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饿到了极点，真是连自己的手都能咬了吃下去。
楚南天坐在石头台阶上，强忍着饥饿，看着空空荡荡的广场。这个被称为天府广场的地方，从前络绎繁华，现在却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走了一个下午，他真的没有见到一个活人。街边的店面都关着门，然而都被打破了玻璃，里边一片狼藉。
这真像是一个被洗劫过后寸草不生的鬼城。
怎么会这样？楚南天的心情异常沉重。他知道一场规模惊人的战争正在进行，他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目睹暴力和死亡不断上演。成都肯定不会像往日那样悠闲惬意，但至少仍该是一个大城市，热气腾腾，充满生机。然而这空荡荡的街市和广场明确无误地告诉他，这已经是一座死城。
这是一次大逃亡。留在城里只有死路一条，因为所有的粮食供给都中断了，有能力的人早早逃了，剩下的老弱病残只能听天由命。据说已经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所有还活着的人就像老鼠一样躲藏起来，如果不是饥寒交迫无法忍受，全都不敢出来。
除了军事基地，这个城市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
胃部再次发出了警告。这一次，连带着血水从胸腹间的手术缝合口中流出来。
血水浸透了衣服，黏黏的。楚南天伸手摸了一把，一股略带腥味的血气从指尖传来，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咸腥的味道直抵大脑。
腹部传来轻微的痛感，他伸手抚摸。
心肺替换手术还没完全康复就开始仓促逃亡，这产生了严重的后果，一种细菌从伤口侵入了他的身体内，在各个脏器上大肆繁殖。基地的军医告诉他，炎症已经扩散到腹腔的每个角落，无法救治了，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他的躯体正在被细菌一点点吃掉。炎症发作的时候，全身火烧火燎，除了胸部。被替换的胸部就像是燃烧火焰中的一个巨大冰窟，或者是自己身体已经被切割掉了一部分，所以毫无知觉。
他摸了摸胸口。强健的心脏有节律地跳着，驱动着全身的血液。一跳一跳的节奏中，他能感觉到伤口的血管都在颤抖。他的身体太虚弱，而这崭新的心脏却太强劲。
那个军医说得对，如果再不更换躯体，那么自己就快死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似乎已经无从选择。楚南天深深地叹气。
身后传来机械碰撞的声音。
楚南天没有回头，他能听出那是机六的履带传动声。寂静无声的城市里，任何熟悉的声音都让人感到温暖。
机六移到了楚南天身旁，方方的身躯转了两圈。
“收到信号，他们来找你了。”机六说。
机六所说的“他们”是军事基地的人们。自己从基地跑出来，他们发现再来找，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天色渐渐暗下去，时候不早了。
先回去吧。
楚南天站起身，向着广场南边走去。机六用机器臂支撑身子，成功地跨越台阶，缓缓地跟在楚南天身后。
忽然间，耳边传来一声闷响。楚南天只觉得背部被重重一击，身子不由向前一个踉跄。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剧烈的疼痛从腿部传来，紧接着腹部又是一下。楚南天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人正躲藏在暗处狙杀他。他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小腹上热热的，温暖的血正汩汩流出，浸透了衣物，滴落地上。
楚南天大口喘气，蓝色的天空变得灰暗，他正迅速地失去意识。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机六在身旁徘徊，机器臂上下挥舞，方方的身体不住地旋转，两发火箭弹带着火光直射而出，远方传来两声沉闷的爆炸。
不远处有人吆喝，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
黑暗的力量不可抵挡，楚南天无法控制地闭上眼睛，陷入昏迷中。
当他睁开眼睛，只看见白色的天花板。
有人正在叫自己的名字。
“楚南天，你终于醒了。”
这是那个叫徐栋宇的军医的声音。
他转了转眼珠。很快，他发现这似乎是自己身上唯一还能动的部位。全身似乎都已经不复存在。
“徐医生。”楚南天回应，还好，自己还能说话，声音却有些古怪，听着就很虚弱。
“你的伤很重，如果不立即进行置换手术，那就太晚了。”徐医生面无表情，仍旧是这句话。
“我要和小六说话。”楚南天提出要求。一到基地，他就要求见小六，然而整个基地上下没有人知道小六是谁，怎么才能找到他。基地只是得到了命令，派出直升机去救人，其他一概不知。楚南天认为他们是在装糊涂。
“我不管什么小六，你是个病人，我给你提供最好的救治方案，如果你不接受，那是你的事。”徐医生漠然地看了自己手中的小屏幕一眼，“你的身体还能维持十六个小时，如果十六个小时内不做出决定，那么即便做躯体置换的手术，也救不了你了。因为那个时候，你的大脑也要毁了。”说完他冷冷地笑了一下，“多少人盼着做身体置换，你倒好，像是大爷一样，要人求着你做。”
楚南天默然不语。
徐医生合上手中的屏幕本，扭头向着一旁，“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来吧。”说完一转身，径直走出门去。
楚南天这才注意到床脚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走了上来，站在床头边，居高临下，看着楚南天。
背着光，楚南天艰难地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个陌生人，穿着一身笔挺的浅灰色制服，看上去像是高级警官。
“我一直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你从山沟里接出来。”来人开口说话，“现在我明白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楚南天眨了眨眼睛，只是看着对方。
“徐医生对你进行了全面检查，在你的身体里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这应该就是原因。”
“你是谁？”楚南天禁不住问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来人直接将这个问题挡了回来，“我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你，你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你自己，它已经被国家安全部征用。根据公民权利保护法第三十二条，我们将为你提供免费的躯体置换。”
