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风很大。
陈焰站在船舷。上船后不久,船长给船上的每一个人都配发了抗辐射药剂。
他拿给陈焰的是剔除过敏成分的。
陈焰撑着栏杆,手中是喝了一半的药剂。
船灯照亮了一片海域,除了因为渡轮而漾起的波纹,大海一片死寂。
这是陈焰第二次登船,心理上已经不像是第一次那样慌乱。
他的视线定在海面上,脑海里浮现的是照片上模糊的影像。
“泽。”陈焰不自主地呢喃出声。
这个汉字代表着一种智慧生物。
智慧生物。地球如此漫长的历史中,能够称得上智慧生物的也只有人类。
不过,这是人类自己的定义。陈焰无权评价。
他垂下头,看着死寂的海面,脑海里浮现得全是文件中对它的介绍。
泽并不是它的学名。直到现在,这种飘逸的新生物都没有一个属于它的官方名称。
陈言的报告上写,它是一种外貌酷似水母的水生生物。在最开始的观测中,相关的研究员将它定义成为一种浮游生物。但浮游生物自身没有移动能力只能跟随水流移动,之后的观测中,研究人员否定了这一点。
它可以逆流行动,而且在洋流之中,移动速度可以超过水流本身的速度。这显然不是一般浮游生物所拥有的能力。
经过一个月的补习,陈焰大概能够明白那几页英文表达的内容。
简单来说,它有着水母一样外表,性质着更贴近海鱼。
这也是让他奇怪的一点。
海鱼或许有智慧,但和人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对于“泽”的描述中却提起它拥有极高的智慧。
除人类外,自然界公认的聪明动物多是其他灵长类。海洋中,则是以海豚和鲸鱼的智慧更甚。
海豚和鲸鱼是哺乳动物。
陈焰想,他看到的文章说,章鱼也是中枢神经非常发达的海洋动物。
这么说,泽更像是一种章鱼。
可它很漂亮。
陈焰回忆图片上那飘逸的姿态。
很轻盈。从外观来看,它就像是水母。漂亮的紫色使得它看上去,很绚烂。
自然界中,外表美丽的生物总是危险的。
危险度极高。
陈焰想,或许有毒。深海之中有很多类别的生物都有毒,它们靠毒素狩猎,也靠毒素保护自己。
海洋知识挺有趣的。
他上学的时候只是觉得那些东西死板,从来也不好好听讲。他不如陈言,那家伙儿似乎很早就知道,只有把死板的东西牢牢抓住,才有权利去选择其他。
他明白的太晚,错失了选择的权利。
陈焰看着手中的药剂瓶。
抗辐射药的味道很古怪,像是发酵的臭皮鞋。但确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需要的东西。
无论什么等级的人都需要它。这也是唯一没有等级差别的东西。
陈焰的视线从绿色的药瓶移动到海面上,在探照灯的影响下,海面是深邃的宝石蓝。
海平面以下,那些水生动物生活的地方,会和地下城一样拥有如此苛刻的等级制度吗?
一个问题浮现在陈焰的大脑。
他不由地低笑,嘲笑着自己的愚蠢。
生物链就是等级。
生物链一直存在。
泽呢?
