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天来不及反应，胸口已经被连续击打三次。每一次的力道似乎都不大，却正好让他的躯体摇摇晃晃，不能组织有效的反击。
这个攻击者对机器身躯物理特性的把握到了精致的程度。
第四次打击踢中了他的左膝内侧，直接让他跪倒。
一双有力的手控制住他的双臂。
“楚南天，你也有今天！”
他听见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怨毒。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且听上去那么熟悉。
一刹那间，楚南天又惊又疑，“你是晓华？”他的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颤抖。
“没错！我就是饶晓华。你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吧！我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拥有这永生的躯体，永远不会死！”
楚南天只感到一个晴天霹雳在头脑中炸开。分开三个月，饶晓华身陷魔窟，他无时无刻不在自责，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够将她救出去。他从来没有想到，饶晓华竟然会接受躯体改造，变成了机器人，而且成了一个如此凶恶的敌人。
“我一直想救你出去……”楚南天试图分辩。
“别想推脱责任，你抛弃了我，那就该死！”饶晓华的语气冷得像冰，毫无暖意。
她一定受了许多苦，还被萨拉丁洗了脑。楚南天知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被害人会对加害者产生感情的依赖，然而在饶晓华身上，不仅有对萨拉丁的崇拜，更有对自己的仇恨。而就在三个月前，她对自己是多么依赖，全心全意地依赖，仿佛自己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三个月前，她是多么娇柔温暖的一个女孩。
现在，她成了一个冰冷的杀手，一个由纳米机驱动的钢铁躯壳。
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模样。
楚南天心如死灰，放弃抵抗，只是任由宰割。
饶晓华似乎洞悉了楚南天的心情，“不要想那么轻易地就死掉，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楚南天抬头，看着饶晓华，这是一双机器人的眼睛，深黑色的眼球没有瞳仁，看上去就像两个黑色的窟窿。这眼睛并不能抵达心灵深处，然而楚南天还是看着它，“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东西能更让我生不如死？”
饶晓华发出哈哈的狂笑，笑声无比凄厉，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冯大刚借机突然跑了起来。
他向着隧道方向全力奔跑，一边跑，一边跳跃，躲避可能的子弹。
萨拉丁吃了一惊，起身追了上去。
饶晓华也将楚南天一脚踹倒，和萨拉丁一道去追冯大刚。
一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鹰眼突然间暴起，向着萨拉丁射出一串子弹，同时一声怒吼，整个身子扑了上去。萨拉丁猝不及防，被鹰眼射出的子弹击中，还来不及动作，鹰眼已经张开双臂，一下子将萨拉丁的两条腿抱住。萨拉丁急怒攻心，掏出枪抵着鹰眼的头部就开枪，鹰眼头部连中几枪，一颗脑袋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然而鹰眼仍旧死死抱住萨拉丁的双腿，怎么也不松手。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
冯大刚已经反过身来，正好和饶晓华正面相对。
快跑！
楚南天突然听见了冯大刚的指令。
抬起头来，只见冯大刚和饶晓华已经缠斗在一起，所罗门正向着两人跑过去。
楚南天灰心丧气，连站起来的心都没有。
快跑！
冯大刚几乎在怒吼。
赵兰芳已经和脑库联系过，这块地方会被核打击，核弹还有两分钟就会降落。跑到赵兰芳那里去！
队长，你们跑吧！
楚南天仍旧心灰意冷。
你不是一个人！你属于团队，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想一想阿米丽塔，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留着你的命保护他们。
阿米丽塔……楚南天想起了小女孩充满期盼的眼神，是的，自己答应过这孩子会回去看她，而她心中充满失落，认为自己在骗她。他也想起了分离之前饶晓华望向他的那一眼，深深的恐惧中带着无限的期盼，然后这双眼睛失去了神采，变得空洞，最后成了一片黑沉沉的冷漠。
饶晓华已经走了，他不敢想象那个曾经的女孩经历了怎样的苦痛，然而她已经走了。队友们仍旧在奋斗，千里之外的土地上，男女老少还怀着生的希望在苦苦挣扎。
不该在这个时候放弃！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楚南天，你必须要跑！
冯大刚再次传来命令。
楚南天，向我靠拢！
赵警官也发来指令。
我不能倒在这里！不能让萨拉丁得逞！
楚南天猛然站起身来，发力狂奔，一边跑，一边向着饶晓华射击。
