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陈茉去外公外婆家的路上,张淑华一直在哭,无论陈茉重申多少次自己早已订好车票,舅舅就在车站门口等着,只要她一下车立马就有人帮自己拿行李箱,张淑华还是执意要送她。
陈茉:“费这个劲儿干什么?”
张淑华在车还没出市区、等待十字路口绿灯亮起的间隙,红着眼睛说:“大过年的,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陈茉从后视镜看见她憔悴的样子,为母亲的眼泪伤心,同时也有点无法压抑的心烦,她想说:你这时候倒是害怕我受委屈了?那你放心,我这段日子受的最大的委屈就是过来走的这一趟。
她甚至还想询问张淑华:你这么送女儿一走了之,没了殷勤小意的免费保姆照料生活,乔海荣愿意吗?他要是不愿意,你又准备怎么办?
但她看着窗外飞速退后的绿化带,还是把这些毒汁全都咽下去了。没必要,事已至此,就是撒泼打滚又能改变什么?陈父去世、母亲失去支柱回乡、承受不了公婆压力选择再婚,这是一个非常连贯而又流畅的逻辑链。
这个逻辑链基于窘迫生活的客观事实、基于母亲四十多年所接受的教育人生认知、基于她这个年龄幼小无法依靠且大概率是个负累的女儿。
除非她陈茉能在中考前夕天降横财、基因突变、立马成熟成一个可以扛起生活重担、在兼顾学业的同时还能抚慰母亲精神世界的传奇人物,否则无论怎么选择,命运还是会来到这一刻。
她不想对母亲太苛刻,爷奶、陌生人乃至于袁太太对张淑华的恶意、不喜已经够多了,他们认为丈夫去世不久就改嫁的女人没有良心、没承担起养育女儿重任的女人冷心冷肺……甚至连舅舅那边的表姐为了安抚陈茉,都在说张淑华的不是,好像骂张淑华的人越多、骂的越狠,她这个女儿就能在众人的声援之下过的好一点。
但陈茉选择去袁家的那一刻,就是希望妈妈以后的日子可以过的轻松一点啊。
虽然现在这个继父的表现差强人意,但他不是关键,不管是乔海荣、张海荣、李海荣……陈茉的目光始终、也一直都在张淑华身上。
袁家对陈茉的第一个大恩,是收她暂住,第二个,就是安排继父乔海荣办厂挣钱供养张淑华。袁太太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乔海荣是因为张淑华才能有今天的,没有张淑华,乔海荣算个屁?
要是在别人家,妻子天生带财,背后还有了不起的人脉,夫家怎么着也能把人供起来当少奶奶,但张淑华硬是把这么一把好牌都打烂了。
当妈妈的强硬不起来,只有陈茉这个女儿替她强硬起来,乔海荣可不会看在她们母女都“柔柔弱弱、恪守本分”的分上对她们奉若至宝,他只会把她们敲骨吸髓,直到用无可用。
所以陈茉要让他在一开始就记住:你今天能有的一切都是靠着张淑华,张淑华是靠着我,别拿什么夫妻恩情、摆长辈的谱来压我,夫妻可以分开,张淑华带着财还找不到新老公?至于长辈,我连我妈都不放在眼里,你又算什么东西?
陈茉一路上都在运气,不断告诉自己:妈妈就是这个样,张淑华就是这个样,她已经老了,让她改变太痛苦了,很多中年人连智能手机都玩不转,更何况让一个传统家庭妇女去反抗那些墨守成规的东西。张淑华的退缩、回避、妥协是大多数家庭里母亲的选择,你只要做到帮她,不被她影响就好了。
……
张淑华现在定居的F市离老家清远市大约七小时车程,两地早就通了高铁,如果乘坐高铁只需要两个半小时,开车过高速要五个小时左右。
两人下了高速,舅舅早就带着表姐等在路口,张淑华一看见弟弟,嘴唇一哆嗦,红肿的眼睛再次挤出眼泪,直接呜呜的趴在他怀里哭,人来人往的,舅舅只能拍着她的肩膀说:“好了啊,姐,回家了,不哭了,受什么委屈回去跟咱爸妈说,他乔海荣要是敢欺负你,我带人去收拾他!”
表姐抢过姑姑的钥匙,揽着陈茉往车里走:“走走走,咱们不管这些大人了,每次见面眼里不带泪就少个程序一样,咱俩先回家,我妈早就给你收拾好房间了,今天特意没走亲戚,做了一大桌菜就等着你吃呢。”
陈茉顺着她的话头说:“都做了什么?”
