阎王爷那里换阳寿。生死簿上柳非银阳寿未尽,细查之下,原来是某个吊儿郎当的黑无常饮多了酒,走错了宅子,锁错了魂。
从此柳非银便是棺材铺的伙计,每天傍晚前呼后拥地过来,屁股沾到软榻,就不再动弹。
不知是招了个伙计,还是请了尊菩萨。
「猥琐之人看见的人生都是猥琐的。」
更夫的梆子敲过四下,柳非银正与白清明说着赤松国皇族的暗卫,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杀手组织,却见门外忽然一暗,无风无雨那迎客灯笼却骤然灭了。
华丽的内堂突然卷进嫩绿的树叶,有风,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润雨气扑面而来。门外走进个穿碧色短襟小褂的少女,头顶梳双髻,挂着两朵小金铃,怯生生地问:“哪位是这里的主人?”
柳非银嫩长手指指了指大冬天挥着扇子装风流潇洒状的白老板。
白清明笑了笑:“小树妖,我这里是做死人生意的,若想买修为,要渡海去瑶仙国找一个叫醉梦轩的店,那个店主叫白寒露,只是脾气坏得很,不怎么爱理人。”
小树妖摇摇头,面上有了焦急之色:“来不及了,我要在七日之内就开花结果。”
柳非银顿时觉得惊奇,想起下午经过那株发芽的百年老树,好像是一棵无花树,也叫离树。是数百年前,东离与邻国战乱,哪家战场上死了人就在家门口种一棵离树。离树的寿命不过百年,传说中离树是会结果子的,只是没有人见过。
“离树的果子什么样子?”
“红色,像枣子那么大,鲜红欲滴。”小树妖老实回答。
“离树不易成精,你已经修炼成人形,说不定再修炼几百年就能成仙,强行结果这等自毁修行的事情,你怕是被鬼迷去心窍了吧?”白清明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转过身说,“我店里做死人生意,不做害死人的生意,树妖,你还是走吧。”
小树妖站在门口,绞着手指,眼睛立刻就红了。她没再强求,倒是懂事,还是道了谢转身出了门。
“害人的事你又不是没做过。”柳非银眯着眼笑,“你可是看出那小妖精长大后,必定是个大美人,所以舍不得坏她修行?”
“猥琐之人看见的人生都是猥琐的!”白清明又翻了一个白眼,“我若帮她,她能付得起什么?阳寿?福气?运气?这些凡人的东西妖精怎么会有。妖精内丹倒是好东西,可是她连内丹都没修炼成呢。”
柳非银摇摇头,指着里屋的一口离木棺材,笑容很是奸诈:“这城西沈家老爷订的离木棺材,这百年老离木可遇不可求,加上今儿发芽的那棵,城内不超过十棵。”
白清明沉吟半晌,也笑起来:“非银,既然你想得这么周到,这桩买卖你就去谈吧。”
寒冬腊月,风一刀一刀地割在脸上。
柳非银自掘坟墓,披着雪色的狐裘慢慢地走在冬夜里。心里一边骂着白清明翻脸不认人,一边往那棵发芽的百年离树走去。
离树的嫩叶犹如十五的月亮一样圆,却长得不合时宜,冻得发蔫。可是仔细看来却比傍晚更稠密了一些,树下水果点心的供奉,可是远远不够。柳非银捡起一只落了霜雪的梅花糕,一边咬一边叹气:“小树妖,你若再不出来,本公子可要回去烤火了。”
树上坠下一片叶子,打旋落在地上,变成一个蹲着的小树妖。
“你们肯帮我了吗?”
“嗯,事成之后,我们要这棵树身。”
“做棺材板儿?”
“嗯,你放心,本公子自己留着用。”
小树妖抬起头笑了,一双眼睛像是涌进了星辰,那笑容好比冰雪初融,带着春雨的气息。这树妖成年必定是个祸水,柳非银这么想着又觉得可惜,只听到树妖欢快地说:“我叫绿意。”
「与其让她伤心,倒不如让她恨我。」
绿意遇见沈秋凡是在两年前的冬夜。
也是这样刮着北风的大阴天,店铺关门早,街上没什么人,斗诗的才子们都赶去望乡楼小聚。绿意刚修成人形,只能离开树身几丈远,闻见果子铺的老板娘关了门在家里炖猪肉,肉香把她馋得要命,于是爬上墙头张望,却猛地听见人说:“姑娘在墙上看风景吗?”
