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徐医生把小六带进来就走出门去，顺手把门带上，显然是为了避嫌。
从机六的身体里却传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虽然仍旧是机六那种粗陋的合成音质，但说话的速度和语调都显然不同。它自称是小六，楚南天也相信那就是小六。
小六告诉他，现在他被内务安全部控制，内务安全部直属战略情报局，并不隶属于军队，内务安全部采取的行动，连军方也无法干涉。而且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置换躯体是唯一的活路。战争需要他活下去，去和机器联盟战斗。
听完小六说的话，楚南天陷入长久的沉默。
同样的内容，那个国家安全部的警官已经告诉他一次，然而从小六的口中说出来，说服力就要强得多。
无论自己对于人体机器化有多少不同意见，此刻也已经别无选择了。个人的性命还在其次，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关系到人类的未来，他应该像一个战士一样去战斗，而不是躲藏起来，远远地避开。
一路走来，他都在逃跑，却从没想到过战斗。他只想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像从前一样对别人的行为评头论足，而不是拿起武器，去和真正的敌人性命相搏。他不禁为自己平日里那些锋芒毕露的评论文章感到惭愧，在这汹涌澎湃的大潮中，那些带着指点江山的豪迈之情的文章，就像泛开的泡沫一样破灭无踪。
他想起了晓华那绝望的眼神。
是的，他该把握一个机会去战斗，晓华仍旧生死未卜，自己逃出了这么远，如果有机会能回头去救她，就不该放弃。哪怕希望渺茫！
换上一个机器躯体，才能更好地战斗。
“我明白了。”沉默良久之后，楚南天向着机六说。
“很好，我会想办法和内务安全部交涉，争取你的自由。”小六仍借着机六的躯体说话。
“不必担心我，他们留着我有用。我会和他们合作的。”
“楚先生，我从很久之前就一直关注你。你是一个正直的人，致力于揭开真相，向大众传播真相。内务部要求你和他们合作，可能并不符合你所坚持的价值，但是有时候，温情脉脉的谎言比血淋淋的真相更能帮助事态向积极方向发展。你说呢？”
楚南天微微叹息，“你说得对。”
“好，徐医生会送你去做躯体置换。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楚南天闭上眼睛，并不回应。他想起了自己给那个内务安全部警官开出的条件，他能想象内务部想要他扮演的角色，就像那些代表着某一方利益的人一样，他将为了某个目的而选择性地说话。回到过去，他难以相信这样的事竟然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然而，命运不由人，他必须做出选择。
门开了。
进来的是徐医生。
徐医生的脸上带着笑，言语之间也客气了许多，“楚先生，我送你进置换间。”说着，他按下了墙上的某个按钮。
机六方方的躯体转动了两圈，突然开口说话：“你的样子很古怪。人可以没有半个身体吗？”
楚南天睁开眼睛，看了机六一眼。小六显然已经从机六的身体中离开，机六又成了那个有些傻头傻脑的机器人。
墙体上张开一个直径两米的孔洞，床位开始移动，渐渐没入孔洞中。
不等楚南天想出怎么回答机六，他已经进入一片漆黑之中。眼角的余光里，机六方方的身子正落在那圆形孔洞的中央，仿佛正在给他送别。
在黑暗中移动的时间并不长久，片刻之间，眼前一片光明。
一刹那间，楚南天以为看见了幻觉。一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廊道里，白色的床铺一张挨着一张，无数的机械臂和透明管线从天花板上垂下，连成一片，仿佛蓬勃的倒着生长的灰色杂草丛。
每一个躺在床上的人都只有残缺不全的躯体，锋利的刀和尖利的针在机械臂的控制下运行如飞。身体的各种部位从手术床上不断被取出来，抛弃在自动履带上，鲜血四溅，被透明的隔板挡住，血淋淋地浸透履带。铮亮的金属部件从天花板上降落下来，繁复而有序地拼接在残存的躯体上……
这儿活生生像个地狱，或者是个千刀万剐的刑场。虽然没有听到任何惨叫，甚至除了机械移动发出的摩擦声，并没有别的什么声响，楚南天仍旧感觉这些人正在痛苦中煎熬。
徐医生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楚先生，我要开始对你进行麻醉。因为你要进行的是完全替换，在替换过程中，你的神志必须保持清醒，你的所有脑细胞都必须保持在活跃状态，而不能进行全麻。这个过程里，你不会感到疼痛，但是所有的感觉都会渐次消失。”
楚南天仍旧沉浸在那血肉淋漓的场面所引起的不适感中，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一个罩子遮住他的头部，挡住了视线。
眼前一阵迷蒙，他能感觉到一把刀正划开他的脖子——果然没有丝毫疼痛，只有隐约的一点儿冰凉感。残存的胸部和头颈离开了他的躯体。然而在大脑中，它们似乎仍旧还在，只是整个身子都变得越来越冷，最后僵硬得像块冰。
一阵冰凉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出现在眼前。眼球被摘掉了，视神经被手术刀切断，只留下短短一截。
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没有光，没有声音，说不出的孤独。