如果说大海的生物链与地下城同样严苛,泽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他突然很好奇,好奇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很奇怪。在这一瞬间之前,他还觉得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现象。只不过看了几行字母,就开始对一个“异种”生物好奇起来。
照片上那飘忽不定的形态。
很美。
失焦的视线突然集中,陈焰偏过头,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有人。
完成一次全船检查的船长来到甲板,一眼就看到依靠在栏杆处发呆的陈焰。
他靠过来,脚步声被吹散在风里,但陈焰也是敏锐地感知到他的到来。
“您还是这么喜欢海。”船长自然地和陈焰搭话。
陈焰拿着药瓶,打量着这个搭话的年轻人。
他扭转上身,意识到这位船长和陈言是旧相识。
陈焰轻声回答:“离开好久了。”
他不是陈言,并不知道陈言会在这样的环境下说些什么,但船长用了“还是”这个词语,他便顺着他的话回应。
陈言请假几个月,够久了。对于一个喜欢海洋科学的学者来说,海的意义一定非同寻常。
陈言小时候就喜欢海。
含辞讲述中的海永远与水天一色关联在一起。
陈焰昂起头。
繁星密布的天与沉默无言的海。
他不觉得它们般配。它们很撕裂。
船长靠过来,站在陈焰身边。
余光扫过他的名牌,陈焰记下他的名字。
卢西恩·麦克唐纳。
平板上的资料里有这个名字。
陈焰回忆其些许片段。
卢西恩是这艘补给船的船长,常年在海上工作,隶属于异种研究所,属于外围工作人员。供应等级不高。
“身体怎么样?”卢西恩询问陈焰。他知道陈言是因为辐射病休假的,他的视线落在陈焰脸上,“您瘦了很多,博士。”
陈焰将手中剩余的药剂一饮而尽。
“不好。”他模糊地说。
他看过陈言的体检报告,他的身体真算不上好。海水辐射含量高,他就是靠药剂来压制,内脏多少都有问题。
“您这也是职业病。”卢西恩失笑,笑容更多是苦涩,“我以为您会多休息一段时间。”
陈焰没有接话。
他不了解陈言和这些异种研究所工作人员的相处模式,说多错多。他必须谨言慎行。这个任何和他之前执行的都不一样。
他现在因为辐射病的原因心情不好,不愿意说话,这个理由很完美。
卢西恩注视着陈焰的侧脸,风卷起他的黑发,露出其消瘦的面庞。
他的眼睛很漂亮,却没有神采。
在高瓦数探照灯的灯光下,他很白,像鬼一样,被诅咒的人都是这样的。
辐射病在联合话的中就是诅咒。
异种研究所的外围工作人员使用的也是联合话。他们的文化程度不高。博士这个词语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所以,卢西恩很尊重陈言。
“回舱室去吧。博士。”卢西恩说,“甲板上风太大了。”而且,邻近海水,辐射量更大。
船体经过特殊的处理,在舱室内肯定比在甲板上更安全。
陈焰望着海水,依然是一片死寂。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他说。
卢西恩偏头,他不由地叹息一声:“您早些休息,博士。”
陈焰注视着他,自上而下打量,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你也是,卢西恩。”
卢西恩楞了一下。
“怎么了?”陈焰明知故问。
“您从不叫我的名字。”卢西恩说,“有些不习惯。”
“我们认识挺久了。”陈焰的试探起到作用,他的神色露出悲伤,与先前的笑融合在一起,展露出几分死气。
“这样也挺好的,听起来亲切。”
卢西恩沉默下来。他观察着陈言的表情。
“很严重吗?博士。您的病……”船长压低了声音。他推断,陈言的突然改变与他的病有关。
陈焰没有直接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一个人吹吹风。”
他越是这样表现,在卢西恩眼中越是一种放弃的表现。
陈焰很清楚他会怎么想,便按照他所设想的表现。
这位船长表现的很细心,无论是药品还是主动打招呼都告诉陈焰,他能够从他身上获得有用的讯息。
这是任务,而他不是陈言。
这个任务很重要,关系着他在意的一切。
所以,他利用人的好意。
卢西恩沉默下来。
“博士,那伯德女士的婚礼,您还会去参加吗?”
“婚礼?”
“伯德小姐和夏博士订婚了,在您休假的这段时间。”
“这样啊。”陈焰应了一声,飞速在大脑里寻找卢西恩提起的这两个人名。
异种研究所内汇集了各个人种。新世界没有国籍的概念,人种也逐渐变得模糊。
陈焰回忆着这两个姓氏。
克里斯蒂娜·伯德。
夏成双。
他们是另一个科研小组的组员。资料上写,两人是未婚夫妻关系。
现在的世界自由恋爱是属于A级的特权。
他还没上岛,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卢西恩的脸上多出怜悯,他说:“您休假的这段时间,我常看到她在瞭望台一个人抽烟。她看上去很不好。”