绿意吓了一跳,呜里哇啦地叫着跌下来。沈秋凡也没防备,伸手便去接,两个人摔成一团,说不上谁比谁惨。
沈秋凡家里是做当铺生意的,是城内的大户,上面有两位兄长继承家业,父亲只盼着他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绿意讨厌这种见了姑娘就手足无措的书呆子,虽然是夜,还能见他颊红似霞。绿意跳起来就瞪他,却见这书呆子摔得爬不起来还口口声声说着,在下不是有意冒犯,姑娘可好之类的蠢话。
绿意懒得理他,冷哼一声就回了树身。
或许是因为有了那么一场不太愉快的邂逅,绿意再见他就多留了一份儿心。这个书呆子每天都要经过离树前,偶尔见书童陪着,他也是很和善,没有丝毫富家子弟的架势。偶尔遇见他的同窗,他也是摆着任人捏圆搓扁的好脾气模样。打劫的匪徒在他回家的路上守株待兔,他被围在离树下,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说着,父亲只准我带这么多银子,怕被人讹了去。
那老实的模样确实让人看着生气,可是绿意见别人欺负这老实人却觉得更生气。她使了点小法术,把那些人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可是那书呆子却不怕,朝着空气躬身道:“多谢大侠出手相救。”
绿意从树后走出来,没好气地说:“笨书呆,你没长腿不会跑吗?”
沈秋凡低声轻笑,干净斯文的一张脸越看越顺眼。从那天起这笨书呆每天都会在离树下张望,看不见绿意就一脸失望的神色,若绿意出来凶他两句,他便眉开眼笑。送绣帕,送玉簪,送绣鞋,只是说家里姐妹多出来的,一点也不会讨人喜欢。
他也不管绿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实人也好骗,只是说在附近人家做奴婢,他便信了。
终于有一日,天降了雪,绿意是妖精并不觉得冷,却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跑,解下披风围在她的身上,顾不上自己身上落满了雪。
“绿意,若是你不嫌弃,这两日我就跟父亲说去你家提亲如何?”
绿意眨着慧黠的眼睛看着他,觉得这书呆子越发的可爱:“为什么要提亲?”
“我……我不想你再受苦。”沈秋凡大胆地握住她绵软的小手。
绿意看多了人情冷暖,总觉得人间情爱是靠不住的东西。那些男人们刚对心仪的女子海誓山盟,一转头又进了花柳巷跟陌生的女子说着甜言蜜语。后来她知道那叫逢场作戏,却对男子更加的失望,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怕是最后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了罢。
只是沈秋凡这么说,却让绿意整颗心都沐浴在阳光下,暖到不行。
这样零零碎碎交往了几个月,终于有一天他爽约,接着便再没来过。她已经可以离开树身,便去了沈家找他。刚进后院就见他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只剩下一口气。他床榻边上坐着个身形如竹子般秀美的公子,叹了一口气说:“秋凡,大夫说你活不过这个月了,你为何不去跟那女子说明事实?若她等不到你,以为你负了她,说不定会恨你。”
沈秋凡红着眼睛笑了:“清予,与其让她伤心,倒不如让她恨我。”
“你这蠢人,得了这种坏病快死了还要替别人着想。”文清予抹了下眼角,“你还有什么心愿,一并说出来罢,我也不是外人。”
“我……我想吃离果。”
“那你还是下辈子投胎到皇族做个皇子,说不定宫里人能弄到这种传说中的玩意儿。”
绿意听了就离开沈家,将元神的灵力注入树身,长出嫩叶。离树是有果子的,只是以她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行,所以她来找了白清明。有个母夜叉跟她说过,只要进了那位白姓老板的店子,死了也要脱层皮出来。
只不过,上天入地,他一介凡夫俗子却少有办不到的事。
「小红果便滚了满桌,沾满了酒液,亮晶晶的,像是小树妖的眼泪。」
“这是什么?好臭!你三年没洗澡腋下搓下来的泥吗?”柳非银左手捏着那粒沉甸甸的小泥丸,右手掩着口鼻。
“是忘川河最深处的淤泥。”白清明挑眉,“你不是还去那里游过泳吗?这个味道你最熟悉了呀!”
