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陈焰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在乎的东西。
双胞胎弟弟,含老师,雅美和雅楠。
他们不该在他面前露出武器,更不该只是击倒他而非击杀他。
戏耍或者羞辱,无关紧要,没有杀他就是最大的失误。
等到在场的众人反应过来时,陈焰已经利落地解决掉先前与他缠斗在一起的人。
与前者寸寸铁拳落在要害不同,陈焰出招往往短促而狠厉。
肾上腺素飙升给予了他绝地反击的机会,脑袋晕晕乎乎发胀,因为先前的铁拳,也因为新鲜的刺激。
手上的茧子与扳机仿若天作之合。
远离战场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身体机能不可避免地退化,但站斗的本能依然镌刻在灵魂上。
陈言。他的弟弟。
他失踪了。为什么失踪?
失踪……他反复品味着这个词语。
他太清楚失踪意味着什么了。他让很多人从这个世界上失踪。
面前的人会带给他答案。
陈焰抬起头。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内陷的眼眶,瘦削的面庞,忽略因为撞击在极速膨胀变紫的皮肤,他活像是个吸食过量毒|品的瘾君子。
哦。这个新世界,已经没有“毒品”这种概念了。
那是旧世界的东西。无论好的或者坏的,善良的或者罪恶的,道德的或者非道德的,随着战争的终止,随着和平契约的签订,一切与旧时代的联系都被切断。
“你们是谁?怎么知道陈言的?”陈焰知道这样的问话听上去十分愚蠢。
他没有更加合适的开场白。
他还记得夺人性命的杀招,却不熟悉现在的规矩。很多东西都改变了。
无法适应新世界的他被抛弃了。
“这我们可不知道。”全身包裹在黑衣里的人斜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尸体。
陈焰并没有将这个莽撞而得意的家伙儿当做人质。他们都很清楚,人质只能用来威胁有道德的家伙儿。
“我不知道陈言在哪。”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陈言是他们的骄傲。他是新世界建立之后高学历人士。他在研究院工作。因为他的指标,这个临时的家庭能够多领取一个标准劳动力的口粮。
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虽然吃不饱,却没有饿出人命。
陈焰盯着面前的黑衣人。
他们只是拿钱办事的雇佣兵。
“和我说可没用。”黑衣人说,“你知道规矩。”
他们要得到的东西一定会得到。陈焰面无表情地默答。
电梯轿厢落地的声音在黑暗里如此清晰。
补给车到了。
每一个因为饥饿颤栗无法进入沉眠的灵魂都会知道——F区没有被抛弃,他们依然保持着现有的等级。
明天早晨,标准劳动力能够领取到的食物里会多一小份巧克力和一小块黄油。
这周五,他们会领到一块夹杂着荤油的猪肉。
“我和你们走。”
陈焰知道自己没有其他选择。
“但……”发动机的声响从未如此动听。
“我有个条件。”
陈焰悄无声息地开门,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
“回来了?”
黑暗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他的灵魂险些脱离身体。
“厂里临时通知今晚要加两个指标。”陈焰压低声音,伸手按下开关。
“为什么不开灯?我们还有资源点。”
白炽灯啪地一下亮起,昏黄点亮这处空间。
陈焰站在门口,他很高,几乎顶到屋顶。
距离他两三米的地方,带轮的木箱子里放置着一位老人。
含老师平静地注视着他:“我被广播吵醒。补给车到了。”
“嗯。”陈焰应答。他回来的时候听到了,广播从荧幕中传来,广播员的声音里难掩盖激动,一声高过一声。
他轻声说:“您又有食材了。”他的加上陈言的,他们会在这周五分到两斤猪肉。
“陈焰。”含老师盯着他,重复了一次自己的话,“补给车到了。”
“我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听到了。”陈焰装糊涂,“厂里通知,明天组织人手去上城……”他的声音顿了一下,“也许要几个月。”
每隔一段时间,工厂都会组织壮劳力去地面采石头。
F城下城的主体修建在曾经的战争遗址,不是标准的地下城。这工作是F区特有的。
含老师盯着陈焰:“今天工厂没有加班。”
陈焰身体一僵。
因为F区不是标准的地下城。这个社区也不是标准的地下城关系。旧世界的邻里关系仍有残余。
同事也不完全是互相监视的关系。
她在这里受人尊敬。
他沉默下来,缓缓走到含老师面前,蹲了下来。
他的注意力落在老人的残肢上。
这是她受刑的痕迹。是她受尊重的原因。
她曾是旧世界一所小学的语文老师,教汉语。后来,汉语和旧世界一起消失了,地下城有专门的学校,有专门的老师,教授固定的东西。
她不再是老师了。
有人举报她替学校的小孩解答疑惑,按照现在的规矩,她失去了双腿。
陈焰摘下自己的身份铭牌交给含老师:“让雅美去领,连同我的那一份。”
“陈焰!”
