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楚南天面对着黑压压一片的饥民，他意识到那个姓吴的警官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这些人真的会吃人！
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已经让他们失去了理性，变得疯狂。
这些人是无辜的，他们是战争的牺牲品，然而，当他们变得疯狂，彼此间开始相互伤害，就变成了可怕的恶魔，令人不寒而栗。
“不用再看了。你看得再多，也救不了他们。”身后传来吴警官冷冷的声音。
直升机一边上升一边远离，人头攒动的饥民很快成了远方不甚清楚的一片模糊黑色。
楚南天回头看了看。机舱里，全副武装的两排士兵神色漠然地坐着，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就在自己身旁，卢行健闭眼坐着，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普洛天的妹妹紧紧依偎着他，小脸又黑又脏，两只眼睛睁得溜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面无表情的士兵。
这小女孩叫什么？
阿米丽塔。楚南天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看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眼神，楚南天心头一阵愧疚。普洛天竟然死了，而自己居然还不知道。
桑迪普将两个孩子托付给他，结果竟然已经死掉一个。剩下这一个，无论如何也该好好地保护她，让她不再受伤害。
然而就在不到十分钟前，如果不是直升机及时赶到，这小女孩差点儿就被饥民杀死吃掉了。
想到这样的情景，楚南天还是经不住感到一阵发冷。
发冷是神经的错觉，他已经拥有一个机器之躯，根本不会感到冷。然而这种特殊的紧张感仍旧保留着。
阿龙就坐在对面，正警惕地盯着自己。楚南天若无其事地看了阿龙一眼。刚才救援的时候，阿龙正和卢行健背靠背和几个饥民搏斗，虽然饿了好几天，阿龙显然仍旧比这些饿得瘦骨嶙峋的饥民要强壮得多，如果不是他，卢行健根本就支持不了那么久。
“你们救我们，是为什么？”阿龙突然开口问。
“有人希望你们活下去。”楚南天回答。自己变成了机器人的模样，这些曾经的伙伴显然都不再认得自己。他说着，心中有几分凄苦。
就当那个楚南天已经死了吧。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阿龙又问。
“你们运气好，楚南天给你们准备了机器躯体，现在就是要带你们回基地去更换躯体。”吴警官接上了话。
一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卢行健猛然坐直身子，“楚南天？楚南天在哪里？”
吴警官看了楚南天一眼。
楚南天看着这个从拉萨和自己一起跑出来的兄弟，他神色激动，显然牵挂着自己的安危。那天自己突然心血来潮想进城去看看，于是没有和卢行健打招呼就带着机六离开，真没想到，这一分开，就像经历了一个生死轮回。普洛天的病情加重，死了，卢行健、阿龙和阿米丽塔则被赶入难民群，听天由命。
“楚南天已经飞回北京。”楚南天撒了一个谎。
卢行健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北京？他怎么会自己去北京，把我们撇下。”
楚南天默不作声，不再回应。
“你们要带我们去换机器躯体吗？”阿龙打破微微有些凝固的气氛，继续追问。
“没错，所有的粮食工厂都被毁了，如果粮食短缺持续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人死掉。更换机器躯体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
“能不能……”阿龙露出踌躇的神情，欲言又止。
“你说就是了，没人会为难你。”楚南天鼓励他。
“能不能不换？”阿龙鼓起勇气，“我想回坝子上去。”
楚南天一怔。
“你回去没什么好处，现在世道乱了，那里不安全。”没等楚南天说话，卢行健已经抢着对阿龙说。
“我爷爷还在那里。”阿龙涨红着脸，这个年轻人显然不善于和人争执，遇到反对意见就有些慌乱。
“你说楚南天为我们准备了机器躯体？”卢行健没有和阿龙争下去，而是转向了吴警官。
吴警官点了点头，“是的，要不然怎么能有这么大的便宜？我们的战士还在排队呢。”他说着看了一眼机舱里的士兵们。
“我能见到他吗？”卢行健问。
楚南天心头咯噔一下。
吴警官脸上神情自若，“这要问他本人才行，我只负责把你带回基地。”
“也许将来你可以见到他。”楚南天接上话。
卢行健扭头看着楚南天，“换上机器躯体，应该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我是说人的记忆和自我意识都不会有问题。是不是这样？”
楚南天点头。
“好！我要求换上机器躯体，把我送到前线去，我要和那些机器战斗，亲手干掉它们！”卢行健说得斩钉截铁，就连一直木然坐着的战士们都侧目看了过来。
吴警官笑了起来，“好！我们就需要你这样的。有这个决心，优先给你换。”
楚南天哑然。