表姐:“芸豆土豆炖排骨、干锅鸭,我们出来的时候她正热火朝天的挑虾线呢。”
表姐张佳佳,今年大一,暑假刚考的驾照,开张淑华的车还琢磨半天,最后有惊无险下了车,迎面表姐就被舅妈照着脑门拍了一下,咚的一声,痛的张佳佳捂着头,控诉道:“妈!我好好把人带回来了,你不夸我就算了,还打人!”
舅妈呵呵:“要不是我亲生的,你看我今天不把你狗腿打断。”
然后又对从后备箱提行李下来的陈茉,柔声问:“来了?困不困,饿不饿?要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陈茉喊了声舅妈,然后一切全凭她安排,吃完饭洗澡换睡衣,直接趴在床上睡了一觉。
再醒来外公外婆也从老家过来,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吃煮红薯,陈茉刚走过去,外公就剥个红薯塞到她手里:“吃点,这个是白心的,不腻人。”
陈茉没见张淑华,一问才知道她下午见到爸妈弟弟哭的昏天暗地,刚去屋里睡觉,要不然这会儿还有的哭呢。
外公叹道:“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就一个劲儿哭,你舅舅还劝我这是什么报喜不报忧,怎么着,爸妈还活着有人撑腰呢,有委屈都不敢说了,要是哪一天老头子腿一蹬走了,她还跑我坟头哭去?”他抓一把自己苍白的头发,无奈道:“烦啊。”
陈茉坐在他身边,一边吃红薯,一边把袁先生安排乔海荣办厂挣钱以及乔海荣对张淑华的态度说清楚,她说的时候甚至庆幸张淑华已经熟睡,要不然就是围绕“说出来让父母担忧、让她这个当妈妈的没面子”这两个点都能扯一大章闲篇。
她在袁家待久了,在人精群里耳濡目染,脑子灵通许多,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聪明人,解决不了就应该把问题全盘托出,聪明人说什么你跟着做什么不行吗?自己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向家人求助可耻吗?相比之下,打肿脸充胖子,压榨女儿补贴形象,明明更可耻好吧?
舅舅听到最后面色凝重,又跟外公商量半天,最后真给老家一大帮叔伯亲戚挨个通了电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又准备怎么解决。
陈茉不想再管了,她在袁家谨小慎微,看袁太太脸色,时刻提防着袁睿思的神来之笔已经够累了,再拖个妈,真觉得活着都没什么意思,张淑华也是他们的女儿、姐姐,外公外婆愿意管,她就不想再费心了。
住在舅舅家这段时间,陈茉前所未有的轻松,每天要不是跟着舅妈做饭,就是跟着表姐张佳佳去同学聚会,吃吃喝喝看看电影,中间张淑华期期艾艾的拉着陈茉要她跟自己一起回F市,陈茉反问她:“回去干什么?是看你给他们父女俩做牛做马,还是要我跟乔海荣道歉?”
张淑华嗫嚅道:“怎么会,你乔叔叔不会的。”
陈茉失望的扯开她的手,哪怕张淑华认真考虑,说一句“你放心,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她都能主动走下台阶跟着回去,张淑华想她,她也想妈妈啊,但现在真的不必了。
母亲的懦弱是能把孩子对她的依恋消磨掉的,陈茉真觉得这一遭没白走,自己原本一想起张淑华受苦受累就要溢出苦汁的心,现在硬的就像一块石头,屋里再热心也冷。
她说:“你走吧,学校快开学了,再住两天我直接回B市。”
张淑华不太信,她对于调停新丈夫跟女儿矛盾的心十分迫切,劝了半天见陈茉不为所动都有点急了,还说:“佳佳不也在B市上学吗,她怎么过完十五才开学?”
陈茉说自己读高中,高中跟大学开学时间怎么可能一样呢?高中后天就要开学了。张淑华竟然真的被说服了!甚至没跟别人家长一样威胁说:“你小子别撒谎,我会跟老师打电话确认的。”别人说,她就信。
陈茉看着她拉着自己的手絮叨“冷了添衣,钱不够问妈妈要”之类的话,知道她不是装的,她是真的蠢,她装不出来这么像的。
她送张淑华上车的时候,张淑华还小声说:“我在你羽绒服里放了一点钱,拿着钱也别乱花,买点文具卷子什么的。你爸没了,咱俩没进项,钱省着点花留着供你读大学,你要好好读书,你爸生前一直念叨呢,最好考个研究生出来,我也好跟他讲……读书是个好事啊,别像妈妈一样。”
陈茉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张淑华倒车给油,看着后视镜中她对自己无奈且忧愁的一瞥,张淑华喊道:“天冷,回去吧!”她没动,直到车屁.股消失在路的尽头,才拿出手机回复袁睿思的消息。
袁睿思:【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