柳非银扔了泥丸去铜盆洗手,那污黑的忘川河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无数冤魂的手从河底淤泥里伸出来抓住他的脚。这些回忆说不上多美好,他也不愿意记起。绿意明显有点怕这泥丸,皱着眉簇拥着炉火,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带着清晰的明朗。
“天亮后我就去将这泥丸埋在你的树身之下,灵力被逼出的感觉不会很好受,运气好你还能保存一缕精魄,运气不好,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你。”
“多谢白老板。”绿意微微笑了。
“我会将离果带到沈家,你不必担心。”
“我相信白老板。”
“这种人哪里值得相信了?”柳非银又凑过来,“若不是因为你的百年老树身,他才不接你的生意。”
绿意摇摇头:“白老板不是这种人,他是为我好。”
柳非银说不出什么了,白天也没回镇上,跟着白清明去了街上那棵长得枝繁叶茂的离树前。离树被人用篱笆圈了起来,周围供奉起香火,百姓将其奉为神树。白清明与柳非银站在人群里,一粒小泥丸从指间飞出去,落在树根下。
刹那间,树身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生命力,树冠疯长,好似遮住了半边天空。温暖湿润的雨气扑面而来,喧闹的大街上顿时鸦雀无声。眼看着无花树一瞬间绽放出指甲盖那么大的浅绿色小花,被风吹落又结出黄豆大的小果子。再一个眨眼,离果长到枣子那么大,如同被血液染成的一样,红艳欲滴。
熟透的果子纷纷落下,树叶枯黄成一片,在寒风中瞬间便化成灰,眼前又是一棵死气沉沉的老树。
趁众人愣怔,柳非银走过去捡起几颗果子包在丝帕里,等众人反应过来,都叫嚷着扑上去将果子一抢而空。
白清明怔怔地看着树身,半晌才摇头说:“走吧,我们去沈家。”
两位神仙般的人物走在街上,连最羞涩的女子也忍不住扭头多望几眼。在沈家门口遇见一顶软轿,在外面陪侍的丫鬟便惊喜地朝里面喊:“小姐,是柳公子。”应该是沈家的小姐,柳非银根本不记得,却还是用桃花眼深情款款地望过去说:“许久不见了,你还过得好吗,我想你。”
白清明“刷——”地一下抖开绘着寒梅傲雪图的纸扇,挑着凤眼不屑地冷哼。
“柳公子找我有何事?”小姐完全不顾外人地与他眉来眼去。
“哦,我与白老板来找沈秋凡公子。”
“我三哥去了望乡楼喝酒。”
“他那身子还能喝酒?”柳非银有点吃惊。
“我三哥身子不好,父亲和大哥也总劝他少吃点酒……哎,不说他了,柳公子,不如我们……”
柳非银刚要附和,只觉得颈后的领子被揪起来,等回过神,两人已经到了巷口。无论见了谁,这没节操的家伙都会肉麻兮兮地说什么我想你,其实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四处留情的功夫若他敢称第二,全城中的纨绔子弟没人敢称第一。
望乡楼是个茶楼,也提供香醇的美酒。
沈秋凡白净斯文,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望见。他正用指尖沾了酒水在桌子上写诗,写得一手风流的小楷,面色是苍白了些,却完全没有大限将至的迹象。
“沈公子?”白清明上前一步。
沈秋凡看见来者便倒抽口凉气,风临城三大怪谈之一,小古巷里的锦棺坊棺材铺,除了卖棺材,只和死人做买卖。店主白清明来历不明,貌美如书中说的勾魂艳鬼,让人不寒而栗。
“请问白老板找在下何事?”
白清明笑起来,面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有人托我来给沈公子带点东西。”柳非银瞧着这情形也明白了大半,将那丝帕往桌子上一扔,小红果便滚了满桌,沾满了酒液,亮晶晶的,像是小树妖的眼泪。
“是离果!”有人惊呼一声。
沈秋凡却骤然安静下来,皱眉望着那几颗离果怔怔出神。白清明出门前听见有人说,秋凡你真是好本事,真的弄来了离果,这次周家小姐没理由再拒绝你的求亲了吧?
二人回到锦棺坊相对饮茶,天黑后门外飘起了雪,雪花卷进门,落了一地的银白。白清明没有点引魂香,听柳非银问:“清明,我们今晚不做生意吗?”
“我等人。”
“嗯,要不要我揍他?”
“你就当自己是个死人就好了。”
「其实孽都是人作下的,作孽太多的人,本身已经是妖了,还怕妖做什么?」
沈秋凡三更来,细长的眉眼,一派精明利落的模样,与绿意的描述相差甚远。他也不客气,自己寻了位子坐了。诡异华丽的外堂摆了一张宽大的软榻,店主和伙计躺得歪歪斜斜,正杀一盘棋子。
“你以为骗过我就是胜了?清明,太过自负可是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哦。”
“你已经回天乏术了,还能奈我何?”
柳非银突然伸出一指将棋盘挑起来,黑白棋子挤到一起,落在矮桌上,棋盘上立刻干干净净。他露出贝齿,分明是耍赖,厚着脸皮:“那就置之死地而后生,重新来一次如何?”
