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黑暗中燃起一点小小的火花。
当它燃起的时刻，世界变得敞亮，随即又再次陷入黑暗。
火花很快变成火苗，飘摇席卷，移动蔓延，最后成了熊熊大火。大火所过之处，浓烟滚滚。当浓烟消散后，剩下的却是一片碧蓝，仿佛那是杂质燃烧殆尽之后精炼的宝石。蓝莹莹的基底上包裹着一层若有若无红色的光。
突然火光一动，火势更加凶猛，蹿了起来，就像活的火蛇一般，向着中心突进。
向前猛冲的火蛇似乎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破碎成无数的小块四散，消失在周围无边的黑暗中。
阿尔法成功挡住了机六的一次强力攻击。
这是几百个微秒中发生的事。
就在这几百微秒的时间里，楚南天仿佛进入一个万花筒，各种光、各种形状绕着他飞舞，变幻莫测。世界只剩下抽象的光和图案，令人无法理解。
他努力保持清醒，关注着机六的进展。
火光仍旧在黑暗中燃烧，机六却并没有继续采取攻势，光和暗形成一条界线，彼此静止下来。
楚南天的世界却仍旧飞速变化着，光影交融，无比绚烂，既像飞瀑星雨一般壮阔，又像一团乱麻般杂乱。
这是一种危险的迹象，这表示自己已经对感知失去了控制。如果信号再强烈一点，那么自己可能就会彻底丧失意志。或许大脑会在这钢铁的躯体内被烤成一团熟肉。
然而楚南天既没有办法退出，也没有办法保护自己。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旁观机六和阿尔法的争斗。
战斗已经全面爆发，在基地的每一个角落里发生，在每一个纳米机的内部纠缠，这是一场偷袭和反偷袭、渗透和反渗透、压制和反压制的战斗，虽然并没有炮火硝烟、尸骸横飞，然而看不见的比特洪流彼此交汇冲击，激烈的程度远胜过真正的战场。
光与暗的界限原本已经趋于平静，突然间平衡又被打破。
新的力量进入了角斗场。
它来得很突然，似一团幽碧的火从天而降，整个世界为之一亮，然后再次沉入黑暗。这幽碧的火团四处飘移，就像一条导索，每到一处，那儿的红色火焰就被引入黑暗内部。
萨拉丁进入了这看不见的战场！
机六出其不意地偷袭阿尔法得手，然而却无法进入阿尔法的核心系统。阿尔法虽然损失了一些控制权，却仍旧保持着巨大的优势。
萨拉丁出手了。
他是阿尔法的创造者，应该会有办法！
楚南天欣喜万分，尽管萨拉丁曾经是敌人，将来还会是敌人，但此刻，他就是盟友。他寻找阿尔法的漏洞，帮助机六突破防线，一点点地蚕食阿尔法的控制区。这种战术配合似乎很有效，机六所控制的范围开始扩大，一条条火蛇被引燃，向着黑暗的纵深发展。
然而占据优势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黑暗很快渗透进来，斩断火蛇和光明区域的联系，这些断了根基的火蛇在黑暗中乱窜，很快开始萎缩，最后消失不见。
幽绿的鬼火仍旧在战场上漂移，然而光与暗的分界却再次稳定下来，和争斗之前一般无二。
一切再次胶着。
楚南天暗自焦急，然而计算时间，也不过刚过去十八秒而已。
十八秒，却像一辈子一样漫长。
接住它！
萨拉丁向着自己吼叫。
楚南天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一团巨大的阴影就已经向自己飞来。那像是一块巨大的岩石，要将自己砸成肉饼，又像是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要将自己整个吞下去。
没有时间做出任何反应，阴影已经完全进入自己的意识空间。原本无比绚烂的光影变幻一刹那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
楚南天有些慌乱，不知道这是什么状态。是否这是阿尔法的一次攻击，让自己和机六断开了联系？萨拉丁呢？他就在身旁，既然他已经了解了情况，应该可以帮到自己。
惊慌并未持久，黑暗很快就开始消退。