饶晓华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激怒了，连续拳打脚踢，将冯大刚逼退，然后抬手就是一枪，将冯大刚逼得更远，转身就向楚南天追去。
所罗门冲了上来，将饶晓华撞倒在地。
饶晓华在地上翻滚，迅速站起，举起枪正要对着所罗门开枪。斜刺里一拳击打来，枪脱手，飞出十几米远——冯大刚恰到好处地截击了她。
饶晓华就势又在地上一滚，继续去追楚南天。
追击的脚步声传来，地面一阵阵震颤。楚南天顾不上别的，只能一个劲往前跑。
继续跑！回身射击！
冯大刚招呼他。
楚南天转过身子，一边继续向前跑，一边射击。这有效地迟滞了饶晓华的节奏，冯大刚很快追上了她，两个人再次缠斗在一起。
还有七十五秒！
赵警官警告。
七十五秒，这是核弹降落的时间。核弹降落后，这块土地上不会剩下什么。
楚南天放慢脚步。队长难道不是更应该撤退吗？自己应该留下阻拦敌人，掩护队长撤退才对。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就被冯大刚的吼声打断了。
楚南天，你一定要跑。你跑出去，就是我们的胜利！
楚南天回头望去。冯大刚和饶晓华正打在一处，相互纠缠在一起，所罗门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瞅准了机会就帮着冯大刚放冷枪。这种致命的干扰让饶晓华完全落了下风，被冯大刚连连击中。
队长，我来帮你，我们可以赢。
楚南天停下脚步，转过身，端着枪准备射击。
混蛋！你怎么这么糊涂！只剩四十二秒，快跑！这是命令！
冯大刚一连串指令劈头盖脸地抛了过来。
楚南天还在犹豫。
萨拉丁扯断了鹰眼的胳膊，从地上翻滚起身，向着楚南天追过来。
脑库计算过了，整个战场上，你的价值最大。冯大刚也在保护你。快跑！跑就是胜利！
赵警官平静的语调在楚南天的耳边响起。
楚南天能看清萨拉丁的面孔，那英俊的面孔变得扭曲，一直显得胸有成竹的微笑变得无比狰狞狠毒。
快跑！
不需要任何警告，楚南天已经能够感知到那正急速飞来的庞然巨物。不是一颗核弹，而是先后三颗。整个邪恶之眼都会被从地球上抹去，留在地面上的所有一切，也会被蒸发得什么都不剩下。
他扫描整个战场。
鹰眼或许已经死了，断了一条胳膊，脑袋也已经稀烂。
大牛早已经死了。
冯大刚在战斗，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受到重创的队员，然而却没有任何可能能够在四十秒内跑到坑道入口。就算跑，也没有可能摆脱饶晓华的纠缠。
所罗门抱定必死的决心，不再理会饶晓华，而是冲向了萨拉丁。
机六早已经消失在那冒着浓烟的邪恶之眼中。
不远处，萨拉丁的人正在赶过来，它们可以轻易地将剩下的所有人撕碎。
所有人都会死，他们的信念和价值会留存在活下去的那个人身上。
楚南天再次转身奔跑起来。
他并不恐惧，也毫不慌乱，内心变得一片空白清明，没有任何念头。他只是全力地奔跑，似乎生命存在的全部意义都凝结在那不断向前的步伐之中。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所罗门的信号消失了，这个印度汉子抓住萨拉丁，选择了自爆，最后关头，他要和追寻了半辈子的敌人同归于尽。
楚南天继续全力奔跑。他听见了频道里传来队长的喊声：“帮我带话给冯汉杰，他的爸爸是一个勇敢的战士。”
楚南天压抑着回头看一眼的念头，只让自己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前方，黑洞洞的入口敞开着，赵警官就站在坑道口，身旁是一堆杂乱堆放的石头。
快！
赵警官焦急地招呼着他。
天空中，黑色的小点急剧变大，向着身后的战场俯冲直下。
楚南天纵身一跃，跳进坑道中，一双手拉住了他，将他急速向下拽。
身后传来奇怪的响动，像是有万千个细小的马达同时在轰鸣。
楚南天回头看去，坑道四十五度向下，他只能看见一片蓝天。
坑道口以令人惊讶的速度缩小，很快天空只剩下拳头般大小的一片。
蓝色的天空中闪过两道红光。
坑道口彻底被封闭，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
不等楚南天站稳，那双拉着他向下的手又开始拉着他向前走。
“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他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那是赵警官在说话。
“核弹落下了？”楚南天既像是在向赵警官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核弹落下了。”赵警官平静地回答，“但是我们逃出来了，这就是胜利。”
地道剧烈震荡起来，核弹的爆炸威力终于传递过来。
楚南天摇摇头，突然哭了起来。他从战场跳入坑道，在那被隔绝在身后的世界里，一切都会被核火焚毁。
他曾经爱的人。
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
钢铁的躯体没有眼泪，楚南天只是用双手蒙着脸呜咽。
方才在战场从生到死，又死里逃生，短短的十多分钟，却比一辈子都漫长！他知道，在这十多分钟里，他所失去的东西比他在整个生命中失去的全部还要多，一切的浮华不过是过眼云烟，惊心动魄的生死时刻却将永远地镌刻在他的记忆里，支撑他的余生。就在这呜咽声中，他成了一个老兵，如果还有什么愿望，他只想留在战场上死去的那个人是自己。