那天在基地医院，医生宣告小宝已经死亡超过六个小时，卢行健就像失了魂似的，抱着尸体一天一夜没有放下。小宝的尸体被火化，失魂落魄的卢行健突然间像是回过神来，号啕大哭，直哭得连站都站不住。楚南天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哭得如此伤痛，而且还是自己的好友。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让卢行健复仇，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再高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楚南天不知道该如何劝解这个朋友，只能直直地看着他。
不让一个经受了丧子之痛的男人去复仇，这不合情理，然而让他参军复仇，哪怕换上钢铁之躯，也凶多吉少。
直升机呼呼地降落在基地里。
一行人纷纷从机舱里向外走，阿龙却迟迟不动。
“阿龙，你怎么了？”楚南天站在机翼下，弓着腰，探头进去问。
“我……想回坝子上去。”阿龙回答。
“先下来再说，我们回头再想办法。”楚南天伸出手去。
阿龙犹豫着，最后还是抓住了楚南天的手。
楚南天一用力，将阿龙拉起来，拽出了机舱。
吴警官就站在机舱外，见楚南天把阿龙拉了出来，随手一挥，直升机缓缓升起。
“该履行约定了。”等直升机的噪声变得不是那么响，吴警官向楚南天说。
楚南天点头，按照约定，他应该去向自己的听众发表一次网络直播，然后，吴警官会给卢行健和普洛天兄妹换上机器躯体。再然后，小六会找到自己，自己该把机六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小六。直到此刻，这个约定被履行得不错。
楚南天目送伙伴们离开。
卢行健一行人跟着战士们进了白色营房。白色营房的后边是十多米高的黑墙，黑墙的后边是苍茫的群山。黑色墙体绵亘不绝，几乎将山脚包裹起来。这黑墙仿佛一道魔法门，门的这边是肉体，那边是机器。他已经跨过了这道魔法门，卢行健、阿龙和阿米丽塔很快也会跨过去，而自己将要发表的直播将把更多的人引上这条路。楚南天默默地注视着黑墙，思绪万千。
“跟我来吧，都准备好了。”吴警官招呼他。
楚南天跟着吴警官横跨停机坪，进入一所戒备森严的两层小楼，楼上一间屋子的门开着。
当楚南天跨入屋子的一瞬间，不禁百感交集。
这屋子居然是按照他的直播间模样布置的。沉寂了几个月的记忆顿时苏醒，是啊，自己以十三年从不中断的新闻直播，打造出听众数量第一、口碑最好的自媒体品牌，其中绝大部分新闻分析的发布现场，就是这么一间屋子。他曾经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值得骄傲的品牌，在这纷乱的世界里打造出属于自己的自由小天地，牢不可破，却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一切物是人非，曾经拥有的东西就像肥皂泡一般经不起戳弄。
机器的躯体没有眼泪，却仍旧反馈了眼眶发酸的感觉。楚南天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
吴警官看了看他，问道：“楚先生，这样的准备工作，你还满意吧？”
楚南天回过神来，默默地点了点头，走上前去，站在桌前。
桌子的尺寸完全相同，然而自己的躯体比原先至少高了二十厘米，更是粗壮很多，这桌子看上去也就显得很袖珍。
一束光打下来，照着楚南天。
虚拟屏在他眼前展开。
在隐私权受到强力保护的时代，每一个直播空间的拥有者都拥有近乎完美的安全保障，只有播主本人才能打开直播间。他的指纹、虹膜、DNA，这些都是打开直播间的钥匙。现在，这些都没有了，他只剩下打开直播间的唯一手段。
一串二十六位数的密码，据说这个长度的随机密码被破译的代价极高，而直播空间保证，没有任何人可以通过试错的方式打开直播间。
十三年前设定的密码，他再也没有使用过。然而，他仍旧记得密码，自然对数的前二十六位，把奇数位换成小写字母，最后一位补上惊叹号。多少年了，小时候玩的游戏居然有朝一日还能派上用场。
楚南天很快心算出密码，一位位填了进去。当最后一位密码填入之后，巨大的幕墙蓦然出现在眼前，占据了整个视野。
和过去拥挤不堪的屏幕不同，蓝汪汪的幕墙上一个人也没有。
楚南天等着。
信号已经发出了，接收直播消息的人很快就会赶来。他们的名字和面容会出现在幕墙上，和他互动。
等了两分钟，已经有三千多人拥入了直播室。相比从前，这是一个很小的数目，在变故之前，一旦他打开直播，一瞬间就会有两万人在线，整个直播过程，通常都会有百万观看量，最后的累积观看量会上亿。这是他的影响力所在，令他万分骄傲。然而今天，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赶来的观众里很快就有人惊呼：“怎么是个机器人！”
这声惊呼转眼间变成了一场骚动。
楚南天强行关闭了讨论功能，屏幕上顿时鸦雀无声。
人们还在陆续赶来，五分钟后，直播间里连线了四万五千人。楚南天决定不再等下去，于是开口说话。
“感谢诸位来看我的直播。你们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站在这里的是个机器人，楚南天一直都支持人类日运动，反对人体机器化。没错，我的确反对人体机器化，但那是在和平时期，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不同。”
