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再次出现了，这一次，他让楚南天看见了自己。
就在不远处的装甲炮台上，一个护卫机器人站起身来，向着楚南天挥舞胳膊。
小六的灵魂降落在这个机器人身上，或者用另一种说法：小六在遥控这个机器人。这两种说法并没有对错，只是对同一个事实的不同描述。不过楚南天更喜欢第一种说法，这让他感觉自己正和一个实在的人面对面，而不是和掩藏在面具之后的某种神秘存在对话。
护卫机器人慢慢走过来。
这是一个蛋形机器人，四条腿张开，稳稳地支撑着椭球形的身子，两侧各有一条触手般的胳膊，柔软的胳膊上却有一双骨节分明的仿生手……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被硬生生地拼凑上去，看上去十足古怪。
它就是小六——至少此刻它就是小六。
“今天就要开始行动，你是否已经做出决定？”蛋形机器人问。
楚南天点了点头。如果一切都要有个结局，回到噩梦开始的地方去结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有强烈的象征意味，他也能借此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怯懦的叛徒。
“好，欢迎加入‘补天行动’。”蛋形机器人说完伸出手，楚南天握住了它的手。
两双形态截然不同的机器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小六马上离开了这个躯壳。
蛋形机器人松开手，茫然地站立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找到了方向，向着装甲炮台移动。小六已经离开了，蛋形机器人恢复了常态，立即回去履行它的护卫职责。
楚南天放眼望去，远方的山顶上，一座巨大的塔台冲天而起，塔台顶端，碗状的雷达天线就像一只硕大无朋的耳朵般竖立；坝子里，到处都是忙碌的机器人，他们或者忙着建造军事设施，或者在进行警戒巡逻；无人机在天空中盘旋，监视着远方的动静；运输机正把一辆辆战车空运而来，投放在空地上，排列整齐。短短三天时间，这块原本偏僻、几乎没有人烟的山间坝子已经成了繁忙的军事基地。一切都无比符合一个前进基地该有的模样，除了西南角那片绿油油的玉米地，和玉米地中央那所孤零零的白房子。
该去告个别。
楚南天迈开腿，向着白房子走去。
玉米地里，老陈正带着阿龙察看玉米的长势，见到楚南天走过来，远远地打了声招呼。
楚南天向他们招手回应。
除了老陈，玉米地里还有三三两两的人，都是逃来的难民，被老陈收留下来。按照老陈的说法，庄稼地的收成本来无关紧要，他根本不关心，现在不同了，所有人都要靠着这块庄稼地填饱肚子，收成一下子变得生死攸关。人们在庄稼地里干活，每一个人都全力以赴，不放过一根杂草。
让楚南天放心不下的是阿米丽塔。这个印度女孩孤身一人，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很让人担心。
阿米丽塔正在屋前的院子里，坐在一张破旧的长椅上，脚边放着一个巨大的水壶。分派给她的任务是给大家送水，水壶太沉，整壶提不动，她就只提半壶。没事的时候，她就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眼睛闭着，像是在祈祷，眼睛睁着，又像是在发呆。
这一次，她睁着眼睛，右手攥成拳头，握在胸前，似乎在发呆。
“阿米丽塔！”楚南天喊了她一声。
阿米丽塔猛地回过神来，迅捷无比地跳起来，向着楚南天跑过来，一个雀跃，就势让楚南天把她抱了起来。
“楚叔叔。”阿米丽塔喊了一声，她的发音听上去像是“楚徐徐”，但至少她已经学会用中文来表达，虽然只是几个词汇。自从意识到楚南天就是那个把他们从印度带到中国来的叔叔，阿米丽塔就对楚南天格外依恋，学着用中文来讨好他。
楚南天抱着阿米丽塔，问：“要去送水吗？”
“不，刚才送过了，过一会儿再去。”
“嗯。阿米丽塔真是一个好女孩，又聪明又能干。”
楚南天的夸奖让阿米丽塔开心地笑了笑。
楚南天迟疑一下，还是开口道：“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小姑娘的脸一下子从晴朗变得黯淡，嘟着嘴，一言不发，眼眶一下就红了。
楚南天有点儿慌神，“别哭啊，你在这里，会有阿龙照顾你，不会有事的。”
阿米丽塔仍旧哭丧着脸，“那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谁说的，我会经常回来看你。”楚南天随口撒了个谎。“补天计划”最后会有一个怎样的结果，谁也不知道，说不定这一趟没人能回来，然而眼下，他至少希望能让小女孩心里好过一些。
“不会的。”阿米丽塔哭着说，“桑迪普也说过来看我，结果他从来没来过。”话没说完，两行眼泪已经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向下流。
楚南天更是不知所措，伸出手指，小心地帮阿米丽塔拭去眼泪。
“不哭，不哭，叔叔一定会回来的。”他只能这样安慰阿米丽塔，然而言语间毫无自信，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阿米丽塔张开手掌，掌心里是一个小小的灰黑色小球，精钢锃亮，看上去很结实。