白清明嘴角抽了抽,沈公子的嘴角也抽了抽。不知道哪句话戳进了这沈公子的心头肉里,他连眉毛都皱成一团。白清明被这无赖坏了兴致,终于想起店子里坐着的人。
“沈公子要买棺材吗?不是白某夸口,这锦棺坊的棺材外身的花草都是出自各国宫廷御用画师之手。材质是陈年老木,冬暖夏凉,不怕蚊虫叮咬,沈公子要不要先选个款式?”
沈秋凡的嘴角又抽了抽,冷冷地说:“不必了,白老板还是自个儿留着用吧。”
“我这店子只卖棺材,沈公子若是去喝花酒,出了小火巷左拐有家小酒肆卖的桂花私酿很不错。”白清明面色一沉,“非银,送客!”
沈秋凡眼看着那笑眯眯的桃花眼朝他挥了挥手,就像赶苍蝇,心下暗叫了声不好。这独孤世家是东离国的皇亲国戚,独孤家的祖先更是开国功臣。这位非银公子,随母姓,却是最得宠的几位公子之一。城中的富家子弟都想与他交好,无论是喝花酒,还是诗会,都是千请万请也请不动的。正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也都削尖了脑袋要往独孤家钻,就像沈秋凡爱慕的那位周小姐。
他与父亲去周家提亲,周家老爷夫人知道独孤家也指望不上,这沈家也算是门当户对。那周小姐秀外慧中,盈盈一握的纤腰,格外销魂。她没拒绝,只是说:“沈三公子将离果奉上之日,便是本小姐登上花轿之时。”
沈秋凡也知道她是在等柳非银,只是存心刁难。而这位站在无数人心尖尖上的柳公子却任一个棺材铺的老板捏圆搓扁地使唤。索性也不敢再有冒犯,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白老板,刚刚秋凡多有冒犯,还望原谅。在下只问一句,绿意是不是死了?”
“死了又如何?没死又如何?”
“这……那女子不是凡人,是离树妖。纵然她对我一往情深,若发现我只不过是利用她拿到离果,定然不会放过我。若她死了也就罢了,若她不死……白老板能做妖怪的生意必定不是凡人,请白老板救在下一命,无论多少银子或者稀罕物件都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
沈秋凡淌着冷汗,想起再过几日便是和周家小姐的大婚之日,便愈加地不安。
白清明低头饮着茶水,茶是紫国特产的紫星花茶,层层叠叠的紫色的汁液,香得诱人。半晌才摇摇头:“绿意没有死……”沈秋凡脸色煞白,又听白清明接着说,“离树妖为了结这个果子坏了修行,死了倒还能重生,她大概已经灰飞烟灭了。”
沈秋凡谢过白老板,欢天喜地地离开。
柳非银想起那小树妖笑起来黑白分明的纯真眸子,忍不住心下难过。白清明面色凝重,缓步走到莲花香炉前,仔细地清扫着,叹了一口气:“世人都怕妖,把妖叫做妖孽。其实孽都是人作下的,作孽太多的人,本身已经是妖了,还怕妖做什么?”
“太可气了,本公子这就去勾引那小子的未婚妻!”
“你作的孽还少吗?你现在去地府走一趟,我已经托了云墨和云清找到了那孩子的精魄。”
白清明清好了香炉,又燃起了离魂香。柳非银觉得身子越来越轻,知道是离魂香起了作用,高兴地眨着桃花眼:“清明,你真好。”白老板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别用你对付女人的那套来对付我,你是白痴吗?”