“我没做。”他对上老人的视线,“太危险了,我如果出事……”
陈焰轻轻摇头:“我不会出事。”
含辞偏头,攥紧手中的铭牌。
“你呢?”
“我还有那东西。”陈焰摸摸口袋,“万能码。”
“陈言鼓捣的玩意。”含辞嘀咕了一声。
陈言从小就很聪明,他弄的东西很巧妙。
一声嘤咛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往声响传来的方向看,薄毯下小小的隆起动了动。
含辞用眼神示意陈焰。他点点头,关闭了白炽灯。
一张破布隔出两个狭小空间、一张床和一个旧床垫分置两侧。
陈焰躺在床上,听着帘子另一侧细微的响声。他能够想象含老师艰难地挪动身体。
她不希望任何人帮忙。
陈焰只当没听见。他一直当做没听见。
天花板低得随时都能压下来。
陈焰盯着某一点。
阿言去了什么地方?
他不是一直待在研究所吗?他学得什么来着?总之不是上战场的学科。
不是上战场的学科,应该不会很严重……
六点。
陈焰阵阵疼痛唤醒。
他才刚刚睡着不久。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雅楠和雅美洗漱的声音。
她们每天早晨都很早醒来,去领取今日要缝制的原材料,傍晚的时候再送回散活派发点。
含老师不属于劳动力。雅楠和雅美还不够结婚的年龄。她们需要这样的工作换取食物。
头好疼。
陈焰伸手去碰疼痛传来的地方,发现额头高高肿起。
他一愣,清醒过来。
含老师根本不用去询问其他人他昨晚是否加班。他打开了灯,她能看到他撒谎的证明。
陈焰抬起的手垂落。
敲门声。
“你找谁?”雅楠的声音传来。
“陈焰在吗?”
“他还没起床。”雅楠回答,“我去叫他。”
外面的对话清晰地传入耳朵,陈焰从破床上站起来。
疯子。
他们找到了这里!
顾不上鼻青脸肿,陈焰穿上深色外套,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蒙面人摘掉了面罩,一张并不出奇的脸。
“早上好。”他看到陈焰,露出笑容,“我来接你,希望你没有反悔。”
陈焰后槽牙紧咬:“希望你遵守约定。”
“那并不困难。”
陈焰跟随摘掉面罩的蒙面人离开。
雅楠和雅美以为他要去上城,笑着和他道别。以前他也经常去上城,她们不觉得奇怪。
蒙面人带来两个箱子,那是他要求的东西,他将东西留给了雅楠和雅美。
含老师不在。
还好她不在。
陈焰面无表情,任由他们给他拷上手铐,带上眼罩。
去上城需要这样的装备,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陈焰知道,这不只是规定。
他们害怕他,即使他现在已经无法与巅峰时期相比较,他们依然害怕他。
每一个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沾染着鲜血。
哦。不应该这么说。
战争早就结束了,他所做的事情从来不是参战,而是清理那些相信战争依然存在的人。
他曾被称呼为“清道夫”。
这是他们的习惯的称呼。在“清道夫”的群体里,更多自称雇佣兵。
这里面牵扯的东西不是普通人能够涉及的。
陈焰知道的不多,他能够回忆起的是恐惧,还有一个很难完成的夙愿。
他活了下来,然后一头扎入工厂,在沙土和水泥之间,苟延残喘剩下的人生。
久久的,他的思维出现了断档,冰冷的针头刺入他的皮肤。
他本能地挣扎。
“防辐射药。”一个声音回答。
他放弃了抗拒。反正,他还不会死。
随着液体完全注入,陈焰失去了意识。
周遭在晃动,以一种怪异的频率,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陈焰模糊地感受着从地下的晃动。
他动了动,身体不再被束缚。
陈焰一把摘下眼罩,强光让他眯起了眼。
晃动,不停地晃动。
他在一艘船上!一个荒唐的念头出现。
怎么会?
荧幕曾不止一次地在民众心中种下一个念头——海水早已经被核废水彻底污染,大海是新世界的坟场,是毫无生机的炼狱。
陈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面前有一扇窗。
窗外蔚蓝一望无际。
真的是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