蓦然间，楚南天发现自己身在地球之外。
蓝色的星球就在眼前缓缓旋转，白云悠悠，碧海蓝天，大地苍茫。亚欧大陆的世界屋脊之上，白雪皑皑。
这该是一颗地球同步卫星的视角。
楚南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
“控制住外围的一切！”萨拉丁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这不是透过意识空间传递的消息，而是真真切切的声音。
不等楚南天回味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第二个世界的图像又在他的脑海中打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世界，超过两千个目标绕着地球旋转，它们的飞行轨道和性能一览无余，那是围绕地球运转的主要人造卫星。每隔三秒钟，就会有一颗卫星的位置信息反馈到系统中进行验证。
这该是一颗监视其他人造卫星的人造卫星，在远地轨道上高速运行。
楚南天终于明白过来，机六和萨拉丁正把一颗颗卫星的控制权交给自己。无论是什么原因，自己就应该把所有一切都接收下来。
控制住外围的一切！
楚南天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然而他已经从最初的不知所措中平静下来，当他学会如何处理卫星数据，并尝试着控制卫星，已经有十二颗卫星被强行塞给他，成为巨大视野的一部分。
这是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地球上的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白雪覆盖着西伯利亚的荒原，横穿西伯利亚的铁路就像一条黑色巨蟒横卧雪上，列车奔驰，源源不断地把难民从欧洲送向远东；飓风在墨西哥湾形成，快速向北，即将贯穿整个北美大平原；撒哈拉大沙漠干燥得没有一丝水汽，为了躲避战乱，人们冒死穿越沙漠，惨淡的黄色沙地里，处处可见被遗弃的车辆和死去的难民；南亚次大陆上正是雨季，大雨滂沱，恒河水位高涨，天灾和人祸一道降临……
楚南天看着这一切，就像看着自己的掌纹。
这像是自己成了上帝，世界尽在指掌之间。
上帝能做的比单纯的旁观要多得多。
楚南天试着做点儿什么，几经努力，他终于让两颗正经过阿富汗上空的军事侦察卫星对准了自己所在的地方——邪恶之眼。
这位于阿富汗山区的秘密基地早已抛弃了任何伪装，有恃无恐地暴露在外。
基地表面上很平静，暴露在烈日下，周围的山地颜色很深，基地却以灰白为主色调，被映衬得甚为醒目。
“楚南天，想办法干扰它！”萨拉丁高喊着。
更多的卫星，更多的通信，甚至有三个地面站的控制权也对楚南天洞开。
一刹那间，楚南天似乎看见了滚滚战车的钢铁洪流向北进发。
在帕米尔高原荒无人烟的戈壁之中，人类的两个重装甲坦克兵团在地面防空部队的掩护下正向着邪恶之眼突击，而阿尔法派出的两个机器人营带领着多达十万的机器兽对坦克兵团发动了伏击。这些快速移动的机器部队并不以坦克为目标，它们伏击了防空部队，摧毁了将近一半的防空导弹，代价是上千名机器人士兵和超过两万头机器兽。
然而接下来的战斗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超过两千架无人机从天而降，精确地把一枚枚炸弹投掷在阵地上，所剩无几的防空火力在铺天盖地、呼啸而至的无人机攻击下很快被扑灭。面对着强大的敌人，失去空中掩护的重装甲部队成了活靶子，除了溃逃，别无选择。无人机就像切割韭菜般轻易地摧毁一辆辆重装坦克。
钢铁对钢铁，机器对机器。这规模宏大的厮杀已近尾声，胜负分明。北方联合军的中央集群总计一万六千三百三十二部战斗机器全部被歼灭，无一幸存。其中包括近五千辆重型坦克、两千多部防空导弹系统、三千多名自动防卫机器人和将近六千架自行火炮。
