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矛盾

陈母,张淑华,在这个夜晚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女儿的压力。

她明明那么小一个人,那个刚出生护士还没来得及拍打就攥着手指哭的撕心裂肺,被陈父调侃“生在咱家是委屈她了”的婴儿;那个站在路边送父母离乡打工时红着眼眶的少女;那个在丈夫去世后,深夜安慰她说“别哭了,我们找点事情做,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的女儿。

这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竟然已经成长到这一步。

现在,女儿的目光扫过来,张淑华不自觉说:“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呢?”她小声嗫嚅道:“也对,云珊这么一闹,你也没吃好,想吃就吃吧,我等着你。”

陈茉的脸色这才好一点,坐在她左手边的服务员乖觉的端着碗筷起身,劝张淑华:“您坐,您挨着这里坐。”

张淑华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服务员根本没给她机会,几乎压着她走过去,到了跟前再推辞就来不及了,只能觑着陈茉脸色慢腾腾落座。

春节期间饭店忙到脚朝天,普通员工从上班开始就要洗洗刷刷,不是传菜上菜就是收拾桌子,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陪客人吃饭,有这休息时间他们宁愿扑到地上睡一觉。

所以跟陈茉坐在一桌吃饭的都是饭店老板的亲戚,虽说也在店里干活,但日子比普通员工好过,即使忙到十来点,一个个谈性颇佳,从店里哪个服务员今年没来是不是回家跟男朋友扯证,到某某厨师掏了多少彩礼娶的媳妇老漂亮了,东拉西扯的,聊的热火朝天。

他们不拘束,张淑华度过初时坐立难安的不适,慢慢就习惯了,中间动筷子吃了几嘴菜,旁边人搭话她也能接几句,最后还顺手把陈茉怀里的小孩接过来哄,点着他的小鼻子问:“谁是闹人的小坏蛋啊?是谁?是谁?是你吗?”逗得小孩咯咯笑着把脸埋到她身上。

陈茉从卫生间回来,就听胖女人说:“哎呀,都睡了?嫂子,你可真有一套,你不知道这小魔星把我闹的。”

张淑华说:“这么大点儿闹人就是想要人陪。”

胖女人见张淑华和善,忍不住开始打探,“你们这怎么回事,点了一大桌子菜没人吃?今天正忙着呢,我男人就说客人请吃饭……嘿,进来那脸色,真能把人吓死……”

张淑华闻言嗫嚅半晌,最后只憋出来一句:“都是我不对。”

“你不对?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菜还没上可以让他们撤下去,这一桌多少钱呢,小孩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这当妈的怎么还管不住孩子……”

陈茉没有进去,沿着走廊走到后院,饭店后院是假山、凉亭、桥廊,春节期间来此喝酒聚会的人多的很,有些吃饱喝足搀扶着、推拒着、争抢着付钱,有些抱着柱子狂吐,吐完嘴里还嚷嚷着去下一场。再远一点,三两个男人站在那里聊天抽烟,香烟头在黑暗里一亮一亮的,她看着他们,突然也想来一根。

幼时被陈父抱着去叔伯家闻二手烟的时候,她不明白大人为什么热衷这种东西,就是有女性长辈说“不挑吃不跳穿,他们也就这点爱好了,心里苦嘴上总要给点甜头”,但烟草从肺呼出,一切愁苦就能遁走吗?

现在长大了,她才发觉原来自己也是这种人,一个普通到连能想到的发泄的方式都跟上一辈相差无几的人。

要是袁太太站在自己这个位置,面对这个处境应该会怎么做?

大概从一开始就不会过来吧。

陈茉思绪游离,脑海中不断翻腾着有关妈妈张淑华的回忆,从她叉着腰训斥父女俩的神气到如今陪坐在乔海荣身边的勉强落寞,转瞬又回到袁先生去B市出租房找到她陈明真相的那一刻,陈茉不可否认,她对母亲的怜惜中夹杂着一股微妙的失望失落。

就像张淑华要求女儿用功读书成材一样,孩子对父母也是有期待的。陈茉不要求父母提供优渥的经济条件,不要求他们陪在自己身边,甚至也接受他们优先安排自己的人生,把女儿置于人生计划的第二梯队。

但她希望母亲能够拥有几分自己的胆气。

如果张淑华从自己手中掏钱,是因为她没安全感想攒钱买房子、买商铺养老,抑或是认为自己辛苦大半辈子到了享受的时候,想买化妆品、买包包,办卡做SPA……只要是她自己想要的,陈茉都愿意给,哪怕张淑华拿着这些钱丢水里听响,她都不会多说一句。

不过从袁太太把一切拉到太阳下曝光起,陈茉就欺骗不了自己了。

就如袁太太所言,母亲一直都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柔弱到她自己撑不起人生重担,只能依附在别人羽翼之下,遇到一个像陈父这样好拿捏的倒也罢了,遇到一个不好拿捏的,她只能任人摆布。

张淑华拿钱不是替女儿存起来,也不是为了自己花。她柔弱善良的本性一直没改,跟着陈父时是相濡以沫,教养女儿,组建新家庭后,也开始为乔海荣、乔云珊掏心掏肺。

也许,也许情况没陈茉想得这么差,张淑华没有偏向新家庭,只是在乔海荣这里过得不好,需要更多钱傍身,想在新家庭面前表现“看,我多好,结婚不仅照顾你们父女,还不花你们一分钱”,来改变自己的处境。

