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适合你。”亨利说,“至少比冲锋枪合适。”
陈焰调整一下领口的位置。
“老师走了?”
他已经习惯了称呼科恩为老师。他说,陈言也是这样称呼他,而不是选择更加正式的教授。
亨利走到桌前,看似随意地拿起上面的草稿。
“他说你很有天赋。”他的视线从密密麻麻的字母文字上移动。
亨利蹙起眉头。他出生在战时,却在战后长大,对于这种流行在战前时代的语言,他只能说略有了解。
而陈焰桌上的文献充斥着大量的专业名词,亨利看不懂。
陈焰注意到亨利隆起的眉头。他此刻的动作就像一个月前的自己。
“勉强。”
这一个月里,陈焰对自己的评价是竭尽全力。
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感觉,学习与在工厂里劳作的疲惫其实并无区别。肉.体的疲倦与精神的疲倦,都是对于自身的压榨与剥削。
他最近思考问题的角度变得有趣起来。
科恩说,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学习这件事情,比起学习知识,更让人感到喜悦的是学习能力本身。
含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说,她说惋惜的从不是知识改变命运的谎言,而是失去思考的可能。
当时的陈焰不能完全明白。
现在,他隐约感知到一些真相。
含辞对于新世界的一切抱着一种悲观的念头,她停留在过去的繁荣中,不愿踏入这个扭曲的世界。
陈焰不知道这种思考量对他来说是好是坏。外在的环境和过往的经验都传递着一个相反的讯息。
聪明的家伙儿不适合这个世界。
亨利从内衬口袋里取出一个黑色的钱夹。
在地下城,这种样式的钱夹和手表一样,都是地位的象征。
他将钱夹推到陈焰面前。
“这是你的。”
陈焰拿起钱夹。黑色的皮革带着体温,忍着不适感,他翻开内页,视线落在那张照片上
“这是异种研究所的通行证件。”亨利说。
“异种研究所。”陈焰低声重复这个词语。
异种。
科恩的教学过程中,曾不止一次的提及一个概念。
核辐射对于生物碱基序列的影响。
碱基序列的改变将影响蛋白质的性状。
“变异生物学是战后发展起来的新兴学科。”科恩说,“在战前,生物学家的研究生物变异是方向至少还有着其他分类,战后只剩下了核反应物质。”
陈焰在点读笔的辅助下阅读了很多相关报告。
他最熟悉的一篇莫过于对于变异红眼老鼠的研究。
文献上给出几个数据。简单来说,就是变异老鼠的外在性状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过往需要上千年才能够进行的跃变。
老鼠是啮齿动物,在整个生长过程中需要不停的进行磨牙,以保证牙齿生长平衡。但变异之后的老鼠牙齿变“坚硬”了。
科恩说,老鼠牙齿的构成成分实际上没有发生改变,只是它们发生了一种目前人类无法准确描述的结构性变化,使得它们的咬合方式不再是人类能够理解范围内的咬合方式。
陈焰听不懂。科恩则坦白,他同样无法理解。
这种结构性的变化是现有的人类生物科学无法解释的。
“造物主很吝啬。”科恩说,“祂给予每一样生物的特性是必然的。”
就像是老鼠,它们的门牙会不停的生长,“硬度”的增加使得它们不能通过磨牙控制牙齿的长度,不能够自由的进食,长久的保持着一种饥饿的状态。
饥饿使得它们疯狂。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陈焰在地表见到的鼠群总是保持着一种疯狂的状态。
“陈言的工作单位。”
亨利的话打断了陈焰的回忆。
回忆的内容与他接下来的任务关联不大。
但“异种”一词,让陈焰十分抵触。
他露出的抵触神情被亨利错误理解成为疑惑。
“近些年兴起的机构,人不多,但等级……”亨利不懈地嗤笑一声,“它的配置等级甚至比治安队还高。”
这句话引起陈焰的兴趣。
“你得共享情报给我。”他说出执行任务的关键。
科恩的补习不可能弥补这些年他和陈言之间产生的差距。他想要扮演好陈言,就必须知道自己真正的任务。
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的将自己弄到这里,一定是因为这件事至关重要。
陈焰明白,无论任务是否能顺利完成,亨利这伙人是不会让他活着离开的。
但异种研究所的配给等级告诉他一件事。
他有活下去的希望。
关键就在于亨利让他进入异种研究所目的。
他们想瞒着什么人去寻找陈言。他们需要陈言正在研究的内容。
“不用担心。”亨利说,“该知道的都会知道。不过在那之前,你需要通过一个小小考验。”
“考什么?”陈焰露出防备的姿态。
他很怀疑亨利的目的。他看起来急切,可却在整个过程中浪费了很多时间。
治安队的人不值得信赖,可现在他只能选择相信他们。
可真够矛盾的。
亨利笑了笑,依然保持着打哑谜的状态。
他们这种总是如此,用这种“说了你也不会懂”的笑容掩盖过一切难以解释的事实。
陈焰想,一定和这其中能够获得的利益有关。
陈焰的视线落在桌面的文献上。
这些都是科恩留给他的。
陆地上的老鼠只是陈焰了解了一个事例。但更多东西对他而言依然是一团迷。
科恩说,三战的核弹潮中,发射与拦截的命令重复的次数谁也数不清。
很多的核弹在陆地上被引爆,更多的落入深海中。
海洋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海水的辐射量也是陆地上的数百倍。
所以他们才会说,大海是坟场。
陈焰坦白了他曾坠海的事情。
科恩的回答是,不可能。
“一定是幻觉。”
他告诉陈焰,人类的药物史上曾有过很多恐怖的致.幻.剂,在某些生化武器基地里就培养着可以控制人思想的致.幻药物,说不定他所谓的坠海只是药物加脑电波控制的产物。
人类以前的科学水平和资源供给一定能够支持这样的技术发展。
战争让人类失去了资源补给,却没能摧毁掉战前的科学。
理论层面上,他们依然能够制造出战前最顶级的科技造物。只不过在物质资源层面需要靠无数的人命去填。
去地表收集一切需要用到的资源,就是送死。
这是陈焰从没有设想过的可能。他根本不知道原来人类还能够做到这么多的事情。
不过,他内心深处依然愿意相信大海是真的,坠海也是。
核辐射的事情。
陈焰轻轻摇头,去驱散了这些回忆。
“考核什么时候开始?”