而机器联盟的六个机器人营和六万机器兽正快速北上，准备包抄左翼的人类十二万主攻部队。
哪怕正在和机六、萨拉丁缠斗，阿尔法仍旧精准无误地控制着战场上的一切。
在北方，大规模的进攻和反击在两个小时内就完成了。
南方则是另一种情形。跨越青藏高原从南方对邪恶之眼进行攻击的南方集团军并没有分兵，重兵集团整体推进，然而在进攻路线上被机器人部队利用喀喇昆仑山口牵制，无法快速推进。当北方集团军中央集群覆灭的消息传到南边，南方集团军立即改变了策略，化整为零，向阿富汗山区大范围渗透。
从卫星上看过去，陡峭的山地绵延纵横，从东向西，长达上百公里。到处都在发生战斗，人类的军队不惜血本，向着所能触及的敌方目标进行攻击。
这是脑库的既定策略，最大限度地消耗阿尔法的计算力，哪怕为此牺牲数以万计的军人性命、消耗掉军队最后的元气。这是高亢曲调的尾声，人类光荣的夕照！
军队的攻势仍然猛烈，然而很快就会结束！
军队的攻势快结束了！楚南天提示机六和萨拉丁。
“想办法干扰它！”萨拉丁仍旧是这么一句。
突然间，楚南天眼前一黑，海量的信息瞬间消失不见，当信号再次恢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托克马克装置庞大的躯体。墙体上破了两个洞，冯大刚和鹰眼已经不见，机六和阿尔法的缠斗引发了混乱，他们已经借机冲了出去。萨拉丁仍旧站在身边，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灵魂出窍。
“想办法干扰它！”一句话冷不丁从萨拉丁口中喊了出来。楚南天被吓了一跳，再看看萨拉丁，他仍旧是一动不动，只是在说话。
楚南天心中焦急，正不知道如何才好。眼前又是一黑，海量信息浪潮般席卷而来。他再次成了一个上帝般的旁观者，这一次，他得到了三十六颗卫星和十七个地面站的控制权。
阿尔法成功地将他从网络中排除，而机六将他拉了回来。
我能做什么？
楚南天问自己。
南方的战事正白热化，各种类型的机器人和各种战斗机器在山野间彼此厮杀；北方，机器联盟的部队完全放弃人类的右翼部队，以最快的速度包抄人类的左翼。大范围的穿插、包抄、歼灭，以灵活机动的兵力配置来最大限度地消除人类军队的火力优势。阿尔法的战略战术几乎无懈可击。
然而决胜的核心却在这里，就在这基地之中，千里之外的战斗只不过是一个宏大的布景。
阿尔法却不得不用大量的计算资源维持战斗顺利进行。
如果干扰阿尔法的战斗指令，是不是会对机六和萨拉丁有帮助？
这个主意一冒头，楚南天仿佛忽然间看到了一丝希望。
阿尔法的大部分指令都是通过卫星发送的。
“我要调动那些军队。”这一次，轮到楚南天向着萨拉丁喊叫。
萨拉丁立即明白了楚南天的想法。
鬼火不再闪烁，而是直接从缠斗的战场里退出。
“我来寻找破译密码，你来实施干扰。”萨拉丁对楚南天说。
不过一秒钟，楚南天就收到了萨拉丁给出的密码。那是针对机器兽的通用指令密码。
楚南天毫不犹豫，立即用所有的卫星频道向所有机器兽发出指令：停止战斗，全速后撤。
战场上出现了离奇的事：正在和人类的战士激烈厮杀的机器兽突然间开始撤退；在北方，甚至出现了机器人营仍旧全速向前，机器兽的大部队却开始后撤，两者之间一下子拉开距离。
人类战士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南方战场上胶着的局面一下子向人类倾斜，在几处山口，人类都成功地突破了机器联盟的防线。
然而这样的情形并没有维持多久，机器兽群很快又重新开始战斗。
阿尔法夺回了控制权。
“用新的密码！”萨拉丁给出了新密码。
楚南天再一次成功地控制了机器兽群。
阿尔法又将控制群夺回。
……
这像是一场无止境的拉锯战，然而在反复拉锯中，机器兽军团不断受到打击，被极大地削弱。
“我们该玩玩别的。”萨拉丁突然抛来一句。
他给出的是无人机的通信控制。
大约两千架无人机正分散在各个山地战场上，为机器联盟的士兵提供掩护。突然之间，这些无人机开始胡乱飞行，有些甚至直接撞到了山上自毁。
片刻的混乱之后，又恢复了正常。
紧接着又是一段混乱。
