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科恩给出否定的答案。
“狮鬃水母的从远处观测多半是橙色或者橙黄色的。不过，它外观的色彩表现会随着年龄的增加逐渐过渡成粉色。”
说到这里，科恩的神情发生改变。
“会不会是紫色？以前可以没有，现在，辐射变异的方向……”说到这里科恩表情一变，迅速从陈焰手中抽回了那张印着水母图片的纸。
“颜色只是人类理解范畴内的一种表示。”他说，“你认为是紫色，但它不一定是紫色。你能看到颜色是因为人的三种视锥细胞，但不同的生物不一定拥有三种……”
陈焰不解的表情落在科恩眼中。
他不是陈言。他听不懂。
陈言也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他是个非常好、非常聪明的学生。
科恩放下手中的资料。
“我只有一个月时间，不可能从最基本的东西给你补习。”他说，“数学、物理、计算机这些基础学科你之前学过吗？”
陈焰摇头。
他在基础教育中接触过一些，但科恩所指代的应该不是这些。
科恩并不意外陈焰的反应。
他又问：“英语呢？”
陈焰露出意外的神情。
这是旧世界的一门国际性语言。在这个新世界，使用这门语言已经是犯罪。
“别那么惊讶。”科恩知道说，“联合话那种东西还不能完全普及到各个学科。那些语言学家可不懂生物和化学，他们要怎么用象形字和字母一起表示一个无法想象的生物的学名？英语，你至少要会英语，要能读、能写、能说。否则我教不了你。”
“我能说。”陈焰回答。
含辞会说英语。他也会。能写、能读、也能说。
科恩没有问理由，他清了清嗓子，语言自然从联合话转变成了英语。
“那从现在开始，我们用英语对话。我不清楚异种研究所在工作中到底使用哪门语言，但文献资料，我能肯定是英语。不一定，也许还有德语和俄罗斯话，真烦。”科恩说着，打开自己的手包，他从其中翻找出一根像是笔一样的东西。
“拿着。”科恩将他交给陈焰，“我把它送给你，说不定能够帮到你。”
陈焰低着头，观察着科恩塞进他手里的东西。
两根手指粗细，有一块小的显示屏。它像是笔，但没有笔尖。
科恩是熟练的英语使用者，他说话的语速和他使用联合话时一样，又快又密。陈焰的听力水平很差，只能从中模糊地辨别几个单词。
他唯一知道的是，科恩把这个东西送给他了。
“这是你弟弟用过的。”他说，“点读笔 。”
“陈言用过？”陈焰艰难地组合词汇连结成句子，“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英语是很多年前和陈言一起学习的。他不如陈言天赋好，也没有使用英语的语境。
他的口语很差。
科恩蹙起眉头。这是他遇到过的最艰难的教学任务。怪不得那个治安官给出提升供应等级这样高昂的报酬。
陈言的哥哥。长得和陈言一模一样。补习海洋生物学知识。
科恩是这个世界的学者，他很容易就能明白这之间的关联。
他说：“他们收缴了英语学习资料、摧毁了德语词典、俄文的书籍。但我们还有这个。”
他重新从陈焰手中拿过那支点读笔。
“它收录了上百种语言，近五千万个单词。”科恩看着它，眼中充满怀念。
这是个了不得的东西。是过去的人类创造出的学习工具。
现在的世界依然保留着这样的科技水平，却失去了可以制造它的资源。
他们也不会允许这种东西生产出来。
若不是为了提升供应等级，科恩绝不愿意将这个宝贝送给陈焰。
“我教你怎么用它。”科恩说，“然后，你要试着使用它去阅读这些文献。如果没法克服语言的问题，你就不可能是他。”
“导师，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陈焰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制止了科恩继续。
他抬起头：“我会努力，也会勤奋。”
你就不可能是他。这样的话不能继续出现。
他们不需要陈焰。
科恩蹙起眉头，不满这个新学生打断他的话。
但他很快就明白他的用意。
他的视线在陈焰身上移动。
心思细腻，想法敏锐。这一切真的和他的得意门生一模一样。
他们的天赋是不是也一样呢？
他回忆起刚才陈焰被水母图片吸引的瞬间。
他应该是第一次接触到海洋生物。新世界的人都很害怕海洋，他却表现出对于海洋生物的兴趣。
这是不是有天赋的表现？
他还能再教出一个陈言一样的学生吗？科恩跃跃欲试。
“我教你它怎么用。”科恩开口，“之后，你就用它自己阅读。”
他想了想，提醒陈焰一句：“他的口语是跟读学习的。你跟着读，也会和他一样。”
陈焰从体重秤上走下。
七十二公斤。
比起一个月前，他胖了十六斤。
陈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依然算不上壮硕，却不再像是干瘪的骷髅。
他的气色好了许多，眼睛也有神了。