楚南天只感到自己正面对一块完全变黑的虚拟现实屏幕，整个世界都陷落了。完全黑暗的世界里，时不时会有惨白的光倏忽间滑过，提示他这个世界并没有完全死去。
然而这令人恐慌的黑暗世界并没有维持多久。
杂乱的色块突然跳了出来，像充气玩具一般形成一个个巨大的立体块，在空中四处飞舞。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充斥空间，似乎一切都会被这些奇形怪状的团块挤扁压碎。
这像是曾经有过的梦魇。
忽然间，一丝光照进这个封闭扭曲的空间里，一切刹那间消失不见。
他真的看见了光。
在光的世界里，一切变得渐渐清晰起来。最后，他看清了眼前的世界。他正躺着，面对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两盏灯散发着柔和的光。
楚南天眨了眨眼睛，意识到手术结束了。
“楚南天，如果听到我的声音，眨两下眼睛。”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很奇怪，不像是他曾经听到过的任何人。
楚南天眨了两下眼睛。
“很好。休息十分钟，你的神经会很快适应纳米机介入，一切都会好起来。”
楚南天只能等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不经意间，他突然抬起了胳膊。这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看见了自己的胳膊，粗大的机械手臂横在眼前，着实让人惊异。楚南天仔细端详，乌黑的金属臂上，一条条钢索纵横交错，看上去有种编织物的质感，那是包裹在外的皮肤。
他抬起另一条胳膊。同样粗壮，同样的钢铁质感。手腕内侧有浅浅的标识，小小的圆形包裹着一个人形的机器人。那是明月科技的产品标志。
他在各种展览中无数次见到过这样的标示，然而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身上也会被打上这个标志。
他真的拥有了一个钢铁之躯！
楚南天猛然起身。用力过猛，头撞在了两腿间弹了回来。
响动引来了目光。
当楚南天坐稳身子，抬头一看，只见四周都是机器人，或站或立，还有人躺着。他们的模样就和曾经在橱窗里见到过的类人机器人完全一样，彼此之间几乎无法分辨。
然而楚南天很快就能辨认出每个不同的人。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能认出他们每一个人，就像这是一种本能。
楚南天飞快地扫视屋子，这里已经不是那个手术操作的现场，而只是一个简单的屋子。除了一张张床，什么都没有。
刚动完手术的机器人陆续醒来，纷纷起身，彼此间打量。
楚南天也站了起来。
“你叫什么？”他转向身旁的人。
“陈荣开。你呢？”
对话的声音就像是从一个罐子里发出，低沉而模糊。
楚南天没有听清，“什么？”他追问一句。
“陈荣开。你呢？”
“我叫楚南天。”回答完这一句，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自己的神经系统正逐渐适应这个新躯体。
“你是哪个部队的？”陈荣开问。
“哦，我不是军人。”
“不是军人？不是军人他们也给你换身体了？”陈荣开有些诧异，“你是志愿参军吗？”
“不是。”
陈荣开打量着楚南天，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虽然是机器的躯体，金属的面孔仍旧准确地传达出这种情绪。
楚南天正想多解释几句，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楚南天，你可以出来领取你的物件。”
这声音并非从外部传来，似乎就在脑海之中。
不等楚南天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本完整的墙体突然间凹陷下去一大块，向两旁打开，显露出一扇门来。楚南天迟疑地迈开步子。
“走出门，右转，有蓝色箭头指示。”
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催促。
周围的人显然并不认为这扇门是为自己而打开的，彼此之间相互观望着。
楚南天走上几步，跨出门去。另几个人见到楚南天出了门，也想跟着走，却突然间一齐停下脚步，仿佛听到了什么号令一般。
门悄无声息地合上。
楚南天转向右边，笔直的廊道里空无一物。廊道的尽头是一扇紧闭的门。楚南天看见了醒目的蓝色箭头，提示在前方某个位置左转。
向前没走两步，眼前豁然一亮，左手边一个空旷的大厅显露出来。大厅里有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对着几面巨大的屏幕，正低头说着什么。大厅中央，一个巨大的机器人模型顶天立地，紧握双拳，胳膊示威般抬着，几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散开站立，似乎在警戒。楚南天一眼就能辨认出那些警察都是机器人。他们的身躯和刚才那屋子里的人一样，有某种特别的信号能让他毫不费力地辨认出来。也许，机器躯体之间有特别的识别能力？
一个医生抬起头，看见了楚南天。
“你就是楚南天？”
“对。”
“你的东西在三号柜。那边……”医生示意了一下，继续低头和伙伴讨论问题。
楚南天不以为意，走了过去。在三号柜前，他停下脚步。
他并没有打开柜子，而是站在柜子前，直直地盯着柜子，久久不动。
亮如明镜的柜门里，一个魁梧的机器人正看着自己。