楚南天透过卫星观察自己的杰作。短暂的失控不断发生，每一次都导致大批无人机胡乱飞行，纷纷坠毁。短短几分钟，至少损失了两百架。阿尔法意识到情况不妙，将所有无人机撤回。
这是一个重大胜利。
如果无人机群不能对北部战场进行攻击，那么北方的左翼战斗集群就不会遭受中央集群同样的命运。
然而这也只是暂时的胜利，最终的结果如何，还要看阿尔法和机六之间的决战。楚南天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机六身上。
机六早已经进入阿尔法网络，不再需要自己身上的阿尔法纳米机残留，然而正是透过这些纳米机残留，机六不断地把各种控制权交到自己手里。
楚南天已经有几分明白。眼下的形势，自己就像是阿尔法网络上一个巨大的漏洞，不断消耗着阿尔法的元气。阿尔法无力阻止，即便它注意到这个漏洞，因为被机六严密防护，它也无力将漏洞关闭。
他重新打开和机六的连接，想看一看阿尔法网络中机六和阿尔法的战斗状况。他满心以为会见到那个光和暗对峙的世界，就像他被强制中断之前所见的一样。
真实的状况却让楚南天大吃一惊。
原本光和暗对峙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
整个世界变成一团朦胧之物，高速自转，微微发光的流体在这高速自传的球体内飞快流动，仔细辨认，那流体有暗有亮，彼此交错，最后混成一体，竟然像是无数个阴阳鱼不断明暗翻转。
那道代表着萨拉丁的幽绿鬼火仍在，但也换了一种形态，变得像是一道碧绿的激光，在球体内反复折射。
“你又来干什么？”
萨拉丁粗暴的呵斥声传来。
“你做得很好，消耗掉阿尔法的实力，让它无法和机六对抗，你该继续下去。”呵斥过后，萨拉丁的语调稍稍缓了缓。
“机六呢？”楚南天发现他根本无法寻找到机六的任何踪迹。
“不是在这儿吗？”萨拉丁反问。
然而机六根本不在那儿，它消失在那一团混沌的世界里。不仅机六，连阿尔法也消失了。从外部看，阿尔法仍旧指挥着庞大的机器联盟战斗集团，楚南天不断骚扰，它则从容不迫地应付。进到内部，阿尔法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楚南天集中注意力，试图找到机六。
“快中断连接，做好你的事！”萨拉丁又是一阵暴怒。
楚南天继续向千里之外的机器人军团发出各种错误指令，诱导它们，一边却并没有中断和阿尔法网络的连接。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要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忽然间，那混沌的球体为之一变。原本大大小小的阴阳鱼消失不见，整个球体却分为明暗两半，彼此纠缠，还是一个阴阳鱼的样子。
代表萨拉丁的绿光穿透球体，直射而出，消失了。
正当楚南天万分惊讶之时，阴阳鱼的明暗两部分刹那间混为一体，世界刹那间金光闪耀。只见金光之中，一朵发亮的莲花绽开，所有的光都吸附其上。
当世界都化作一个莲花台，台上突然现出一个虚幻的影像，那是一个粗陋的机器人，履带打转，躯体方正，正是机六本来的模样。
机六！
楚南天忍不住激动。
那虚幻的机六影像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楚南天的存在。
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雾！
它向着全世界送了这么一个消息。
一刹那间，莲花台带着机六的幻影消失，世界一团黑暗。
楚南天突然间感到头疼欲裂，海量的信息排山倒海般涌过来。
完了！失去了机六的帮助，整个阿尔法网络的信息会把大脑烧成熟肉。
绝望在一刹那间攫取了楚南天的心智，在意识尚存的瞬间，他听到了萨拉丁的话语：“傻瓜！你早该听我的。”
或许已经太晚了，他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