楚南天有些诧异，“这是什么？”
“桑迪普给我们这个东西，说只要对它说话，桑迪普就会来帮我们。我每天对着它祈祷，但一点用也没有。”话音刚落，阿米丽塔一甩手，将小球扔了出去。
楚南天一下明白过来，这是桑迪普留给阿米丽塔和普洛天的通信机。出于某种原因，自从在喜马拉雅山麓分别之后，桑迪普就没了音讯，他对阿米丽塔和普洛天的承诺也就从未兑现过。
小球在院子里滚着，转眼间滚到了院墙边，从墙墩的缝隙间滚了出去。院子和玉米地之间有大约一米的落差，小球掉了下去，消失不见。
楚南天慌忙放下阿米丽塔，几步跨到院墙边，纵身一跃，落在玉米地里，找了起来。还好，小球并没有弹得太远，被他一眼瞥见，伸手一把捡起来，跨上院墙，回到阿米丽塔身边，蹲下身子，将小球递给她，“这是桑迪普给你的，你要好好保管它，这样将来桑迪普才能找到你。”
阿米丽塔撅着嘴，仍旧是一副丧气的模样，不肯伸手去接。
“阿米丽塔，桑迪普会来找你的，你得留着它。”楚南天拉起阿米丽塔的手，想把小球塞在她手中。
阿米丽塔一甩手，哭着叫喊：“桑迪普不会来的，他可能早就死了。就算他没有死，他也会当我们都死了。”
这样的话从一个小女孩口中说出来，让楚南天吃惊不已。阿米丽塔经历了悲惨的事，目睹父母被杀，然后一路颠沛流离，最后又看着相依为命的哥哥死在眼前。
楚南天能够理解阿米丽塔的不安和恐惧，然而没有料到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明里虽然在责备桑迪普，暗里却在指责自己抛弃她。
楚南天摸了摸阿米丽塔的头，慢慢地说：“现在外边很危险，到处都是坏人，叔叔要去打败那些坏人，然后这里才会安全。”
阿米丽塔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楚南天站起身，看了看手中的小球，小球仍旧完好，功能完善。它有定位功能，能够让桑迪普找到孩子的位置，它也是一个通信机，如果配对的机器仍旧完好，那么对方应该能够听到阿米丽塔的祈祷。
楚南天不禁替桑迪普感到担心。自从离开印度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小六也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位盟友。
这浅浅的担忧很快被放在一旁，楚南天拉起阿米丽塔的手，将小球放在她的手心里，然后将她的手心合上。
这一次，阿米丽塔没有把手甩开，默默地将小球收了起来。
“如果你想要见到桑迪普，就继续祈祷。他会听见的。”
阿米丽塔低着头，小手捏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楚南天再次摸了摸她的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龙会照顾你，这里的军人叔叔会保护你。”
和阿米丽塔告别之后，楚南天下到地里，和阿龙、老陈说了几句，然后往基地指挥部赶。按照小六的安排，他要在指挥部和“补天计划”的其他队员会合，然后和他们一道，踏上一场很可能尸骨无存的冒险之旅。
走出几百米，楚南天回头望去，只见青翠的庄稼地里，白房子巍然高耸。白色的楼房前，一个红衣女孩仍旧孤零零地站着，向着自己这边张望。
这是一个世外桃源，怒涛中平静的港湾，地狱烈火中的天堂。
恍然间，楚南天产生了错觉，仿佛站在那房子前的不是阿米丽塔一个人，而是一群孩子，男孩、女孩，都用热切的眼神望着自己。
世界已经崩坏成了这个模样，然而总有些东西仍旧值得珍惜。为了人类的尊严，这目标或者真有些太遥远，为了像阿米丽塔一样的孩子能够幸福快乐地长大，生生不息，这也许才是继续战斗的意义。
他的眼前浮现出饶晓华的面孔。一个男人如果不能救回他的女人，那么战死或许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无论是为了保护阿米丽塔，还是为了去救出饶晓华，回到那个邪恶的堡垒中去战斗，这该是自己的宿命。
楚南天向着阿米丽塔招了招手，转身继续向着指挥部而去。
指挥部里有人在等他。
一个类人机器人，比他高了大约十厘米，身躯更为强健。一见面，楚南天当场愣住。
他清楚地记得这个机器人，当他被囚禁在秘密基地里，前来解救自己的正是这个战士，在敌人的基地匆匆打了照面，然后带着自己从巢穴中逃出，然而和桑迪普兵分两路之后，就再也没有对方的消息。楚南天以为他可能已经死了，却没想到此时此刻在这种地方再次相遇。
“你是李刚？”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楚南天问道。
“我叫冯大刚，李刚是我的化名。”眼前的人这样回答他，“又见面了，楚南天先生。”说完他伸出手来。
楚南天迟疑着握住了冯大刚的手，很快恢复了镇定。
“要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我是军人，奉命行事，不用谢我。”冯大刚的话硬邦邦的，“现在我们是战友了。”
楚南天苦笑了一下，“没想到我也有变成机器人的一天。”
“我们是人，我是人，你也是人，一个机器的躯体，并不能说明什么。”冯大刚正色道，言语间带着一股军人的威仪。
楚南天肃然起敬。冯大刚思绪敏捷、话语直接，带着浓烈的军人作风。前些日子在敌人的巢穴里，自己身负重伤，又忙着逃命，和他没有太多接触，此刻简单地交谈几句，立即感觉到眼前的人绝不简单。在一个人人都忙着矫饰自己的世界里，简单而纯粹的人是稀有物种。因为纯粹，所以有力，当动荡到来，这样的人就会显露出巨大的价值。