虽然这模样和刚才在屋子里看见的躯体几乎一样，第一次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还是让楚南天心潮起伏不定。
自己终究还是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抬手摸了摸心脏部位，没有一丝心跳。明月科技的嵌入式机器人，都是把大脑放在这个部位，提供最好的保护。这是全身唯一还保留着生物性的器官。
一团黏糊糊的神经元，联系起他和曾经的那个楚南天。
楚南天怔怔地出神，直到有人打断他，“那边那个，楚南天，快点儿领完你的东西，外边还有人在等你。”
楚南天回过神来，抬手拉开柜子。
柜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套警察制服，警察制服下边压着自己曾经的衣物。衣物旁放着几样小物件。
手机、钱包，还有一张相片。
楚南天把警服拿到一旁，抽出自己的衣物想穿上，然而立即发现，钢铁之躯已经无法塞进原来的衣服里。他怀着复杂的心情把衣服拿在手中，看了一眼，衣服上破了一个大洞，还隐约可见血迹。
换成了钢铁之躯，这衣服是再也穿不回去了。他只好重新拿起警察制服。
钢铁之躯，警察制服，这还是自己吗？
然而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也没有什么好犹豫，麻利地把制服穿上身。这身制服显然就是为了更换躯体之后的人特制的，非常合体，剪裁也很精致。楚南天照了照镜子，一个高大魁梧的机器警察正从镜子里看着自己。他还是疑心，那完全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楚南天的视线扫过去。
手机在隔板上震动不停。
这是小六交给自己的手机，除了小六，不会有任何其他人知道这个电话。
这个神出鬼没的小六，又要做什么呢？楚南天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会儿，然而犹豫一下，还是接起了电话。
“楚南天，我是机六。”
不是小六！
楚南天一下子警觉起来，“机六，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打通这个电话的？”
“紧急情况。黑墙门外有一个警察在等你，另外，徐医生也在那里……”
“你是机六，还是小六？”楚南天怀疑是小六再次借用了机六的躯体和自己说话，因为机六的语调快速而熟练，一点也不像原来一样呆板。
“我是机六。听我说，这关系到卢行健的死活。”
“卢行健”三个字立即抓住了楚南天的注意力。卢行健留在基地里，再安全不过，怎么会有危险？楚南天集中注意力听着话筒中传出的每一个字。
“他们已经把在基地避难的十三万六千多人都赶到都江堰那边去。那里根本没有粮食供给，只有少数人能活下去。卢行健、阿龙和阿米丽塔都在这群人里边。”
“这怎么会？他们已经答应我给卢行健提供机器躯体置换。”
楚南天心头一阵阵发冷。他知道历史上那些悲惨的时期，为了活命，人们会杀人来吃，也有丧心病狂的人，像狂暴的野兽一般滥杀无辜。阴谋和流血，占据了历史书的许多篇幅。然而，当这样的事真正要落到自己头上，他仍旧感到难于置信。
“不会吧！”他几乎本能地念叨着。
“你要相信我。”机六急急地说，“现在只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逃出陷阱。”
楚南天仍旧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没有回过神来，心中万分焦灼，连机六说了什么都没有听。直到机六反复询问，是否听清楚了，他才如梦方醒，“你再说一遍，我刚才没有听明白。”
“现在唯一的机会，当你出了黑墙，见到那个姓吴的警官，你要告诉他，你能和机器联盟的主脑直接对话，但是只能在见到小六之后你才能说出原委。同时，你要拒绝他们要你发表演说的要求，告诉他们，只有把卢行健他们接回来，更换机器躯体之后，你才会发表演说。见到小六，你要求小六对卢行健更换躯体的事做出保证。”
“小六不是和他们一伙的吗？”
“小六为脑库工作，他是可信赖的人。”
楚南天已然冷静下来，“你怎么能知道这些？”
“因为我能感应到阿尔法。”
“阿尔法？阿尔法是谁？”
“阿尔法就是机器联盟的主脑。”
楚南天一时间有些发懵。机六身上发生了异样的变化，语气和语调都充满自信。它要自己做的事也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他攥着手机，全身紧绷，却只感到脑子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间到了，我必须挂断。记住我说的，我在外边等你。”机六话音刚落，手机已经被挂断。
楚南天站了一小会儿，让心情稍稍平静，随后将手机放进了口袋里，伸手拿起隔板上的钱包和相片。
相片有很多折痕，然而印在上边的女孩仍旧清新可人。楚南天并不认识这个女孩。
把相片翻过来，背面是一个名字：李茹萍。还有一个地址和电话。
楚南天猛然想了起来，这是从拉萨逃亡的那个晚上，那个违规提供帮助的士兵交给他的照片。他该去找这个女人，捎口信给她。
那个战士说了什么？楚南天努力回忆，最后他终于想了起来。
“换一个机器身体，要不然，命也没了。”这是战士要他捎的口信。
这个口信他还没有带到。
该做的事，就立即去做，要不然可能就做不了。
他拿出手机，拨了这个号码，那边传来的只有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