「我不后悔,也不恨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怪得了谁?」
柳非银很少来地府办事,主要是地府死气沉沉的,到处都能见到面呈菜色的冤魂野鬼,难得见几个顺眼的。他刚走到奈何桥头,就看见孟姑娘好容易清闲起来,便倚着桥头垂肩膀。孟姑娘长得真是水灵灵的,盈盈一笑:“非银公子来替白老板办事啊,一路辛苦了,来喝碗汤吧……”
柳非银抽了抽嘴角,这女人真是心狠手辣,喝了那东西哪还有命回去。白无常云清从桥的另一头走来,忙迎上去。他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女娃,黑白分明的眼睛,是绿意。
云清赶着去勾魂,把绿意交给他便离开。柳非银看天色尚早,估计离魂香还没有燃尽,便带着绿意到桥头的茶馆坐下,跟老板要了两杯清茶。这地府的吃喝花的是阳寿,柳非银也不客气,直接记到了白清明的账上。
“是白老板救了我。”绿意说,“那忘川河的泥丸上覆着无数冤魂的执念,我的元神只是受了点损伤而已。”
“清明他不做赔本生意,这次,算是破例吧。”
“那离果……”
“给他了。”柳非银想起那人,便皱了眉,不知道要不要伤这孩子的心,“你们以后两清了,便不要找他了。”
绿意弯起嘴角,笑容依旧明朗动人:“我听云清大人说,就要勾那人的魂魄去了,大限将至,他吃了离果心愿已了。”
柳非银一愣,又听绿意说:“他不是病死,是命里便犯下了桃花劫。那周氏女子不愿嫁他,于是约他去酒楼喝了两杯毒酒。”
“你知道了。”
“我早知道了。”绿意黑白分明的眸子含着笑意,“可是我知道时已经喜欢上他了。我见他为博那女子一笑,使尽了力气,一边难过一边又觉得他可怜。他千方百计地算计我,无非是想要离果,若他想要,那就给了他罢。反正我是喜欢他的,索性成全他。我做了一百多年的树,又做了二十多年的妖,每天对着云起云落,看见丁点儿大的孩子成家生子变成白发苍苍。每日只是修炼,即使修炼成仙又能怎样,这样的生活一百年或是一万年又有什么差别?”
“我不后悔,也不恨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怪得了谁?”
柳非银笑了笑,将茶水饮尽了,不多会儿见奈何桥上走来两个人。仔细一看,果真是沈秋凡和那位周小姐。周小姐苍白着一张脸,被那沈秋凡用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却也不在意。只是目光掠过茶馆,看见柳非银似笑非笑的脸,面上便呈现出哀凄的神色。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自然也明白不可强求的道理。
反而是沈秋凡看着坐在柳非银身边清秀的女娃,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安安静静的,带着几分熟悉的冷然慧黠。
他颤抖着:“绿意……”
绿意露齿一笑:“沈公子,那离果味道如何?”
“很,很好。”沈秋凡突然后悔起来,两个女子,一个是他爱而不得,一个对他痴心一片,是不是妖又有什么关系。他在那双眼睛里找不出丝毫的怨恨来,也放宽心,紧走两步带着些讨好,“绿意,以前是我对不住你,这世上只有你对我真心,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我好生待你。”
绿意的眉眼渐渐的清晰起来,从七八岁的孩童化成成年的模样,果真是柳非银想象中的犹如清风明月般的清冷动人。她朝着和柳非银凑在一起翻白眼的白无常云清笑了笑说:“大人,既然如此,就按照我们说好的,让他下一世不愁吃穿,养得白白胖胖吧。”
沈秋凡便笑了,细长的眼睛眯起来,一派春风得意。绿意目光绵软,带着几分纵容:“秋凡,你先去吧,我随后便到。”
柳非银翻了个白眼,听见耳边若有似无的铃声,知道时辰到了,便扯着绿意的胳膊跟着那铃声往阳间走。
「有爱,便是赴汤蹈火也是甘愿。若不爱,猪也好,仙也好,便什么都不是了。」
小年夜落了大雪,连续下了五六天,他天天抱着手炉横在软榻上任姐姐画春光乍泄图。好容易雪停了,他收拾停当去棺材铺当伙计。这一路看见满眼的洁白,世间干净得一如重生。他心情大好,轿子进了小火巷,天还未暗下来,朱红的大门紧闭着。
侍女去叩门,接着门便开了,绿意见是他回头喊:“公子,是那姓柳的伙计来了!”
怪不得他不来,白清明也没让人去叫他,原来是收了绿意做事。他就知道这家伙不做赔本买卖,刚走进铺子,便看见堂前趴着一头肥猪,正睡着大觉。
“咦?不愁吃穿,白白胖胖?”柳非银恍然大悟。
绿意走过来飞起一脚,嘴里骂着“碍事的东西,过年就煮了你”。那头猪嗷嗷叫着,畜生就是畜生,除了吃和睡,哪懂得人情冷暖。这世上的情爱也是这样,有爱,便是赴汤蹈火也是甘愿。若不爱,猪也好,仙也好,便什么都不是了。
白清明懒懒掀了掀眼睑,笑而不语。
“连夜下大雪,这次不知冻死多少人呢。”
“管它冻死多少人,有钱赚就好了。”
这绝对是白老板的真心话,柳非银燃起一炷引魂香,香气袅袅,隐约听见清脆的铃声。红色的迎客灯笼在风雪中忽明忽暗,正是一个财源广进的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