陈焰淡淡应了一声。卢西恩不会毫无缘由地和他说这些,他静静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陈焰的淡漠被视作放纵的讯号。卢西恩小心翼翼地打量陈焰,停顿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说:“也许您还有希望。伯德小姐并不开心。和您分开之后,她很少笑了,这段时间更是这样。”
陈焰弄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陈言和这位伯德小姐曾是情侣关系,但现在伯德小姐和另一个人订婚了。
三角关系。只有高供应等级的人身上才会出现的困扰。
陈焰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他唯一在意的是,治安队给他的资料上对于没有半点与这有关的内容。
若不是这位乐于助人的船长,他可能会因为这无关紧要的事情暴露。
陈焰陷入沉思。
“博士,我……”卢西恩欲言又止。
他有些多嘴了。
陈言博士是这个岛屿上对待学术最认真的人。
卢西恩曾想要参加高等教育,但因为很多原因失败了,最后来到这里工作,他对能在岛屿上工作的人有一种天然的敬佩。
对于知识的敬畏。
“我快要死了。”陈焰微微偏头,望向大海的眼神有了焦点,他飞速思考着对白,顺着卢西恩的想象去完善陈言的形象。
“这些事情不重要了。”
他现在只想快些回到舱室,把今晚得知的讯息补充到资料上去。上岛之后,他随时都可能遇到这故事里的主人公。
若是因为这些事情影响到任务。他的家人会受伤。
“您……”
“就这样吧。”陈焰转身,用一个释然的笑容堵住了卢西恩想要说的话。
“船长,该休息了。”
卢西恩站在原地,看着陈焰一步步离去。
他的影子在探照灯的拉扯下,像是随时断裂的帆索。
月光下,海水闪过一抹亮紫。
虹膜解锁电子设备,陈焰趴在床位上。
陈焰翻看着资料,在其中找到了卢西恩口中的伯德小姐。
治安队的讯息并不完整。
陈焰蹙起眉头,打开笔记软件,补充上他从卢西恩·麦克唐纳口中获得的内容。
陈言在岛上有一个女友。前女友。两人曾交往过一段时间,现在对方已经订婚,但从卢西恩的话语中判断,两人似乎旧情未了。
三言两句中,陈焰还听出一种陈言决定上岸休息也不只是因为身体原因的味道。
他看着资料上对于克里斯蒂娜·伯德的介绍。
陈焰很意外。他之前只是草草浏览,只是大概记得这是一位很优秀的女士,现在知道其和陈言不一般的关系之后重新阅读这份资料又读出些不一样的韵味。
伯德的专业是脑科学,研究的方向是神经生物学。
陈焰不懂这些花里胡哨的专有名词。
吸引他的是这位女士的经历,她的简历很短,两三行字。
她十六岁时就完成了高等教育,二十二岁进入异种研究所工作,其余的内容,是空白。
这说明,她的供应等级很高,非常高。甚至说连治安队都没有资格调取其更详细的资料。
对比起来,她的未婚夫夏成双资料就更加完全,甚至连祖父母都籍贯都清晰记录在案。
陈焰放下平板。
他进入异种研究所,可不是单纯地替治安队做事。陈焰想要调查清楚陈言的下落,他要找到能够活下去的方式。
他必须活着。地下城还有人需要他。在她们能够保护自己之前,他必须想尽办法活着。
克里斯蒂娜·伯德的资料给了他当头一棒。
这样的供应的等级,只能是A区最顶尖的那些家伙儿。
他们的存在很抽象,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存在。
陈焰仰躺在船舱的床位上。
如果真的和他们有关……
不可能。他驱散了这个想法。
若是真的和他们有关,治安队的人根本不敢蹚浑水。
他们在地下城意味着绝对的权力。
可资料上的空白又是真实存在。
陈焰将这一瞬间浮现在他脑海里,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到笔记上,歪歪扭扭写了许多。
他的字迹不像陈言。陈言写字很规范,而他乱七八糟的。
陈焰将笔记删掉。他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只给自己看的也不行。
他必须是陈言。
他关掉平板,呆呆看着舱顶。
船舱内有一股奇怪的气味,油漆和燃料的混合,加上不透气的憋闷。但也是这里,保护了人类不受辐射影响。
异种研究所有一大半在海平面下四十米的地方。
新世界想要建设这样的建筑需要多少资源?在这里工作的,可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这个世界控制这些高知分子可不容易。若是他们干涉其中……只有他们干涉才能解释。
妈的。这异种研究所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异种。
这个词语,无论重复多少次,都会让人感到不安。
他突然想起那个汉字。
泽。它也是异种。
陈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蔚蓝和降紫包裹着他。
他又做梦了。