这才是军人！楚南天下意识地把冯大刚和吴警官做了一个比较，马上就把吴警官从军人这个范畴里踢了出来。
“是小六派你来的？”楚南天问。
“小六派我来接你和机六。”
“机六呢？”
“它在都江堰基地，行动一开始就会和我们会合。”
“在这里？”
“在空中。我们一起出发，机六会由突击战车护送，行动路线已经确定，两边一道出发。”
“什么时候？”
“四点一刻，还有两个小时。”
这听上去有些仓促，楚南天不禁有几分狐疑，“这么快？我才告诉小六我的决定。”
“小六早就知道你一定会同意。”
“怎么会？”
冯大刚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脑库拥有你全部的资料，性格特性，过往历史，这些都一目了然。赶来和你碰头之前，我已经通过脑库观察过你，脑库分析了你的三个行为，做出预判，每一次都对了。这一次也一样，脑库判断虽然你再三犹豫，但最后还是会同意。现在我在这里，又一次证明脑库是对的。”
如果有大量的数据、精确的分析，一个人的行为总是可预测的。唯一的问题是值不值得这么做。如果脑库真的花费了大量的资源来预测自己，那么自己总还算有些价值。
冯大刚话语中的另一个方面引起了楚南天的兴趣。
“脑库？这么说，小六是从脑库来的？”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他是一个匿名者。但是没错，他和脑库之间关系深厚，他给我的感觉就是深不可测。”
匿名者！楚南天想起曾经和小六见面的场景，是的，那不能叫“见面”，小六躲藏在暗处，给他留下各种线索，就像一个解谜游戏。游戏到了最后，小六还是没有露面。
楚南天笑了笑，说：“可能等我们死了，还是不知道小六到底长什么样。”
“我也很想知道，但这不是重点，他总是在帮我们，这就够了。脑库的人都很尊重他，所以他一定大有来头。我相信他，在这种危急关头，你只能选择信还是不信。”
楚南天点头同意。冯大刚把话说得很明白，他喜欢这种直白的风格。
冯大刚话锋一转，问道：“对这个躯体，还适应吗？”
“刚开始感觉有点儿怪，现在没什么问题。”
“你还没有学会使用它。”
“使用它？我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啊。”
“钢铁之躯可以让你活得更久，但当你成为军人，它还可以帮你做到更多。我们是应运而生的战争机器。”
楚南天感到心脏咚咚跳动了两下。他的机器躯体里并没有心脏，那只是模拟的生命体征，然而这神经冲动的感觉分外真实，他被冯大刚没说出来的话击中了心思。
机器躯体是最有力的战争机器。正是战争，才导致了机器躯体技术的全面发展，到今天达到了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地步。
战争机器……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战争机器。然而机器躯壳和战争机器之间，不过隔着薄薄的一张纸，一捅就破。他只是不愿意去想。
冯大刚捅破了这张纸。
楚南天深吸一口气。这个仪式感很强的动作让他平静下来。
冯大刚的意思是自己应该成为战争机器，这个结果也许从选择了机器身躯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小六邀请自己参加“补天计划”，并不是邀请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而是去战斗，顺理成章，自己就该成为战争机器才合格。
“我该怎么做？”楚南天平静地问道。
“你的躯体和696A型类似，也就是轻型辅助型战场机器人。我会帮你把战斗程序下载到体内，然后你就能拥有各种战斗技能。这个体系有个好处，你可以采用全自动模式，它能让你的躯体自动行动，当然你也可以随时中断自动行动，自主控制。”
“这是分布式自动控制系统？”楚南天想起曾经采访过的明月公司机器人技术专家，那位满头银发的老专家似乎介绍过这样的一个自动控制系统，并颇为自豪。它和美国戴纳米克动力总成一道，被称为机器自动控制的两颗明珠。这是一种目的导向的分布式系统，躯体的每一个运动部件都有独立的运动控制器，最后再予以总成，让机器躯体可以以最高的效率完成各种复杂动作。据说采用这种控制系统的机器躯体，可以完成比生物体更复杂的动作，一些需要长期训练才能完成的高难度动作，对这种自动控制系统而言，只需要安装固件就可以自动学会。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系统。至少你不用学习操作各种枪械和飞行器，也不用学习徒手格斗，你的躯体自然就会干这个。”冯大刚顿了顿，“你需要做的，就是判断情势。”
楚南天点头。
有生就有死，有生生不息，就有蹈死不顾，世外桃源可贵，如果没有硝烟弥漫的战场拼杀，也就没有恬淡宁静的惬意生活。既然自己为了苟全性命，换上了机器躯体，那就让它发挥最大的效能，为那些自己仍旧关心的人们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
他看着冯大刚，眼神格外坚定，“我准备好了，开始下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