女人将新送来的衣服和裤子一起放置在桌边。比起一个月前，她的状态好上不少。
“衣服。”女人轻声说。声音里的沙哑少了许多。
陈焰朝着她点头。
亨利回到了车站。这是女人带给他的消息。
她依然拒绝为陈焰传递站点与站点之间的讯息，却会提醒他一些关键的事情。
衣服是亨利带回来的。
今天之前，陈焰一直穿着他的粗布工装。
这显然不符合研究员的身份，但一直没有对应的物资配给。
“治安官先生让你换上。”女人说。
陈焰已经知道她的名字。
女人叫小泉优，在三个车站工作已经有三年了。
陈焰侧头，看着一侧的衣物。
“我已经洗过了。”小泉优说。
陈焰点点头。
“知道了。”
小泉优注视着陈焰的背影。
她将面前这个男人一个月的变化完整的看在眼中。
一个月前，他和她一样，处处透露着底层人的模样。但现在，他与底层人的联系只剩下身上这层旧工装。
小泉优垂下眼睛，当他换上那套干净的衣服，就彻底与底层人划分了联系。
要不要试一试？
饱腹之后，她不再被过重的体力活压榨到力竭，能够有更多的精力去思索未来。
他离开之后，她将失去这份食物上的优待。
如果从不曾拥有，她不会认为过去的日子是无可忍受的。但这些日子，在为眼前这个男人送三餐的日子里，她发现了人还是有另一种生活的方式。
不需要没日没夜的和水桶抹布打交道，双手可以用来握笔，用来写字。
语言也不是只有您好、是的、遵命和对不起。
小泉优思索着，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陈焰转向她。
他手中拿着干净的衬衫。
“不出去吗？”
她抬起头，突然说：“我帮您换。”
陈焰蹙起眉头。这种变化不是突然发生的。
他没有拒绝。
小泉优靠近陈焰，接过他手中的衬衫。
“你有话和我说。”陈焰压低声音，叙述着事实
小泉优露出犹豫的表情。
这些日子，她不再像是干瘦的骷髅。她以后因不想继续是鬼。
“那边的车站，关着一个人。”她压低声音，替陈焰解开旧工装的扣子。
她不知道这个消息算不算冒险。
陈焰一僵。
“和我像吗？”
“我没见过他。”他的回答给了小泉优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她加快语速，向陈焰分享这个或许能改变她命运的消息，“是听说的。晚上的时候，那个房间里会发出痛苦的嘶吼。”
她哆嗦一下。陈焰的身上布满了疤痕。
刀疤、烫伤、弹孔落下的洞眼。
“打人的声音。”她轻轻地说。
她移开视线，又说：“我去清洁过一次，有血。”
“为什么告诉我？”陈焰压低声音。他其实猜测到了原因。
“您或许可以试着带我离开这里？”小泉优试着说。
陈焰心中了然。果然是这样。
“我救不了你。”陈焰说。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她的语气焦急起来。
“外面不会比这里好。”没有离开过地下城的人在意识到地下城的黑暗后，总会诞生一种幻想——外面的世界是不是比这里更好？外面的生活是不是更值得期待？
一旦产生这样的妄想，就无法继续停止，期待并幻想救赎。这是人的本性。
答案是否定的。
外面的世界，只有待在里面的时候才有意义。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饥饿的日子够了。”
“待在这里吧。”陈焰说。
“辐射……诅咒 ”他只说了这一个词语。
小泉优没有离开过地下世界的庇佑，外面的世界有着人力无法克服的威胁。
辐射。降尘。太阳。缺衣少食。
陈焰见过比猫还要大的红眼老鼠。它们不怕人，成群成群的出现，用那双赤红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每一个从地下城走出的人类。
陈焰知道，若是有哪个倒霉鬼就这样倒在地上，一定会成为老鼠啃食的对象。
这里虽然不见天日，却能活着。
他们当时手持武器，用宣泄的子弹挡住了老鼠。
这个女人呢？
辐射会要了她侵入她的身体。日益衰弱无法避免。如果是为了吃饱，那太冒险了。
外面的老鼠和里面的老鼠都不吃饱。
小泉优还想争取，只听见一声冷幽幽的声响传来。
“看起来你们关系不错。”
陈焰转头，他依然面无表情。
小泉优后退一步，朝着两人鞠躬，默默退了出去。
陈焰低着头，将纽扣一枚枚系上。
陈言是A级，亨利也是。
“听说你学得很不错。”亨利环胸而立，静静注视着陈焰。
科恩他已经解决掉。他说，他是个很不错的学生，虽然比起陈言来说有些愚钝，可这样因为他接触的教育太少了。
“我一直如此。”
陈焰伸手抚平衬衫细微的褶皱，微微昂起头。
精巧的眉眼，流露刚好的英气。
他依然瘦，却像人。
陈焰记得，陈言不常笑，时时散发着一种孤傲。
小时候，他觉得他不合群。和他一点都不像。
他偏头，看向镜子。
现在，镜子里的人就是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