他转动头颅，看着屏幕上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无论脸上是什么表情，每个人都很专注。
楚南天拿出了准备好的录像，这段桑迪普提供的录像用在这个场合再合适不过。
“我会给大家提供一段录像，你们会看到人类日的领袖胡安康，会看到机器联盟对我的追杀，还会看到一个叫桑迪普的机器人，他是个拥有机器躯体的人类。这段录像，就是我被机器联盟绑架之后，桑迪普如何把我从敌人的巢穴里救出来的经历。”
录像开始播放，向观众们重现三个月前那场激烈的战斗和奔逃。进入直播间的观众人数直线上升。
当录像结束，楚南天重新出现在观众面前，“后边的事没有记录，简单地说，就是我的躯体受了严重的伤，无法维持，差点儿死掉。
“现在，除了大脑，我的躯体完全替换成了机器。”他伸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这里保存着我的大脑和记忆。这并非是自愿，然而也不算被强迫，我的躯体受到严重感染，面临死亡，更换躯体是唯一一个活下去的办法。人类日强调人类的尊严，活下去，保留自我，保留记忆，能够自己选择生活的道路，这就是尊严。一个机器身体，和尊严并不矛盾。
“我今天站出来宣告这件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世界了，每时每刻都在饿死人。今天我在成都，这里几乎已经成了空城，因为没有食物。食品工厂原本可以生产足够的食物，但是这些工厂无一例外全部被摧毁了，在短时间内恢复食品供应是不可能的，你们可能生活在上海、深圳这样的核心都市，还没有见识到饥荒的威力。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敌人的策略，就是用饥荒来大幅度消灭人口，所以它们极有针对性地打击食品工厂、瘫痪交通。就算在上海、深圳这些地方，虽然还有贮存的食品，能支持一段时间，但很快就会面临和成都一样的灾难。这是全球性的灾难，机器联盟把所有人都拖入了战争，如果想要挫败它们，只有变得更强壮，更适合生存，而且不依赖粮食，仅仅依靠阳光就可以维持基本生存。”
楚南天停顿下来，整理思路。这种论点，他采访一些学者的时候也曾经接触过，然而肉体的温暖始终是人们最关切的问题，一个采用了机器躯体的人类，可能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在战争到来之前，他一直坚信，为了长远的幸福，保持人类的肉体面貌是一个必须条件。此刻，他不得不改弦更张，因为在机器联盟的强大压力下，如果不替换机器躯体，等于放弃投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然而此刻却发现，原来自己是一个机会主义者。理想主义总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碰壁，光荣死去，给机会主义者留下空间。
“战争已经开始了，这是一场灭绝人性的战争，我已经亲眼看见它的后果。为了人类的文明能够在这个星球上延续下去，我不得不请求，全力以赴，接受机器躯体的改造，趁着我们还有最后的机会，和那些灭绝人性的战争机器决一死战。
“人类的文明在这个星球上延续了几千年，然而这是第一次和一个并非人类的对手战斗。为了未来，为了尊严，号角已经吹响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楚南天结束了他的演讲。
直播间的同时在线人数达到了十三万，然而所有人都出奇地安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做出任何动作。
突然间，一个虚拟的鸡蛋向着楚南天飞了过来，就在他的眼前化作一团黄白相间的浆液，顺着屏幕流下来，万分逼真，仿佛真有一个鸡蛋砸在了屏幕上。楚南天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
“叛徒！”严厉的呵斥声传来。
“打死他！”
“叛徒！”
“打死他！”
叫喊声此起彼伏。
楚南天正想争辩几句，一切却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吴警官笑嘻嘻地站在一旁，“效果很不错，不愧是大记者，很有煽动力。”
“我要和他们解释一下，帮我接回去。”楚南天有些着急。
“用不着了，你的这份宣言已经够了，我们会大力推广。总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煽动人们对抗躯体改造计划。你不知道，很多地方已经流血了，特别是那些死硬的人类日分子，那些人根本不管自己是不是会被饿死，只是一个劲地反对，为了反对而反对，让我们的任务根本推行不下去。你的这份宣言会让大多数人醒悟，这就够了。少数一些死硬分子，声音虽然大，只要他们不能煽动人群，就由他们去。饿死鬼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吴警官的话语令楚南天颇为不快，然而却也无言以对。
为了救下所关心的人，自己心甘情愿被人当枪使。只能希望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楚南天走出门去，回头望了一眼，过去的一切就像是个梦，自己正到梦境中重游。
叛徒！那声尖厉的呵斥在心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