楚南天心中咯噔一下，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被机器联盟的人绑架的时刻，正在采访钟立人关于这条法案的解释。他对这条法案深表忧虑，因为其中一些条款含糊不清，存在被滥用的可能性。正因为如此，他在网络中竭力主张重新审核这一法案，被人看作是对人类日运动的有力支持。
没想到这条法案居然会被用在自己身上，而自己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我要见小六。”无奈之中，楚南天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一直躲藏在暗处的神秘人物身上。不管小六究竟是什么身份，至少他是友善的，而眼前的这个不知道是警官还是军官的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杀伐之气，绝非善类。
“你被两发子弹击中，如果不是我们的人及时把你救回来，你已经死在城里了。而且你也已经听到徐医生的诊断，你已经快死了，只有躯体置换能救你一命。”
“那就让我死掉。”楚南天横下一条心。他并不反对在生命垂危的情况下置换机器，当他是一个意见领袖的时候，就一直如此。然而，此刻的情形，更像是一种强迫式的施舍，这让他无法接受。
来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叵测的微笑，“这由不得你。如果你想自杀，那么等躯体置换完毕，你可以自由选择。”
楚南天愣愣地看着对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想起一句成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此刻，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
双方僵持着，在沉默中彼此对视。
下一个开口的人，就是示弱的一方。
沉默了片刻后，楚南天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问道：“多谢你来告知我这些。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些呢？”
“因为你还是一个名人。”来人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你站在我们这边，会很有利。”
“你说的是谁？”
“国家。还能有谁？”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支持《紧急状态法案》。你只要表个态就行了。”
“然后你们会把我当作典型来宣传？积极响应战争号召，进行了躯体置换。你们是想把我当作傀儡吗？”楚南天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
“至少你好好地活着。你知道外边有多少人正在死掉吗？你知道我们在努力拯救尽量多的人命吗？你知道你被打了两枪，如果我们不救你，你的下场是什么吗？”
“什么下场？”楚南天被这一连串气势汹汹的质问激怒，提高声调反问。
“被当作食物吃掉。”来人的语调一下子冷了下来。
就像一盘凉水迎头浇下。
楚南天心头一阵慌乱。
如果说这是一场心理战，自己已经输了。这个警官训练有素，不知不觉就让人入了话术的圈套。
“想想你哥哥，成都这么惨，上海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快饿死了，人什么都吃。你已经看到了，粮食供应系统已经崩溃了，饿死的人不少。将来还会有更多人饿死，只要他没换上机器躯体。”警官又补上一句。
“我哥……我哥怎么样了？”楚南天问。他完全放弃了抵抗。
“他在上海，一切还好。但是如果不做躯体置换，他坚持不了多久。”
“我要和他通话。”
“没有这个必要。现在你只能选择是否和我们合作。还有四个小时，你的置换躯体就准备好了，我们会给你最好的躯体。然后，如果你选择合作，那么你哥哥夫妻二人可以得到机器躯体的配额，在他们饿死之前，就可以获得新生。”
“这算是最后通牒吗？”
“这是一笔很好的交易。好好休息一下，手术很快就开始。这种手术已经全部自动化了，而且还有徐医生全程监督，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对你是最好的安排，如果你活得足够长，一定会感谢我。”警官说完要转身向外走。
“等一下，你们在我的身体里发现了什么？”楚南天喊住他。
警官笑了，“楚先生，你果然是个执着的人，这个时候还没有忘了这件事。变化形态的纳米机，你的身体里有很多变态纳米机，我们的研究机构对此深感兴趣，所以你躯体内的所有纳米机都会被提取出来，供研究使用。我能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我相信，只要你活着，就有机会寻找更多答案。”
“我要五个置换躯体。”楚南天突然开口。
“什么？”
“我要五个置换躯体，不包括我自己在内。”楚南天坚定地把要求重复了一遍。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已经饿殍遍野，那么置换躯体就是最大的生存机会。卢行健、普洛天兄妹、哥哥和嫂子，这五个人都是他该直接负责的人。万一迫不得已，自己至少能替他们争取到保障。
“我以为你并不喜欢置换躯体。”警官语带讽刺。
“五个置换躯体，然后我可以百分之百合作。”楚南天开出了条件。
警官并不置可否，眼光在楚南天身上扫了一圈，“你的手术很快就会进行，这是免费的。等你完成了手术，再来谈条件不迟。”说完他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转身走出门去，彬彬有礼地带上了门。
门锁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楚南天感到自己像是被锁进了笼子里的鸟。
整个身子仍旧像是消失了一般，没有丝毫知觉。
他努力扭动脖子，想去看一眼自己的身子。
躺在病床上，连扭动一下脖子都是一种奢望。
他努力地转动眼球，试图用视线的余光去打量自己的下半身。
忽然之间，他觉得全身一下子浸在了冰水里，心情降落到了冰点。
隐约之间，本该是他下半身的位置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们已经将自己的下半身移除了！脑海中刹那间浮现出胡安康的脑袋浸泡在绿色液体中的情形，楚南天一阵惊恐。
“啊！”他不禁喊了起来。
“徐医生，徐医生！”他慌乱地叫喊着。
门开了，徐医生走进门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机器，四四方方的模样，时而转动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机六跟着徐医生来了。