梦里,是大海。
这段日子,他经常梦到大海,从坠海开始,这样的梦境便源源不断的袭来。陈焰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他昂起头,梦里的天空是澄净的蔚蓝,太阳的光线也不刺眼。
今天不一样。
陈焰低下头,他踩在海水里,比起流淌的水,他更像是踩在地面上。
这个想法诞生的瞬间,陈焰失去了对于身体的控制。
他开始下坠,就像是乘坐电梯一样,往海平面以下的世界坠落。
最开始的时候,阳光还能穿透海水,他眼前的景象散发着与天空一样的让人舒适的蔚蓝,但随着坠落的感觉越来越重,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眼前的色彩越来也深,从浅淡的蔚蓝逐渐国度到暗沉的深蓝,再到几乎将他吞没的黑。
陈焰挣扎起来,海水涌入他的口鼻,充满了他的胃与肺,挤压着氧气的空间,控制着他的躯壳。
陈焰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这片海里只有他,只有他。
那些该生活在海水里的生物消失了。不该存在于海水的生物挣扎着。
这是连阳光都无法抵达的深海,却有着人类留下的痕迹。
陈焰知道,他已经失去了逃离的可能,最好的结局就是坠落到更深的地方,与那些本该在海洋中畅游的生物一起,为这天然的坟场添上一具新鲜的尸骨。
他知道这是梦,知道梦醒过来,他会在船舱狭小的空间大口喘气,但这时候,他只想永远沉睡在这片深海,为人类所做的一切赎罪。
一道飘移不定的影子从海的深处游来,它的动作分开了使人窒息的水流,在绝望的梦境里,拖拽出一条通往真实的无光之路。
陈焰睁开眼睛,海水沿着睫毛低落,他伸出手,抹开面颊上的一滴水。
眼前的黑暗变了。它不再是吞噬人的怪物,而是如同海市蜃楼一样美丽的幻境。
他捕捉到一抹紫色,层叠晕染开来的大片绛紫色,像是章鱼腕足又像水母触须一样的绸带缠绕上来,裹着他的腰腹,用力收紧,拖拽着他在海的死寂中游荡。
诡异又绚丽的梦境。
黑暗的舱室,狭小的床位。
一抹紫色荡漾,陈焰不自主地抬起腰,胸膛上下起伏着,黑暗被蓝与紫驱散,闪烁的光亮在黑夜里若隐若现。
模糊的影子印在墙壁上,飘带一般的紫游移着。直到光泽与躯体融为一体,梦境的深处,画面也逐渐淡去。
陈焰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像是初学走路的婴儿,笨拙地在船舱内画着圆圈。
他几次险些摔倒。
几分钟后,他稳定住动作。他停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舱门,慢悠悠地打开舱门,走了出去。
卢西恩和大副确定完航程。
从码头出发到无名岛大概需要两天的时间,天气好的话,他们今晚便能够抵达岛屿。
“记得和岛上对接。”他叮嘱大副。
大副应下。心中生出不耐烦,这种工作他已经做了很多次,可卢西恩还是会不厌其烦的提醒。
卢西恩重复着执行步骤,而他的注意力早就移动到其他地方去。
驾驶舱能够看到整个甲板。
一道影子晃晃悠悠走出来,走到船头,大副没有在意,直到他笨拙地攀上船弦。
“船长!”大副连忙提醒卢西恩。
“那个是不是陈言博士?”
卢西恩抬起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陈焰已经半个身子搭在船体外。
他丢下日志,转身朝着外面狂奔。
陈焰站在船舷上,身体前倾,随时都有可能乘风而起。
他闭着眼睛,绕过凸出的金属。
这是她第一次操控这样的躯体,又笨又重。
带着他移动简直费劲。
马上就好。
只要进入大海,就是她的世界了。
“陈言博士!”
卢西恩飞速朝着这个方向奔跑,一把拽住这个即将坠落大海的身影。
他用力一扯,带着陈焰跌在地上。
蓝紫色迅速抽离,梦也一样。
陈焰被重击从睡梦中惊醒,他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缓缓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卢西恩愤怒的表情,他拽着他的衣领。
“陈言博士!您若是还喜欢伯德小姐,更不应该这样放弃自己的生命。”
陈焰茫然地环视四周。
什么?他什么意思?
这里是甲板?
他不是在船舱里吗?
陈焰猛地回头。
那个梦。被束缚的梦。
紫色飞速褪去,重新藏匿回到海平面下。
但他还是看见了。和梦境中一样的紫色。
属于泽的颜色。
陈焰站起来,朝着船头靠近。
卢西恩死死拽住他。
“博士,您这是做什么?活着才有希望啊。”
希望?这个世界没有希望。
陈焰木着一张脸,连惊讶都表情都做不出来。
他的视线落在海面上,慢慢接受了这短瞬时间内发生的一切。
“我……”他感觉到嘴唇喉咙都干涩,陈焰吞咽口水试图湿润唇舌。
“我没事。”他低声说。
他望着面前的海洋。
白天,阳光下,海水波光粼粼,是一望无际的深蓝。
陈焰抬起头,阳光刺眼,天际蔚蓝。
不是错觉。是大海不再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