“马上。”
……
陈焰设想过所谓的考核。
让他意外的是,答案如此简单。
“陈言失踪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亨利的视线落在椅子上端坐的影子。
“陈言博士在异种研究院时期负责指导的硕士研究生,也是他的第一特助。”
“伦琴。”亨利吐出一个名字,“真晦气。”
晦气。因为伦琴这个名字在联合话里没有对应的表达方式,他是一个被淘汰的词语,一个被废除的国际单位。
陈焰知道,它是辐射的计量单位。
科恩告诉他另一个概念,辐射另一个计量单位是“西弗”。
比起伦琴,西弗这个计量单位被彻底根除了。
科恩解释,因为西弗是一个用来衡量辐射剂量对生物组织的影响程度的导出单位。
他说了一大串话,碍于英语听力的水平有限,陈焰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科恩换了一个说法。
因为西弗会论证直观的死亡。
十以内的数字加上西弗就足以宣告一个人的死亡。
科恩告诉陈焰,10西弗等于死亡。
伦琴更抽象,也更温和。
如果把单位从西弗换成伦琴,致死量就会从10变成119。
任何一个接受过基础教育的人都能够区分清楚这两个数字哪个看起来更无害一些。
静坐在椅子上的身影抬起头。
当他的视线落在陈焰身上的瞬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想站起来,瘦弱的双腿依然无力支持他的身体。
陈焰明白,这就是小泉优口中的那个男人,被严刑逼供的男人。
亨利推了他一把。
以陈焰对于躯体的控制力,这不轻不重的一下根本无法影响到他,但他还是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接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影子。
“博士。”
他的声音在颤抖。
历经了数不清的磨难之后,看到最熟悉的人,一切的屏障在此刻无声破碎。
“您回来了。”
“伦、琴。”陈焰机械地念出这个名字。
他按照科恩的知道跟随着点读笔里的电子男声练习英语口语。
一个月的时间不够流畅交流,但念出一个名字,很容易。
“您怎么样?”伦琴问,他突然激动起来,“您为什么在这里?”
陈焰注视着他。
他不知道陈言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如果在这里的是陈言,他会怎么样回答。
他的沉默是一种默认。
“您也被他们抓住了。他们威胁您了。”
亨利什么都没有和他说。他什么情报都不知道,他要如何回答这个青年的疑惑。
陈焰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顺着他的话说。
“是。”陈焰应。
这是谎言。
谎言接着谎言。
伦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丑陋的笑容。
他头发稀碎,眼神浑浊,缺少了几颗牙齿,皮肤鼓胀着,骨头要从身体里钻出来一样。
这是接受了多少拷打?
陈焰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非要他们剥离人的模样?
他不可控制的感受到愤怒。
他与陈言十年未见,他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否也会同样因此愤怒。
“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转身质问亨利。
飞扬的眉眼,陌生的语气,中烧的怒意是熊熊烈火,烧掉他漠不关心的面皮,烧掉博士的清高与冷傲。
陈焰或者陈言。不重要。不冷静的人更容易被控制。
亨利靠前一步。
“如你所见,我们只是想问一些答案出来 。不过现在,不需要了。
伦琴低垂下头。
他的坚持一直是不背叛导师。
但陈言出现在这里,他们将他抓来了。
伦琴低下头,不住地抽泣起来。
非人的折磨让他瘦骨嶙峋,让他分崩离析。
不知何时已经跪坐在地上,他埋头在陈言新换的衬衫上,宣泄着一个多月的恐惧与无措。
他们都说他疯了。都说他只能重复一个字。
不,不是。他无比清醒。
那东西,那东西就是希望!
伦琴猛地抬头,攥住陈焰的手臂
“博士,钥匙在‘夹层’里。”他的声音颤抖着,身体颤抖着,不知道因为恐惧还是激动,“它在找您,它还在不停地寻找您。”
陈焰感受着这具躯体的破败,感受着他的生命在绽放。
他完全不懂他的话。
它是什么?钥匙是什么?夹层又是什么?
“谁?”陈焰感觉自己快要疯掉。
谁?到底是什么?
伦琴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只是继续说着:“您的新娘依然没有放弃,它还在找您……”
“您一定要去见它。”
“我没有背叛您,没有背叛我们共同的理想。”
“博士,逃不掉就不逃了。回去,去找它,它会帮您的。”
“一定会的。”
“Hoffnung und Freiheit.”
“Lie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