但不管怎么样,一个事实无法否认:陈茉,以及陈父的死亡赔偿金,在为张淑华的新家庭新形象买单。

她这个妈妈,再婚后不是乔云珊的后妈,是自己这个亲生女儿的后妈。

不论是哪一个,都让她有一种自己一腔心意被人弃之如敝履的难堪,比难堪更甚的是被母亲背叛、无可消解的愤怒。

陈茉沉沉的呼出一口气,白雾在黑夜中弥漫,她调整好心情再回包间脸已经不再僵硬,客气的感谢大家陪自己吃饭,饭店的人都说没事,“下次有这种好事直接找我!”

张淑华有点疑虑,但面对陈茉看过来的目光,还是扯着唇角笑了笑,不肯在外人面前展露母女之间的不和,轻柔的把怀中熟睡的孩子交给胖女人,然后拿起外套,跟女儿一起走。

陈茉打了车,两人一路上都没说话,陈茉是不想说,张淑华是不知道说什么,她们回到别墅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乔海荣早把女儿哄好送上床睡觉,本以为陈茉母女早就到家,没想到他洗完热水澡出来,肚饿难忍,想让张淑华给自己下点面,结果四下一看,这才发现家里空无一人。他坐在客厅等了两个小时,等到脚底都被地板浸出凉意,两人姗姗来迟。

三人打个照面,张淑华略微有点尴尬,问乔海荣:“怎么还没睡?等我们呢?”

陈茉跟在母亲背后,跟他对视后,一言不发,丝毫没有晚归的愧疚。

乔海荣此时此刻只觉得继女一点姐姐应有的大度、对长辈的礼貌都无。乔云珊就算再有不对也是自己亲女儿,再加上年纪小,行为举止有些不对也情有可原,说几句话不疼不痒的能对陈茉造成什么损失?她们母女竟然真能不顾乔云珊的安危,自自在在坐在那里吃到现在?

他心中有气不愿多谈,点头说了句:“回来了?”就转身上楼。

这僵硬的转折生怕别人敲不出来他的不虞,张淑华下意识想追过去,但看着陈茉,又犹豫了,张口道:“你乔叔叔估计太累了,你也累了吧?回屋洗个热水澡,早点睡觉,明天妈妈给你包饺子吃。”

面对大人的怒气,陈茉这个寄人篱下本应战战兢兢的孤女,偏偏就跟没事人一样,对张淑华说了声晚安,自顾自回屋洗漱休息。

徒留张淑华一人站在原地,明明觉察气氛不对劲,却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陈茉听见敲门声,一开门就见乔云珊僵着脸说:“下去吃饭了。”她跟着乔云珊一前一后的下去,张淑华看见这一幕,冲乔海荣笑道:“看这姐俩,就是小孩脾气,现在多好。”

乔海荣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递过一只白碗说:“给我再盛碗粥。”

陈茉静静看着这一幕,落座后,乔海荣客气的关怀继女学习生活情况,知道她在B市十六中,还叹道:“是个好学校啊,B市升学率那么高,怎么着也能走个好大学,哪里跟云珊一样就会惹人生气。”

乔云珊本就不喜继母继姐,再听乔海荣拿自己跟陈茉比较捧一踩一的,心中不耐烦,一丢勺子抹嘴离桌:“我吃好了,出去找同学玩。”

说罢直接跑到玄关换鞋。

乔海荣没说什么,只有张淑华忙起身问道:“同学在哪儿?用开车送你吗?”

乔云珊:“就在别墅区,张……阿姨,你吃饭吧,不用管我。”

等她走了,乔海荣才好似发觉女儿故态萌发一样,毫无诚意的说了句:“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张淑华就算不顺着他说,也不会违逆他,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谁知道继女陈茉说:“子不教父之过,乔叔叔有时间,还是教教她的好。”

乔海荣面色一冷,陈茉却不看他脸色,也站起身说:“我吃好了。”

张淑华左右为难,刚喊一声小茉,想让她低个头把这一茬糊弄过去,就听见女儿说:“我昨晚已经跟外公外婆打了电话,今天下午就过去,妈,下午家里不用车吧?那就麻烦你把我送到车站。”

闻言,张淑华再也顾不得乔海荣的观感,噔噔噔跟着陈茉上楼,着急忙慌的问:“怎么就走了?你昨天才回来,不是说好多住几天的吗?”

“你不知道吗?”陈茉扭头,站在楼梯中央隔着张淑华跟乔海荣对视,男人阴沉不耐的眼神来不及收缩,再看陈茉毫不畏惧,到底不敢跟她彻底撕破脸,只能低下头避开。

张淑华欲言又止。

陈茉说:“这里不是我的家,两个主人都不欢迎我,你一厢情愿请我过来又有什么用呢?”

张淑华的面色骤然苍白,强撑着斥道:“小茉,你这是什么话,你乔叔叔早就张罗着给你装修房间打扫卫生……”

陈茉不愿再跟她纠缠,留下一句:“不过没关系,反正也不是我跟他们过,你日子过得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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