赵警官在黑暗中默默地站着，片刻之后发话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楚南天控制住情绪，抬起头，缓缓地说：“我们走！”
两个人开始在地道中急速前行。走出几百米后，赵警官突然发问：“那个机器人是你原来的女朋友？”
楚南天点了点头。饶晓华成了凶狠的机器人，这个事实仍旧沉甸甸地压着他。他只感到万分自责和愧疚。
在晓华的眼里，自己罪无可赦吧！被改造成机器人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再是饶晓华，然而，当她决定接受改造，心中该是多么绝望。她一直是人类日的忠实拥趸，连机械手臂这样的改造都拒绝接受，何况是将整个躯体换作机器？只有经历最深的绝望，才能让一个人走到原本立场的反面。
“她会是我们的大麻烦。”赵警官继续说。
“核弹落下，她也会死的。”楚南天回应。
“我说的是她这种类型的机器人。”
“哦？邪恶之眼不是已经被炸毁了吗？”
“没错，但是机器联盟还在。”赵警官一边走一边说，“机器联盟控制着规模庞大的机器部队，阿尔法控制它们，它们绝对服从指令。现在阿尔法不在了，邪恶之眼也被摧毁了，像萨拉丁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完全控制机器联盟，它们会分裂得七零八落，虽然每一股力量都不像原来那么强大，但还是有很强的战斗力，而且遍布世界各地，它们会带来很多麻烦。”
楚南天默默地听着。
“这一场战争没完没了，还会持续很久。”赵警官一直平静的语调中突然多了几分伤感，“恐怕待到战争结束时，地球上再也没有人了……”
楚南天机警地抬头，“你是说……”
“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赵警官恢复了平静的语调，她仍旧疾步向前，一点儿也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回头看楚南天一眼，“萨拉丁的绝大部分脑神经结构已经被替换成纳米机网络，你的脑神经结构里边嵌入了大量的纳米机。这是一种趋向，那些疯狂的人会把自己的大脑也替换成机器。
“你的女朋友是一个完全的机器人，她的躯体里边没有什么生物性的大脑。”赵警官继续说道。
“这不可能！”楚南天本能地反对。
“你已经看见了，她的动作比你们都快，虽然差距并不太明显，但是她比你们都快，这是纯机器人的优势。”
楚南天默然。如果饶晓华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机器人，那么那个有着鲜活生命的人就是被杀死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且从理论上来说，这种人可以不死。”
“什么意思？”
“它们只需要更换一个躯体，就能完整地保存所有的记忆和人格。它们是纯粹的机器，再也不是生物了，也不会再受到生物规律的约束。”
两人走到了一条岔道口，赵警官选择了左边的道，楚南天自然地跟了上去。
赵警官停下脚步，“就像我们走过这个道口，世界是分岔的，我们只能走在一条道上。走上去，就无法回头了。”
说话间，身后传来异响，就像万千个小小的马达一起轰鸣。楚南天猛然回头，只见身后的通道正急速缩小，仿佛通道活了过来，拥有了生命。
不过十多秒钟，这轰隆的响声渐渐平息，当声音完全平静下来，眼前只剩下一堵墙。
“我调整了蚯蚓虫的工作模式，让它们超负荷工作，完成了工作，它们也就死了。”
这堵墙是数以百万计的蚯蚓虫的残骸。
“封住坑道口的也是这种虫？”
“没错。”赵警官转过身来，“如果还有机器人追过来，它们会被引导到另一个出口。”她顿了顿，“邪恶之眼被核弹炸平，但萨拉丁没有死，你那个曾经的女友也没有死，死掉的只是它们的一个躯壳而已。将来的战斗中，你会和萨拉丁遭遇，会和这个女人遭遇，但是你要记住，它们都已经不再是人类。阿尔法要将整个世界机器化，它失败了。但是对于这些人来说，它们的机器化已经完全成功了。”
楚南天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赵警官的话，只得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你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拥有阿尔法纳米机的人，这就是你的价值。你是无价之宝，你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它不仅属于你自己，还属于冯大刚他们，还属于全人类。你明白了吗？”
楚南天默默点头。
赵警官的手触及了墙体上某个位置，沉闷的机械响声在通道里散播开。
通道上方，现出了一条缝隙，缝隙很快变大，最后显露出一片井口般的天。天色灰蒙。
楚南天从出口爬了出来。
出口在一个不高的山坡下，朝向东方，洞口被一片小树林很好地掩盖起来。几十米开外，一架“风火轮”直升机正等待着。
楚南天和赵警官上了直升机。
“风火轮”不断升高，很快就到了二十来米的高度，开始向东飞去。楚南天坐在机舱边，向着西边望过去，群山连绵，掩藏了战场。灰蒙蒙的天色下，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
然而战争还是将它的痕迹遗留在群山之间。并不算太远的地方，蘑菇云的残迹仍在，仿佛天地间一条巨大的纽带。
尘埃进入了平流层的天空，不断扩散，天地因此变得昏暗。
东方的地平线上，天仍旧是蓝的。
“风火轮”向着东方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